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燃烧，死于熄灭。”


这句话刻印在每一个火精灵的生命里，并贯穿他们的一生。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如火一般燃烧，火焰熄灭之时就是生命终结之时，亿万年来生命最本质的规律，即使是神也无法扭转。


“火精灵拥有着短暂而又绚丽的一生，它们那无尽华美又无尽凄凉的道路一眼就能望得到头。”


古尔薇格合上厚厚的魔法书。“这也注定了这个种群的稀少。他们燃烧生命放出的光亮太过强烈，会把那些长久以来隐匿于黑暗中的眼睛灼伤，所以这个世界不喜欢他们。”


“难道这个世界不希望被照亮吗？”


彼时尚是个小孩的恺撒如此天真地问。火焰是多么美好的东西！如此温暖，明亮，如此耀眼而炽热，行走于黑夜里的旅人需要它，挣扎于寒冷中的居民需要它，它创造生命，饲养生命，滋润生命，富足生命！为什么会有人要拒绝这种仿佛来自上天的馈赠？


“不，世界是需要被照亮的，但这个世界的主权者们不需要。”


古尔薇格怜爱地抚摸着小恺撒的金发，“他们浸在冰冷与黑暗里的时间太久了。那样热烈明亮的火焰，会灼伤他们的眼，烫伤他们的心。于是他们错误地把自己的愿望强加于这个世界，殊不知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在火焰中诞生，所以啊——”


“即使不需要火精灵，总有一天，也会有人在黑暗中升起足以燃尽世界的火焰。到那个时候，万事万物都将回归本质。”


恺撒觉得自己听懂了，可又好像没懂。如果真有那一天，真的燃起了那么一场火焰，被燃烧殆尽的不仅仅只有主权者们和他们的黑暗，还有金色的宫殿，洁白的寝床，钢琴、风铃、油画、蒲公英，还有古尔薇格和她的魔法书，他所拥有且钟爱的一切。


“你觉得那个人会是我吗……你希望那个人是我吗？”


他握着古尔薇格的手。他母亲的手纤细又温暖，他看着他母亲的眼睛。


他母亲的眼神温柔、坚定却哀伤。


“我希望是……也希望不是。”


古尔薇格在恺撒的额头上留下一个吻，“好了，晚安，我小小的‘火精灵’。”


那晚，恺撒很快就睡着了。他忘记了问古尔薇格是否真的见过那些似乎只活在魔法书里的火精灵，他忘记了问火精灵是否真的像书里描写的那样能燃起铺天盖地的火焰，忘记了问那赤红色的火焰是否真的是在燃烧火精灵的生命，忘记了问那句“生而燃烧，死于熄灭”是否真的是火精灵短暂一生的写照。古尔薇格很快就因病过世，他后来才知道，他的母亲此生几乎从未踏出过这个宫殿一步，连天日都未曾得见，更不用说那本就稀少的火精灵。


他从未放弃过询问和寻找火精灵。直到更远、更远一些的后来，他真的找到了一只。


“这次的火会不会太猛了一点？”


恺撒皱了皱眉头，空气里已经全部溢满了被火烧焦后的刺鼻气味。


楚子航站在漫山遍野的火焰中间，那些火似乎是以他为圆心烧起来的。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这种程度的火焰算不了什么。你现在看我的眼神仿佛我是个什么一次性用品。”


恺撒跨过那些火焰，小心地把自己的披风撩起来避免被火舌舔到。教训来自一次胜仗，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和他的大型人形喷火器站在一起检阅成果，结果一个不注意被火舌舔到了披风角，差点把头发都烧光。确认远离火焰之后他放心地把披风放了下来，“就算是什么产品也得注意保养讲究使用寿命，更何况是人了。”


“我也不是人。”


楚子航答得十分坦诚，恺撒噎了个半死。


“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你们火精灵都是这样的吗？还是说只有你是这个令人讨厌的性格？”


恺撒终于走了过去跟他站在一起。夜空中星光闪烁，月亮惨白的脸孔被蒙上赤红色的光影。


“你可以自行想象，因为我也没见过同族。”


楚子航原地坐了下来，虽然嘴上说着仅仅只有这点程度，但他确实是有些累了。连日的苦战，连日的消耗，他燃烧得太快。


他总是燃烧得太快。


恺撒也跟着他一起坐了下来。现在的他已经成为了某支军队的领袖，他们的旗帜是鲜艳的赤红色，象征着要把旧世界燃烧殆尽的火焰。


“我妈妈很喜欢火精灵。”


他看着天上的冷月道。“小时候老是给我讲火精灵的故事。她说他们的一生华丽又绚烂，总是能燃起铺天盖地的火焰。不知道她看到你会不会很失望。”


这是恺撒第一次对旁人提起他早逝的母亲。楚子航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回答道，“至少我也能放火。”


恺撒笑了起来。“别当真，要是能见到你她肯定会很开心，这毕竟是她的愿望。”


顿了会儿，他又道，“而且她一定会很骄傲，因为她儿子真的找到了火精灵，并且这只火精灵也愿意帮他实现那个看似愚蠢的愿望。”


愿望？就是在这片无尽的黑暗中升起足以燃尽旧世界的火焰。恺撒永远不会忘记古尔薇格的那些话，也永远不会忘记他一路走来看到的真实。这个世界浸淫在冰冷与黑暗中太久，光靠残存的热量已经无法再温暖，只有燃起一场大火把一切都烧尽，万事万物才会回归最初的本质，不管是人也好、制度也好、社会也好，才会回到最初那种真诚、朴素、无暇的样子。


为此，他愿意付出他所拥有且钟爱的一切。他希望最后那个燃起大火的人会是他，应当是他，只能是他。


“你觉得我能燃起那场把整个世界都烧光的大火吗？”


恺撒凝视着他身前的火焰。火精灵的火焰一旦燃起如不烧光永不熄灭，一如他们生命的本质。他知道自己的愿望是建立在燃烧楚子航生命的基础上的，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早在决定要反抗旧世界时他就把自己押上了命运的赌桌，这场赌局势必要分出胜负，没有人是绝对的胜者。


他愿意付出，这并不必然代表着他能坦然接受失去。


“如果是你的话，没有什么不可能。”


楚子航说。恺撒转过头来看着他，发现他脸上的神情异常认真。


“我知道你在刻意回避谈论什么。”他的语气冷得全然不似烈火，但每一个字却都在真切燃烧，“火精灵生而燃烧死于熄灭，我只有在燃烧时才感觉到自己真正活着。旧世界只有靠火精灵的火才能燃尽，我并非全然为你而燃烧，这也正是我生存的意义。”


他斩钉截铁地说完这段话，却忽然打了个喷嚏。恺撒把披风解下来披在他肩上，“原来能燃尽世界的火精灵也是会感觉到冷的么？”


“不是……”


楚子航揉了揉鼻子，话题又被岔开了。他想了想，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总之，只要你不燃尽，就能一直这么永远燃烧下去吧？”


周围火焰的光芒已经逐渐黯淡了下去。恺撒站起身，“新世界自燃烧中诞生，是一团永恒不灭的活火。只要这个火种还在，火焰就能永恒燃烧下去。再说了……”


“当真只有火精灵的火焰才能烧尽旧世界么？”


他向着楚子航伸出手，“人类能不能做到，不去试试怎么知道？”


逐渐黯淡的火光里，他的身影伟岸如圣子。楚子航轻笑一声，抓住他的手。


是他的话，或许真的能做到。他想，点燃了反抗的第一把火，点燃了这个摇摇欲坠的旧世界，甚至让自己内心的火焰燃烧得更猛……他就是传说中能让火精灵为之燃烧的火种，明亮而耀眼，火热而赤诚，他的手，已经比楚子航本身还要温暖。


恺撒当然知道，变冷是火焰行将熄灭的前兆。他来得太晚，而楚子航又燃烧得太快，这团火焰终究是不能看到崭新世界的样子。推翻旧世界的征程一刻也不能停，他曾经无比希望这一刻能来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可就在这个晚上、这个瞬间，这个把楚子航冰冷的手握在手里的瞬间，他忽然很希望时间能就此停驻。


就此停驻——甚至倒流。他多么想在小时候就能遇见他，这个也许是当今世上唯一的火精灵——把他带进那座城堡，带进那个金色的殿堂，带到那个开满了白色蒲公英的山坡，牵着他的手对古尔薇格说，妈妈，我找到了世界上唯一的火精灵。古尔薇格会教他弹钢琴，教他画油画，会给他念好多好多魔法书里的故事，他就不用再独自一人穿过荒芜的平原，走进破败的市镇，迎来绝望的日落，融入冰冷的黑暗。他就不用再过早地燃烧自己的生命，只为了挨过那一个个漫长、孤独、危险的黑夜。


或许古尔薇格也不会死。他也不必独自一人过早地在成人的宫廷政治漩涡中挣扎，成为权贵手中的工具与资本。他看谁不惯就会跑去搞砸那人的舞会，烧掉那人的宅邸，把那人殿堂里历代先祖的画像都撕个粉碎，媚俗的脸庞，虚伪的权利，空荡的王冠，他心里装着复仇的火焰，身后站着能把世界都烧穿的精灵，这两把火合在一处，还有什么不能烧掉？


但是，太晚了，太晚了。


恺撒想，不，还不算太晚。我还有时间。


然而他最终还是没能赶上。走投无路的旧日贵族们构筑起了连火精灵都无法烧穿的城堡，“永绝火焰之要塞”，他们这么称呼它。昼夜不停的攻防战持续了整整三日，鲜血把土地都染得变色，尸体甚至堵塞了河流。要塞背靠峡谷易守难攻，之前秘密安插进去的间谍全部被抓了出来吊在城门口，外攻不破内部又无法瓦解，恺撒一拳砸在地图上否决了围困要塞让其自然崩溃的提案时，他心里已然深知，诀别的时候就要来临。


楚子航什么都没说，只是问他能不能剪下来一点他的头发。


“可以当作是引火种？”


他拿着那个精巧的小盒子，不合时宜地开了个玩笑。恺撒很想冲下去，至少能够拉一下他的手——可他不能。他端坐于众人众军之上，是不需要私情的君主，是未来新世界的王。


于是他只能看着那冲天的火焰燃烧起来。哪里有连火精灵的火焰也无法燃尽的东西呢？如果普通的火焰做不到的话，只需要押上所有的生命就好。那日的火光是那么耀眼，耀眼到连大陆另一端都能清晰看到，大地上仿佛盛开了一朵赤色玫瑰，漫天的云层被烧成岩浆一般的颜色。没有惨叫声，甚至连刺鼻的焦味都没有，这是最纯净、最炽烈的火焰，任何物体、生命身处其中都会在瞬间化为灰烬。


烧尽了，“永绝火焰之要塞”。坚不可摧的城墙已然垮塌，死守昔日荣光的旧贵族在要塞内的宫殿里放了一把火，贵族们，媚俗的脸庞、虚伪的权利、空荡的王冠们，冰冷黑暗的旧世界，通通都烧尽了。新世界的君主从他的王座上走下来，没有人敢阻拦他，他走进那烧尽了一切的火焰之中。


“火精灵可以控制他们的火焰吧？想烧什么就烧什么，不想烧的东西就不会燃起来。是这样吗？”


他曾经这样问过楚子航。那时的火精灵躯体尚且温暖，他看着恺撒，默默地点头。


“那即使我走进火焰中也没事？”


楚子航指了指那些火焰，“你可以自己走进去试试。”


今日，他再次走进这些火焰之中。他感受到所爱之人炽热的生命、坚定的信念，感受到最后的、残存的温度，仿佛一个从未存在过的吻。


新君主登临之日，恺撒命人在殿堂正中架起了一盆燃烧的火。


“这是新世界的基石，是永恒燃烧的火。”


他看着那丛火焰，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了古尔薇格希望自己成为的那个人，但好像，又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