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赶路。
脚下一望无际的草原从苍翠到枯黄，到最后只剩黄瘠、裸露的土壤。夕阳好像被钉在天边，投射出些许温暖的昏黄的光。我随着它一路向西——也许是向西吧，走到了草原的尽头。
看过的枯草太多，我都快以为这个世界只有一种颜色，瞥到远处的红色之时还有些恍惚。那红色就像黑洞一般，让我止不住跑向它的脚步，我越跑越快，风呼啸在我耳边，我从矮丘上冲下，在花海前站住了脚。
那红色——竟然是连绵无际的曼珠沙华。
下一刻恐惧漫上我的心头，我似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我想转身逃开，逃得越远越好！可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朝花海深处而行，起初很慢，但后来便越走越快。我绝望地看着花海在我眼前后退，慌乱感也逐渐扩大，直到有什么拍上了我的肩膀。
他长了一张人脸，或者说，除了头上的兽耳之外，他就是一个面容俊逸的男性。他对我笑了笑，我不由自主地痴了一瞬。
他松开手，我也拿回了我身体的控制权。
“你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我问道。
“许是此地鬼使犯了糊涂，不小心把你带来了，我代他们向你致歉。这里不是活人该来的地方。”他道，“我姓甚名谁都不重要，毕竟你很快就会离开。”
“万一……他们没搞错呢。”我喃喃道，“万一我真的，死了呢？”
“这啊，”他含笑道，“活人死人，我倒不还至于弄混淆。”
我从未在什么传说故事中听说地府有他这样的人，毕竟他长得实在是好看，不由得好奇地问道：“你是十殿阎王，还是判官无常？”
“都不是。”他说，“我是三途川畔的恶鬼精怪，只因冥界奈何不得我，故而在此停留。”
据传，唯有神仙与恶鬼不入轮回，前者是超脱尘世，位列仙班，轮回之道再不适用；后者是怨怼深重，就连孟婆汤也荡不净前世夙怨。
我悄悄打了一个寒噤，又悄悄看了看他。恶鬼不多是青面獠牙，凶神恶煞？眼前之人别说恶鬼，说是位仙人也没人会反驳。怎么会……
又等了些时间，也许是发现暂时不会有什么鬼使经过此地了，他拍拍衣袖，与我寒暄道：“你既从阳世来，可知青丘？现在那里，人多不多？”
那不是个传说中的地方吗？我斟酌着词句：“听说过，在北边，只是我从未去过。至于人多不多……现在哪里人不多啊。”
他颔首道：“是吗，看来他的疆域扩展得这么大了。”
他？
我不知他嘴里的那个人是谁，哪怕好奇也不敢多问。
“你们凡人的设定未免有些粗暴。其实所谓神仙与精怪，只有一线之隔。”他自顾自道，“就如同永恒与刹那间，生与死之间。”
寒光一闪，我下意识瑟缩了一下，见他不知何时从何地变出一把剑来，剑身纤长，通体闪着幽幽白光。只是那剑上面似乎斑驳着血迹。那血迹跨越了时间来到我的面前，隐隐透着寒气。
“让你受惊了。不过这并不是我的剑，只是一个幻象。”他挥手，剑便化光而去。“是我记忆中……它最后的模样。”
他伸出手指，指着不远处空中的一个洞。
“这是阴阳两界的裂隙。我找了它数百年。如今只有现在的你可以进入这个裂隙，这件事，我只能拜托你去做了。从那里进去，同那里的游魂说你要去见一条龙，它们自然会带你去。”他说，“你若再见他，就替我杀了他。若是事成，我会尽我所能，送你最需要的东西。”
我浑身一抖，颤声道：“开什么玩笑，我哪里敢杀……”
“你只要说，是青丘的狐狸派你来的。他自然会引颈就戮，不会有任何反抗。龙身有几片逆鳞极为珍贵，一片五百年修为，你全拿去便可。我只要他的一对角。”
他语气平淡，仿佛是在说今天晚饭该准备哪些食材。
我咽了咽唾沫，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是我看着那黑漆漆的裂隙，莫名涌起了一阵好奇。反正也没什么事做，不如就走这一趟。我在里面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许是一秒，也许是一辈子。我没碰上什么精怪，只是心里默念着我要去找一条龙。眼前逐渐开阔，很快出现了一片水潭，还有一只巨大的生物。
真的是龙。
我连尖叫都发不出声来了。
我头一回看到这样的存在。这种超脱了我以往的认知的美丽生物盘在水潭中，它的鳞片闪着莹莹的光泽，须发皆白，喷吐的龙息将水面激起阵阵波纹。
我把狐妖要我说的话转述了一下。
“我的命可以给你，不过在此之前要替我办一件事。”龙神湛蓝的眼眸锁定了我。“带他离开。”
他？离开？
我想了想狐妖的样子，觉得他并不需要这个。但是如何想都明显不是我这种人能质疑的。
我告别了龙神，返回了两界的裂隙。

阴阳两界的通道，实在是难以行走。我走了不知道多久，才重新见到那片花海，见到花海中的狐妖。
“让你带我离开？”在地上小憩的狐妖微微睁开了眼睛。
我点了点头，然后他噗嗤一声笑了，继而转为大笑。
“我是恶鬼。要想离开此地，除了被超度，还有什么法子。”他坐了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先休息一下吧。下回你去告诉他，这是妄想。”
我说，反正也没什么事，我在这哪也去不了，不如我待会就过去。
“那真是多谢你了。”他笑了。
有个问题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盘旋了很久，最终我还是问出来了。我询问了狐妖的身份，毕竟关于龙的传说我听过好几个，只是想弑神的妖，是我从来没见过的。
“我啊。”他道，“我乃九黎氏麾下，我的首领也就是你们说的蚩尤，我的时代早就过去几千年了。”
我想了想说，这些都是神话里的人了，距离我也实在是太遥远了，我其实没什么感觉。
“确实，毕竟已经过去五千多年了，你身上的衣衫也是最近我才在游魂身上看见的。”狐妖有些怅然道，“日子过的真快啊。”
又坐了一会，我告别了狐妖，进入了那个黑暗的罅隙。
比起那片花海，我其实更喜欢那个水塘。也许是因为那里更像阳界，让我觉得更舒心。这么说来，我似乎，的确还没死。
再次回到那片水塘，那条巨大的龙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名白衣白发的高大男子。他背着我负手而立，我局促地走了近，他也很快转身。
看到他的脸，我在心中小小感慨了一下。
“他拒绝了？”
龙神虽是在问，但他的神情似乎并不意外。
“只要执念解开，想必就可以让他离开了。”我想到他还自称恶鬼，从以往的一些小说作品的角度出发斟酌道。
但我自己也知道，这大概是一句谎言。

水塘边有一些草叶，我摸了摸。感觉与现实中看到的没有什么两样。我不由得有些高兴，问龙神道：“我这是离开黄泉了吗？”
“只是灵魂的一部分离开了而已，而且这里也不算是完全的阳界，只是离阴界略近些。强行回归肉身可能会变成你们说的‘植物人’。”龙神好心地替我解释道，“我会帮你搜集余下散魂，不过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短时间，你还不能回去。”
“……那，多谢您。”
这也许就是狐妖许诺的给我的东西吧，但怎么想都觉得怪怪的。

龙神的手上忽然多了一些光点，我疑惑的看过去，他对我颔首道：“目前只有这一些，以防万一，可能还得去阴界一趟，免得有些遗漏的。”
可不是……活着的去不得吗？
“虽然不能前往，但是我分出一缕神识，跟着你就能过去了。”龙神道，“至于我的命，那就等我搜集完你的神魂之后再说罢。”
我心想这样也算完成任务了，于是点了点头。
“还是要多谢你。”龙神道，“若没有你，我不知该要等到何时了。”




回去的路上让我很是紧张。我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龙神的神识，我也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了什么。毕竟带龙神的神识穿越两界，这事我还没同那个大狐狸通过气呢！
出乎我意料的是，狐妖看到仇敌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愤怒，或者做出什么激烈的举动。
“你来了。”他甚至笑了笑，“这里并非你该来的地方，怎么还来了？”
“来看看你。”龙神道。
“那你现在看到了。”狐妖问道，“什么时候走？”
“很快。”
“我也是。”他欣喜道，“你知道吗，我听说，现在青丘住了好多人了。”
龙神应道：“只可惜，并不是大的城市。”
“这有什么。凡人会喜欢宽敞的地方，人少也无妨。”他满意道，“他们……不会再经历战乱之苦了吧。”
“已经几十年没有战争了。”
“那才几十年……也罢，毕竟凡人的寿命实在太短，这已经足够长了。”
不过几个回答过后龙神的神识就撑不下去，很快消散了。狐妖看着那道神识逐渐消失，扬手替我拂去几个残存的星点，垂下眼叹息一声。
“他看起来，还挺好的。”他轻声道。
我怕他因此失控，紧张地手上都是冷汗，他却只是笑了笑，抬头看了看天。
忘川的天是黑的，只有天边有几片红光。不知是曼珠沙华花海的倒映，还是那里就是奈何桥。我在这仅仅一会就感觉无边的痛苦孤寂，不知道他一个人是怎么过下来的。
我看着狐妖，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不是……”
想杀他吗？
“毕竟，真的已经过去太多太多时间了。”狐妖坐在花托着腮，“我用一千年恨他，一千年埋怨自己，一千年诅咒那些背叛的人。到如今，我已经连自己族人的面庞都记不清了，也不知道自己在这待着，究竟是为了什么了。”
他对我笑道：“我说要杀他，是骗你的，我只是想见他了。因为活着的就只有他了。”
你不算吗？我问。
他低笑：“我哪算活着啊，我早就死了几千年了，你现在看到的不过是一缕执念，游魂一个罢了。”
所以他无法自己穿过阴阳两界的裂隙，因为他已经死了。
“我在忘川待了几千年，一直在寻找经过的青丘子民的灵魂。希望他们死后都能有一个好的去处。”狐妖道，“我死前之事早已不可追回，只能尽力为那些侥幸逃过的族民筹划。如此，便过了三千年。”
“剩下的，近两千年的时光。我多是在怀念，甚至回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往事。那些在战争之后，我以为不会再回忆起的，与蛟之民的那些往事。”
“但是今日，我想起来了。”
「你答允了？」
「允了，许你一辈子。」
他陷入了回忆，但很快又摇了摇头。
“替我带最后一句话吧。”狐妖说，“很快，你应该就可以回家了。”
他说，我没有后悔过我的决定。
这句话，我在舌尖转了一圈。还未等我品出些什么，他的身躯渐渐变得透明了起来，我伸出手去想要挽留他，却扑了个空。
他在我眼前化为齑粉，随风散去。
我在地上发现了一抹白色。看起来，似乎是叫白花石蒜？我从未在现实中见过。但是握在手中，总觉得有些哀伤，自指缝溢出。
他都放下了。原来数千年的执念，放下却是如此简单。


……


我把那朵白色的花供奉给了龙神，把那句话也带了去。
龙神看到那朵花，只问了我一句：“他走了吗？”
我说：“走了。”
“挺好的。”龙神缓缓闭目，而后脸上露出了个笑意。不过很快，他就转移了话题，“事情既然已经结束，你也不会再来到这里了。我们让你来回走了这么多趟，实在抱歉。”
“恕我冒昧，你们……”我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龙神欲言又止，而后摇了摇头道，“我们，没什么关系。”
他身边聚集的亮光越来越多了，看来果然是散落在阴界的多。
“你的时候该到了，我送你回去。”
龙神抬手，那些亮光汇入了我的身体，我也渐渐向上飞去。
“我与他，无论立场变化与否，都只会做出一个选择。”
我似乎听到龙神在说些什么，但又好像他什么都没说。
「世事多是两难全。」


待我醒来，便是在医院的病床上，手里没有花。
我看着来来往往的医生，好像我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境。带着呼吸器的头转动有些困难，医生把我的手拿出来，准备给我换绑带，却发现手腕上竟有一白一紫两道印记。医生擦了擦，也擦不掉。
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二人并肩而立的身影，但很快也随着风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