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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警示 主要角色死亡
原型 最终幻想14 爱梅特赛尔克,公式光
标签 初代光 光初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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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5-18 23:41
- 导读
- 现代AU
—0—
当死亡在我耳边低语:
“你的日子已经终结。”
让我告诉他:“我曾活在爱里,不曾虚度岁月。”*
—1—
他就这么死去了,死在他那间小小的、拥挤的房间中。
他不该以这样的方式死去,我也不想看到这个故事就这样被迫迎来完结。以我个人的私心来说,他那光怪陆离的故事即便只是作为小说出版也能让我大捞一笔、帮他脱离困境,若是如此,或许他的结局也不会落得如此凄惨。
但是现在不管哪个愿望都无法得到实现,一流小说的主角不会在旅程中唐突退场。而我不想给这个属于他的故事补上我所臆想出来的结局,于是这个故事只好就此暂时搁置。
或许我还是与他结识得太晚,半年前我才因为工作第一次敲响他家大门,那会他身体情况还不错,看起来同常人无异。棕色的短发乱糟糟地竖着,过于苍白的皮肤显得有些病态,但好歹还能在脸上找到些属于活人的血色,两道显眼的墨迹落在下巴上还未来得及擦去,他站在门链那边朝我眨眨眼睛,问我为何造访。
那双眼睛。他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便是满蓄在那双眸中的蓝色,同海、同天、同宝石一般的湛蓝,楼梯间那刺眼的白炽灯叫睫毛切碎了,落进那双眼睛里,于是海面卷起粼粼微波,天空泛起黎明天色,宝石显露夺目光彩。
我愣愣地盯着他,一时间甚至忘了前来造访的原因。
姑娘?他蹙眉,那双眼睛稍稍眯起,没事吧?
抱歉,我飞速将失礼的视线收回来,把塞在外套内袋中的记者证扯出来展示给他看。
哦,是这样。他的表情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对刚刚的事似乎也并不打算追究,我在心中松了口气。他解开门链重新打开门引我进去,房间内没设置太多花里胡哨的家具,但这些生活基本用品也只是勉勉强强地被塞在这个不大的房间内,好在房间的主人将它们整理得清清楚楚,才总算避免了无处下脚的情况。
我这里没什么东西,他挠了挠后脑勺,咖啡可以吗?
咖啡的味道很普通,是市面上随处都可以找到的速溶咖啡,我喝了一口就再没动过它,自从在办公室添了台不错的咖啡机之后,我对咖啡的要求就变得有点苛刻了。不过想来,这种对我们来说极为普通的咖啡,在这里也算得上是上等品。
我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他也没做过多寒暄,故事就开场了。
故事的内容平平淡淡,就同那杯咖啡一样廉价,且让人提不起劲。我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的讲述,笔尖在笔记本的纸面敲下一个个黑点。他讲得很快很清楚,情绪却没有跟着故事起伏,好像小孩子背课文一般流利而死板。平静的声音充斥在这拥挤的小空间中,如同一箱死水,没有活力,也没有波澜。
这真的是他自己的经历吗?我不止一次地这么想,比起当事人的角色,他更像是转述所见所闻的局外人。
谈话如我意料般很快结束了,我收起设备盘算着怎么交差,正打算推门出去就被他叫住。他躲开我投过去的视线,抿了抿嘴唇这才有些犹豫地开口,我这还有一个故事,你要不要听?
他又想了想,勉强找到一个有些别扭的理由:你看,你的咖啡都还没喝完呢?
我张了张嘴,想说我对你的故事没兴趣,咖啡喝起来也是一股刷锅水味。但我听到我的嘴说,好,那我就再打扰一会。或许是我想起那之后没有什么安排,听听他的故事也无妨,又或许只单纯因为他的眼睛太漂亮让人无法拒绝,于是我坐回那张小板凳上,把我的录音笔重新掏出来。
这次他没有叫我失望。
说来可能有些夸张,但我时常感到后怕,如果那个时候我没有留下来,那么这个故事可能永远都不会被人知晓。然而尽管我抓住了这个机会,突如其来的变故却又使它夭折。我叹了口气,不禁开始惋惜起来,现实总是不讲道理,即便给了开头,也不妨碍它临时反悔,坏心眼地将后续内容收走,留下满心好奇的可怜又无助的我。为了补上后续,我将已有的谈话时录下的音频翻来覆去地听,又认认真真地研究,尝试着写了一百种结局,最后发现没有一个配得上他的故事。
我又开始犯头疼了。
“没事吧?”
好友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随着我意识回归身体的同时感官也开始重新工作,一时间各种声音交杂在一起冲击我那脆弱的鼓膜。我使劲用手掌捂了捂耳朵,感觉头更疼了——我只要一旦因为某件事陷入思考,就很容易屏蔽掉外界的情况钻到自己的世界中去。刚刚大约是又犯了病,在那个安静的世界待得久了,这一回现实就有点受不了过于嘈杂的环境。
我支着脑袋重重叹了口气,向友人询问一个已知的事实:“我又开始发呆了吗?”
“对。”他擦着杯子,向我抛来有些担忧的目光,“你最近状态看起来都不怎么好,发生什么事了?工作不顺利吗?”
“倒也不是……”我又使劲按了按发疼的太阳穴,症状还是一点都没有得到缓解。
好友将手中已经擦干净的玻璃杯归置回架子,决定救我于苦海:“再来一杯?”
我随口报了个名字:“Blue Fairy*。”
“好的。”
他点点头,回归到调酒师的角色中。
我抖了抖手中的稿子,惨白的稿纸落在吧台灯下显得更加扎眼,纸上的内容依旧停止在我们最后一次的谈话的内容上。
说起来,那个采访本就不是我的计划——那边的情况一直不容乐观,只要在这个城市住过几年时间,就一定知道那个被治安抛弃、被暴力侵占的贫民区,穷人、罪犯、流浪者是构成那块区域的主体,那里没有秩序、没有希望,甚至没有阳光。
不过即便是这样那里依旧存在着许多抱有侥幸心理的人在,我们也时不时就会收到来自那个地方的信件,大体上不是希望靠着情报小捞一笔,就是希望能依靠媒体和大众的力量改善糟糕的情况。
然而不管事件有多严重,到了我们这里都难逃一个规律:一开始大众关注、怜悯、愤怒,但一旦过了那个新鲜劲,还有热情去伸出援手的人就少之又少了,到了后来连记得的人也越来越少,最后就这么不了了之——石子跃过水面,无论跳出多远、激起多少涟漪,终究逃不过沉入水底的结局。
我们不是善人,终究得靠流量和点击率吃饭,于是就算有再大的热情和善意,也终究被这狗屎的现实磨灭的一点不剩,无疾而终。
周围的声音开始变得可以接受,浅蓝色的酒精饮料也适时地被摆到我面前。
“请。”他笑眯眯地将玻璃杯推到我面前,又忙着去招呼新来的客人。
甜腻的果味混合着酒精在嘴中柔和地化开,他不是第一次再这种情况下给我调酒,加入的酒精量刚刚好镇定我的头疼。我眨眨眼,考虑着要不要去买罐苏打水缓缓——虽然他有意调低甜度,但我向来不怎么擅长甜饮,再仔细回想起来,那时刚被从自己的小世界拽出来的我大概是下意识喊的这杯酒。
蓝色。
这个从回忆中带出的关键词替我决定了这杯酒的名字。
实际上,我们大部分的谈话都在医院进行,但我怎么也忘不掉第一次去拜访他时的场景——从他家阳台望出去看到的那片海,那片天空,还有那双眼睛。
或许是他的眼睛太特别,又或许是那样澄净的眼睛在那个地方太过少见,他不应该待在那里。我望着酒杯中摇曳的蓝色液面发呆,他的眼睛除了格外漂亮和干净之外,总让人莫名地生出一股安心和信任感。
事实上他确实有这样的魔力,除去一开始那个用来把我钓去的属于别人的故事外,每次听他讲述他自己的那些故事总是让人轻易地就能沉浸进去,尽管他的经历太过离谱,但是只要你和他面对面谈话你就会知道他所说的绝无虚言。这也是为什么我不想也不能给这个故事补上结局的原因之一。但眼下他已过世,事情好像已经没有可以回旋的余地,除非……
“爱梅特赛尔克?”
“恩?”我险些又被他的声音惊到,他努努嘴,把那杯甜腻的酒精饮料推到我的面前,我朝着它皱了皱鼻子,无视了他埋怨的表情,朝他摆摆手,“我刚刚在自言自语,忘了吧。”
他不依不饶:“装得一点都不像,你那明明是一脸希望我能吐点情报出来的表情。”
“拜托,我哪有?”
他略过我的话,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笔,在餐巾纸上飞快地写下一串字符,然后啪得拍到我的面前。
“是这么拼吗?爱梅特赛尔克。”
“对……”我反应过来,险些没忍住一把抓住他领子大声质问的冲动,我整理了一下情绪,这才又一字一顿地问他,“你不会真有情报吧?”
“唉,我们大记者都这么可怜了,就是没有我也得给你去找找是吧。”
我伸手就要锤他:“别贫!”
“好好,今天算是让你碰上了。”他往后一让躲过袭击,又抱着手臂装出一副拿我没办法的样子耸了耸肩,“告诉你一个很巧的事,今天邀请来的这个歌手也叫这个名字。我不知道你要找的这个人是不是个歌手,但是这个名字太少见了不是吗。”
他往酒吧一角歪了歪头,那一角被老板开辟成了一个小舞台,时不时会邀请一些名气不高的歌手前来驻唱,不用给高得离谱的雇佣金,但又给酒吧添上了噱头。
男人抱着吉他蜷在一把像是临时从吧台旁拽来的高脚椅上。他坐在舞台的最前方,身后的乐器和塑料板凳为了下次使用方便都按照原来的样子放着,一样都没有撤走。一束光独独落在他身上,将身后不属于他的物件驱赶进阴影,就算宣布这里是他的舞台了。他垂着头,棕色的卷发垂下来,将大半张脸隐藏在阴影中,浅金色的光盖在他的身上,左耳那酷似珍珠的耳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折射出各色的光。
大概是已经进入后半夜的缘故,他选的曲子已经变成了比较舒缓的类型,我对音乐没什么造诣,只觉得那曲子和着他那略显沙哑的深沉嗓音从他的嘴里流出来,像一杯温吞而醇厚的酒。
Pois há de haver um dia.
Em que virás.
Das cordas do meu violão.
Que só teu amor procurou.*
不同于往日邀请的乐队或是摇滚乐歌手,他一个人的歌声更难突破酒吧的喧闹。但他似乎完全不在意,灯光筑起高墙,将他与喧闹的环境隔离开来。他不属于这个酒吧,我听到有声音在宣布,他不是我们的同类。
大约是注意到了这边的视线,他抬眼望过来,金色的眼睛微微眯起,在灯光的照耀下宛如有鎏金在那眼底起伏,反射出绚烂的光,我突然一下子就确定了这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这双眼睛就和那个人描述的一样漂亮而不凡。
友人拿手肘捅了捅看得发愣的我的肩膀,笑得有些猥琐:“怎么样?碰碰运气?”
这次我的拳头稳稳地锤到了他身上。
—2—
我于午夜时分到达。
男人似乎料到我今天会前来拜访,给我开门的时候已经把自己打理妥当,这次没有油彩与舞台灯光的掩饰,我才清楚地看明他的皮肤白得毫无血色,衬得眼下那片青黑更加骇人,他看起来本就过于消瘦,这会弓着背眯着眼睛倚在门框上,叫人担心他会不会突然晕倒过去。
这份担心是多余的,我如此告诉自己,即便早就从哪个人口中得知了爱梅特赛尔克的特殊体质,但亲眼看到还是感到心慌。
我朝他欠身,把随礼放在门口,然后跟着他在沙发上落座。房间内被舒适的暖黄色灯光填满,厚重的窗帘被金色的绑带固定在玻璃门两侧,露出窗外静谧的夜空。有音乐从房间内传来,听着像那天他在酒吧唱的曲子,温吞而柔和。
“稍等。”他帮我把大衣挂到衣帽架上,示意自己去准备点招待客人的茶点然后弯进了客厅边缘一块被划作厨房的区域。
我点头,然后开始做采访前的准备。说是准备,其实我甚至没来得及准备几个能问的问题——我没想到他会这么爽快地应下我的采访,在那个人的描述里,爱梅特赛尔克几乎是冷漠、古怪、刻薄的集合体,我在后台找到他的时候,甚至都做好了遭受一顿冷嘲热讽并被赶出去的准备。
可以啊,他轻飘飘地回答,又随手从一旁抽了支眼线笔在名片背面写下一串地址递还给我。今天是最后一场,之后随时都有空,他在我提出下一个问题之前又补充,我没有手机,你到时候直接来就可以,然后趁我不注意没了踪影。
我怔怔点头,揣着卡片退出了后台,这才想起自己甚至没有和他约定时间,为了防止再次丢失线索,我那天回去简单收拾了一下,等到深夜就带着礼物前去上门造访,没想到就是这样还能撞到他在家并且穿得衣冠整整来给我开门。天知道不死族是不是有什么超能力能预知未来,或是他这几天压根没睡,这才正好撞上我来拜访。
“请。”有只白得如同石膏像的手端着马克杯突然出现在我视野里——他赤着脚,几乎没有声音,我根本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走到我身边的——险些把我被吓得从沙发上弹起来。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将咖啡放在我面前的台面上,然后在我对面坐下。
为了掩饰刚刚的心虚,我捧起咖啡杯,试图把脸塞进杯子里,心中不免叹气,就是在来之前做足了心理准备,和这个以血为生的不死族共处一室到底还是有些吓人。
“您——”我勉强靠着咖啡的镇定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抱着杯子憋了个干巴巴的问题出来试图找回颜面,“您不用吗?看你的状态好像不是很好。”
“不用。”他从口袋里摸出包烟来,动作又一顿,抬眼看我。
我了然:“您随意。”
他满意地嗯了一声,拿着烟盒敲了敲椅子的扶手,又叼住冒了头的烟嘴把整支烟抽出来,笼着烟卷头端那一小团空气把烟点燃。他猛吸了一口,火星便飞快地向上攀去,将掠过的地方烧成灰白。
我躲在杯子后面盯着看了会,实在没忍住好奇:“这东西对不死族也有用?”
“没有。”他含糊地应我,叼在嘴里的烟卷跟着上下缓了缓,他想了想,还是好心地站起身挪到窗边去抽完了这支烟。
也可能是我闻到烟味时的表情太狰狞了,我想。
“你运气还挺好的,你来的再晚一天,坐在那里的就不是我了。”他抽完那支烟,嘟嘟囔囔着重新落座,伸了个懒腰又抱着手臂窝到沙发椅背和扶手的夹角之间才抬眼看着我,“你想从哪里开始听?”
“随便,你想到什么讲什么就可以。”我不好意思说自己也没做什么准备,故作镇定地将决定权抛了回去,想了想又接上一句看起来有条有理的话,“你想看看他的部分吗?我手机里存了一部分稿件可以给你。”
他皱了皱鼻子,眉头又拧起来,视线则飘到窗外去:“我不需要那种东西。再说了,你不是想要我这边的故事吗?你就不怕我受这本‘佳作’影响提供不了你想要的东西?”
他倒讲得没错,我希望能听到完整的故事,而不是受到那个人影响后的故事。
“他——对了,他对你用的是哪个名字?”
“应该是他现场编的。他说名字并不重要,只是个代号。”
爱梅特赛尔克嗤之以鼻:“他倒是大度。”
他讲的很快,条理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每段故事都讲的相当清楚,他记得那个人每一世的名字,每一世的经历,但每个名字背后的故事却在讲述中逐条减短,到了这一代,评价只留下短短一句。
我没让他找到我。
相比起来,那个人讲得详细得多,尽管他只有这一世的记忆,其他都是从前世留下的笔记中得来。大概是前人笔记记得详细,又或许是因为全都由同一个灵魂撰写,听起来就像是他同爱梅特赛尔克一样活了百年的岁月般自然。
记忆到底不如记录在纸上的文字,那个人的故事是代代继承下来的文本的整合,爱梅特赛尔克却是靠着脑子,饶是他的记忆力再好,也没法把所有细节都得清清楚楚。
好在如我所愿的,他所讲述的内容和那个人讲述的大体上没有什么偏差——只是揉入了不同的主观情感,听起来就好像完全变成了另一段故事。
那个人因爱梅特赛尔克而死,爱梅特赛尔克作为人的那部分也因他而灭亡,最后变成现在这幅不老不死的模样。他在凝固的时间中看着同那个人容貌一般的人类一次次诞生于世,然后一次次地死去。这一开始饶是有再多的愤怒,悔恨,不舍和爱,到了最后,也都让这长期以往的折磨给磨灭没了,只剩下了血淋淋的恨。
他恨那个人,恨海德林,恨自己。但是又无法从这泥潭脱身。
爱与恨,死亡与永生,那个人与爱梅特赛尔克,不管是哪对都是完完全全的反义词,却都被牢牢捆绑在一起,无法分割。
我长舒了一口气,给句子末尾画上一个句号,然后让面前的咖啡杯第三次见了底。将这个跨越百年的故事讲完的爱梅特赛尔克看起来好像倒轻松了很多,手指摩挲着唇边,迟迟没有去拿烟。
瞧他心情还算不错,我这才小心地发问:“记得那么多事,不辛苦吗?”
“怎么,你以为我不想忘掉吗。”他扯了扯嘴角,还是决定再点上一支。
“我活了几百年,要是记下每件事怕是计算机也做不到。我忘记的事情太多了,但是只有他——每当他快在我的记忆里消失没影的时候,那个赝品就会从某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然后用死告诉我,我得永远记着他。”
“我好歹也算半个人类,是和你们一样有思想、有记忆、有感情的生物。告诉我,如果让你不断地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不断地出现在你的生活里,费尽心思让你相信他就是你当年没能拯救的那个人,然后再潇洒地死去。”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一时间烟雾将我与他隔开,那双金色的眼睛在烟雾后眯成一条细线:“你能忘吗?”
我一时语塞。
即便清楚地知道恋人已经死去,那些人不过是长着同那个人相似容貌的赝品,但是他们还是成功地用那张脸、那些刻在灵魂中的小动作一次又一次将那些痛苦的记忆从那充满灰尘的角落里刨出来,将那伤疤一次又一次地撕开。
海德林告诉他,只要他还活着,悲剧就会继续上演。他也永远无法拯救那个人,这是永生的代价,是对他的惩罚。
窗帘没拉严实,阳光从缝隙中漏进室内,划出一道浅银色的线,他瞥了眼,又下意识往阴影里挪了挪。烟线缓缓上升,又悠悠地融入空气之中。他叹了口气,将还剩一截的香烟捻灭在玻璃缸里,重新挑起话头:“算了。既然我的故事讲完了,现在到我提问的时候了吧?”
我收起本子,点点头。
“为什么要来找我?只是想要故事的话,那个人讲得会比我详细的多吧?”
“同一段经历,两个人讲出来,就会变成两段故事。”我有些犹豫要不要继续往下说,“况且……”
“他死了,对你来说至关重要的后续被和他一起送进了焚烧炉。”他晃了晃腿,平静地接上我的话,像是在陈述一件日常小事,“我知道。”
他想了想,又将这个话题延续下去:“这次是怎么死的?”
“病死的。本来已经进了医院,情况也在转好,最后因为没有钱再治疗下去就放弃了,出院回去没多久就走了。”
“是吗。”男人漫不经心地应着,像是失了兴趣,又或许是困了,他在沙发上横躺下来,又随便裹了条毛毯,似乎打算就这样就着睡了,“我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要走的话请自便吧。”
我点点头,决定不再继续打扰他,沉默着收拾好东西正打算离开,门合上前我又想起件要紧事,于是我又探了半个头进去,朝沙发上快和阴影融为一片的人喊道。
“我明天要再去一趟他家,你来吗?”
“我不会再和他扯上关系了。”他抬起一只手朝我挥了挥,又翻了个身,面朝沙发靠背蜷作一团,“已经结束了。”
—3—
我最终还是没能把这个故事写完。
我原以为我能给这个故事补上一个合适的结局:爱梅特赛尔克不会再和那个人扯上关系,而那个人也不用再继续遭受苦难。但我没想到故事没有就在这里结束,于是我又不得不坐在办公室对着稿件一顿抓耳挠腮,最终决定去消费酒精振奋一下精神。
我夹着稿件和日记本从门缝间钻进酒吧,挂在门前的铃铛发出一串客人入店的提示音,我抖掉身上的寒气,投身店内暖和的环境。大约是因为下雪的缘故,愿意在这个寒夜走出家门跑来酒馆的顾客少之又少,我心中窃喜,原想在我那坐落在吧台最边上的专属位置落座,没想已经有人霸占了那个位置。
他还是那副打扮,棕色的卷发打理得服服帖帖,白色的部分垂在额前,深色的衬衫被熨烫得没有额外的皱褶,脖子上还装模作样地系了条围巾。他正和吧台后的店员聊天,似乎是趁着我闭门写作的这段时间已经和酒馆的人混熟。
我别无选择,只好将就地在他旁边落座,本子和公文包被愤愤砸在桌面,成功引起了占领了我的座位的男人的注意。
“哦?真巧啊。”
他看起来脸色好了许多,虽然皮肤还是白得吓人,但总算看起来没有像上次一样好像要随时猝死的样子,也多少看着精神了些。他注意到我,整个上身歪过来,支着脑袋饶有兴致地瞧着我。
“怎么样,大作家,写出你想要的故事了吗?”
“不好说。你管那么多做什么,不是说不会再和他扯上关系吗。”我努努嘴,越过他投来的好奇视线向站在远处的友人招手,“老样子,一杯就好。”
他挑了挑眉:“脾气真臭啊。”
我毫不客气地翻他一个白眼以证明他的论点,接过酒杯象征性地碰了碰他手中的酒的杯壁后猛灌了一口,辛辣的酒精从喉咙一路烧入胃中,我被自己呛得难受,身体倒立刻暖和了许多。我缓了缓精神,突然想起手里这本前几天刚从那个人家里拿出来的日志,我把它从底下抽出来,往他面前推了推。
“你真的不想看看吗?我那天去整理他的东西的时候找到的。”
他抿了口鸡尾酒终于挪开视线:“我对死人的遗言没什么兴趣。”
看他似乎完全不打算再那个人他扯上关系,我也不想自讨没趣,乖乖换了个话题:“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怎么,别把我说的好像没了他我就没法正常生活了一样。”他不屑地睨我,“我之前就说了吧,这件事已经结束了,他所有的灵魂都回到了他该在的地方,我也刑满释放了,是时候更名改姓解甲归田了。”
“打算去哪里?”
他眯着眼睛,露出一副神秘兮兮的微笑凑过来和我碰杯:“秘密,不该问的少问。”
我眨眨眼,试图用真诚的眼神感动他:“真的就到此为止了?”
“你要我说多少次啊,不会再有后续了。放心,你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我了,所以你就安心发布你的大作吧,反正世人也会把这件事当做故事来看,我和他的名字也迟早会消失,你也不用担心我哪天会找上门要求你把某段瞎写的文字改掉,不错吧。”
我原还想争辩些什么,但是还没等我组织好语言,店员就已经过来招呼爱梅特赛尔克:“哎,你今天既然都把吉他带着了,再去唱两首呗。”
他也不含糊,一口气将酒杯里剩下的酒倒进嘴里,一手夹着琴包一手拖着吧台的椅子就往舞台挪,还不忘和店员打岔:“行啊,记得叫你们老板付钱啊。”
我看着他坐在那个熟悉的位置开始弹一些比较快节奏的歌,却怎么也没法融入周围的气氛,我脑中出现的依旧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从他身上透出的那股子莫名的孤独感。
或许是那天他最后说的那番话太沉了,我想,沉到我不敢忘记它。
“他——并不属于我。
那个人是特别的,他属于世人,我本来也只是其中一个幸运地摸到了神的普通人,我的永生就是海德林给我的惩罚,让神尝到禁果、沉溺于爱的惩罚。
在那之后海德林把他的灵魂分成了十四份,百年来不间断的丢回人间,救世人于水火。残缺的灵魂是短命的,就算没有外力迫害也注定无法走进普通人类人生的后半程,可神哪会介意这些。
第一个复制品出现在我的生活中的时候,我一点都没有多想——失而复得的喜悦冲昏了我的头脑——尽管我看到了他黯淡得几乎透明的灵魂。他是最靠近那个人的一个了,他们有类似的经历,他甚至继承了那个人的一部分记忆。他最后染上传染病而死,没活过四十。
之后我遇到了第二个。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的,又是怎么知道的前一个人的事情。他拥有的记忆更少了,知道的事情却不少,这听着可能差不多,但是实际上不是从“记忆”中继承下来的事情说出来会有种微妙的无法无视的违和感。我这才感觉事情不对劲。
我和他相处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试探。我开始猜测,开始质疑,然后在他死后变卖了家产,搬到了一个千里之外的小镇居住。
第三个人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崩溃了。我突然明白了,这不是我的爱人,这是海德林的使徒,用于折磨我的工具,可我已经逃了那么远,海德林依旧不愿意放过我。
他是被我杀死的。我咬死了他,吸光了他的血,把那个传了三代的耳坠抢了回来,然后报复性地拧断了那个小镇里所有人的脖子。
说起来,虽然他本就短命,但是在大部分的时候都不是自然死亡——不管在哪个时代,好人都没有好下场——我看着他被生生打死,被斩下头颅,被投入大海,被火焰焚烧,被怪物撕裂。
而我只能看着,我救不了他,我不被允许救他。
尽管我努力地尝试适应这种不断循环的悲剧,或是尝试把关于他的一切剔除出我的生活,但这太难,也太悲哀了,就好像和海德林妥协一样。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尝试拯救和放弃,顶着那张面孔的陌生人一次次出现在我面前,因为记忆和经历不同,每一个人都有微妙的差别,我甚至遭受过他的袭击。
然后第十三个人说,如果你真的不想我拯救你,哈迪斯,那你就走吧,去到下一个我找不到的地方,只要他死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我认识的那就是第十四个,他的死亡意味着那个人的全部灵魂已经归位,以后再也不会有披着相同的皮含着灵魂碎片的“赝品”找上门,爱梅特赛尔克或许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也回归天上,但从今往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能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
我原以为这就是故事的结尾了,虽然故事坎坷,但结局总算不算太差。那天回去理完稿之后我甚至差点取消了去那个人的家整理遗物的计划。现在想来,还好那之后我没什么安排,早早下班后出于无聊还是弯去了贫民区。
视线落回坐在舞台前的男人,我终于下定决心,将那第十四本日记和我的未完成的初稿放在他的位置,裹上围巾和大衣悄声离场。
—4—
我原以为在那之后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了。
虽然把那两样东西留在那里,但看他那个决绝的态度,多半是不会再看,这本书我也没有要继续写下去的意向,说到底,不管再有怎么样的后续,也不关我事,我也没法去管,我和他俩的交集到那也就正式宣布结束了。
然后时隔一周之后的一个清晨,他敲响了我家的家门。
我刚把一片烤面包胡乱塞进嘴里,手里端着杯咖啡就急匆匆地去开门,没想一开门就看他单手撑在门框上,拧着眉头俯视着我满脸阴沉,差点没给吓得直接把那坨还没经过咀嚼的烤面包给咽了下去。
诡异的沉默在我们中间延续了一会,最终他先开了口,声音中是难以忽视的沙哑且疲惫。
“是真的吗?”
我愣了愣,逼着大脑第一时间接受了这个情况:“我没必要瞎写,况且有些内容也是我瞎编编不出来的,一次是巧合,多次就不能用巧合来解释了。那本日记你也看到了吧,字体和我的手稿完全不一样。”
他眉间的皱褶又多了几道。
太阳快升起来了,再过一会这条走道会被能杀死他的晨光灌满,我有些着急,险些就直接伸手拽他:“你别站在外面,先进来,你想知道什么我慢慢和你说。”
他张了张嘴,像是想同我争辩什么,最终只是瞥了眼走廊尽头的小窗,沉默着从门缝间挤了进来。
“所有谈话我都有录下来,这是存档,这都是经过他允许的。”我把硬盘丢给他,突然想起他没有手机的事,“你是不是也没有电脑?”
他用沉默肯定了我的猜测。
“你拿我的电脑看吧,在这边。”我叹了口气,把书桌上刚刚关闭的电脑重新启动,将他抛回来的硬盘接进电脑。
我大概给他解释了一下操作,他记性好,基本说过一遍就都记下来。
“你听完再走也行,接下来两天都是周末,我没有什么安排。”
他点头,依旧一言不发。
我想了想,好心地把窗帘严严实实拉紧了,坐回沙发支着下巴看他。
他终究还是看了,我想,我原以为他已经彻底放下,给自己放个几百年的假,但是他还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我这种行为无异于海德林那般撕开他将愈的伤疤,但即便被当做恶人角色,我也还是不希望他最终抱着对那个人的恨意走下去。他们两个的故事对我来说或许也早不是赚钱工具这么简单肤浅的存在。
作为一个局外人,我的眼睛看不见的东西太多了,虽然他们两个人都尽量把记得的东西都倾倒于我,总归还是难免有意或无意的有些隐瞒。我不知道对于爱梅特赛尔克来说哪边更加致命,又或者是两者加起来。
或许就是这些东西纠缠着他,让他到了这步还是无法放下。
之后的两天他都几乎一动不动,如同一座雕塑般坐在电脑前面,不吃东西,也不合眼,即便我已经多少接受了他不同于普通人类这一事实,总归还是有些担心。但是我也不敢打扰他,只好努力无视这尊雕像做自己的事情。
那是最煎熬的两天,房间中只有那个人讲述的声音和时不时响起的点击鼠标的声音,沉重的气氛压得我不敢吱一声。
第三天我在沙发上睡醒的时候既没听到那个人的声音,也没在电脑桌前瞥见爱梅特赛尔克的身影,我再看才发现男人早就离开了电脑桌,窝在我斜对面的扶手椅中闭目养神。他听到我醒了,也不动,只有视线歪过来,确认了一下我的情况,又重新阖上眼。
“我之前以为那都是海德林故意的。为了拯救世人,把那个人的碎片丢到人间,以他的苦难拯救炼狱般的人间;为了惩罚我,让那些次品一次又一次找到我,然后在我的眼前死去。不管是出于私人的恩怨,还是神明的这种无情的做法。我都恨透了海德林。”
我看见他的獠牙,那双眼睛好像随时要被愤怒染成血红。我张了张嘴,嗓子却像被人死死掐住,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但你现在告诉我,海德林是无辜的!”他垂着头,指尖紧紧地扣住扶手的前端,几乎是在低吼,“我曾经对她的所有指控都是污蔑,而我身上的这个永生的诅咒,甚至都不是海德林故意而为之?别开玩笑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再呼出来的时候又卸了力,棕色的发丝搅进那捋白发一道垂下来,将他的表情隐藏在后面。
“我有件事没和你说过。”他缓缓地说着,声音似是灌了铅般沉,“其实我一直知道他想救我。”
“第一个他死前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走。他说他不想看到我因为他落得这样的下场。”他又顿了顿,伸手去揉眼睛,我以为他在哭,但他好像已经没有眼泪可以流了,红血丝证明他只是眼睛干的发痒,“但是我以为这是海德林的阴谋,我将他当做海德林的使徒,而那些话也叫我当做演员既定的台词。”
“为了折磨我,为了报复我。”
我突然间明白了,我之前就一直对那个人感到疑惑——如果只是单纯的爱,延续了十四世也未免太过离谱,这执念甚至称得上疯狂。一旦这个爱中加上了愧疚、加上了遗憾,那么这一切似乎都变得合理。
对于那个人来说,因为他的存在,导致爱梅特赛尔克变成了害怕阳光、依靠夺取人类血液而活的不老不死的怪物,他不应该是被凝结在时间这块琥珀中的人,最开始的他也不过是个人类而已。
他不想看到爱梅特赛尔克抱着对他的执念活在永生的痛苦之中,于是他将灵魂掰碎了,丢回世间拯救人类,拯救爱梅特赛尔克。
百年来他一次又一次地找到自己的恋人,尝试陪伴他、杀死他、拯救他。他一再变更着方法,最终决定借由爱梅特赛尔克那因误解而生的荆棘刺伤他,他以为这样就能让爱梅特赛尔克放开那支被称为爱的长着尖刺的蔷薇,毕竟他的手已经被尖刺划得鲜血淋漓。
我很难想象这个过程对那个人来说有多痛苦,而最后那个人找到我时又是抱着怎样的感情,或许是悲哀,又或许是释然。可他没想到即便已经如此爱梅特赛尔克到最后也没有放下那支蔷薇,没能放下对那个人的感情。
爱与恨本就无法分割,这兜兜转转几百年,到了最后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我突然有点想哭,也不知道是为谁感到委屈。如今那个人已经完全地死去,不用再回现世遭受折磨,爱梅特赛尔克对他的误解也已经消失,我似乎理应为这个事实感到高兴,但我总还感觉有什么哽在心口,苦得叫人说不出话。
在我发愣间爱梅特赛尔克已经把自己从坐垫中挖了出来,他搓了搓脸,又伸了个懒腰,好像又变回原来那样了。我看着他拖着步子挪到阳台旁拉开玻璃门,又跳上栏杆,这才想起什么转过头来看我。
“打扰你那么久真是抱歉,我这就走了。”他又贴心地补充,“从这里跳出去不会死的,放心。”
我想问的太多,最后只落得一句:“这次真的不会再见了?”
不死族扯了扯嘴角,露出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容,又行了个极为花哨的礼,落进夜色之中。
“永远都不会了。”他说。
—5—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之后我再也没有听说过关于那个男人的传闻,或许他彻底放下了去周游四海,又或许他完成了那个人的夙愿,我再没调查,我与他俩的缘分到此为止,海德林肯定也不希望我再做过多干涉。
至于这份记录我虽不打算让它流传到市面上,但总是要给故事划上句号。我想了很久关于怎样的结局才能配得上这段故事,正当我把笔杆又咬出一个小坑时我又想起了第一次遇到时他唱的那首歌——他当时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在知道那个人的死讯后唱的这首歌呢。我不知道,也永远不会再知道了。
这份记录或许永远不会再被用上,我也真诚地期望这本书永远不会被一个想要拯救恋人的拥有漂亮的蓝色眼瞳的男人从坟墓里挖出来。
希望我们永不再见。
Manhã, tão bonita manhã
Na vida, uma nova canção*
注1:出自《流萤集》
注2:出自游戏《VA-11 HALL-A》
注3、4出自歌曲《Manha De Carnaval》,两段歌词翻译如下:
——
Pois há de haver um dia./总会有一天
Em que virás./你出现在我面前
Das cordas do meu violão./在我的吉他弦上舞翩跹
Que só teu amor procurou./只有你的爱把前路指点
——
Manhã, tão bonita manhã./在这美丽的早晨
Na vida, uma nova canção./生活拉开了新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