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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弥雷丝】黎明王座(第二部下)

作者 : 空庭音书

分级 大众 异性

原型 火焰纹章风花雪月 帝弥托利,贝雷丝,希尔凡,菲力克斯,英谷莉特

标签 火焰纹章 风花雪月 帝弥雷丝 帝弥托利 贝雷丝

文集 【帝弥雷丝】黎明王座

189 3 2020-7-28 20:44
导读
火焰纹章风花雪月苍月线同人,主CP帝弥雷丝,副CP希尔英谷、菲力雅妮等。
第十九幕

杰拉尔特在前往谒见之间的路上遇见了贝雷丝。

贝雷丝停住脚步:“回来了?任务顺利吗?”
“还好,正要去向蕾雅大人汇报。”杰拉尔特想起她之前提过的古隆达兹狮鹫战,“狮鹫战怎么样,获胜了么?”
“大获全胜,”贝雷丝笑笑,又有点惋惜,“如果你能一起来看看就好了。”
“下次吧,下次。只要教团别到时再扔给我一堆任务。”杰拉尔特摊摊手。
“听起来没什么可能。”贝雷丝无奈地抿抿唇,“稍后还有课,我先回教室了。”

杰拉尔特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虽说他已经开始逐渐习惯她展露出各种情绪,但她方才的态度还是令他略感微妙。
他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有点明白过来。
刚刚那是……在撒娇?

养女儿养了二十一年,直至今日才拐着弯体会到“被撒娇”是种什么感觉,杰拉尔特此刻的心境,十分复杂。
但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毕竟贝雷丝从出生开始,就是个过于异常的孩子。
不哭,不笑,甚至没有心跳。如果不是能察觉到她的呼吸和脉搏,简直就像一个人偶。蕾雅大人对此态度十分冷静,言语之间却又有所保留,令他心生恐惧,最终决定带着这个孩子离开大修道院。

最初的几年里,他不时担忧这个孩子是否能顺利成长。那家伙去世之后,她就是自己唯一的亲人,如果连她也离去,他恐怕再也找不到自己滞留在这个世上的意义。
大概是女神保佑,贝雷丝平平安安长大了,如果忽略掉她依然缺乏情绪起伏这个小缺点,应该可说是长势良好。
杰拉尔特认为这并非盲目自信,而是自己经过比较,谨慎得出的结论。

杰拉尔特平生两大爱好,一是钓鱼,二是饮酒。带领佣兵团走南闯北的日子里,他没少泡在各地的酒馆中消磨时光。
他酒量惊人,脾气也豪爽,总能结识到不少临时的酒友。大家喝高了,围坐一起吹吹牛、吐吐槽是常有的事,时不时也能听到各位老父亲们的诉苦。
什么“儿子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啊,“女儿越大越不听话,跑去跟镇上的混小子们约会”啊,“孩子们为了零花钱不够而闹脾气”啊,不一而足。

这么一看,贝雷丝还真是个又乖又省心的孩子。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从不发脾气,武术训练大多时候都很辛苦,也不见她有怨言。至于零花钱,她更是提都没提过,大概就算给了她,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花。

杰拉尔特越比越膨胀,自我感觉颇为优越,别人看在眼里却忧心忡忡。

某个午夜,同盟领边境村落的酒馆内。
佣兵团刚刚完成了一个重大任务,收获颇丰,惯例的庆功会于几个小时前开始,现在正逐渐落下帷幕,大部分人已喝得东倒西歪,趴在一片狼藉的餐桌上呼呼大睡。

副团长还算清醒,小声提醒坐在旁边的杰拉尔特:“团长,是不是该收摊了?今晚大家可真没少喝,还摔了人家好几个杯子盘子,你钱带够了么?”
“没事没事,还有贝雷丝呢。等过了半夜她还不见咱们回去,会带着钱来赎人的。”杰拉尔特一脸淡定,又向柜台里已经昏昏欲睡的老板喊了一声,“劳驾,再给我来一杯麦芽酒!”

副团长看着他,摇摇头直叹气:“团长啊,不是我说你,虽然你对佣兵团算是领导有方,但教育女儿这件事上,真是……”
杰拉尔特乜了他一眼:“我女儿怎么了?”
“好好一漂亮姑娘,被你教的就会在战场上打打杀杀,平常也不怎么跟人来往,总是面无表情的,团里的人在私下都用‘灰色恶魔’的别名称呼她。”

“灰色恶魔?这不挺帅的嘛。”杰拉尔特听着还蛮高兴,“再说,在我的佣兵团里,谁还敢对她有不满吗?”
——有不满,也得给我憋着。

副团长被他这不着调的反应搞得哭笑不得:“可女孩子总有一天要嫁出去的,你还能陪着她一辈子啊?”
杰拉尔特“哼”了一声,没说话。
你知道什么,我就是可以陪着她一辈子。至于嫁人,在我手底下过不了百来招的菜鸡,连我家女儿的边都别想沾上。

这之后又过了数日,杰拉尔特发现贝雷丝近来的行动有点古怪。
他若无其事走到一棵树下,用枪杆敲敲树干:“下来。”
头顶的树冠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个人影敏捷地在树枝间来回穿梭,最后抓着一根低矮的枝丫一荡,无声地落在地面上。

杰拉尔特看着村里的女孩子们自面前的小路上嬉笑而过,回头问贝雷丝:“你在观察她们?为什么?”
贝雷丝目光游移,有些犹豫地开口:“只是想看看一般的女孩子是什么样子。像我这样面无表情的……是不是不太好?”
“那晚我跟副团长聊天的内容你听到了?”杰拉尔特皱眉。
贝雷丝盯着自己的脚尖,没有回答。

——吓得我,我还以为叛逆期到了。
杰拉尔特松了口气,故意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伸手揉揉贝雷丝的头顶,粗声大气道:“别理那些废话,没什么不好的,你怎么高兴……怎么舒服怎么来。”
贝雷丝看看他,老老实实点头:“哦。”

自家女儿,自己觉得好就好,至于其他人怎么想,管他呢。改天他一定要把副团长那个多事的话痨灌趴下,酒钱还得让他来掏。
……

算起来,回归大修道院不过半年,他居然能在贝雷丝脸上看到情绪起伏了。
杰拉尔特也数次撞见她被小鬼们包围着——尤其是那位法嘉斯的王子殿下,频繁到如果不是知道那是她执教学级的级长,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图谋不轨——但她看起来很是开心的样子,这样大概也不错。
早知如此,当年不离开大修道院,会不会更好?
不过现在后悔也没用了,好在他们还有充足的时间。杰拉尔特收起这些情绪,走向谒见之间。

“非常出色的成果,值得称赞。”蕾雅卷起报告书,抬起头来,“杰拉尔特,虽然你刚返回大修道院,但我还是有几件事情需要拜托给你。我想你应该已经听西提司说过了,近期露迷尔村的情况有些异常,还需加紧调查。此外,对于阿罗伊斯及骑士团成员,也希望你继续指导他们。”

杰拉尔特点点头:“当然,我会尽力。”
没错,从现在开始,他可要好好锻炼阿罗伊斯那小子,锻炼到能把任务都扔给他的程度。明年的狮鹫战,他说什么都要去观战。

第二十幕

火光四起,房屋发出爆燃声,接连倒塌下去,渐渐在浓烟中化为灰烬。有黑色的影子诡秘地在四周窥探,渐渐朝他聚拢过来。
很好,都过来吧,他想,我找你们很久了。
影子一晃,闪现在他面前。他看不清对方的脸,却本能地觉得他们在笑,笑容中是露骨的刻毒与嘲弄。

他的长枪暴起,突刺而出,有什么东西发出“噗”的一声。房屋和黑影随即消失,可下一刻,他又被燃烧着的帐篷和草原包围了,黑影从地底一个接一个冒出来。
他无暇思索这场景的诡异之处,长枪挥舞成圆,横扫而过。影子们被拦腰截断,扭曲了一瞬,又完整地拼合起来。
他的枪还不够快,还不够锋利,他必须杀了他们,必须!一个都不能放过!

黑影们又开始狂笑,其中却夹杂着其他声音,似乎是女孩子在哭泣,“你们为什么不早点来救我们”,又好像有人痛苦呻吟,“我不想死,谁来救救我”。
他的太阳穴突突跳动,血涌上头顶,不可辨的杂音在脑海中层层炸开。没时间磨蹭下去了,每一秒都有无辜的人在死去。他要刺穿那些禽兽的喉咙,撕裂他们的心脏,格杀勿论,只影不留!

“帝弥托利!”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有人伸手托住他的手臂,他还没反应过来,手上的长枪就被对方夺走了。
他恍惚着挣扎了一下,在看清对方的脸时停了下来:“……老师。”

“你在做什么?”贝雷丝把手中的长枪丢在地上,气恼地看着他。
帝弥托利大梦初醒般看看周围,面前稻草扎成的训练人偶已是千疮百孔,地面上到处散落着稻草和木屑,仿佛被小孩子恶作剧似的大肆破坏了一番。事实也确实差不多,他刚刚的攻击猛烈却毫无章法,跟纯粹的破坏也没什么分别。

帝弥托利无言以对,继露迷尔村之后,他又一次情绪失控了。
他并不希望自己这不堪的一面被人看到,尤其是她,可事与愿违,他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自己刚刚的状况。

贝雷丝正想开口,突然感觉指尖传来温暖潮湿的触感,低头一看,帝弥托利制服的手臂处有一块深色的污迹,而且边缘正在慢慢扩大。
“伤口裂开了?”贝雷丝的语气急切起来,“玛努艾拉不是叮嘱过你吗,伤口愈合之前不要使用右手,一切训练都暂且中止。”

帝弥托利也感觉到疼痛了。他在抓捕索龙时冲锋过于冒进,被埋伏在一旁的弓手偷袭,右臂负伤。以他对老师的了解,如果不是看自己当时的情绪实在不对,他恐怕免不了挨一顿批。
惯用手受伤,他本来也没准备进行训练,只不过在房间里呆得心情实在烦躁,想来训练场坐坐。结果那些晦暗的记忆纷扰不休,他鬼使神差一般地拿起了训练用枪。

但此刻任何辩解都是苍白无力的,他垂下眼帘:“抱歉,老师。”
贝雷丝一脸无奈,不由分说地拽住他的左腕:“跟我走。”

已是晚餐时间,路上没什么人,帝弥托利就这么被贝雷丝一路拖到医务室门口。贝雷丝敲敲门,无人应答,她推门而入,玛努艾拉不在,房间内弥漫着一股利口酒的香气。
贝雷丝看看倒在地面上数量惊人的酒瓶,叹气,就算她在,她现在也不敢请她来帮忙包扎。

她把帝弥托利按在椅子上,从柜子里翻找出绷带和伤药,在帝弥托利身边坐下来,命令道:“脱衣服。”
帝弥托利愣了一下,没有动作。
“怎么了?”贝雷丝疑惑地看着他,“只用左手不方便?需要我帮忙吗?”
“不、不用。”帝弥托利有些尴尬地摇头,他解开制服的扣子,将外套褪下,又卷起衬衫的袖子,露出右臂,包扎伤口的纱布已经被血浸透了。

贝雷丝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小心地揭开纱布,叮嘱道:“如果碰到你的伤口,就说一声。”
帝弥托利看着她低头帮自己处理伤口,感觉方才心中汹涌的杀意渐渐平复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点微妙的紧张感。自从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感情,跟她在一起时,他常常会有这种感觉。
不过,他在心里苦笑,刚刚那种样子都被她撞见了,现在再紧张又有什么用呢。

贝雷丝仔细地清理完伤口,重新敷好伤药,又用绷带结结实实包扎好,打了个漂亮的结,满意地拍拍手:“好了。”
“谢谢,给老师添麻烦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但痊愈之前,绝对不许再去训练了。”
帝弥托利点点头。贝雷丝收拾好药品,想了想,又说:“还是请梅尔赛德司来看看吧,她应该有办法加速伤口的愈合。”

她正准备起身,披风的袖子却被人拽住了。
帝弥托利低声说:“老师,可以再陪我一会儿吗?”
贝雷丝怔了怔,坐回椅子上,看着他。帝弥托利反而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他下意识地不想让老师离开,却没有想好理由和话题,现在他应该说些什么才能打破这沉默的气氛?

他还在搜肠刮肚,贝雷丝却突然开口了:“帝弥托利你曾经问过我,第一次投身战场时,是不是就对杀人这种事毫不在意,对吧?”
帝弥托利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当时没有告诉你详情,现在想不想听一听?”

帝弥托利沉默。
贝雷丝是个很好的听众,耐心、专注、值得信赖,他因此向她说起过不少埋藏在心底、不愿为外人所知的事情。
而她却很少谈及自身的经历,大家都知道她曾经是出色的佣兵,但对于其中的细节却几乎一无所知。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他不想错失。但他记得那时老师的答案——“并非无所谓”,那这个“详情”恐怕并不美好,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让她回忆不愉快的经历,这未免太过自私了些。
他犹豫片刻:“可以吗?”

“嗯。”贝雷丝点点头,“不过,我第一次杀人,并不是在战场上。”
“大概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还不是佣兵,但父亲一直在教导我剑术,主要目的是为了防身。我跟着佣兵团东奔西跑,却没上过真正的战场。父亲他们执行任务的时候,大多把我托付给附近村庄里的人家。”
十年前……那时她多大,十一二岁?帝弥托利暗暗皱眉,实在太过年幼了。

“我没什么同龄的朋友,村里孩子们说的、玩的那些我都不太懂,但寄宿人家的阿姨很关照我,时不时做点心给我吃,偶尔也陪我聊几句。她说父亲他们能来帮助村子剿灭山贼,她很感激。”
“我每天上午都在村外的空地上练习剑术,然后回去吃午饭。事发那天,我回去时发现情况不太对劲。房门微敞着,里面隐约传来撕打和挣扎的声音。我从门缝往里看,阿姨被一个山贼模样的人按倒在地,对方已经把剑抽出来了。”

“山贼?难道是……”

“恐怕就是父亲他们要剿灭的那伙人中的一个,趁乱逃到村子里来,却被发现了。”贝雷丝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回忆,“之后发生了什么,其实我记不太清楚了,再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倒在地上了,我的剑插在他的后心处。我才意识到自己就这么杀死了一个人。”贝雷丝垂下眼,盯着自己的右手。

“我认为老师你做的对,你救了一个无辜的人。” 帝弥托利语气坚决。

“谢谢。”贝雷丝笑笑,“父亲也是这么说的。不过他还说了,那只是他的看法,最重要的是,我如何看待自己的行为。”
“虽然大家都说我做的没有错,但我自己很清楚,拔剑的那一刻,我根本没有考虑是对是错,正义与否。我只是不能接受眼睁睁看着平时关照我的人死在面前,因此选择了杀死另一方,就这么简单。夺走他人性命这件事……很不愉快,甚至令人感到恐惧,但我并不为此感到后悔,即使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帝弥托利思忖着她的话。他司空见惯的是人们恣意妄为,然后努力为自己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掩盖过去,有些人的理想和正义花团锦簇如精心培育的玫瑰花圃,可下面却埋着累累白骨。而贝雷丝这样的想法,该说是自我,还是太过坦诚呢?他一时难以作出评判。

“抱歉不是什么欢乐的故事,但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贝雷丝看向他,“因为无法接受的事情而拿起刀剑的,不只你一个,对于杀人这件事心存困惑的,也不只你一个。帝弥托利你应该相信这一点,无论何时,你都并非孤独一人。所以,没必要什么事情都独自背负。”

帝弥托利心脏一跳,一瞬间有种冲动想去抓住她的手或触碰她的脸颊,又勉力忍了下来——他今天不过脑子的行动已经多得过分了。
“老师,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他郑重点头,“你的话,我会谨记在心。”

贝雷丝稍稍松了口气,这些话她考虑了有一段时间了,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也不知道说出来有没有用。她处理事情的方式大都简单粗暴——如果有人拿着打结的一团乱麻让她解开,她的首选方法一定是一剑朝着那个结砍下去。让她解决心理问题实在是难为她,但看见帝弥托利方才的样子,她实在无法袖手旁观,只得祭出自己的黑历史,尽力一试。

“但是,”贝雷丝话锋一转,表情严肃起来,“在战场上,我才是指挥官。即使你是未来的国王,露迷尔村时那种不听指挥、莽撞冲锋的行为不可以再发生,明白吗?”

时近黄昏,医务室内光线逐渐暗淡,周围的家具、杂物一一模糊成深灰、浅灰的线条和影子,而她的眼睛明亮如镜,帝弥托利几乎能从她的瞳孔中看见自己在微笑。
——即使是未来的国王,面对倾心之人,此刻除了俯首,恐怕也别无选择。

“是,我的指挥官。”

第二十一幕

“……当然,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为你介绍一个拥有纹章的男人……”
希尔凡话音未落,“啪”一声,一巴掌就落在他脸上了。

他看着女孩子怒气冲冲地迈着大步离去,叹了口气。外表看上去斯文清秀的模样,谁知道脾气这么冲,这回算自己识人不清,下次得小心些。
他轻轻揉揉自己的脸颊,那姑娘手劲颇重,生挨这一下还真挺疼的。

“希尔凡。”有人跟他打招呼。
他左右看看,发现了他此刻最不想遇见的人之一——贝雷丝坐在街边餐厅的茶座上,看样子是围观完了全程闹剧。
课外辅导是跑不了了。他拖着步子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来。
侍者端来一杯冰水,贝雷丝推向他:“冰敷一下吧。”
他道了声谢,端起来往脸颊上一冰,被杀得龇牙咧嘴。贝雷丝半是同情半是嫌弃地看着他摇摇头。

长痛不如短痛,早死完早超生,毕竟是在镇上,老师也不好长篇累牍地教育自己。希尔凡整整衣领,端正坐姿:“老师,想说教的话,现在可以开始了。”
“休息时间。”贝雷丝叉起面前碟子里的一块蛋糕,送入口中,“再就女性问题说你,我自己都觉得话多了。”
希尔凡被她堵得一口气不上不下,他惯常套路别人,但他面前这位是个天然的反套路高手,遇上了只能吃瘪。

他干笑两声:“那可真是女神保佑,天天被殿下和英谷莉特轮流教训就够我受的了。”
“讨厌女性是你的自由,”贝雷丝又用叉子叉了一颗草莓,“虽然我觉得因为厌恶纹章而迁怒于女性没什么道理。”

希尔凡扬起的唇角不受控制地拉成一条硬直的线。
他远比帝弥托利机灵,知道如果想掩饰某些秘密,不完美的表象比完美的要来得轻松容易的多,把黑暗丢在一片混沌里,让它安静无虞地沉睡其中,直到丢弃者自己都找不到端倪,这难道不是最好的解决之道吗?
而现在那片黑暗被对方随手一叉子戳中,甚至还轻描淡写地曝露在阳光下。一时间戒备和敌意潮水似的涌起,他持杯的手垂落,玻璃杯撞在桌角,冰水一荡,溅开在桌面上。

“老师,我说过吧?像你这样拥有纹章,却能过着与纹章无缘生活的幸运儿,有时真令人觉得十分碍眼,恨不得……”
“……杀了我?”贝雷丝替他说完,想了想,以一种客观的口吻作出评价,“短期内你应该很难做到,不过有理想总是好的。”
“……”
希尔凡觉得再聊下去自己要炸,也顾不得礼貌不礼貌了,站起来,生硬地说:“我不打扰老师休息了,谢谢你的冰水。”

贝雷丝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希尔凡转身正准备离开,就听见她在身后说:“希尔凡·乔瑟·戈迪耶,大家平常怎么称呼你?”
希尔凡被问懵了,回头:“希尔凡啊。”
“对,不是戈迪耶。”贝雷丝没有看他,“可不是所有人都只盯着你的纹章和血统的。”
——这毫无说服力好么?
“如果不相信我的话,去问问你的朋友和同学们怎么样?在他们眼里,你到底是希尔凡,还是只不过是戈迪耶纹章的继承人?”贝雷丝摆摆手,意思是“你可以走了”。

希尔凡发着愣走了。
别逗了,这种奇怪的问题问出去,大家只会以为自己撞到头了吧?

他一路心不在焉地晃回大修道院,在教室附近望见某个人影,一时之间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因为素行不良遭了报应——今天遇见的三位女性,一位比一位难缠——拔腿就想溜。
但对方已经发现了他,远远就喊他的名字,快步走过来。
希尔凡只好装作刚发现她的样子:“哟,英谷莉特,回来了?情况如何?”

他们之前为调查她的相亲对象,闹出了不小的动静,英谷莉特第一时间就给父亲去信,简单说明了事情原委。之后老师汇总了菲力克斯他们找到的证据,英谷莉特决定亲自回家向父亲报告,看样子是刚回来。

“父亲很痛快地决定取消了。”英谷莉特一脸轻松,“你看见老师了吗?我想向她报告一下,还要谢谢大家。”
“老师在镇上,可能晚些时候才能回来。”
“哦。”英谷莉特点点头,旋即反应过来,挑了挑眉,“你刚去镇上了?不会又去搭讪女孩子了吧?”

女人的第六感可真是可怕。
“哪能呢,我最近一直很老实啊。”希尔凡打着哈哈,急速转移话题,“你拎的是长枪?”
英谷莉特将手中用布扎起的长形包裹揭开,白色的枪尖露出来:“卢恩,父亲硬塞给我的,说是与其放在房子里沉眠,不如交给女儿用来守护自身安全。”

希尔凡为英谷莉特感到高兴。相比天天催着她相亲的贾拉提雅伯爵,他还是觉得老爸口中那个唠唠叨叨的女儿奴更可亲可爱一些。贾拉提雅伯爵就该宠着英谷莉特,拿她一点办法没有,这才对。
那是来自于他童年时代的固有印象,就像经镜面重重反射过的场景,明亮、带有某种虚幻不实的偏差,其中大部分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破碎、扭曲,剥离了梦幻的色彩,堕落为恼人的现实。而这硕果仅存的一片也因此显得弥足珍贵,其中蕴藏的熟稔感令他觉得安全妥帖。

“英谷莉特,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纹章,你会怎么样?”
“没有纹章?”英谷莉特低头,看着手中的长枪,“那这一代的贾拉提雅一族中就无人可以使用卢恩了,它只能继续沉睡。家里也会面临更为严峻的财政状况吧。”
“但不用继承家族,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比如成为骑士。”
“也许是这样,”英谷莉特反问他,“不过作这种假设有什么意义吗?”
希尔凡往走廊的石柱上一靠:“随口问问。”

他意识到自己被老师那倒霉的问题绕进去了。在他眼中英谷莉特有没有纹章根本不重要,也许没有更好,他几乎能想象出她作为骑士时的英姿,比躲在角落一脸愤愤地撕信要更适合她。那他是否也可以期待,自己在她眼中、在其他人眼中也是一样的?
——可不是所有人都只盯着你的纹章和血统的。

“拥有纹章与实现自己的梦想,真的是这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吗?”英谷莉特沉吟,“即使作为纹章持有者,也不应轻易放弃自己的想法,老师和西提司大人都这样说。”
“西提司大人?”希尔凡颇感意外,老师这么说不奇怪,但那位大人会说这种话,就很有意思了。
“是啊,所以我在想,我是不是放弃得太早了,这可不像我。”
“没错,认真又固执地努力才是英谷莉特啊,我会为你加油鼓劲的。”希尔凡冲她眨眨眼。
“为什么你说得好像事不关己的样子?”英谷莉特抬眼看着他,“明明你才是我们之中最早放弃的那一个,不是吗?”
希尔凡一怔。
英谷莉特用卢恩的枪尖在他的肩头敲了敲:“省点力气为自己加油鼓劲吧。我去找找多洛缇雅,有东西要给她。”

英谷莉特离开了,希尔凡站在走廊里,看着庭院中的日影渐渐拉长,一旁的树梢上传来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
他也许真的讨厌女性。有时候她们呆头呆脑的,就像总是不合时宜吵闹的小麻雀,有时候却又敏锐犀利,一如捕捉猎物时的鹰隼,变幻莫测,令人难以招架。

“我放弃得太早了……吗?”

第二十二幕

进入星辰节后,天空中秋季特有的明亮浓郁的蓝色渐渐褪去,仿佛被笼上了一层灰白的薄纱,下雪的日子多了起来。
与法嘉斯常见的狂风暴雪不同,加尔古·玛库的雪很温柔,也很安静,持续时间也不长。落雪的时候天色虽然灰蒙蒙的,令人有些提不起精神,但很快又会放晴。
青狮子学级对此没什么特别感想,用他们的话说,就是“这也算下雪?”但不少来自南方的学生对于雪季的到来都颇为期待。

没人打雪仗——倒不是大家对此不感兴趣,只不过每个人都期待着别人提出这个稍嫌幼稚的建议,自己再来从善如流,结果只好大家一起憋着——但有人悄悄堆起了雪人。有好几个早晨,大家在宿舍和教室前的庭院中发现了各种奇形怪状的雪堆,其中一个经青狮子全体鉴定,认为那造型是老师无疑,并坚称那上面斜插的小树枝就是“天帝之剑”。
贝雷丝对这种抽象艺术一窍不通,但为了表示赞赏,还是走过去拍了拍雪人的头顶,然后“贝雷丝”的脑袋就晃晃悠悠地滚了下来,在雪地上砸了个粉碎。其他人只是发出了惊呼和叹息,而不擅长掩饰自己的英谷莉特、雅妮特和亚修满脸的沮丧表露无遗,贝雷丝万分内疚,只好请了整个学级一顿午餐加一顿下午茶当作补偿。

大修道院中的猫猫狗狗们也做好了过冬的准备,皮毛比平时更显松软丰厚,看起来就像一个个圆滚滚的毛球。每次它们踏着积雪走过去的时候,总能引发学生们满怀爱意的围观。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但大家的情绪日益高涨。关于舞会和女神之塔的各种传言在学生之间悄悄扩散,看似静谧素淡的气氛中,实际满是少年少女们的如诗情怀以及不切实际的粉红泡泡在四处飞舞。

菲力克斯对此十分不爽。学生中能跟他过招的对手本就不多,现在还坚持往训练场跑的人更是屈指可数,偶尔来一个两个,还都心猿意马的,揍起来都没劲。他只能指望着老师,或者帝弥托利也凑合,结果帝弥托利被老师点名去参加白鹭杯,俩人双双进行舞蹈训练去了。
菲力克斯挥剑又戳爆了一个稻草人偶,觉得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帝弥托利倒没想到菲力克斯会这么纡尊降贵地惦记着自己,他这一节过得十分忙碌。组织大家堆雪人也许是个糟糕的提案,但参加老师为他举办的生日茶会是十分美好的回忆。
手臂的伤早已痊愈,老师的话产生了奇异的安抚作用,他没再陷入情绪失控的状态,只在暗中加紧了对于索龙的追查——他身上带有跟达斯卡悲剧制造者相同的阴暗气息。他私下有询问过莉丝缇亚,但她也对托马修知之甚少。科迪利亚家曾遭受帝国的强力干预,而托马修正是在那段时间离开大修道院的,一切的线索都指向帝国,隐藏在幕后的,到底是不是那个人?

藏书室内的资料他已经阅览完毕,调查暂时陷入了僵局。帝弥托利有些焦虑,但周围愉悦的氛围见缝插针似的感染着他,他受这些明朗欢快的情绪驱使,在舞会前夜,与大家许下了五年后重聚的约定。
帝弥托利对此满怀愧疚,觉得自己就像恶德的商人,明明已是负债累累,却还是按捺不住签下一份又一份新的契约。

舞会次日的清晨,希尔凡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他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满心疑惑。

昨晚的星辰节舞会上他玩得很开心,士官学校内可不只有那种傻认真的孩子,擅长调情、能把恋爱游戏玩得游刃有余的也大有人在,而他善于分辨这些目标,并且知道踩上哪条界线时需要停下来。
自己应该并没有惹出能让人一大早就来堵门的麻烦……吧?

他打开门,傻认真的孩子之一——帝弥托利站在门外。
“希尔凡,抱歉吵醒你,”看见他睡意未消的样子,帝弥托利连忙道歉,“但我有事情想跟你商量。”
希尔凡嗅到八卦的味道,立刻清醒过来,点点头:“好的,我先收拾一下。”

他回到房间手忙脚乱地换衣服、整理床铺,门外传来帝弥托利踱来踱去的脚步声。希尔凡脑海里各种念头风起云涌,本能地猜测帝弥托利如此焦灼的原因与老师有关。
昨晚两人失踪了大半场舞会,直到接近落幕时才前后脚回到会场,如果说只是巧合,打死他也不信。
但能让殿下急成这样,他是做了什么?或者说,她做了什么?

简单收拾完毕,他邀请帝弥托利入内,从收藏的茶叶中翻找了一下,沏了一壶洋甘菊花茶,自己在对面坐下来,静待帝弥托利开口。

帝弥托利神色不豫,低头饮了几口茶后,缓缓道:“是这样,昨晚舞会时,我说错了一些话,可能惹老……惹某位女性生气了,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他自以为巧妙地将相关人员的名字隐去,简单叙述了昨晚离开舞会会场后发生的一切。

希尔凡起初老怀甚慰,殿下终于把自己的建言听进去了,知道专业问题要请教专业人士,只要不是又搞出送女性短剑这种操作,其他小问题对他而言,都是手到擒来。
但随着帝弥托利的讲述,希尔凡笑容渐渐消失。等他说完,希尔凡已经开始在心中检讨自己浅薄的认知。

他沉默着端起茶杯,盘算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意见,才不至于把帝弥托利打击到再也不敢去见老师。

——在不合时宜的时机提起其他女性,扣五十分。

——明明表白了,又反言说是开玩笑,再扣五十分。

——难得的舞会居然没有邀舞,扣……算了,还扣什么啊,再扣都负了。

能把送分题答出送命题的效果,一路朝着作大死的方向猪突猛进,现在比起研究挽救方法,讨论一下怎么把老师拐回法嘉斯,说不定还更具有现实意义。

他看看帝弥托利,对方正端着茶杯一脸紧张地盯着自己,希尔凡心软了一下,用一种哄骗小孩子的语气谆谆善诱:“殿下,你先把杯子放下听我说。”

“按照预定,孤月节底我们就要返回王国,不出意外的话,老师会继续留在加尔古·玛库担任导师。”
帝弥托利的表情一时有些黯然,又突然意识到什么:“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老师?开玩笑,我又不是菲力克斯。

希尔凡跳过这个侮辱自己智商的问题,继续道:“殿下你考虑过未来会怎么样么?”
帝弥托利沉默。
怎么会没有考虑过?可如果一个人的未来注定充满阴谋、杀戮与仇恨,那就独自一人走下去好了,何必把其他人一起拖进深渊之中,成为悭吝命运的牺牲品呢?
他明明一遍又一遍这样告诫自己,可希望与绝望一样是不可扼制的,如同初春时节的新芽,饱吸了丰沛的雨水,强横地生长,转瞬之间便已蓊郁参天。他难以自制地向她伸出手去,却又怀疑自己根本没有对未来作出承诺的资格。
他自嘲地笑笑,怀着这样矛盾而反复的心情告白,难怪老师会生气。

希尔凡端详着他的表情,以一种无所谓的语气说:“没想好也没什么,感情本来就是短暂易逝的消耗品,离开朝夕相处的环境,自然就会淡下来。五年后重聚时,说不定老师都已经结婚生子了——”
他话音未落,就见对方手一颤,五指收拢——很好,让他放下杯子真是有先见之明——霍然起身,椅子划过地板,发出尖锐的声音。

“殿下,我说的只是假设,假设而已。”希尔凡无视对方瞪向自己的目光,好整以暇地对着帝弥托利举举杯子,“如果不想这样的话,下定决心,采取一些更积极的行动如何?”
帝弥托利惊讶于自己冲动之下的失礼举动,透过茶烟袅袅,希尔凡的笑容看上去有些模糊,似乎带上了几分深长的意味。
“殿下,时不我待。”

第二十三幕

隔着一层楼板的下层宿舍。
贝雷丝被楼上突然响起的刺耳摩擦声惊醒,睁开双眼,望着天花板,懵懵懂懂地发呆。

她昨夜睡得不太好,似乎一直在做梦,梦中有女人在唱歌。那歌声缥缈着,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又仿佛隔着很久远的时间,只剩下支离的片段,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就像某个固执的、不肯离去的灵魂,在这世间游游荡荡、游游荡荡。
她摇摇头,刚将梦境的残影甩出去,昨晚女神之塔的回忆又涌上来,心情瞬间又差了几分。

节初时,她从门卫那里听说了关于女神之塔的传说。
那座高塔外形古雅,被苍劲古老的栎树环抱着,二者在漫长的岁月中,以自然而优美的姿态融合为一体。塔内平时不允许外人进入,因此平添了几分神秘色彩,是适宜衍生浪漫传说的场所。

但贝雷丝不认为这与自己有什么关系。许愿?她从没想过这个。
未来登临芙朵拉大陆权力巅峰的大司教大人此刻心中并无什么远大理想,说好听点是天性淡泊,说直白些就是胸无大志。

当然,硬要说起来的话,愿望也是有的,比如她希望能在大修道院继续任教,也希望能在温室内成功培育出札纳德宝果,还希望下次讨伐的山贼身上能多背点金块——她近来为了给学生们修武器,手头很是拮据。
但这些零七碎八的,哪个听起来,似乎都不值得去麻烦女神大人。
自从在蕾雅那里听说了女神的名讳,她就忍不住将苏谛斯与女神的形象联系在一起,试想如果她一脸虔诚地去跟苏谛斯许这些愿望,八成会被那位绿发少女跳起来敲个爆栗。

于是在被帝弥托利问及愿望时,她很慷慨地将机会让了出去。

“……我的愿望啊。”帝弥托利沉思了一下,笑了笑,望向窗外夜色,轻声说,“希望不再有人会被残酷的世道夺去所拥有的一切……之类的吧。”

贝雷丝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巨大的月轮悬在天际,晚风在寂静中掠过塔顶,盘旋而下,夹杂细小冰晶的雪尘被裹挟着,自窗前飘飘扬扬而去,在月色下闪烁出一片银白的光。
贝雷丝忍不住去摸自己的胸口,她知道自己没有心跳,但有那么一瞬间,她确实感觉到胸腔中发出某种细微的震动。如同尘封已久的门被轻轻叩响,声音在空旷的走廊中回旋,水波似的层层荡开。

因为自己见过地狱,所以不希望再有人看见相同的景象;因为自己知晓何谓绝望,所以不愿意再有人体会相同的痛苦。
于是许愿为别人点燃灯火,即使那迟来的光也许已经不能照亮自己。

很美。窗外的月色和雪是,这个愿望也是。
如果是这样的愿望,即使女神大人真的毛毛躁躁如少女,也会愿意侧耳倾听的吧?
贝雷丝微笑:“那我也许下相同的愿望吧。”
——如果那个传说是真的……就好了。

“谢谢你,老师。啊,还是说,在这种时候……”帝弥托利收回视线,看向贝雷丝,“我该许下‘希望能一直和你在一起’这一类的愿望才对呢?”
贝雷丝一时思路没有跟上,嗯?女神这么大方的吗,许愿还能买一送一的?

她困惑地对上帝弥托利的目光,对方天蓝色的眼睛凝视着自己,那里面有某种很深切的情绪。她倏然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头脑中炸开一片混乱的光,所思所想尽数化为空白,愣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帝弥托利的眼帘垂下,再抬起时又恢复了日常的开朗表情:“……哈哈,怎么样啊?老师。我也变得比较会开玩笑了吧?”

被调戏了!
贝雷丝无端觉得火大,一时间恨不能发动天刻,回溯时间,直接回答他一句“好啊,我也希望能一直和你在一起”,看看他作何反应,只是不敢——苏谛斯恰逢其时地冒了出来,现在正一脸“坐等看戏”的表情飘在她身边。她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敢为这种无聊事动用天刻,肯定会被她耳提面命念到生不如死。
……

贝雷丝返身扑在枕头上。自己昨天所有反应都慢了半拍,活该在这里生闷气。
身为老师,居然因为学生的一句玩笑情绪波动成这样,实在太不成熟……可那个玩笑真的很过分啊!
贝雷丝气哼哼地掀起枕头,蒙在自己头上,在床垫上恨恨地砸了两下,下定决心要再生十分钟的气。

第二十四幕

自习课。

帝弥托利盯着自己面前的书本,机械地阅读其中的一行,语句在脑海中逐字浮现,却似乎带上了某种杂音,令他难解其意。
他按按眉心,这简直是浪费时间,比起枯坐在教室里装好学生,现在明明有更重要的事情。
身后响起敲门声,有人推开了教室大门,帝弥托利急忙回头张望。

库罗德一进门,迎头对上数道充满惊喜与热情的目光,看得他很有些惊悚,而下一刻,目光的主人们辨认出来者,立刻就露出失望的表情,连招呼都懒得打,纷纷又把头转了回去。
遭到冷遇的库罗德忍不住腹诽,法嘉斯这群幼狮做人可真不讲究,差别待遇也太露骨了,就算不是老师,大家同学一场,问个好这么难为你们吗。

帝弥托利也感到心里一沉,但还是起身走过去。两人来到教室门外,他低声问:“库罗德,有什么事吗?”
“你们还好么?老师她……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帝弥托利点头:“杰拉尔特大人的葬礼之后,我们还没有见过老师。”
库罗德叹了口气,这答案不出他所料。如果老师在的话,青狮子学级也不会这些天都是一片死寂,作为邻班,他都有点不习惯了。

“帝弥托利,你应该也察觉到了,从袭击圣庙开始,直至最近的露迷尔村事件、礼拜堂出现的魔兽,大修道院恐怕被什么人盯上了。”库罗德直奔正题。
“索龙的身份我有在调查,目前还没有线索。至于莫妮卡,我问过艾黛尔贾特,她说她也完全没有头绪。”帝弥托利看了他一眼,叮嘱道,“他们的行动方式很诡异,如果你想追查的话,务必小心。”
“还真是谜团重重啊。”库罗德感叹,“西提司大人刚刚下令召集骑士团,听说准备展开大规模的搜索。”
帝弥托利皱眉:“骑士团全体出动吗?这样大修道院的防守会变得很薄弱。”
“恐怕蕾雅小姐这次也是真的动怒了。如果你们和老师需要帮忙的话,随时开口。”库罗德耸耸肩,半开玩笑地补充了一句,“至少我不认为我们学级有谁会是对方的暗桩。”
帝弥托利笑笑,真心实意道:“库罗德,谢谢。”
库罗德摆摆手,回金鹿学级的教室去了。

帝弥托利走到回廊的檐下。
外间铅云低垂,冬雨淅沥,庭院内半枯的草木被濡湿,无精打采地倒伏在地面上。日前的积雪化去,地面上只残留着流离的雨痕与泥泞的痕迹,满目浑浊。
四下无人,大概真如库罗德所说,骑士团已全体外出搜查。三个学级的教室大门紧闭,平日的欢声笑语也无迹可寻。
杰拉尔特大人逝世所引发的冲击是显而易见的。星辰节以来的欢乐气氛与蓬勃生机像是枝头的枯叶,被连绵不断的冰冷雨水打落,尽数冲刷掉了。大修道院内弥漫着苍凉颓靡的气息,一夕之间便露出衰老的一面,令人心生不安。

很难说清楚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悲剧毫无预兆地降临,又在电光火石间结束,没有给人留下半点挣扎的余地。
魔兽倒地后躯体溃散,最终化为黑鹫学级同学的尸体。这场景令他们回想起科南塔的恐怖记忆,希尔凡的脸色铁青,其他人也又困惑又惶恐。战斗结束后,大家分头搜寻幸存的学生、帮忙搬运遇难同学的遗体,变故骤生的那一刻,他们甚至都没有察觉。
最终他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老师跪在地上,紧紧抱住杰拉尔特大人,颤抖着把自己缩成一团。崩溃般的哭声隔着重重雨幕,像刀子一样直戳进他心里。
那是那晦暗的一日留给他的最后记忆。

帝弥托利站在骑士团团长房间外,再一次回顾自己要说的话,深吸一口气,推门走进去。
“……原来你在这里啊。蕾雅大人正在找老师。”帝弥托利尝试用自然的、不会惊扰她情绪的语气开口,“对了,晋见之后,要不要去食堂?老师在那之后就没好好吃过饭了吧?”
靠在桌边的贝雷丝将手中的笔记放在桌上,抬眼看向他。

触及她目光的瞬间,帝弥托利打好的腹稿全部化为了废纸。
他想,就算是她本人,大概也想象不出他有多么喜欢她的眼睛。他清晰地记得曾在那双眼睛中所见的每一种情绪,就像画家笔下记录的四时风景变幻。记忆中,即使在最淡漠的时候,她的双眼也总是明亮的,可现在那明亮的光消失了,群青的瞳孔中雾蒙蒙的,暗淡得就像窗外的雨云。

他放弃了继续邀请她用餐的努力,因为他很清楚那没有用。
“老师,我并不认为只有永不止步的人才是强者。能够停下脚步为死者哀悼,也是人类的坚强之处……我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老师,无论有多悲伤,眼泪总有一天会干,肚子也会饿。自己是为了成就什么而活着的……只能抓紧这个目标迈步向前了。”

他知道自己说的不只是她。
他在她身上看见了自己十三岁时的影子。他早已不是当时的少年,可那段“过往”从未真正离他而去,名为愧疚的情绪依然在无可抵御地影响着他。

那是一头不知餍足的怪兽,贪婪地攫取一切生命中美好的、值得赞颂的事物,味觉、安眠、对于未来的希冀……咀嚼殆尽后,留给他的,就是不断质疑为什么只有自己活下来,不断痛恨自己当初的懦弱无力。
为什么当时没有和父亲并肩战死呢?为什么当时不是自己反手把古廉甩出火场呢?
那样一切都会简单得多,菲力克斯不会变得如此乖僻,英谷莉特也不会失去自己一直憧憬的人。

他怀抱这些想法向着某个深渊滑落,那幽深、寂静又虚无的黑暗,令人战栗,同时又具有无与伦比的吸引力,那是死亡的气息。
最终阻止他的,是为死者雪恨的复仇之心。
为了逃离一片黑暗,而选择踏入另一片黑暗,他不知道这算不算饮鸩止渴,可如果复仇的欲望能够抵抗对于死亡的渴求,自己也只能这样做。

如果她也要面临同样的痛苦……这想法简直令他无法忍耐,他不能放她独自承受。
“无论别人说什么,我都打算陪老师到底……直到最后。”

贝雷丝安静地听他诉说,明白自己让他和其他学生担心了,可她此刻只能感到木然的疲惫,疲惫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那颗不会跳动的心脏沉下去,再沉下去,就好像胸腔已经无力负担它的重量。
阅读了杰拉尔特的日记她才知道,原来父亲一直那么担心既不会哭也不会笑的自己,早知如此,她至少应该在他面前多笑笑啊。
酸楚的感觉又涌上来了,不能这样,不能再在学生面前露出失控的表情。

她强自打起精神,正准备说些什么,就听见帝弥托利叹了口气,随后她的手被牵起,他微微欠身,嘴唇落在她的指背上。
柔软的触感与灼热的温度同时从指尖传递过来,贝雷丝懵怔地接受了这个吻手礼,不待她作出反应,帝弥托利已经放开她,直起身,右手按在胸前。

“老师,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只要能成为你的力量,我在所不辞。”
“不是其他人,只有你……我想成为你的力量。”
“我会依你的期望挥舞我的枪,只要你希望,不论是谁我都会杀了他。”

指尖仍在微微发烫,他的声音似乎也带着某种温度,温暖仿佛具有实质一般,轻柔地包围住自己。贝雷丝心中一颤,感觉眼眶发热,视线渐渐模糊,于是抬起左手,遮住自己的眼睛。
“简直就像骑士誓言……”她强忍住哽咽,低声说,“让学生说出这样的话,我也真是……不过,谢谢。”

透过指缝,帝弥托利窥见她的眼眸中有微光一闪而过,那自己有些逾礼的行为也算有了意义。
不过,这并不是骑士誓言,而是他跟父亲之间的小秘密,是他幼稚的不甘心,来自某段久远的、连他自己也开始觉得陌生的回忆。

***

菲尔帝亚,王城的休息室内。

希尔凡拈起一张卡牌,笑眯眯地看着坐在对面的菲力克斯和英谷莉特:“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你们选好了么?”

英谷莉特看看他的表情,抿抿唇,扭头跟菲力克斯嘀嘀咕咕地讨论:“……我觉得他是在故意引我们上钩……保险起见,选这张牌吧?”
“万一不是呢?那这把就又输了……”菲力克斯皱着眉,目光在手中的牌面上扫来扫去。

一只手从斜刺里伸了过来,随意抽出一张丢在桌面上。
菲力克斯来不及阻拦,瞪着突然跑来搅局的兄长,正准备抗议,希尔凡已将手里的牌拍在桌上,笑道:“赢了!”
这下连英谷莉特都向古廉投去了愤怒的目光,古廉躲开她的瞪视,指着菲力克斯的牌面:“好好看看自己的牌吧,你们没机会的,希尔凡这把赢定了,他说什么‘最后的机会’只不过是在逗你们玩。”

两人刀子一样的目光又刺向希尔凡,希尔凡往后缩了缩。
“古廉,在别人玩游戏的时候打岔就算了,还挑拨离间。这种行为是符合骑士精神的吗?”他抱起双臂,提到“骑士精神”时稍稍加重了语气。
古廉翻了个白眼,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来,看着手里的一张纸片不说话。

“大家休息一下,喝杯下午茶吧。”英谷莉特站起来,顺便拉住菲力克斯,“我们去厨房拿些点心。”
菲力克斯扔下手里的牌,搞不清到底该向谁发脾气,只得“哼”了一声,跟英谷莉特一起离开了房间。

“不用这么紧张吧?”希尔凡往沙发上一靠,指指古廉手里的那张纸,“受封仪式而已,一个骑士誓言你要背多少遍啊?”

古廉不想承认,但心里某个坦诚的声音告诉自己,希尔凡确实说中了。
作为王国历史上最年轻的骑士之一,他的受封仪式被刻意安排在翠雨节举行,成为了社交季尾声时庆典的一部分。
王都大圣堂为此装饰一新,他们溜进去看过,墙壁上悬挂着绣有国徽的巨型蓝色条幅,彩绘玻璃窗被擦拭得闪闪发光,大理石地面也重新打磨过,亮得简直能够映出人影。在菲尔帝亚消夏的贵族们对此引颈以待,普通市民也热情洋溢,不少人准备夹道围观,可以想见仪式当天会是何等盛况。

陛下对于年轻的骑士寄予厚望,这是伏拉鲁达力乌斯家的殊荣,旁人如是说,对这位年仅十五便已登上风光顶点的年轻人颇为艳羡。
古廉起初也感到自豪,但随着典礼官一遍又一遍地找他确认仪式流程,这感觉逐渐消磨,只留下无益的紧张感。他一时确信自己已把誓词和仪式步骤都背得滚瓜烂熟,一时却又感到脑海中只剩一片空白。
——说实话,还不如像古斯塔夫师匠的课题那样,让自己去荒郊野外打几头狼回来呢,至少比在众目睽睽下完成这些繁文缛节要痛快得多。

不过既然是大实话,打死他,他也不会说。
“希尔凡你确实不会有这个烦恼,”他尖刻地反击,“你要不要现在就开始拜托帝弥托利,有朝一日卖你个面子,收下一位‘懒散’的骑士。”

“那也不错啊。殿下,打个商量,看在我们的交情的份上,到时把受封仪式简化一下可好?”希尔凡对他的挑衅不痛不痒,扭头问一直安静坐在书桌旁的少年。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被点到名的帝弥托利抬起头,将手里的书本扣在一旁,“你希望怎么简化?我直接把佩剑随手甩给你?”

古廉“哈”一声笑出来:“帝弥托利,行行好吧。因为你的随手一甩,希尔凡说不定会成为法嘉斯历史上首位在自己的受封仪式上殉职的骑士。”
“如果是这样,那我还是花点时间背骑士誓言吧。听着,”希尔凡清清嗓子,“吾主在上……”

“……我以荣誉、生命以及灵魂起誓。我将成为您的剑,斩断您面前一切险阻与困苦;我将成为您的盾,卫护您远离一切阴谋与邪恶的侵扰;我将为您祈祷,愿您的圣名显扬于世,愿您的旨意经行无阻,愿您的国度恒长伟大,愿您王座上所镶嵌的真理宝石光辉闪耀。我将为您奉上一切,直至在永恒的荣光中回归青色涌血之底,沉眠于女神的怀抱。”

帝弥托利站在观礼的人群中,看着古廉单膝跪地,昂首诵出誓言。
他的朋友表现得很出色,神情稳重庄严,阳光透过花窗照耀在他脸上,空气里的微尘在光柱中盘旋。他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圣堂的穹顶下,产生了奇异的共鸣,仿佛数百年来在此受封的骑士英魂从沉睡中惊醒,穿越时间与他一同再次诵读古老的誓言。
那是帝弥托利第一次感受到誓言的魔力,意识到有些话是必须宣之于口的,那些文字在化为语言的瞬间便被赋予了某种力量,即使远隔漫长的岁月也不会衰落消亡。

仪式结束后,蓝贝尔在圣堂一侧的走廊里找到他时,他还在回想当时的场景。
蓝贝尔走过来,拍拍他的头:“想什么呢?”
“刚刚的仪式上,古廉他……”他有些不情愿地承认,“挺帅气的。”
“很羡慕?”
帝弥托利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蓝贝尔露出为难的表情:“那可难办了,谁敢接受未来国王的骑士誓言呢?”
帝弥托利垂下头去。这他也知道,身为王族,他的忠诚应该奉献给自己的王国和子民,骑士誓言什么的,也只能是想想罢了。
看到他垂头丧气的模样,蓝贝尔实在绷不住了,笑着蹲下身,平视帝弥托利的双眼:“好吧,只有一个例外。有朝一日,等你迎娶了自己心爱的王妃之时,把誓言说给她听吧,向她宣誓你会像骑士一样保护她,成为她的力量。”
他眨眨眼,又补充道:“不过,记得要在你们两个独处的时候说。”
……

那到底是父亲的玩笑还是教导呢?他说着那些话的时候,想起了谁?这些问题的答案早已无从寻觅。经过了很长的时间,发生了很多的事情,他一度也以为那个“有朝一日”不可能到来了。
也许命运并不像他所想的那样刻薄。

这是只属于他的誓言,只能说给一个人听。
但这背后的故事还不能告诉老师,否则会引起她的困扰吧。再稍稍忍耐一下,等到孤月节的毕业典礼时,再将一切都告诉她。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只要再稍稍等待片刻,片刻就好。

第二十五幕

英谷莉特勒住马缰,盯着下方,仔细搜寻老师的身影。
她位于大修道院近郊的封印之森上空,这里林木丛生,树顶如密集的矛尖一样直插天际,遮挡了地面上的情况,再加上此时天色向晚,视野极其受限,想从中找到一个人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英谷莉特,发现他们了吗?”希尔凡飞过来。
看见英谷莉特摇头,希尔凡也有点气急败坏了。科萝妮艾被击败后逃入森林深处,老师率先追过去,然后是帝弥托利,其他人虽然也迅速跟上,但在半路就不见两人踪影。他与英谷莉特即使能从高空搜索,但这种地形,发挥的作用也相当有限。
明知这可能是个陷阱,还这么鲁莽,真应该给他俩脖子上挂个铃铛什么的。

英谷莉特突然指向森林北部:“在那边!我看见天帝之剑的光了。”
“干得好!”希尔凡给地面上的其他人发了个信号,两人径直向着剑光闪耀的地方飞去。

***

贝雷丝站在一片黑暗中,听着苏谛斯大发雷霆地训斥自己,教育自己这片黑暗何等恐怖,心中却没有实感。大概是因为熟悉的少女在她身边,她并不觉得这里多么可怕,真要说起来,苏谛斯的怒火还更可怕一些。
好在她也了解苏谛斯的脾气,先老老实实道歉,等她说烦了骂累了,再来想办法。
——每次都是这个路数。

直到听见她说“吾将消失无踪”时,贝雷丝心中一下子凉了下去。
她喃喃重复:“消失?”
苏谛斯看着她的表情,挤出一点微笑安慰她:“虽说是消失,但也不是完全不见的意思。吾将会化为汝,永远与汝同在。”
“不过,再也无法如此与汝对话了吧。”苏谛斯的声音颤了颤,终于无法掩饰地漏泄出一丝哭音,“……真是寂寞呐。”

那和分别又有何不同?
贝雷丝开始后悔自己的莽撞行事,她理应为此付出代价,可这代价不应该、也不能是失去苏谛斯啊!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想拒绝这个建议,但苏谛斯已经从神座上站起。
贝雷丝仰望步下高台的少女——在承认身为神祖的一刻,她却难过得像个不得不跟朋友分别的小孩子——并未意识到自己脸上难过的表情更甚于苏谛斯。

苏谛斯向她微笑着伸出手:“贝雷丝,向汝道谢。和吾同在的人是汝,真是太好了。”
“该道谢的是我。”贝雷丝闭了闭眼,如果这就是最后一面,那她也应该努力微笑,“谢谢你,苏谛斯。”

***

英谷莉特握紧卢恩,掩护在梅尔赛德司和芙莲面前,身着黑甲的士兵正在向她们靠近。战场另一侧,希尔凡和菲力克斯也将武器对准了从森林中冒出来的纹章兽。雅妮特和亚修站在后方,做好了支援的准备。
帝弥托利一骑当先,长枪直指索龙。杜笃护卫在他身旁,低声提醒:“殿下,不要太过冲动。”
形势对他们不利,但他们无法后退。索龙口中那虚无的黑暗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如果不能在此击败他,老师恐怕就回不来了。

索龙目光阴鸷,手中的拐杖往地面一杵,暗紫色的雾气从他脚下涌出,毒蛇一般贴地而行,径直向他们袭来。
众人挥舞兵器击挡或者闪躲,而帝弥托利不退反进,极其灵活地纵马在那烟雾中穿行,飞驰着杀到索龙面前,长枪拉出一道银光,向着他的胸口戳下。
落后他两步的杜笃突然冷汗直冒,大喊:“殿下,身后!”
索龙冷笑,手一扬,几道烟雾像是有生命一般绕至帝弥托利背后,眼看着就要向他的后心扑下。

帝弥托利感到有阴冷的气流席卷而来,想要躲避,就在这一刻,他听见空中传来金属破空的声音。
苍茫暮色被剑锋斩裂,仿佛朝阳蓦然现身于黄昏的天际,一时天光乍破,半个森林都被火焰般的光辉烧成沸腾的橙红色,巨大的压迫感从中涌出,沛然无可御。
天帝之剑如长鞭一样,自裂缝中急速探出,缠住暗魔法的烟雾,收束在一起,刹那间绞了个粉碎。剑的主人从空中跃下,落在索龙面前,缓缓开口,声音像是在冰水里浸过,冷而脆,带着凛冽的锋芒:“把你的脏手从我学生身上拿开。”

索龙呆愣地看着这一幕:“凶星就连黑暗也将吞噬吗……”
贝雷丝懒得再跟他废话,天帝之剑凌空划出红色的光芒,向着他斩下。
那一击如同某种信号,其他人也纷纷从这惊人的一幕中回过神来,一时士气大振,开始反击。也许那惊心动魄的杀意和气势才是“灰色恶魔”的本相,可恶魔如何?凶星又如何?只要是与我们并肩作战,就是女神!

索龙最终被贝雷丝和帝弥托利联手斩杀,其他黑衣士兵和纹章兽也被尽数消灭。众人跑过来,将贝雷丝团团围住,惊讶地看着她变为浅碧的瞳孔和发色,七嘴八舌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贝雷丝刚简单说了两句,就晃了晃,向后倒下去,吓得帝弥托利慌忙接住她,才发现她似乎是睡着了。
帝弥托利背起她:“我们尽快返回大修道院,老师需要让人诊察。”

众人点点头,整合队伍,正准备返程,就见帝弥托利脚步一滞,将老师放下,急急伸手去探她的颈侧:“我……感觉不到老师的心跳?”
大家闻言都吓了一跳,梅尔赛德司匆忙跑过来诊视,确认虽然没有心跳,但老师的呼吸等体征还算正常。
帝弥托利稍稍松了口气,又将老师横抱起来,一路上都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脸,确认她的呼吸状况。

看到他一惊一乍的反应,菲力克斯皱起眉来,退后两步,低声问希尔凡:“怎么回事?山猪他对老师……?”
“就是你猜的那样。”希尔凡唉声叹气,“恭喜你回到人间,菲力克斯,需要我告诉你现在是什么节吗?”
菲力克斯“嘁”了一声,没再说话。

他们护送老师回到大修道院,蕾雅大人亲自照料了她一宿,还是不放心,又安排她在医务室休养几日,叮嘱玛努艾拉好好观察她的情况。

次日上午。
希尔凡敲敲医务室的门,听见一声“请进”,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内,老师身着便服靠在床头,帝弥托利坐在床边,两人正在低声聊着什么,气氛悠闲安静。

希尔凡向他俩打了个招呼,心想他们来得可真不是时候。英谷莉特、雅妮特和梅尔赛德司跟在他身后涌进房间,床头立刻堆满了她们带来的鲜花和点心,空气一下就热闹起来。
帝弥托利站起来,退到一旁,将床边的位置让给她们。

希尔凡也实在不好意思这时候还往女孩子堆里凑,简单问候了老师几句,就很有自觉地退开去,将他们带来的花整理了一下,想找个花瓶插上。
他环顾室内,却发现桌上的玻璃花瓶里已插着一束蓝色的剑兰,花朵鲜妍饱满,纤长的叶片上还挂着露水,一看就是刚刚摘下来的。
只不过那花茎的切口处实在有些惨不忍睹,看来送花的人真是很不擅长料理这些娇嫩细致的物事。
不过,能想到送花,已经算是一种进步了吧?

希尔凡翻找出一把剪子,将花茎重新修剪了一下,把他们带来的花与剑兰插在一起,然后与帝弥托利一起站在旁边听女孩子们与老师聊天。
看见老师精神不错,姑娘们也就放心了,叽叽喳喳地询问老师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师你能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听索龙说什么没有出口的黑暗时,我们真的很担心。”
“那个禁咒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师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索龙可真是失策了,”帝弥托利听着她们的话,低声笑了笑,“什么样的黑暗,能吞噬光芒本身呢?”
希尔凡看了他一眼,他的笑容和煦,注视着老师的目光清亮,整个人似乎都被笼罩在一种柔和的光辉之中。

希尔凡揉揉眼睛,嘟囔道:“天气真好。”
“嗯?”帝弥托利没有听清他说什么。
希尔凡笑笑:“没什么,我在自言自语。”
天气大概好得过分了些,连平素昏暗的医务室都亮成这样,快要把人给闪瞎了。

第二十六幕

希尔凡在训练场外找到了菲力克斯。
他坐在长椅上,伸直双腿,两手撑在头后,一派轻松潇洒的样子。
可在希尔凡看来,他的身影与十年前一吵架就跑到花园里,缩在长椅上赌气的小朋友并无分别——虽然那时他只能蹦上椅子,双脚甚至触不到地面。

他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菲力克斯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两年前,你们前往西部平叛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希尔凡低声问,心中已隐隐猜到了答案。

圣墓一战,炎帝的身份被揭穿,那一刻帝弥托利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在场所有人都能感到他身上异常高涨的兴奋感,以及紊乱而疯狂的杀戮意志。众人既无法阻拦他,也跟不上他冲锋的速度,好在帝国军在他面前也毫无还手之力,但他徒手折断敌人脖颈的血腥场面着实吓到了很多人,老师不得不在事后找他谈话,又很花了一些时间来安抚大家的情绪。
但随后就传来帝国向教会及支持教会的诸侯正式宣战的消息,这引发了新一波的不安。帝国以惊人的速度向加尔古·玛库进军,大修道院被迫进入防守态势,镇上的居民已经撤离避难。战争的序幕在猝不及防间被揭开,将所有人拖向未知的旋涡中去。

相比其他茫然不安的同学,菲力克斯的反应出奇得平静。这印证了希尔凡的猜想,菲力克斯也发觉帝弥托利不对劲了,而且发现的途径恐怕比自己糟糕得多。

“你问过我这个问题。”
“但你当时没有回答我。”希尔凡不再绕圈子,“和这次一样对吗?殿下失控之下做了什么。”
菲力克斯沉默片刻,反问:“知道答案又如何?你准备像英谷莉特一样替他找借口,劝我对他嘴下留情?”
“你明明也在担心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我们是朋友。”

菲力克斯听到这句话,微微一愣,像是想起了什么,随后露出冷峭的神情,纠正他:“我们曾经是朋友。或者说,我曾经以为我们是朋友。”
“在他还能分清生与死的界限,没有踏上野兽之道之前。”他眯起眼,讥诮地看着希尔凡,“也在你还能说点实话,不顾左右而言他之前。”
——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口口声声说着“我们是朋友”,装得正直又可靠,哄骗别人对他们敞开内心,却把真正的自己藏在重重帷幕之后,冷漠地拒绝他人接近。
——你们那傲慢的友情跟施舍和怜悯有什么分别?

希尔凡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一腔孤愤,突然意识到菲力克斯确实长大了。
真奇怪,他们明明已走过如此漫长的道路,他内心深处怎么还能把菲力克斯只当作那个喜欢闹脾气、爱黏人的孩子呢?

他开始理解菲力克斯那尖刻的态度了。也许真的是越纯粹的感情越不能容忍隐瞒和隔阂。伏拉鲁达力乌斯家历代都被誉为“王国之盾”,他却生生把自己活成了一柄剑的样子,试图劈开包围住朋友们的层层障壁,却又不得章法,弄得自己像一只刺猬,平白遭人误解。
现在才明白这些,自认为是“兄长”的自己,未免太没出息了吧?

“菲力克斯,我很抱歉。”希尔凡低头按按额角,“但我刚刚说的都是真心话。”
菲力克斯发出一声嘲笑:“是啊,你比他还强点。”

“山猪也好,父亲也罢,我看够他们那副把亡者奉上神龛,拿自己当作陪葬品的嘴脸了。敌人是谁都无所谓,赶紧做个了断吧。”菲力克斯站起来,“走吧。”
希尔凡没反应过来:“去哪?”
“训练。”菲力克斯瞥了他一眼,“我们得陪着那头山猪上战场不是吗?你可别死了。”

第二十七幕

修道院大厅内。

“帝弥托利、库罗德、菲尔迪南特,由你们带领各自学级的同学撤退,务必确保大家平安无事离开大修道院。”
三人一愣,可还不等他们开口,贝雷丝就以不容置疑地口吻继续道:“这是作为老师的指示,也是作为指挥官的命令,保护好同学们,尽到你们的责任。”
她向三人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转身走向门口。

库罗德和菲尔迪南特相继离开,帝弥托利跟着他们走了几步,又停住了。

落日西沉,金红的光线从花窗和拱门泼洒进来,将大厅割裂为深褐和绯红的色块,那沉郁的颜色并不令人觉得美好,反而模糊了光与暗、有形与无形的边界,铺天盖地如血潮,将一切淹没于其中。
帝弥托利恍惚地看着这混沌的暮色。他们赢得了加尔古·玛库保卫战,可他没能杀掉艾黛尔贾特,整个战局也已经无法扭转,大修道院失守只是时间问题,他们要撤离了,那她呢,她会怎么做?
他心中蓦然炸开一连串的不安,返身向老师离开的方向追去。

贝雷丝穿过中庭。
帝国军的主力部队已开始在山脚集结,数量庞大,形势不容乐观。关于骑士团的部署,她还需要跟阿罗伊斯做最后的确认。
蕾雅大人既然把大家都托付给自己,那她就有义务在伤亡最低的情况下,为大家争取足够多的撤退时间。

身后传来迅疾的脚步声,她回头,看见帝弥托利飞奔而来。
“帝弥……”话未说完,她就被飞扑过来的人紧紧抱住了,力道之大,令她连退了两步才勉强稳住身形,一瞬间觉得自己肺里的空气都被挤了出去。
贝雷丝本能地想要挣脱,可她感觉到箍住自己的手臂在颤抖,于是改为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
“怎么了?”
帝弥托利把头埋在她颈侧,没有回答。
贝雷丝无奈地笑笑:“我快要喘不过来气了。”
帝弥托利这才放开她,但下一秒又抓住她的手腕。
从未见过他如此茫然失措的样子,贝雷丝若有所感,轻声问:“有话要对我说?”

帝弥托利嘴唇翕动,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他此刻真切地明白希尔凡所说的“时不我待”是什么意思了,但已经晚了。他放任自己沉湎于复仇的欲望中,无知无觉地走了太远,就像贪睡的人,蒙头一觉醒来已是日暮黄昏,除了木然地等待黑夜降临,别无选择。

其实本就该如此。他为了复仇才活到现在,付出一切都可以,丢掉性命也无所谓,但这一刻他忽然感到莫大的恐惧,似乎自己即将面临一场诀别,有什么重要的事物要从他的生命中永远离去了。

他有太多话想告诉她,也有太多问题想问她。
——我希望和你一直在一起。那不是玩笑。
——如果可以的话,你愿不愿意与我一同前往法嘉斯?
——老师,我真的……

可是来不及了,在开战前一刻扰乱指挥官的情绪是战场大忌,他不能允许自己犯下这种愚蠢的错误。
“老师,我会保护大家返回法嘉斯,”他盯着她的双眼,想要寻求某种保证,“但请你也要答应我,你一定会平安归来。”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恳求的意味:“再见时我有很重要的话要跟你说,贝雷丝。”

这是他第一次当面唤她的名字,那些隐秘的情愫呼之欲出,可帝弥托利已经无心掩饰了,随心所欲、任性妄为,怎样都好,他需要一个承诺,能平复他心底的惶恐,能让他相信她会回到自己身边。
贝雷丝的眼睛微微睁大,随即露出微笑,她点点头:“好,我跟你约定,我们一定会再见,所以你们也一定要安全离开。”
她将被他握住的手抽出来,反手击在他的掌心。
“法嘉斯的骑士绝不违背约定,对吧?”

帝弥托利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像是要寻找那个击掌所残留的痕迹。
贝雷丝承诺过他很多事情,她都做到了。她不是法嘉斯的骑士,但她从不违背约定。
除了这次。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山谷,夜色中,那里是一片凝固的黑暗。
那下面还有多深?
其实多深都无所谓,既然她在这里,那他就要找下去。
法嘉斯的骑士绝不违背约定。

不远处,希尔凡和菲力克斯对视一眼,双双摇头。

这一战远比他们想象中惨烈。突然出现的白龙和纹章兽令战场陷入一片混乱,加尔古·玛库的建筑和围墙在它们的激斗中成片倒塌。他们看见老师加入战团,以迅雷之势连败几只纹章兽,正准备跃下山坡去助她一臂之力,但下一刻,暗魔法不祥的光芒箭一般击穿整个战场,他们眼睁睁看着老师跌落深不见底的悬崖。

希尔凡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老师!”
帝弥托利疯了似的一枪扫开面前的帝国士兵,就要冲过去,跟他并肩作战的库罗德反应迅速,一把抓住他,大喊:“你现在过去是要送死吗?!”希尔凡跑上两步,从另一侧拦住他。
帝弥托利想甩开他们:“就是拼上性命我也要把她救回来!”
“你忘记老师的指示了吗?保护大家安全撤离是我们的责任!”库罗德低吼。
听见“老师”二字的瞬间,帝弥托利动作停滞了,手中的枪杆发出崩裂声,他狠狠一闭眼,再睁开时,蓝色的瞳孔亮得慑人,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下令:“全体撤退!”
……

之后,他们保护大部分同学离开了加尔古·玛库,又悄悄折返回来。帝国军刚刚攻占大修道院,周边的布防还很松散,他们绕过防守线,试图趁夜搜寻老师的下落。
女孩子们留在上方观察敌情,男生们在腰间绑上保护索,沿着绳索下到山谷内寻找老师。

起初他们还抱着一点微末的侥幸心理,祈祷会发生小说里的桥段,老师在坠落的过程中被树枝什么的接住了。可随着他们下行的深度不断增加,希望愈发渺茫,希尔凡开始恐惧,万一发现了老师,但她已经……不知道帝弥托利会作何反应。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忽然一道红色的火花从崖顶落下,那是雅妮特所发的信号。
希尔凡沿着岩壁移动到帝弥托利身边,硬着头皮开口:“殿下,天快亮了,再滞留下去会有危险,我们得准备撤离了。”
“好,你们上去吧。”帝弥托利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双足一蹬,准备继续下移,却被人抓住了手臂。
菲力克斯拽着他,言简意赅:“到此为止。”
“放手。”
“你要任性到什么时候?”
帝弥托利一字一顿:“我说放手。”
菲力克斯冷冷地盯着他,松开了手,旋即狠狠一记手刀击在他后颈上。希尔凡同时出手,捞住了晕过去的帝弥托利,向菲力克斯投去赞赏的眼神。
“我不想管这头山猪,让杜笃来背他。”说完菲力克斯就把他俩丢在那里,抓着绳索开始向上攀爬。

希尔凡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看看脸色惨白的帝弥托利,想起他曾说过“什么样的黑暗,能吞噬光芒本身呢”。
也许他们可以寄望老师如踏破扎拉斯禁咒一样,再次踏破这黑暗山谷,回到他们身边?
可人的一生中,能有几次机会得见神迹呢?也许女神只是怜悯他们,随手赐给他们短短一年风花雪月的美梦,而现在梦该醒了,那些绚丽的光辉便如泡沫一般消散了。
能回答他这些问题的人,也已经不在这里了。

第二十八幕

众人到达法嘉斯南部边境时,帝弥托利醒转过来。
他走下马车,杜笃跟在他身后。其他人都有点紧张地看着他,一时之间无人开口,菲力克斯的手刀已经藏在背后。

帝弥托利低声说:“抱歉,但我需要一匹快马。”
希尔凡从备用的马匹中挑了一匹给他,帝弥托利翻身上马,环视沉默着聚集在周围的同学们。
大家的脸色都不太好,透着疲惫与茫然。他们就像是突然被从温暖的窝中刨出来的小动物,一路仓皇逃窜,顾不得其他,而现在终于到了比较安全的地方,被压在心里的难过才一点点漫了上来。
可情势紧迫,甚至没有给他们舔舐伤口的时间,就已经到了不得不分别的时候。

帝弥托利知道大家在等待自己的指示。
他的理性告诉自己,他们的校园生活结束了,从这一刻起,他就不再是青狮子学级的级长,而是法嘉斯神圣王国的王储,他有责任保护自己的国家以及自己的子民。

“加尔古·玛库已经陷落,我们需要做好准备,”他顿了顿,声音中有种凝重的冷意,“准备与帝国开战。”
“贵族出身的同学请转告各位家主,各领地均需加强防守,关于资金及物资筹备的安排会以敕令的形式发布。”
“虽然帝国的进攻尚未波及王国内部,但大家路上仍需小心。领地相近的同学最好结伴而行,女生需要有男生护送。”
希尔凡点点头:“放心吧殿下,已经安排好了。”

杜笃和梅尔赛德司与帝弥托利一同返回王都,亚修和雅妮特的故乡在王国西部,希尔凡、菲力克斯、英谷莉特要回王国东部的领地。
众人纷纷在此道别,英谷莉特有些忧心忡忡地叮嘱道:“殿下,保重。”
菲力克斯不去看他,低声嘟囔了一句:“有事写信。”

帝弥托利目送众人离去,回首望向南方夜色深沉的天空。乌云低垂四野,来路苍茫,奥格玛山脉已杳然不可见。
时隔一年,他再次踏上祖国的土地,心中本该满怀重逢的喜悦,可他感觉自己紧握缰绳的手是如此沉重,马蹄也因此踯躅不前。
她留在了加尔古·玛库,留在了那黑暗的深渊之中。而他此刻每迈出一步,距离她的所在就更遥远一分。

初春时节的北国,空气依然凛冽,他感觉风毫无窒碍地从他冰冷的胸腔穿过,仿佛他心中曾有的热切的期望、骤然而至的光、那个重新活过来的自己,都跟她一起留在遥不可及的南方了。
留给自己的,也许只是那个无法实现的约定和再也说不出口的话。
好吧,就这样吧,既然不可遏止的黑夜已然降临,就让那一部分的自己陪在她身边吧,无谓生死也无谓分离。

帝弥托利掉转马头,向着菲尔帝亚的方向飞驰而去。
这是芙朵拉历1181年的孤月节,青狮子学级在法嘉斯南部的平原上分别,而距离他们再次相聚,还要很多很多年。

夜风在低空中呼啸而过,长草摧折,被狠狠压向地面。时隔三百年,笼罩整片芙朵拉大陆的战云再次从南方的天际弥漫而来,将新月与晨星的光辉吞噬了。

第二十九幕

“……殿下,殿下?”
帝弥托利感觉头重重一点,回过神来,发现杜笃正一脸忧虑地看着自己。
他振作了一下精神:“抱歉,杜笃,我走神了。你刚刚有说什么吗?”
“殿下,如果感到疲倦还是休息一下吧,您已经连续好几天熬夜处理政务了。”
“我没事。”帝弥托利摇摇头,又拿过一份文书,“都是急需处理的工作,现在可不是偷懒的时候。”

由于局势紧张,加冕仪式尚未举行,但他已开始着手处理王国政务。他本以为亲政之事必会受到伯父的阻挠,但琉法司一听说帝国军已频频在边境展开行动,便以他已成年为理由,将政事一股脑地丢给他。
毕竟,以法嘉斯的传统,如遇战事,君主可是要御驾亲征的。

双方尚未正式交战。艾黛尔贾特虽已尽力为赛罗司教罗织罪名,但贸然对教团宣战还是引发了国内部分民众的不满,帝国内部多有动荡,拖慢了她进军的脚步。
他曾把她当作为数不多的亲人、久别的朋友、值得信赖的同学,却丝毫没有意识到他们学院生活中的诸多阴影都是蒙她所赐,他生命中每一次锥心的离别都与她不无关系。帝弥托利强压心中疯狂的恨意,抓紧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接连数日不眠不休地筹备战事。
来自王国东部的诸侯的反馈都很积极,何况帝国要从东部进攻,必须通过同盟领,库罗德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他不可能放任帝国入侵。
问题在于西部。不少贵族的反应颇为迟钝,大概真是晏安日久,积毒蕴蓄已深,明明伤口内部已经腐败溃烂,却无人发觉这垂死的症候,陷于悲剧之中而不自知。尤其是阿里安罗德,驻守“白银的少女”的洛贝家看似俯首帖耳,实际态度却很暧昧,与其过从甚密的魔道士科尔娜莉亚近期私下频频与琉法司接触,令人不得不心生警惕。

也许他应该给亚修去封信,了解一下那边的近况,并且准备调派人手入驻阿里安罗德,可是该派谁去呢……
帝弥托利揉揉太阳穴,睡眠不足,他头痛的老毛病又犯了。

桌面上传来一声轻响。
“殿下,至少用杯茶吧。”杜笃将盛着浅碧色茶汤的骨瓷杯放在他手边,转身离开书房,临走时把门关上了。

房间内只剩下他一个人,帝弥托利喝了一口茶,慢慢靠在座椅上,决定还是休息片刻。午后的阳光明媚,即使阖目也能隐约感到金色的光辉洒在眼帘上,洋甘菊花茶温暖又清淡的香气浮动在空气中,头部一蹦一蹦的钝痛似乎得到了某种抚慰,逐渐平息下去。
四周静默无声,他的意识渐渐有些昏沉,开始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他没有对杜笃说实话,他这样一刻不停地工作,不只是因为形势逼人,更多的是出于畏惧,畏惧与睡眠如影随形的噩梦。他失败了,没有斩下艾黛尔贾特的首级,无法回应枉死者的呼喊,他们愤怒的斥责声汹涌地回响于每一个夜晚,如同锉刀一样在他脑海里来回摩擦,巨大的自责与痛楚简直要把他的精神撕裂。
远处渐次响起某种细碎的声音,他深深喘息,又要开始了……?

有什么轻盈地从他鬓边掠过,他睁开眼,面前是熟悉的夏日庭院。那细碎的声音来自被微风拂动的椴树枝叶,树下的长凳上坐着一个人影,被光包围着,看不分明。人影背后的海桐木树篱绿意沉沉,浓郁得像是要流淌开来。

他站在那里,看着人影坐在长凳上翻动书页,将吹落的椴树花从头发上掸下,逗弄路过的猫咪,抱起来放在膝盖上撸两把……
即使只是一团光影,他也很清楚那是谁,因此不敢再靠近。

他知道这是自己半梦半醒之间的幻觉,是记忆碎片折射出的海市蜃楼,比梦境还要脆弱易逝。他从未梦见过她,但既然自己的梦中尽是已经死去的人,她不出现反而令他感到欣慰。
在失去了这么多之后,自己居然还能拥有这样平和温柔的幻象,真是不可思议,就好像她曾带来的光芒依然在以某种形式庇护着他。

他的手指轻颤,像是要去触摸那遥远的光。
“……贝雷丝。”

***

王城侧翼的私人会客厅内。

“我们都希望能由琉法司大人引领王国的未来呢。您知道,年轻人总是激进又盲目的,没有您这样睿智冷静的长者从旁指点,很可能产生什么不愉快的结果。”科尔娜莉亚轻笑着,巧妙地将试探隐藏在谄媚的语句中,她知道对方很吃这一套。
如她所料,琉法司嘴里说着“谬赞谬赞”,脸上却露出得意的笑容。

“您不再考虑继续掌管政务吗?殿下甫一归来,便大张旗鼓地备战,未免太过冒失,大家都很忧心啊。”
一提及战事,琉法司面露讪然,支吾起来:“这个嘛……帝国毕竟已向我们宣战,既然有正式开战的风险,这些事就先交给帝弥托利吧,毕竟他是正统的继承人啊。”
“话虽如此,但权柄一旦交出,想要收回可就难了。”科尔娜莉亚收敛了笑容,话中意味已十分露骨。要知道琉法司在摄政的几年间是何等作威作福,她可不相信他会甘心放弃到手的权力。
“事急从权而已,”琉法司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说到底还是个孩子,等战事结束,一切再从长计议。只要我们联手制衡,他也翻不起多大的浪花。”

科尔娜莉亚在心中冷笑。
蠢货。
那是头狮子。虽然还很年轻,但假以时日,会成为棘手的敌人。对付狮子你只能趁它爪牙未备之时杀了它。想像对待驽马一样给狮子套上辔头?试图这么做的人都死了。
不过无所谓,他们已经做好了琉法司不会配合的准备。计划虽然稍嫌简单粗暴,但好在塔列斯在加尔古·玛库成功处理掉了那颗凶星,挡在面前的障碍已被扫空。

“真令人遗憾,但既然大人您主意已定……”科尔娜莉亚斜靠在沙发上,压低了声音。
“嗯?”为了听清她的低语,琉法司倾身靠近她,视线有意无意扫过她的胸口,隐隐有些口干舌燥。说起来,这位圣女大人成名数载,却还保持着盛年时的风姿,真是……
真是什么呢?他的思绪在这一刻突然中断了。
他低头想去看自己的心口,可身体里的力量似乎刹那间被抽空了,他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已无法完成。

暗魔法的光芒完全陷入琉法司的体内,科尔娜莉亚抽回自己按在他左胸的手,看着他缓缓倒在地上。
科尔娜莉亚俯身,饶有兴致地端详着凝固在他脸上的难以置信的表情。
有趣。同样都是流着布雷达德之血的人,有人是雄狮,有人却不过是鬣狗,有时真不免令人怀疑纹章是不是也会择人而栖。

科尔娜莉亚走到墙边,取下一柄镶嵌在墙壁上的短剑——法嘉斯风气尚武,即使是这种用于装饰的武具,也都是开过刃的——一边把玩一边走回尸体旁边,蹲下身,将它直直插入死者的心脏,血色自他的胸口慢慢扩散开来。
“永别了,亲爱的琉法司大人。你荒唐无用的生命能成为点燃法嘉斯的柴薪,也该感到些许荣耀。”她冷笑着拍拍琉法司的脸颊,趁着鲜血尚未蔓延至自己脚下,起身离开。

雕花描金的门被关上了,再次被打开时,阴谋和鲜血会有如暴风雪一般,席卷菲尔帝亚乃至法嘉斯全境。

门扉内,深蓝色的羊毛地毯被血浸润,呈现出大块紫红色瘢痕,颜色暗哑,如盛放在昨日的花。

第三十幕

芙朵拉历1184年青海节,戈迪耶领西南边境。
暴雨初歇,云翳未散,夜空中不见星月。森林中的道路松软泥泞,铺满了被雨水打落的残枝碎叶,滞涩难行。
而此刻一队骑兵正穿行于林间,行动惊人得轻捷,马蹄声被压得很低,从稍远的地方,只能听到积水和泥浆不时被溅起的声音。

队伍在森林与平原的交汇处停下,领头的骑士褪下雨披的兜帽,露出一头红色的卷发,他仔细观察四周,回头对身边的副官说:“就是这里。传令弓箭手,按之前所说的,在南部高地布阵,我们要联手给不速之客们一个惊喜。”
“是,希尔凡大人。”副官得令而去。

众人翻身下马,寻找岩石或稍微干燥些的地方,将身上的雨披脱下,铺在上面。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在公国军到来之前,他们可以稍事休息。
公国军。希尔凡甩甩手臂,抖落甲胄上的雨水,望着远方冷笑,真是令人恶心的名词。

距离菲尔帝亚政变已近三年,包括王都在内的布雷达德领被科尔娜莉亚那只母狐狸窃夺,王国的政体随之分崩离析,法嘉斯曾引以为豪的骑士精神也溃散殆尽。
驻守阿里安罗德的洛贝家开门揖盗,被誉为王国第一要塞的“白银的少女”不战而降。消息传到王国东部后,希尔凡曾收到英谷莉特的长信,上面怒气难掩地斥责洛贝家背叛主君,侮辱了骑士之道,不配身为贵族。以希尔凡对她的了解,要是洛贝家那个干瘪的老头子此时出现在她面前,就算她手里只有一根烤肉钎子,也会毫不犹豫地将对方捅个对穿。
不过考虑到洛贝家狮鹫战争时的光荣历史,他们的行为倒也不足为奇。毕竟“白银的少女”再坚贞不屈,也架不住有个惯于见风使舵、吃里扒外,人贩子似的本家。
以此为开端,帝国势力长驱直入王国西部,诸领主纷纷投诚。科尔娜莉亚整合了帝国军的部队,向着王国东部发起进攻,东部诸侯陷入被动防守态势。

听说帝弥托利被处刑时,希尔凡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达斯卡悲剧时那种愤怒而无力的感觉再次袭来,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王家血脉断绝,法嘉斯的未来陷入无望的绝境之中。
好在前来投靠罗德利古的吉尔伯特带来消息,帝弥托利是被秘密处刑,首级和遗体都无人得见。这情形委实诡异,大家也因此怀抱一线希望,相信他还活着。那段时间,东部的几大诸侯都派出了亲信在领地边境巡查,希望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前来投奔的殿下。希尔凡自己也曾几次悄悄前往边境,可惜一无所获。
直到1182年,布雷达德领及王国西部频频传出帝国将官遭到虐杀的可怖传闻,吉尔伯特私下前往探查,至今未归。

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副官走到他身边:“弓箭手那边已经安排好了。”他望望树林外,问:“您在看什么?”
“少年时我常常从这里路过,前往菲尔帝亚。”希尔凡指指横贯前方平原上的道路,“这附近土地肥沃,总能看见人们在田间劳作,有时也能听见农家姑娘们聚在一起唱歌。路旁,大概就那棵树附近,有一家小酒馆,老板性情活泼,如果你说的笑话能逗他开心,他就会送你两块家常点心当作谢礼。”
副官沉默了一下,说:“可那里现在什么都没有。”
“是啊,战争开始后就这样了。”希尔凡拍拍副官的手臂,“辛苦你了,去休息一下吧。”

副官离开了,希尔凡仍望着远处那片荒原。
消失在战争里的,何止那片田野和那间酒馆。
虽然惯于以懒散、浪荡的表象掩藏叛逆之心,但希尔凡并不真心认为自己是那种不知疾苦的纨绔子弟。战争一词贯穿了很多位戈迪耶的一生,这样的孽缘令他对战争的认知远比大多数贵族深刻得多,可当战火真正席卷而来的时候,他依然不可抑制地感到迷惘与恐惧。

是从何时开始的呢?他的生命中好像一直在做减法。
失去古廉,失去挚友;失去迈克朗,失去兄长;失去贝雷丝,失去老师;失去帝弥托利,失去主君……现在就连法嘉斯都被冠以公国的可笑称谓。
他曾见过参谋官绘制地图,地图上的每一个战略标记都与周围的定位点紧紧相连,它们受其束缚,却也因此被确认所在。而他的定位点在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他不得不与自己曾经珍视的、引以为傲的事物道别。如果有一天它们全部消失,自己又将归于何处?

不是该想这些的时候。他将手指插入头发,狠狠抓了两把,把这些无聊的情绪丢出去。又觉得既然有心思多愁善感,那自己大概还没因战争而变得麻木不仁,多少还能算是个人。

天边泛起一线鱼肚白,晨风中响起隐约的马蹄声。
希尔凡一跃而起,向周围道:“让他们见识一下戈迪耶领的待客之道,既然来了,就不用回去了。”
“是!”

***

“希尔凡大人,小心!”
希尔凡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金属交击声,回头去看,惊出一身冷汗。射向自己后心的箭矢被一名士兵挥剑击落,就掉在身旁,如果不是他及时出手,自己这次恐怕真是在劫难逃。

“谢了,”希尔凡拍拍他的肩膀,“你叫什么名字?”
“埃米尔!”年轻的士兵猛地挺直身体,大声报上自己的名字。
希尔凡记下他的名字:“很好,埃米尔,战斗结束后,你记得来找我。”
埃米尔面露喜色:“是,希尔凡大人!”
希尔凡笑笑,催马向前,带领队伍奔向敌人最后的防线。
这个年轻人很机灵,身手也不错,多历练一下,应该可以给自己当个副官什么的。

战斗持续到傍晚才结束,他们又一次击退了公国军。打扫战场的时候,希尔凡知道自己等不到这位未来的副官来报到了。
那名年轻人仰倒在荒野上,一枚羽箭洞穿了他的喉咙,他脸上还保留着死亡瞬间的错愕神情,双眼睁得大大的,空洞地对着辽远的天际。
希尔凡走过去蹲下,伸手抚上了他的眼帘。

他的周围,士兵们来来去去,忙着将伤者抬走救治,呻吟声靠近他,又渐渐远离。而更多的是已经无法发出声音的人们,王国军与公国军的尸体交叠着倒伏在地,距离亲密,可手中紧握的武器说明他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试图杀死对方。

头顶传来凄厉的啸声,他仰头望去,两只秃鹫正在空中盘旋。它们是战场的常客,只待活人离去就准备降下饱餐一顿。
希尔凡向身旁的副官抬抬手,副官愣了一下,将手里的弓箭递给他。
希尔凡搭箭、张弓、瞄准,一箭朝着那两只食尸鬼射出。他不擅长箭术,这一击的准头委实有些丢人,箭矢只是从秃鹫身边飞过,但它们还是被惊到了,仓皇飞离。
希尔凡把弓丢还给副官,下令:“带我们的人回家,其他死者掩埋。”

总有人希望通过战争实现自己的理想,而要为此死多少人、流多少血不是他们关注的重点——也许只要死的不是自己就行了。
可那些死在战场上的人呢?
没有墓碑、没有殓衾、没有姓名,没有人会记得他们,也没有人会知道他们曾经有过什么样的过去,应该有什么样的未来。

希尔凡握紧手中的破裂之枪,枪尖光芒大盛,血色的光映亮了他脚下苍白的面孔,令人一时间产生某种错觉,就好像他们还活着,随时可以再次醒来。但这终究只是虚妄的假象,与他方才的意气用事一样,毫无意义。
在政治和战争中,从没有浪漫主义的生存空间。可面对这些曾怀抱希望降生于世,却只能悄然归于尘土的年轻生命,总要有人作出一个交代。

必须。

第三十一幕

希尔凡身着便装,在城镇的广场上四处溜达。
又到收获祭的时节了,可再难得见他少年时代那种欢乐热闹的场景,周围摊位寥寥,客人数量不多,大都买了东西就匆匆离开,气氛与一般的市集差不多冷清。

希尔凡转过一个拐角,发现了自己的目标,心中不由得佩服对方的毅力。
他状似随意地走到悬挂“斯灵烧烤”的摊位前:“麻烦来一根烤肉串。”
黑发青年看见他,眼睛眯了眯,随即笑容满面地拿起钎子,麻利地穿了一串肉串递给他:“多谢惠顾。”
希尔凡接过,将几枚钱币交给对方,然后站在摊位旁,一边吃,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跟摊主聊天。

“这个时候还往法嘉斯跑?也赚不到什么钱吧?”
青年照看着架子上的烤肉,回答:“是啊,不过习惯了,每隔一两年总想着要过来看看。”
——还挺实诚。

希尔凡咽下最后一块烤肉,将钎子一丢:“今天看来不会有什么客人了。那边有个酒馆,自酿的黑啤酒还不错,我请你喝一杯吧。”
“可否赏个脸呢?”希尔凡笑容真诚地看着对方,低声道,“少族长大人?”
惊讶的表情在对方脸上一闪而过,黑发青年随即也露出微笑:“乐意之至,希尔凡·乔瑟·戈迪耶。”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的?”两人在酒馆角落的位置落座,点了两杯啤酒,青年首先发问。
“纹身。”希尔凡指指他手臂上繁复的花纹,“我某位同学的故乡也有这个风俗,她告诉我,只有贵族出身的人,才会从小纹身,花纹越复杂,这个人的地位越高。之后我查了资料,发现斯灵也有类似的传统。”
他第一次去跟佩托拉打听这个的时候,被当作是恶意骚扰,险些被揍一顿,最后还是拜托老师才问出了详细情况。
“初次见面时,我记得你声称自己出身边境村落,那里可没有能纹这种花纹的人。不过,那片地区属于斯灵少族长的封地,我说的对吗?”

“了不起,”黑发青年轻轻抚掌,“我还以为女神虔诚的信徒们没有兴趣了解异邦的历史与文化。”
“我也以为尊贵的斯灵继承人不会有勇气离开王庭,独自潜入他国。”
两个人沉默着盯住对方,又同时笑起来,举杯相碰。

“赫伦。”黑发青年伸出手。
希尔凡握住他的手摇了摇:“那么,赫伦殿下,你频繁潜入法嘉斯,总该给我一个理由吧?否则我恐怕不能放你轻易离开。”
“你不认为我是来探查敌情的?”
“不,如果是我,会采取更安全有效的方式,在收获祭上卖肉串可不能算在其中。”
赫伦咧嘴一笑:“那你觉得呢?”

——真够滑头的,库罗德都比他可爱。
“我有一点很好奇,”希尔凡端起酒杯,啜饮一口,“身为继承人,为何你的封地会在如此偏远又危险的地区呢?”
赫伦眼神一闪,没有说话。
“看来我们各自都有很多情况啊,对吧?”
“那么,作为‘有很多情况’的同伴,我们应该认真考虑一下相处之道吧?”赫伦俯身向前,压低声音,“比如至少不要在这种时候互扯后腿?”
希尔凡微笑:“赞同。”

第三十二幕

希尔凡站在迈克朗的房间外,深呼吸,敲敲门走了进去。

这是整座城堡内他最陌生的房间。房间的主人在世时,他作为最不受欢迎的客人,几乎一次都没踏入过这里。主人去世后,他更是下意识地回避这个房间。听到管家说父亲在这里时,他着实有些惊讶。
他环视一圈,屋内的布局跟自己的房间几乎相同,窗明几净,看不出闲置已久。壁炉上的相框倒扣着,几本书散乱地堆在书桌上,羽毛笔被随意丢在一旁,一丝生活的气息被刻意地留存在这里,就好像房间的主人只是暂且离开,随时还会回来。

戈迪耶边境伯爵坐在书桌后,随手翻着一本书,眉头微微皱起。
听见希尔凡进来,他抬头问:“东西都收拾好了?”
“嗯。”希尔凡点点头,“抱歉,我这种时候提出要前往加尔古·玛库,实在是……”
伯爵挥挥手,打断了他:“没什么,信守承诺是美德。更何况殿下可能在那里,你当然应该去看看。”
“破裂之枪我会留下。”
“什么话!”伯爵眉头一拧,将手里的书丢在桌上,“你是觉得你老爸我没有破裂之枪就守不住老窝了吗?”

——今天是怎么了?这语气和用词好像哪里不太对啊。
希尔凡试探着问:“父亲,您是不是又偷着喝酒了?”
伯爵“咳”了一声,没说话。
希尔凡尽力不让笑意流露在脸上:“那我就带上破裂之枪,您还有什么要叮嘱我的吗?”
“你都这么大人了,我要说的你都知道。”伯爵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真找到殿下,保护好他。但自己也要注意安全,不行就回来。”

希尔凡感觉有点奇妙,他很多年不见父亲这个样子了,不像一位庄重严肃的边境统帅,倒像是个普通的、不善言辞的老头子,心里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
他点点头,准备离开,目光无意间扫过被父亲扔在桌上的书,愣了一下:“这本书……”兄长果然也读过的,那本家族史。
伯爵低头看了一眼:“哦,随手翻翻,写得不怎么样,实在太无聊了。”
希尔凡愕然。
他几乎压抑不住自己上扬的声调:“这书不是父亲您主持编撰的吗?!”

“唉,是,”伯爵承认,“资料由我提供,但撰稿人是专门聘请的学者,成书时很多细节都没有收录在内,枯燥了些。”
他看见希尔凡的神情,反应过来:“你不会以为这上面写的就是戈迪耶家的全部了吧?”
希尔凡气得简直说不出话来,只好以表情告诉父亲,自己确实是那么认为的。

伯爵哑然片刻,挠挠头:“这怎么可能。不过要是细讲起来,这话可就长了……”
“我不介意花点时间接受一下家族历史教育。”希尔凡板着脸坐下来。

伯爵想了想:“那就从最近的开始吧。1133年竖琴节,斯灵派小股部队偷袭位于戈迪耶领北部的叶密立,被当时的戈迪耶边境伯爵,也就是你的祖父在巡查中发现,当即带领少数精锐击退对方。这个事件你还记得吧?”
“记得,”希尔凡点点头,“书中赞扬祖父防患于未然,用兵如神。”
“你没有怀疑过吗?叶密立并非战略要冲,为何你祖父会巡视到那里?”
希尔凡被问住了。确实,他也知道叶密立,那是北地著名的温泉镇,可没有什么战略价值,斯灵突袭那里,恐怕也只是为了劫掠物资。

伯爵叹了口气:“事实就是,斯灵偷袭前几日,你祖父和你祖母大吵了一架,你祖母留书出走,说是要去叶密立散散心。你祖父跑去追她,结果刚好撞上了斯灵的队伍。”
“至于那个少数精锐……”伯爵露出尴尬的表情,“除了你祖父的几位扈从外,实际大部是你祖母的侍女团。”
“……可真是巾帼啊。”希尔凡嘴角抽了抽,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英谷莉特。
“还有你曾祖父……”

希尔凡靠在沙发上,安静地听着父亲念叨那些陈年往事。
往事里有带着侍女团痛扁偷袭者的祖母大人;有为了替战死的好友复仇,追杀敌人深入斯灵境内百里,取其项上人头的曾祖父;也有为了一句承诺死战不退,坚守边境堡垒直至最后一刻的堂叔祖父……熟悉的故事,被用不熟悉的方式讲出来,却宛如突然被填充上色彩的黑白线稿,生动到令人诧异。

公允地评价,论口才,老爸可远比不上自己,遇到记不清的地方,他更是开始语焉不详,企图蒙混过关。
可就在这粗糙的讲述中,希尔凡看见“戈迪耶边境伯爵”的面具被一张一张掀开,露出一双双明亮的眼睛,褐色的,跟自己一样;曾被他视为幻影的人们把面具丢掉,伸手理理头发,红色的,也跟自己一样。
他们的身影从旧日时光中浮现出来,自他身边穿梭而过,带着满面肃然或爽朗笑容。
那才是真正的戈迪耶。

——既然如此,就只有一个问题了。
“这些内容为什么没被收录在书中?”
“我是想过要写进去,但那位撰稿人坚决反对,说会影响诸位家主的光辉形象,所以之后我也很少提这些。”
他审美有问题吧?希尔凡腹诽。“应该写上的,我觉得没有比这更帅气的家主形象了。”

“我也有些后悔,不应该因为对方是颇负盛名的学者就妥协。”伯爵一脸悔不当初,“那位撰稿人后来去了王都,听说教了殿下三个月的文法就被蓝贝尔陛下解聘了。”
——原来是他。
希尔凡在心里很不体面地骂了一句。

“为了履行身为守门人的职责,我们确实重视纹章和血统,也因此造成了很多遗憾。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迈克朗离开后,我自己也……”伯爵长叹一声,看着希尔凡,“但每个拿起破裂之枪、踏上战场的戈迪耶,其实都有着自己的理由,这点你也是一样的。”
希尔凡愣了愣:“我……”
“不说出来也没关系,你自己知道就好。我说过,你都这么大人了,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吧。”伯爵笑笑,“何况这些年你做得已经不错了。”
希尔凡垂下头,沉默良久:“……谢谢。”
伯爵站起来,目光在房间内流连,自言自语道:“也许这些话我应该早点说……”

他的神色变得温情而感伤起来,希尔凡实在不习惯这样的老爸。他半是戏谑地建议:“家族史的话,重新写一本吧。我有位同学,很擅长人物描写,有机会的话我去拜托她。”
伯爵挺起胸膛:“记得把我写得帅一点。”
“没问题。不过你不介意这次的撰稿人出身帝国吧?”
“……”

第三十三幕

吉尔伯特借着月色望向前方的平原,估算了一下时间,回头鼓励跟在自己身后的骑士团:“再坚持一下,穿过这片古战场的废墟,天亮之前可以进入卡隆领,到那里就安全了。”
众人点点头,压下疲惫感,打马跟上。此处位于王国西部与布雷达德领的交界处,现在是所谓的公国领地,他们不能在此多做停留。

位于队伍最前端的吉尔伯特突然勒住马缰,向后一挥手,低声道:“停下。”
副官上前两步,问:“吉尔伯特大人,怎么了?”
“情况不对,太安静了。”吉尔伯特皱眉。

他受封成为骑士已逾四十年,也有数次夤夜行军的经历。夜晚的草原看似荒凉,实则满是生机,不少夜行性的动物出没其间,草丛中偶尔会响起沙沙声或闪过一对发光的眼睛,把缺乏经验的年轻人吓个一跳。
而现在周围一片寂然,这种情况通常只有两种可能,猛兽或者……埋伏!

吉尔伯特心头一跳,猛地扬手,训练有素的骑士们纷纷亮出武器,同一时间,一群士兵从各处残垣断壁后闪出,以半月形的阵势向他们包围过来。
领头的人催马上前,长剑直指吉尔伯特,高声道:“以法嘉斯公国的名义,逮捕叛乱者吉尔伯特·普罗尼斯拉夫及其部下,反抗者,格杀勿论。”
吉尔伯特冷眼看着他铠甲上蓝色的绶带:“我可不知道什么公国,在法嘉斯神圣王国的领土上妄称公国的逆贼,皆应拿命抵罪。”他举起手中战斧,怒喝:“为了王国,进攻!”

吉尔伯特指挥队伍收缩成锋矢阵型,但对方的数量是自己的两倍有余,想要冲破包围并没有那么容易。
他援护左右,同时寻找突围的良机,手起斧落,劈倒冲向副官的一名重兵,同时借助战马冲锋,盾击击飞拦在面前的剑士。他正准备命令众人跟上,余光突然扫到一道剑光向自己右侧袭来。
危险!
吉尔伯特试图闪避,忽地听见尖锐的蜂鸣声,一道银色的光破空而至,掠过他眼前,直直没入偷袭者——那个公国军将领——战马的额头。这一击瞬间断绝了战马的生机,它连一声嘶鸣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抽搐着倒在地上。
公国军将领被带倒在地,吉尔伯特冲上,战斧横斩在他的胸口,将他的绶带、战甲、心脏一同劈成了两半。
吉尔伯特回头,西方的平原上,一队人马正疾驰而来。打头的青年一头灰发,靛青色外套的下摆随风飞扬,手中的长弓上,冷光一闪明灭。

意外的援军打乱了战斗的节奏,公国军的包围网被撕裂,主将的死亡又引发了慌乱,队伍的阵型逐渐溃散。吉尔伯特率领部队配合援军进行夹击,在天亮前结束了战斗。

一直专注于战斗的灰发青年松了口气,策马靠近:“吉尔伯特先生,您还好吧?”
“亚修,好久不见,多谢了。”吉尔伯特点点头,“你怎么会来这?”
“我正要前往加尔古·玛库,路上收到留在洛贝家的朋友的私下传信,说有人准备在此截杀您,就一路赶过来了。”亚修的微笑依然腼腆,看不出刚刚在战场上冷然张弓的姿态,“能赶上真是太好了。”
“这次多亏有你。你要去加尔古·玛库?教团离开后,那里应该已经被废弃了。”
“您在寻找殿下吧?”得到对方肯定的答复后,亚修笑了笑,“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如果殿下还活着,我相信他一定在那里。”

即使经过五年,他们当时立下约定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
——一定要来。
——我保证,我一定会重回此地。

***

梅尔赛德司将信笺装入信封封好,放在桌上,起身走到门口,最后一次尝试转动门把手,不出她所料,把手纹丝不动。
她无奈地摇摇头,自己已经努力说服养父,可看来效果并不尽如人意。既然如此,就不能怪她铤而走险了。

深夜,寒冷的月光笼罩在菲尔帝亚上空。
某片上流社会聚居的街区内,一根歪歪扭扭的绳索从一处豪宅的阳台上无声垂落。
梅尔赛德司将手中的包裹从阳台上扔下去,包裹不偏不倚地落在庭院的花丛中,发出“扑”的一声轻响,没有惊动任何人。

女神保佑,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利。
梅尔赛德司在心中祈祷,深吸一口气,抓住绳索翻出阳台,开始往下爬。
包裹里装着女性逃家的所有必需品,这个知识源于老师的教导。而将被罩和床单铰成条,再打成绳索的主意来自英谷莉特。天知道当年她们几个为什么会在茶会上谈到这些,但现在看来,都是颇具实用价值的真知灼见。

梅尔赛德司小心翼翼挪动至二层与一层交界的位置,掌心中已满是汗水,感慨自己实在不擅长活动身体。这个高度,若换做她那群天天活蹦乱跳的同学们,大概已经可以直接跳下去了。
她喘口气,正准备继续,上方忽然传来“嘶啦”一声。
梅尔赛德司心里一凉。
——自己这次恐怕是要失约了。
她只来得及想到这里,就抓着断裂的绳索坠落下去。

就在她忍不住要喊出来的瞬间,一阵风凭空卷动着升起,温柔又有力地托住了她。
梅尔赛德司及时捂住了嘴,没让惊呼声漏泄出去。风拥抱着她轻轻落在地面,她抓起旁边的包裹,飞快地穿过花园,从绿篱稀疏的地方钻了出去。

庭院外,橙色卷发的女孩正一脸不满地等着她。
雅妮特看见好友小跑过来,低声抱怨:“梅戚,你也太乱来了!如果我不在怎么办?你会摔伤的!”话音未落,便被对方一把抱住了。
“好久不见,雅妮。”梅尔赛德司在她耳边叹息似的轻声道,“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念你。”
雅妮特从她发间嗅到熟悉的香水味,心里那一点怒气随之烟消云散,不由自主地微笑:“嗯,好久不见,梅戚。”

“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梅尔赛德司放开她。
“来接你嘛,我很担心你的养父不会放你离开。”
被她说中了。梅尔赛德司点点头,却发现雅妮特一只手一直藏在身后,她拉过她的手臂,发现她手中居然拎着一团钩索。
“这是……?”
雅妮特面露尴尬:“就……老师当年说的嘛,床单什么的太外行了,专业人士还是应该用这个……”
“……”

——确实是真知灼见。

***

希尔凡远远望见前方一骑的身影,转头命令骑士团继续匀速前进,自己快马加鞭追了上去。

“哟,菲力克斯,这么行色匆匆的,是要去哪里啊?”
菲力克斯早就听见了马蹄声,见他追过来也只是随意点点头,对他的明知故问充耳不闻。
“我们这么久没见,你就不能热情点吗?让我猜猜,我们的目的地应该是一致的吧?你要去大修道院做什么?”
——真不想理他。
“现在去那里还能是为什么?难道是去领毕业证书吗?”
这槽吐得漂亮。希尔凡吹了声口哨,正准备称赞他幽默感有所提升,就听到空中传来振翅声。不等他抬头,一匹天马已俯冲下来,准确地停在他身旁。

“英谷莉特,你能不能不要每次出场都这么突然,对心脏不好啊。”
英谷莉特难得没有反击,长吁一口气,声音嘶哑地问:“你们带水了吧,分我一点。”
希尔凡赶紧掏出水囊递给她:“怎么了?有人在追你?”
“谢了。”英谷莉特咕嘟咕嘟灌了好几口,缓过气来,“父亲不同意我离开领地,说这个时候前往大修道院实在太过危险。我拎了一杆枪就跑出来了,没来得及拿其他东西。”
菲力克斯皱眉:“如果没有遇到我们,你准备怎么办?”
英谷莉特低下头,小声道:“……总会有办法的。”
希尔凡摇摇头。他倒是更担心贾拉提雅伯爵,想必那位现在已经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正在家中团团乱转。

三人如同回到了学生时代,吵吵闹闹地行进了半日,空中又一次响起振翅声——比上一次更大更密集——一小队天马骑士降落在他们面前,齐齐欠身行礼。
英谷莉特看到熟悉的面孔,下意识后退了两步,随即又拍拍天马颈侧,走上前,表情坚决地开口:“请转告父亲,我非常抱歉自己如此任性,但这次我一定要前往大修道院,履行当年的约定。在那之前,我不能回去。”
她倒提长枪,以尾端指向天马骑士团:“希望大家不要阻拦我。”

领头的骑士却没有动武的意思,取下背在身后的长形包裹,递向她:“伯爵大人吩咐我们转交给您。”
英谷莉特接过,立刻意识到里面是什么。
“我们还带来了您的行李。”女骑士微笑,“伯爵大人说,很遗憾以领地现在状况不能提供更多支援。只希望卢恩能够保护您的安全,大家会全力守护贾拉提雅领,期待着您平安归来。”
“父亲……”英谷莉特抱住卢恩,抬头看着天空,半晌没有说话。
希尔凡略略侧过头,避免让她发现自己在偷笑。

英谷莉特吸吸鼻子,平复了一下心情,点点头:“好的,我知道了。父亲还有其他嘱托吗?”
“伯爵说还有一件事需要重点转达。”女骑士继续道,“如果在加尔古·玛库大修道院有条件很好的对象……”
英谷莉特恼羞成怒地打断她:“这个不用转达!”
希尔凡终于还是没忍住,“哈”一声笑了出来。
……

战火烧去了很多东西,竖琴节的歌声与花冠节的玫瑰,星辰节时也再见不到虔诚祈祷的人们。
可那个约定还在,定下那个约定的人……大概也还在。

在法嘉斯,誓约是高空的盈月,经年的美酒,是少年时代的梦想与爱,在更迭流转的岁月中永远熠熠生辉,照亮盟约时的故人,也照亮赴约时的自己。
此时此刻,他们要循着那光,去见当年的故人,也去见当年的自己。

誓约既在,一往无前。

***

天空降下血雨,大地正在哭泣。
箭矢坠落,长枪突刺,如不伤害他人便无法生存,如不想死亡就只能在痛苦的深渊中挣扎。
真是……黑暗的景象。
她模糊地想着,缓缓睁开双眼。

“站起来站起来!撒娇的时间结束了!真是的,究竟要给人添麻烦到什么时候……”绿发少女一边跳脚,一边指指戳戳,试图让身边一脸睡意朦胧的人清醒过来。
她的动作被打断了,对方的手臂环绕上她的肩膀,头靠在她的肩上,声音中带着一点鼻音:“苏谛斯,我很想你。”
少女怔了怔,伸出手,回抱住对方:“……吾也很想汝。”
对方没有回话,也没有动。片刻后,少女听见自己肩膀上传来轻微的呼声。
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在对方头上:“别睡了!喂,听到没有,贝雷丝!起床了!”
……

即使纵观芙朵拉大陆的千年历史,能比1185年更为黯淡无光的年代亦难得一见。民生凋敝、信仰破灭,大陆陷落于日渐疯狂的战火之中,发出辗转哀嚎。强者挞伐天下,脚底铺满弱者的尸骨,兵刃上滴落的鲜血汇聚成涓涓细流,所经之处尽是赤红。

而在这深重的黑暗之中,有几点微光正从芙朵拉各地出发,向着大陆的中心汇聚而来。
如同遥远的晨星,沿着自己的轨迹跋涉千里,只为在约定的一刻出现在天际,点亮某个人的眼睛。

黎明终将到来。


——《黎明王座·芙朵拉的黄昏》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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