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38.7℃，距离半个小时前又上涨了0.2℃。



“落翅仔，我不是在跟你商量，咱们两个现在必须去医院。”公子开明口气难得认真强硬，死死拉着上官鸿信胳膊的手带着一股不由分说的力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温度有多高？”



“……我不去。”上官鸿信把脸埋在枕头里，作出一副誓死不从的样子“看一次病太贵了，霓裳大学的学费还……”



“可是如果你还这么病着，做家教的事情就要一直耽搁。今天小美妈妈不还给你打电话要你给他们家小美补课吗？我跟他们说你回了老家，后天就能继续给小美补课了——后天你再不好，说不定小美妈妈就去请别人了，人家小美可是高三生诶，寸时寸金，落翅仔你耗得人家耗不得。”公子开明深知上官鸿信顾的还是几两铜臭，决心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虽然就算不这样，他也早准备把上官鸿信拖到医院去。



上官鸿信听他说完，半晌没再回音，公子开明猜他一定也在心里掂量此间利害，立马乘胜追击：“你这一下子耽误的可不止小美噢，临近期末，不管小学初中高中都爱在这个时候临时补课抱佛脚，你一拖再拖，不知道要错过多少个给霓裳的学费。”



上官鸿信抿了抿嘴巴，舔了舔干得起皮的嘴唇：“那就再吃一次退烧药，如果明天……”



“不。”公子开明按住上官鸿信的肩膀“这句话我可是听你说了三遍？唔，不，四遍了！足足四遍！如果你第一次就听我的，怎么会有今天这个样子？”



上官鸿信慢慢把眼睛合上，过热的体温让他觉得眼球滚烫灼痛，每眨一下眼睛都像煎熬。



“随你的便。”他妥协了。



公子开明笑着凑上前在上官鸿信的面颊上亲了一口：“乖。”



2.

上官鸿信之所以病得如此重，要公子开明说，还是自己作出来的。



为了便宜，他的租的房子在老城区一个极老的小区里，水电常停不说，供暖也很不好。上官鸿信左思右想算了整整三天，拍板决定停了暖气，一冬天只靠小太阳过活。



“供暖不好，去年简直有跟没有一个样，供暖费都花进狗肚子里了。不如干脆停掉，我算过，电费怎样也不会比供暖费更贵，这样就能又省下一笔。”上官鸿信说这话的时候公子开明正在吃饭，老坛酸菜面嗦得极香，对这严肃的家庭会议是半听半不听，他深知上官鸿信顾家算计的本领，这种事情只需要他点个头——甚至不点头也行，上官鸿信才不管那么多。



“都听你的好啦……我无所谓，咱们刚搬出来，左右比五六个人挤一起的廉租房舒服，剩下的你随便啦。”公子开明喝了口面汤“我觉得这面还不错诶，不知道怎么好像别人都不太爱吃的样子，超市都滞销了，我趁机买了一箱~”



上官鸿信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探了探头，问：“酸菜？”



公子开明捧起面碗看了看碗壁，转头对上官鸿信道：“恩……对，老坛酸菜。”



“酸菜我不吃。”上官鸿信伸手从茶几上抽了张纸巾，撕掉一半擦了擦公子开明的脸“吃有吃相，你都沾脸上了。”这用纸一半一半用是上官鸿信的毛病，公子开明心知肚明。这人毛病多着呢，什么马桶的水箱里要塞瓶子啦，每晚开灯有时限啦，大抵都是为了节约省钱。



“真奇了怪了，落翅仔你不是东北人吗？我听说东北人都吃酸菜耶。”公子开明趁着他擦，小幅度地把脸往他手心里蹭了蹭，被上官鸿信嫌弃地躲开：“不吃就是不吃，你管那么多。”



这是个怪事。



公子开明刚认识上官鸿信的时候这人才来海城不久，名副其实的新“海漂”，和公子开明还有其余四五个人挤在集装箱一样的房子里，整日里做五六份工，凌晨起床送酸奶，白天时而在报亭时而在餐厅洗盘子，不时发个传单什么的，晚上还去上夜校，公子开明有事的时候他也帮忙给他在网吧做网管，当然，不是白帮忙。



“你很缺钱？”公子开明有次闲聊问他。



“我家里有个妹妹。”上官鸿信口气平淡“她得上学，我父亲早亡，我若不出来打工，连她也供不起。”



“噢……那还真是……我从小到大在孤儿院就自己，你们这样还得养家的不容易啊。”公子开明拍了拍上官鸿信的肩膀，被上官鸿信不着痕迹地躲开。



因为缺钱，上官鸿信什么活都干，也因为缺钱，上官鸿信什么饭都吃。公子开明甚至见过他面色不改地捧着书吃死面馒头的样子，拜托，那个馒头如果砸人脑袋上都能重伤了，他居然吃得进？



可就是这样，上官鸿信居然挑嘴不吃酸菜。公子开明好奇心强，几次三番问他，上官鸿信坚持不说，直到这人考出教师证的那个晚上，公子开明趁他高兴把他灌醉，才逼出真相。



3.

上官鸿信家的后院里原先有一口能一下子装下两个孩子的大缸，那是他们家冬天用来腌酸菜的地方。


村中几个孩子常玩躲猫猫的游戏，这口大缸就成了上官鸿信和上官霓裳最好的堡垒。他们两个缩在这口缸里，一躲能躲到天黑也不被人发现。


或许是黑暗和拥挤的环境给了人别样的安全感，上官霓裳总会在这时候对上官鸿信说一些平日里只放在她心上的话。


比如她羡慕那些已经上学的小孩。


比如她长大以后想去看看传说中的“海”。


还有想把头发偷偷剪掉，还有想吃酸菜。


“傻丫头，夏天哪来的酸菜，你得等冬天，到冬天我们才有酸菜吃。”上官鸿信一面笑一面点了点霓裳的鼻子，缸里黑洞洞，上面又盖着破盖，什么都看不见，但他总能准确地发现霓裳的眼睛，它们在黑暗的地方也亮晶晶的，之中荡漾着超越小小村庄界限的遥远的未来。


他们就这样一遍遍故技重施，躲猫猫从未败绩，直到一个初秋，他们的母亲掀开了盖子。
　　
“鸿儿！霓裳！你们怎么还有心躲在这玩儿！你们知不知道……！”
……
　　
就在那年初秋，他们父亲在工作的矿上出了意外，人送到医院时就没了气，兄妹二人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那一年，他们吃了整整一冬天的酸菜。


家里的顶梁柱倒了，秋收偏又不好，没有别的菜可吃，有也只有那一大缸酸菜。生炒，硬拌，无穷无尽的吃法，只有那东西。


后来的上官鸿信把那个冬天和酸菜的味道一起封存在脑子里，久之积疾成了一隅禁区，颇似勾践的苦胆，留在那里给他提醒，那么酸，那么苦。



4.

公子开明喜欢吃虾仁，尽管这玩意贵，但个中寓意他非常喜欢。



他是用一罐虾仁把上官鸿信骗到手的。



公子开明不是海漂，土生土长在海城孤儿院，身边一票老朋友，有老大不小还是个混子的，也有做买卖做的风生水起的。



就有这么一回，一个风生水起的朋友邀他去参加婚礼，弄得洋腔洋调，排场极大，光自助餐取餐的桌子就摆了长长三桌，公子开明从中溜达，眼尖发现了虾这种不常吃到的富人家玩意，一下馋心上来，弄了一大盘子。



“小明，这是你嫂子。”这朋友敬酒到公子开明时已经被灌得满面通红，说话直磕牙，新娘面上倒还清爽，轻轻挽着新郎官胳膊。公子开明同他说笑，举杯朝他敬酒，这人一扬脖喝了，附身贴到公子开明耳侧，一嘴巴酒气都喷在他脸上：“我说，你怎么不带弟妹来？你前几天不说你才处了个对象么？”



……那是玩笑，或者说是因男人的面子问题而必要产生的谎言，这人前几天给公子开明打电话的时候问过这事，公子开明成天撒野一样，哪儿能处得来小姑娘？也就嘴上说得爽快。



“我对象他呀……他……他今天要上班，来不了。”公子开明推脱着笑了笑，一个虚空捏出来的人，哪有什么真的？可他眼前却骤然浮现了上官鸿信骑着锈得看不出本色的破自行车挨家挨户送牛奶的样子。



虽然嘴巴毒了点，但人节约又会顾家，也不是不行，吧？



新郎官晃荡着去别桌敬酒，走远了。公子开明一个人坐在那跟眼前一大盘子虾大眼瞪小眼，上官鸿信以前说过他从东北一个村子来，会吃过虾吗？



索性公子开明偷鸡摸狗的事儿干得最熟练，他包里有一听还没开得可乐，拿出来咕咚咕咚一杯干掉，就地变成个小罐子，他偷偷把虾剥了，趁人不注意都塞进可乐罐里，再装进包，等婚礼一结束，他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免费虾带了出去。



“公子开明，真有你的。”上官鸿信见到公子开明特意为他偷渡出来的虾，并没有像公子开明想象中的一样痛哭流涕感恩戴德，反倒是一脸古怪地看着公子开明，仿佛他是个摸人兜的惯犯。



“别那种眼神好不好？我这是临时起意才想到你的诶，不要不领情落翅仔，啊——”公子开明说罢夹起一个虾喂到上官鸿信嘴边，上官鸿信一张嘴把虾吞进去，嚼了两下皱了皱眉：“……一股可乐味儿。”



“那可能是我可乐没喝干净，这没办法啦，事情紧急嘛，不过你觉得怎么样？好不好吃？”公子开明支着脑袋凑近他。



“还行吧。”上官鸿信挑了下眉毛“和想象不太一样，也就普普通通。”



“落翅仔，你这人可真——算了，不过你知不知道我刚刚喂你的时候，悄悄在心里跟自己说了什么？”



“我不会读心。”



“我说——如果你乖乖吃了，你以后就是我对象了！婚礼上我朋友还问这事来着，我也想我实在急需一个，我朋友还没我大呢，明年都要当爸爸了！”公子开明一下子拉住上官鸿信的手。



这是个完完全全的陷阱，公子开明这人惯会耍赖，他知道上官鸿信不可能就此答应，但是只要开了头，文章就好写下去。



令他没想到的是，上官鸿信倒坦坦然笑了，伸手又往嘴里夹了个虾仁。



“好吧。既然吃人嘴短，那我就多吃几口回个本先。”



5.

海城临海，个中纵横着无数入海江河，到医院的路恰沿着一条江，夜晚繁灯如昼，江对面是通明的灯火霓虹，那是个富人区。


上官鸿信半揽着公子开明的腰坐在他的二手破电驴后座上——他和上官鸿信新租的房子离他以前做网管的小网吧颇远，公子开明一咬牙直接和老地方拜拜，到二手市场买了个折叠小电驴开始做起了代驾——公子开明骑车颇快，往日眼熟的璀璨景色也变得生动起来。



“你看那边！”公子开明指着对岸一栋极高的大厦，楼体上正缓缓滚动着华丽的霓虹“那边那栋楼，每每有什么明星啊什么的过生日了，他的粉丝就会在那上面打某某生日快乐。”


“关我什么事？”上官鸿信声音不起不伏，转眼就被快行的狂风吞噬。他现在被裹在两层羽绒服里，活像个粽子，就是有心多欣赏也难。


“等我有一天有钱了，就把自己的名字打上去，落翅仔你要是求我呢，我可以连你的名字一起。”公子开明小幅度回头，加大了音量。


“我才用不着，你快点到医院就好，小心扭头骑车撞在电线杆上。”上官鸿信冷冷地说。


公子开明叹了口气，把头扭正，心里却翻起了浪花。


他视力一直很好，绝不会看错，刚刚上官鸿信一定笑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