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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黄金只需三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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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少年 同性(男)

原型 原神 原神空 , 阿贝多

634 33 2023-2-14 01:07
*上,本章为1w字

*含有无可规避的个人理解和废话。


01. 

十二月二十三日,莱因多特人间蒸发的一年整,阿贝多终于笃定她不会回来了。得出这个结论的同时他终于肯从自己的实验里抬起头来,吃掉最后一个罐头,扎起自己的长发——它们在过去一年内如同野草一般疯长——然后出门去了。

他先是查看了一下银行账户:水电费一如既往地扣着,师徒二人做实验留下的积蓄哪怕挥霍度日也还够他消耗半辈子。阿贝多将卡揣回兜里,深吸一口气,扭头直面今天的太阳和冷空气。

阿贝多上一次出门还是半年前,那时候天还很热,他天天呆在空调房里尝试完成莱因多特留下的那个最后的课题。他对此类任务已然得心应手,足够自信,本以为应该像以往一样,一天两天的时间已经足够;不然就一个月,两个月,总有解决的一天,可事实上到现在也没有什么进展。迫不得已,阿贝多进行了一次大扫除,将一团团的稿纸拖到后院的篝火堆里烧毁,天上的太阳大得好像要将他也融化成一撮白垩灰。阿贝多站在被晒蔫的青草里注视着那一团灰,发了一会儿呆,将不认真的态度也一并打包丢进去烧掉了。

时至今日他终于隐约感觉有了一点头绪,但暂时还无法理解莱因多特留下这个以他目前的能力还无法解决的课题的理由。诚然,他会成长和进步,那正是他们一直以来在做的事情,但莱因多特去哪里了,为什么忽然抛下他?

阿贝多思考着,一边在冷空气和人流的裹挟中缓步前行,一边寻找着自己实验所需的东西。约莫是太久不见人,他总觉得周围人的目光里全都带着一份审视的意味。街上人声鼎沸,小广告声震耳欲聋,走了一阵他那习惯了清净的耳朵开始觉得有些受不了。阿贝多加快脚步,想走到另一条街上去,这里对他想要寻找的东西大概是没什么帮助。旁边美发店的蓝毛小哥适时地拦下了这个潜在顾客,操着一口本地口音将传单递给阿贝多:“小锅喔,您换锅发型肯定比现在更帅喱,不试试撒?咱们店里正在搞优惠咯!”

并非语言学专长且交往人员皆为普通话二甲的科研人员的阿贝多费了一番功夫才听懂这句足足拥有四个语气词、抑扬顿挫的话,想拒绝的时候下一句已经袭来,店员看着他的头发提议道:“哪怕组是来剪短点,小锅您这都有点挡视线了,多不方便行动!”

他最终说服了阿贝多。“好吧,”他叹道,“你们店在哪里?”

“这边请这边请,您看我就说撒,您这样的收拾收拾肯定好看。咱们……”

好在阿贝多只是不常与人交往,和傻字并不沾边,在他满脸笑容的推销下和众多套餐中仍旧选择只剪头发。他跟着店员走进去,开了暖气的店犹如蒸笼。里面弥漫着一点湿暖的水汽,理发师和顾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整个店里嘈杂不堪。他推门进来的一瞬服务员似乎是被他惊到,在阿贝多略显后悔且狐疑的目光中带他在等候区就坐。

店里的烟火气很足,但似乎并不适合阿贝多收集人类图鉴,在他看来免不了显得粗俗。环顾四周观察时一双穿着靴子的脚停在了他的面前,阿贝多抬头望去,来接待他的理发师梳着一条金色的长辫,带着一点似有似无的笑意请他入座。清洗时他夸赞阿贝多柔软的发质,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碰见过这样的人了。

听起来是很低级的搭话方式,但好巧不巧两人确实有些渊源,于是他开口道:“我以为你还在那家发廊打工。”

理发师手上的动作一点没停:“是啊,那边关门大吉了,我就过来了。我帮您剪过一次头发,我当时也是这样称赞您的。”

“你看起来比当时有气色多了,能看到你变化很大。”阿贝多回忆道:“语气轻快,精神了些,也比那时候看起来健康了些。”

“谢谢您还记得这么清楚,阿贝多先生。树挪死,人挪活,生活总是会变化的。”空同他描述的那般轻快地,有些答非所问地说着:“这里的人都很好。”

“还有你的耳朵上多了装饰。”阿贝多接着说:“我注意到所有的理发师都有,这是什么入店的规矩吗?”

“很少有客人会注意到这一点。您可以把这当成本店的特色,我们的店长确实是在自己身上打洞的狂热爱好者,但这只是一种巧合。”空在冲洗他头上白色的泡沫时指了指右手边的一幅海报:“我的是荧拉着我一起去打的。”

阿贝多努力不打扰他的工作,扭过头去看着那副紫色的海报。那上面的人满脸闪烁着金属光泽,很有一种非人类的不真实感。他花了几百年让自己变得接近人类,此刻自然生出了一丝不理解:“通常打洞都是为了美观,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审美,因而数量和饰品的选择也有所不同。我并非有意批判,但我不明白他这样做的理由,至少这幅海报在我看来并不能提供它应有的宣传效果。”

“您看着他的脸有什么感觉?”空问道。

“他很有自信。”阿贝多想了三秒,如实回答。

“那就对了,阿贝多先生,他喜欢就足够了,不需要考虑太多他人的想法。就像您在大冬天只穿着半袖和短裤一样,他也只是随着自己的心意行动了而已。他说,‘这样能给我带来一些新鲜的感觉’。”空换上吹风机:“接下来会很吵,我们要稍微暂停一下谈话了。”

理发师逼逼赖赖大道理的时间结束,独留阿贝多一个人思考他那不合时令的着装。耳边风声呜呜地响,阿贝多沉默地思考,余光瞄到空略有气色却仍旧苍白的手,这才重新想起此行最主要的目的。待到结束后他坐起身来,点了点自己的耳垂:“我可以在这里打吗?”

“当然,那是特别的业务。”空应道:“我想我们的时间还有很多,等我们结束后再谈也不迟。还按上次的样子来,好吗?”


02. 

阿贝多度过人生第四百零一年,见证过时代变迁,但不与社会脱节。他师从头很铁且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莱因多特,遂两人共同留下的文书记录上可追溯到玫瑰十字会时期,下至去年她离开之前给阿贝多留下的字条,上书:成为黄金。

黄金这一概念并不难理解,阿贝多耳濡目染,难点在于他并没有怎么接触过这个课题的核心(尽管他自己就是)。莱因多特曾大发慈悲,允许他了解自己从何处诞生,站在左一筐露出骨架的狗,右一箱喷火幼龙的中间,带着阿贝多学习他的诞生历程,命令他了解“人造人”的每一环节。其目的并非要他批量生产同类,而是明令禁止,要他就此避开。

他点了点头,不问为什么,通常莱因多特会将“为什么”本身也丢给他自己去思考,然而这次她罕见地多说了两句。她语气硬冷:“等你明白了「创生的意义」是什么之后也不迟。现在会思考的麻烦有你一个就够了,我还不想当奶奶。”

于此原因,阿贝多手下的造物大多都活不久,仅拥有最低级的神志,自然也就没有东西供他观察研究。莱因多特也已经离他而去,通往黄金的道路须由他自己来开辟。

阿贝多显然为此烦恼过一段时间,为此放弃了一定的生活节奏,整整一年都将自己关在屋内埋头寻找可能性。今天他仍旧会思考两个问题:课题的难度确实超过了他承受的极限,他是否能在短时间内完成;以及师父的离开是不是也是一种抛弃,和对他能力的否定。诚然这样的负面情绪对研究没有多大的帮助,阿贝多便也不去深思,只顾管好自己的分内之事——意为,好好生活,继续实验。他终归还是模拟人类而成的物品,尽管所需或多或少有些不同,但呼吸,吃饭,睡觉等行为都是诞生伊始便存在的本能。

他吃着自己做的午饭,开始觉得或许尝试些新鲜事物确实有效。闲暇时间的思考总会有新的思绪涌入脑海,比如那位给他打耳洞的店长,又比如——空。尽管建立稳固的人际关系很不容易,但他也是时候继续这场悬而未决的实验。

他并非未曾进行过尝试。莱因多特还在的时候曾默许,甚至鼓励他维持社交的行为。“人类的生存依赖群居,”她说,“适量的社交是有必要的。我不会在这方面上对你加以干涉,但是我要提醒你,人类是很难以捉摸的动物,别把自己弄坏了,我不允许你在课题上有所耽搁。”

彼时她正在处理一个和她有合作项目的对象,对方似乎不满她的独断专行,拒绝和她平分资金,并且非常不配合接下来的实验,惹得莱因多特烦躁起来(“蠢货的脑子也就只足以把这种东西当成重点。”她在无线电里写到)。阿贝多还没见过她那副样子,看来人类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可那又是他要成为的。接下来数十次的社交似乎印证了莱因多特的话。在阿贝多又一次被单方面拉进黑名单后,莱茵多特抿着唇,神情严肃。他低下头去,以为将会遭到什么惩罚。

“你的切入点不对。阿贝多,我告诉过你。”

“是的,师父。人通常都在自身所处的群体中寻找与自己相似的个体并开始社交,我……”

“够了,”她有些愠怒,“我没有让你分析错误的时候不要分析。你现在不适合做这个,先放下吧。”

昨天打好的耳洞上串了一个很简约的黑色款式,和他的气质很搭。阿贝多收拾了碗筷,打理好自己,揣上画板和碳笔准备去上班。

地方还是昨天那个地方,他来的似乎比下午上班的时间早了一些,店长正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吃他的盒饭。这个盒子阿贝多刚刚见过,身后两百米有个人满为患的小摊,做这份饭的厨师正在冬天里被烟熏得满头大汗。

见他来了,店长眼睛一亮,冲他挥手。他三口两口扒拉完午餐,很优雅地掏出卫生纸擦了擦手,将阿贝多领进店里,指了指一个清扫干净的角落:“这地方行不行?”

阿贝多颔首:“非常感谢。”

店长哈哈大笑,鼻环随着他的动作晃了两下:“千万别和我客气,之后还要仰仗你呢!”

白色的皮质圆凳有些高,阿贝多坐上去环顾了一下,发现这样正好能看到整间理发店,于是没多做异议。昨天他就相中了这个角落,打完耳洞后又在这里站了一会儿,画了一幅店铺的速写送给店长,附带印象Logo。

谁知店长两眼发光,对他娴熟的笔触赞不绝口。这位四十三岁的中年人做了一辈子想画画的梦,最终出于各种原因没能进行下去,只能做到最简单的设计。

他的身上从上到下有四个纹身,其一代表家里两个孩子、其二代表妻子、其三是一幢地标性建筑、其四纹在屁股上,阿贝多看不见。去年他在二楼开了一家纹身店,自己则作为这家发廊的老板兼唯一纹身师存在着,可惜新开的业务营收惨淡。

说着,他对阿贝多的速写又夸了几句,感慨地表示自己一定会珍视客人的礼物。而阿贝多只顾多看几眼他的纹身,它们笔触稚嫩,细节却安排妥当。简单的几笔就能描绘如此之多的信息吗?在设计时又是如何思考的?阿贝多感到一点冲击,有些意犹未尽地收回视线后请求道:我能不能在这里工作?

永远无法和艺术说不的店长先是瞪圆双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后笑逐颜开。阿贝多这份工作来得天时地利人和,更何况他不收取任何工资,只求一个歇脚的地方供他为客人提供写生,以及听取故事、进行纹身的设计。无论如何都没有坏处,店长决定进行一些试运行,但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他接过阿贝多的身份证,上面显示的年龄为二十四岁,于是店长更加感慨,赞叹年轻人不可相貌——前阵子来的那个空,对对,就是给你剪头发的那个,看着瘦瘦小小的,人利索干活也勤快着呢,帮我卸货的时候一个人搬了快半车的量。

空在旁听着。很神奇,他在不工作的时候也可以一直挂着微笑,这点阿贝多在第一次与他的接触中便有所察觉。

无论如何,阿贝多就此拥有了一个社交圈。



03.

空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阿贝多的时候。

那段记忆始终清晰,因为阿贝多的吐息和话语至今都还残留在他的耳边,尽管两人的最后一面距今已然有三年之久。

商业街尚来繁忙,但冬日的清晨也同样慵懒,行人三三两两,匆匆而过,还未形成人潮。大部分商铺尚未开始营业,街口有个早点铺子,包子三块两个,小米粥杯装,空的一天常在这里开始。他买好早点,胡乱吃完后走进打工的理发店。通常老板比他先到,那人尖嘴猴腮,瘦瘦高高,靠咖啡度日导致他说话有些刻薄,但总归是个好人——在空心里,不拖欠工资、公事公办的就可以是好人,毕竟谁不会被生活打磨,为此空展露出充分的理解。

店长正在指责昨天最后一个走的员工没有按照他的要求打扫店铺,挨骂的人低着头,看起来多少有些不服气。在空之后,一道人影非常不适时地在他破口大骂的时候推开门:“抱歉,我看到门口的传单上写着现在是营业时间,可以进吗?”

大嚷声截然而止,空套上工服,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引他入座。

理所当然地,对方成为了他那天第一位客人。空的手揽过他长过腰的柔软的亚麻色长发,清洗过后带着一些潮湿的水汽和缥缈的香味,它们从剪刀的缝隙间扑簌簌地落下,成一座蓬松的小丘。空并不健谈,只是偶尔出声告诉他自己下剪的目的,他的客人自提出要求后也一言未发,沉寂的空气便一直蔓延下去,直到整条街道都恢复它应有的活力。

店里开始有人流出入的时候空终于放下剪刀,将客人的披风解下:“您还满意吗?”

他的客人站起来,露出那一身不和时节但很合他气质的白色风衣,利落的短发让他精神了不少。空站在一旁,等待着评价。对方却只是简单打量了一下镜子,而后没有再多在自己的外表上停留哪怕一秒。

“谢谢。”他说,视线在空的脸上停留着,像在打量一块会移动的肉。空有些微妙地尴尬,向后迈出几步给客人预留出行走的空间:“您还有什么需要吗?”

“啊,不,没有。”对方说:“抱歉。”

空并没有将这一小插曲放在心上,十几年来他在打工时见过各种各样的人,这位客人甚至还算不上什么。接下来的一天过得风平浪静,他还抽空接了荧的电话,胞妹雀跃地宣告了自己即将迎来寒假的消息。晚上他最后一个离开,将一切都收拾妥当后挂上大锁,然后转身——

上午那个奇怪的客人正斜依在店门口,注视着他。月光将他亚麻色的发丝镀上一层浅淡的银色,他静默地站着,视线移动到店面的锁上,似乎是在无声地催促。

空自认为见过世面,不为所动。他落锁,然后转向面前这个——不知道什么家伙:“先生,时间很晚了,我们打烊了。”

“没关系,我找的是你。”对方面色同样平静:“只是有些问题。你很缺钱吗?”

空思考三秒,感觉自己有些跟不上他的逻辑。对方又开口到:“你工作的时候一直在微笑,但是为什么?我不明白这里有什么能让你笑得出来的东西。你的上司似乎会无缘无故地骂人,店内的氛围很不好。这件事间接地影响了你的同事关系,你们在工作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交谈,空气沉寂,压抑。除了薪资可观以外,我想不出有什么让你留在这里的理由。”

“你今天一直在观察我吗?”空有些好笑:“未免太无聊了吧。”

“你生气了。”他说:“为什么?”

“我还可以选择现在就报警。”

对方再次沉默了,那双绿松石般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空感到十分不自在,感到自己似乎被当成了某种用于观察的道具一般。他忍无可忍:“你平时也是这样和别人说话的吗?”

“不,通常我会更委婉,尤其是在面对学生的时候。”客人说:“但你的忍受度更高,而且似乎不喜欢废话,于是我决定说的直白一些。”

“拐口有家新开的驴肉火烧。你妹妹常提到你经常会跳过晚饭,忙起来就什么也不吃,所以我买了一些。” 他将手里的塑料袋递过来,在空发作之前及时地补充道:“我和蒙德大学有一些合作项目,有时会去担任讲师,荧和我的助教关系很好。”

“那也不劳您费心。”空并没有接过:“我还没有到需要别人做慈善的地步。”

“这不是慈善。我们的相遇是场偶然,在你身上的收获也是意外。如果可以的话…”他顿了顿,观察空的表情:“我想邀请你做我的助手。砂糖和蒂玛乌斯都放假了,但我还有一场实验没有结束,十分需要人来帮忙。”

“你似乎很确信我会同意。”空瞪着他:“你这样很傲慢,就好像在说:‘如果你不同意我就去问你妹妹’一样。”

“抱歉,我并没有威胁你的意思,只是因为你缺钱,而我恰好能开出你需要的薪资——所以我想你不会拒绝的。”他拎着塑料袋的手始终在空中举着:“周末的兼职,你有空的时候就可以来。我了解到你在同时负担着你和荧的学费,她也在别的地方打工,所以我不会去问她。你可以理解为…我想让我的学生过得轻松一些。”

“我是阿贝多。袋子里有我的名片,来或不来就交给你来决定了。”说完这句话,他终于将那种审视的目光收了回去。自称阿贝多的客人朝他笑笑:“我们聊得有点久,你可能需要热一下再吃了。”

“如果你上来就问,而不是通过分析把人逼到一个特定的情境里再说的话。”空接过他的袋子。

“那样的话你就会答应吗?”阿贝多问道。

“…不会。”他承认。

空最终还是同意了。彼时他们已经临近毕业,无论怎么说,他都不需要在阿贝多那里工作太久;然而他停留的时间远超他的预期,整个寒假的晚上他都在阿贝多手下帮忙。人会对长期相处的物品、生命产生感情,哪怕对象是阿贝多也不例外,更何况在相处的过程中他切切实实地看到了炼金术士的为人。近来阿贝多在不做实验的时候表情就会变得丰富一些,他甚至会在空闲时给兄妹补习,做饭,好像一个大家长(尽管他的手艺并不比他们好)。有时两人也会觉得是不是太麻烦他,但阿贝多盛情难却,这个疑问便始终没有说出口。况且他始终都是那一套说辞:你们帮助了我很多,这些只是我应当回报的东西,不必介怀。

尽管有时他会察觉到隐隐的怪异感。那源自于阿贝多不同的两面:有时既像台运行良好的高精尖器械,又像沉在柴米油盐酱醋茶里活生生的人。两个星期后在空的邀请下他们一起过了年,他便又展露出他善解人意的那一面来。摸不准习俗的阿贝多买了不少年货,花花绿绿的快递在角落里堆成一座小山,为此他笑道:这样好像圣诞节啊。

当天飘了些小雪,在衣领和发丝间还残留着冰晶的原本形状,落到地上便消失了。吃过年夜饭后他们出去放烟花,仙女棒在手中燃起一些微弱的光。屋里的小电视放着春晚,阿贝多捧起那些残灰,随后大把的金黄色小花从灰烬中诞生,像流淌的黄金一般又顺着指缝扑簌簌地落下。震惊过后荧认出那是迎春,便开玩笑地说:“阿贝多老师,冬天不应该看腊梅吗?”

“啊,这样。”他温和地注视着花朵从他手中涌出,掉落:“但我看到你们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春天。金黄色的,富有活力的,生机勃勃的。”

和初见那晚咄咄逼人的样子完全不同,阿贝多的神情柔和且放松,眼中质地坚硬的石头被烟火气融化成一汪清澈的泉。空望着他和他手里的花,不由得感到心中有什么情绪正在缓慢地翻涌,抽枝发芽。在送别阿贝多后,两人穿着棉服躺在阳台上看星星。荧四仰八叉,将胳膊搭在哥哥的肚子上:“你有没有觉得阿贝多老师越来越像你了?”

“像我?”

“很会照顾人?而且慢慢变得爱笑了,你们两个都是这样,包括砂糖也这么说。”荧翻了个身,鬓发从她的耳边垂落。她托着下巴道:“第一次上他的公开课的时候感觉他很不好接近,像座大冰山;现在呢,他在把从身上挖下来的冰端给别人当刨冰吃。”

空被她的评价逗笑:“是这样啊。”

“那可不是。”荧望着他的脸,伸出手去捏了捏:“我们都被他喂结实了。”

空又笑。他望着天,呼出一口很长很长的气来。空并没有那么在意自己的处境,两人从小摸爬滚打着长大,不断辗转,活下去就已经竭尽全力,更不要提稳定的社交关系,这让阿贝多的善意已经足够影响他。不知不觉间,阿贝多已经渗入了空的生活。察觉到这一点让他有些不真实感,于是他问荧:“你怎么看阿贝多?”

荧因为这个突然的问题愣了一下,察觉到空的意思后不由得笑了起来。她目光狡黠:“我可是从来不担心哥哥的行动力啊,你最好明天就说。”

次日他揣着心事照例推开了实验室的门,思考如何才能开口。进去时阿贝多在观察一只炼金皿的变化,端着他的画板记录着什么。通常他在专注的时候神情都很严肃,在白炽灯的照耀下不免显得有些疏离,今天也不例外。察觉到空进来,他放下画板:“你来了。”

“嗯。”空应道,隐隐感到阿贝多有事要说。

果不其然,阿贝多没有进行过多的寒暄。在照例问候之后,他注视着正在放下书包的空开口:“我要离开了。”

“…什么?”

“谢谢你这三个星期以来一直陪伴着我,今天将会是我在这个城市的最后一天。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所以没能早些告诉你。”阿贝多说:“这大概是我们的最后一次交谈了,你有什么想知道的,而我又恰好能回答的问题吗?”

哈?

空难以置信,被钉在原地。他想过阿贝多可能会说什么,最坏也不过砂糖已经休假归来,他要就此辞退他,却没想到会迎来一场告别。他注视着阿贝多的神情,企图找出一丝丝他在开玩笑的证据,但他没有。阿贝多正襟危坐,比以往都要认真地望着他,似是要他拿出等同的态度。

他酝酿许久,最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

“因为我完成了师父留下的课题,接下来我们将会前往下一个地方,进行下一场实验。至于具体内容…我还不清楚。”阿贝多答:“抱歉,我让你为难了吗?”

“有一点点。”空承认道:“你不欠我什么,完成了你的课题,按理来说,我应该恭喜你,但你…你走得太突然,我来不及向你道谢,也无法再用行动来表达什么。”

阿贝多仍旧保持着正坐的姿势:“要说谢谢的是我。要让你怎么理解呢…和你相处的时间里,你推动了一个我多年来毫无进展的课题。”

他伸出手来,解开两颗脖颈处的纽扣。随着炼金术士的动作,空看到他咽喉部的皮肤上露出了一颗金黄色的星星,正随着他的呼吸服帖地起伏。

“那是什么,”空问,“纹身吗?”

阿贝多用指尖摩挲着那块特殊的皮肤,面上浮现出一点笑意:“是,也不算是。请你将这颗星星暂时想象成一个缺口吧,一个…情绪的缺口。”

“人类都会拥有情绪上的需求,需求量或多或少,只要给予就能得到满足,而我的存在是缺口本身。我曾尝试和不同的人接触,来测试这个缺口需要多少质料来填补。起初,我只是简单地将人类按照年龄分组进行接触,他们中有和你一样的大学生,一样是哥哥;当然也有青年人,中年人。但随着实验的进展,我发现任何细微的因素都能影响一个人的性格和想法。这么说吧,和人接触的过程并不难,只需抽出十分之一的精力,对方就会愿意听我说话,但想去维持却要花费难以想象的精力。我尝试贴近他们的喜好去改变,迎合,最终无一例外地以对方的离去而告终。我理解了人类是远比我想象中还要复杂的生物,所以接下来的几十年内,我都没有再主动进行过任何触及情感需求的社交,直到你的出现。”

他的手指缓缓地向下滑动,似是思考间无意识的动作。阿贝多顿了顿,继续说道:“我本身的目的很单纯,只是修整外表,但你的一些举动吸引了我。尽管处境不佳,但你仍旧如鱼得水,这些都没有影响到你的心态。你站在人群中,却因为太特殊而显得游离在群体之外,且不为孤独所困扰。是因为妹妹吗,还是因为其他的什么?我想知道,所以接近了你。”

“尽管今天我并没有得出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我从你身上学到了一些与人相处的方法。空,你是十分真诚的。你不深入其他人的生活,却力求做到最好。对你的同事如此,对我也是如此。假设你什么都不做,甚至在我的实验室里刻意捣乱,我也会按照说好的那样给你薪资。可你没有被高报酬冲昏头脑,你为了适应这份短期工作,自学了很多相关的知识,对我也没有毕恭毕敬。我那天走到你面前是什么样子,今天你对我就还是什么样子。这么说可能很唐突,抱歉——但你有让我着迷的地方。”

空在他的自白间一点一点地攥紧了拳头,感到呼吸不畅。近些天来那个在实验室的白炽灯照耀下逐渐真实,饱满的人影又随着讲述化成了零星的碎片,阿贝多如此真实地坐在他的面前,那种无法理解的感觉却再一次将他压倒。空意识到,自己看到的永远只是一部分的阿贝多,即便自认为关系已经足够紧密,却始终无法触及到那人遥远的真实。

“对「实验品」的着迷吗?”空竭力让自己语气平静地问道:“在最后,你想做的就是剖析我的为人?”

面前的人没有因为这个问题而困窘。阿贝多沉默着,轻轻地摇摇头:“或许一开始是的,但现在,你是我的朋友。在产生了联系之后我无法把你当做单纯的物品看待。我很想观察这段关系继续下去将会开出怎样的花,结出怎样的果。但我无法在这里停留,再次感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帮助,我会一直记得的。”

空没有再回答他。他盯着阿贝多靴子旁的地面,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在一阵沉寂后,那人站起来,空听到衣料摩擦的声音,他抬眼望去,阿贝多脱掉了他的白色风衣,然后向他走来,那颗未曾被他察觉到的星星此刻是那样的晃眼。

“你想摸摸看吗?”阿贝多凑得很近,他注意到空的视线,提议道。

空那么做了。

相比起他冰凉的手,那颗星星是滚烫的,指腹下能感受得到阿贝多的脉搏。阿贝多静默地望着他。空用了点力,他便呼吸一滞,却没有产生任何抗拒的情绪,只是沉默地将一切吞下。

那一瞬间很多想法从他的脑海中飞奔而过,只要他想,他可以扼住阿贝多的脖颈,悉知那人平静面具下的失态;只要他想,他可以将阿贝多永远留下;只要他想,他还可以再凑近一些…只要他想。

可空什么也没有做,两人又这样站了一会儿,阿贝多的呼吸打在他的面庞上,温暖而湿润。直到指腹被阿贝多的体温彻底浸染,空轻轻地将手从阿贝多的手中抽离:“我明白了。你需要我帮忙收拾东西吗?”

那人离开的一段时日里,空时常会做有着具象的声与味的噩梦,阿贝多的面容一如既往的清晰,久久不肯离去,但一切都还照常发展着,生活不会就此停滞。荧了解他,不必多问便拼凑出了事件的全貌,于是不再多去过问。平淡的日常再一次将两人接纳,抚平伤痛和新奇感,日复一日,直到空也不再去想他。阿贝多在时间的流动中成为生活的过客,成为人际交往中的启迪者,尽管这份经验可能不再有用,因为他确信自己无法再碰到第二个同阿贝多一样的人。

但阿贝多再次出现了。几乎是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他再次推开了空打工的店门。他变化不大,没有穿他的白色风衣,不像以前再遮掩着,星星在敞开的领口间仍旧显眼。空再一次被他的身影钉在原地,但从情绪中走出也没有花费他太大功夫。他设想过很多次与阿贝多再会的场景,今天一见才发觉那些设想也不再有效,因为他早已不再被过去所困惑。

他要直面阿贝多,理解阿贝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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