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油杰俯身钻进后座。
“您特地来一趟真是再感谢不过了……”
副驾驶上的夜蛾正道回头招呼他，“不必放在心上，高专在的郊区没有直通的公交线路，给学生们安排接送是一直以来的惯例。”
他长了一张地下拳击手的脸，两条眉毛苦情地纠缠在一起，有种滑稽的严肃感。夏油杰用门牙咬住下唇内侧，提醒自己的笑千万不能超出得体的范畴。
“这下一年级的第二个学生也到了，夜蛾老师很快就可以准备上课了。”
“第二个？早就听说了学生很少，没想到我还会有同学。”
“很多学生都会很吃惊呢，像夏油同学这样的反应倒是很少见。”
“有那种术式，他应该比一般学生体会得更深。术师的数量始终是少数，咒术高专几乎每年都只有三个学生。”
夏油杰从后视镜里瞄到未来的班主任正在前排闭目养神。
“今年也是三个人吗？”
“是呢。第一位学生昨天已经到了，虽说有点坏习惯，却是个术式很罕见的孩子。”
“还没来的那个呢？”
“说到另一位，”黑西装的驾驶员打了个寒颤，“有种说法是绝对不可以被盯上的怪物。”
他配合地“哦”了一声，换了个托腮的姿势去瞟镜中的夜蛾。
“你应该有过这种经历吧？绝大多数人是根本看不到诅咒的。收服诅咒的时候要是碰上了受害者，一般不会被人当成好心人。”
“谁知道呢。”他转向窗口的风景，生出奇怪的心思。昨天的头条新闻是在废弃居民楼里捉迷藏的小孩发现了一具开始腐烂的尸体，要是他被杀后扔在下面的树林里绝对没人会发现吧。
“这是你在咒术界的第一课，”夜蛾抬起两只满是硬茧的手枕在脑后，“过高的天赋也是一种诅咒。”

“斋藤先生再见！”
“夜蛾老师和夏油同学再见！”
黑色小汽车远去了。
“还真是够远。”夏油杰在原地伸展肩胛，活动发麻的关节。两只咒灵从他身后钻出，衔住行李箱的把手。
绿，无尽的绿。林海苍苍，绿色的波涛沙沙地摇动着。方才被城市里的铁皮盒子惊动的飞鸟盘旋过几圈又一头扎进郁郁葱葱的树林。无数的鸟居沿着石阶蜿蜒而上，像落了一路的红枫叶，引他到东京都立咒术高等专门学校的门前。
夜蛾一路向他介绍。这里是食堂，那边是图书馆，没来的第三人挨着他住在第三层的宿舍。一株爬山虎在楼下的外墙上疯长。夏油杰弯腰朝下看。一片生机勃勃的绿。
“它这么长不会毁掉墙壁吗？”
“石砌的墙壁没问题的。”
床上放着提前准备的校服。黑色立领，出去充不良也会很气派的制服。
夏油杰把行李留在床边，计划下次回家要穿着制服。
夜蛾带他去教学楼。路上被校长的电话叫走，急急忙忙地赶去拿材料，放他一人先上楼参观咒术高专的教室。
夏油杰路过一扇扇玻璃窗和空着的桌椅、讲台，闭上眼睛闻到空置已久的尘土味。专人接送的上学路程、东京郊区的宗教学校和存在于夜蛾讲述中的神秘的咒术界忽然有了实感。他切实地踏入了某个力量的中心。
拐角有香烟的味道。他跟着气味走上楼梯，尽头的阴影里是同款黑色制服和刚过膝的学生裙。是优等生的裙长。
优等生标准地吐了一个烟圈出来。
走近了，夏油杰看清她右眼下生了一颗标致的痣。
“你是今天报道的一年级生吗？”
“是，我是夏油杰。”
“要来一支吗？”
“谢谢，不过我不抽烟。”
她遗憾地收起了刚拿出的烟盒，向夏油解释他可以先去二楼的教室呆着，反正也没有几个学生，他可以挑个喜欢的座位。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夜蛾正道一路咳嗽着出现在他们面前。
年轻的女孩向他讨饶地笑。
夜蛾叹了口气，说硝子，你才上高专就这么重的烟瘾，以后肺会坏掉的。
家入硝子冷静地弹烟灰，安慰老师：“我可以治好自己。”
夜蛾挥手示意他们跟上。硝子摸出一副墨镜戴好，走在前面。蓝色的轻烟融化进滚烫的阳光里。
或许这才是不良吧。
夏油杰咳嗽起来。

夏油杰来到东京都立咒术高等专门学校的第五天，第三位一年级生没有出现。硝子抽完了带来的烟，萎靡地靠在座位上向他抱怨学校周围甚至没有便利店能买烟。
夜蛾点到他的名字。
“杰，有个任务需要你来一下。”
“在东京吗？我要去，我要去买烟！”
“硝子的术式不适合战斗。”
“我可以在旁边帮忙治疗。”
“这次的任务比较简单。杰是非常优秀的术师，而且还有我在旁边照应，用不到你出手。”
硝子紧紧盯着邻桌的夏油杰，仿佛誓要把他瞪出什么内伤。夏油杰被她的气势震慑，直觉颈后一阵冷风刮过，趁夜蛾在台上念报告侧过头去小声问她要什么牌子和数量。
“万宝路，两包。”

“两包万宝路。”
柜台上摆满了棒棒糖，一共四种口味。夏油杰鬼使神差地一样挑了一只递给收银员，“加上这个，不用找零了。”
收银的女人四十岁左右，烫了一头小卷发，动作麻利地替他结账。
“喜欢吃糖的话，就少抽点烟吧。”
夏油杰微笑说是，谢谢您的关心。
我既不吃糖，也不抽烟。他推门时想。
夜蛾和斋藤在车上等夏油杰。
“您真的要去见他？说到底，御三家不愿意让继承人外出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何况对于那样的人来说，不到高专学习也不会缺少家族的教育。”
夜蛾的手指在身侧轻轻敲着座椅。
“而且您也听说过那些传闻吧。只凭一个照面就让成名已久的诅咒师销声匿迹的白色的恶魔。虽然咒术界里有很多难以想象的奇才，可那些事情发生的时候，他才六岁？或者七岁？那样的家伙真的具有人类的心智吗？”
“他是我的学生。”老师这么回答。
车门被打开，跑去买烟的学生坐回后排。
“我明天要去带一年级的另一个学生入学，”夜蛾说，“你和硝子也来。”


夜蛾老师要和五条家的家主当面对谈。两个学生被丢进大得不可思议的日式庭院，设想着打倒御三家、改革咒术界以迎来人人财富均等的美妙前景。
家入硝子拿香烟盒当抛接球玩，拇指悄悄推开盒盖的动作被夏油杰用眼神制止。
“在别人家不能抽烟，硝子。”
“可是这么大的院子，没关系的吧？“
“我猜夜蛾老师不会这么觉得。“
家入硝子的左手在耳边张开，作出认真倾听的姿势，“你说什么？没有关系？我知道了。”
夏油杰摇头。
一道绿色的影子从硝子眼前冲过。她的手上忽然空了。
“诶，刚刚只是玩笑，我的烟——“硝子伸手去抓那只咒灵，”杰真是没有幽默感。“
咒灵在空中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转了一圈，像是在刻意炫耀。
夏油杰张开手心，香烟被轻轻放下。
“回去再还你。“
“你是故意的！我看到你偷笑了。“
他笑得眼睛眯在一起，“不，你看错了，我是没有幽默感的。”
“这个杰一定是假的。”硝子作势要哭。
他感知到咒灵气息在某个方向的波动。
“找到他了。”
“找到睡美人同学了吗？”
“也可能是野兽哦。”

答案是全错。
探险的终点不一定是需要被吻醒的公主或者等待打倒的怪物。世上也没有歪在沙发上打游戏的睡美人或者野兽。
夏油杰和家入硝子冲进房门，准备好了十七个计划从五条家的严密护卫下带走他们可怜的同学。穿过幽暗的楼梯，地下室里需要帮忙的只有正和敌人缠斗的像素小人。
他们赶上了最后一幕，大电视机上游戏角色以一个相当危险的生命值成功通关。
沙发上的男孩没有选择离开通关界面，“有什么事情吗？”
硝子进门前输了石头剪刀布，不得不第一个开口，“我们迷路了。”
“什么啊，原来是因为这种原因……”
夏油杰适时补充，“我们听到这边有声音，所以来敲门问问方向。”
“我说，”五条家的继承人扭过半个身子好让来客看清自己，“可你不是找我很久了吗，狐狸眼？”
你还记得第一次看到日出的心情吗？夜晚褪了色，云霭有上千种白。蒲公英被一口气吹散。雪鸮踩乱满地的爪印。冰盖撞破泰坦尼克号。上万颗星星在那么明亮地注视你。
眼耳鼻舌身意，色声香味触法。三十二相侵入脑海，他默念皆是虚妄。虚妄。虚妄里挂碍渐生，恐怖渐来，梦想颠倒。 他漂浮于无垠之宇宙，可见的每一道光都穷尽一生的距离也无法到达。
他察觉背景浓重的黑是苍穹，亦是深渊。星星是深深处从不闭合的眼睛。迟来一秒的恐怖滚上他的神经。
被盯上了。
夏油杰那时过早地意识到了无法触及之物的存在。一滴眼泪从他的右眼角流出。
纯白的神明放下游戏手柄，气势汹汹地向他问罪：“满院子都是你的咒灵，冲进来又搞出那么大的声音，害得老子分心，刚刚差点就死了。”
“我非常抱歉。”他惊醒，动作极快地拭去那滴泪。那一瞬的印象被刻意地忘记了。
“我……我们以为你没去上学一定是被五条家关起来了。”
“哈？当然是为了打最新出的游戏。”
硝子和夏油杰咬耳朵，“看来是恶龙。”
坐拥一整面墙的游戏卡带和电影录像带的那种恶龙。误入的勇者会被他神色厌倦地骂走。
“我也要逃课去东京买烟。”
“那种理由是不会被承认的。”
想象中亟待从腐朽的大家族中拯救的乖巧学生其实是逃课打游戏的幼稚鬼，夜蛾老师大概会生气吧。仅有的同学分别是老烟枪和游戏狂，就高中生而言，一般来说不良学生的比例会有这么高吗？
硝子推着他往外走，“要是没有别的问题，我们就先离开了。夜蛾老师正在和五条家主谈你上学的事情，明天高专见。”
“喂喂，老子好像也没说过要去上学吧？” 问句轻佻地绊住了夏油杰的脚。
“你说什么？”他周身的咒力刮起了风暴。
“一，二，五，十三，二十九……”逃课的将指节按出一阵清脆的响声，绷紧了刚才懒洋洋的身体，“我眼中的你现在有意思多了。”
夏油杰确认似地问硝子：“老师没说过不准打架吧？”
“受伤的话，我会全部治好的。”
“硝子，你先去旁边。”
女孩轻盈地躲到剑拔弩张的氛围以外，从摆满录像带的书架那端探出头替他助威，“赶快狠狠教训他一顿。”

第一只咒灵出现在身后。传统的选择。他随手解决了它。
左边，斜后方，前面，然后是影子。有什么东西在上方。他并不着急，他有的是耐心期待谜底揭开。
飞鸟般的群体攻击伴随着声波。无聊，还是无聊。狐狸眼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头顶的咒力急剧增长。他猛地抬头。无数触手交织成一张网，铺天盖地向他袭来。
原来如此。他恍然大悟地笑，露出尖利的犬齿，像一头开始捕猎的白色狮子。
轰——
裂纹在天花板上蔓延，混凝土石开始向下塌陷。空间被打破的瞬间，对峙的双方从原地消失。一连串的爆炸声暗示着尘雾之中绝不平静。不知道是谁先打偏了，这下地上的建筑也未能幸免于难，四周激荡起规模巨大的烟尘，在古典院落里嵌入一块丑陋的疤。而那只庞大咒灵早在天花板被打烂时就已灰飞烟灭。
“硝子，咳！硝子！”
烟尘的另一端传来回应，“咳咳，我没事，咳。”
夏油杰被突如其来的阳光直射激得有些睁不开眼。他没有受伤，却不可避免地被灰尘波及，梳得整齐的长发上落了一层土。罪魁祸首站在地表以上，选了一片角度合适的阴影，浑身清爽地看对手拍打身上的砖砾。
“咒灵操术就只有这些本事吗？”
“是吗？那这个怎么样？”咒灵操术的使用者指向那面收纳墙。
张扬的白狮随着他的手望去。一只变色龙似的咒灵趴在地下室幸存的墙壁上，鼻息喷出蓝色的火焰。
“你可以试试哦。”修长干净的手指叠出一个神秘的起手式。
“你们两个！”
刚刚联手拆了一栋楼的一年级们错愕地在一片狼藉中找到第三人。
家入硝子的食指放在电源键上摩挲。
她虚心询问两个男生，“如果我按下去，会怎么样吗？”
“绝——对——不——行！”
“冷静，硝子，虽然这家伙很讨厌，但不可以随便断掉别人的游戏纪录。”说这话的同时，夏油杰左手大拇指朝上，微不可察地给硝子比出一个赞许的手势。
“我不打了。”辛苦几个小时的游戏纪录被劫持了，他搬来一把没被战斗波及的靠椅，反坐下恹恹地把头歪在椅背上，“你们想要什么？”

五条家主为夜蛾将茶至斟八分满。
“您听过外界的说法吧。五条家的继承人是怪物。虽然六眼的天才并非没有出现过，但从记载来看，上一位拥有六眼的家主也没有在如此的年纪就显露出令人不安的天赋。天赋很高的人一般会被当成天才，如果天赋达到了普通人无法理解的程度，反而会被当作异类。”
“他从小就是过着这样的生活，即便到了咒术高专，也会被其他人排斥吧。那孩子虽然不是过于敏感的类型，却有种会避开这类事情的直觉。也就是说，并非五条家在阻拦他去高专上学，是那孩子自己不愿意接受自己即便进入高专也会被孤立的可能。”

三把椅子被围成一圈，夏油杰挨个给同学分棒棒糖。
硝子是蜜瓜牛奶，新同学先认领了荔枝，他剥开芒果味的糖纸，把闻起来很有热带气息的糖果咬进嘴里。
“现在我们召开第一届五条同学为什么不来上学研讨会。”
“好——”要了荔枝味的那个卖力捧场。硝子也鼓了掌。
他们彼此凑得太近，不同风味的水果气息围绕在小小的角落里，是年轻人一顿甜蜜的下午茶。
“五条同学上过学吗？”
“上过一个星期普通人的小学。”五条同学举手回答。
“只有一个星期吗？为什么没有继续呢？”
“我不在的话，大家好像会比较开心的样子。”
“那种事情没有什么依据吧，夜蛾老师也说我不抽烟，他就能少担心一点了。”
“这是真的。”
“有的哦，”采访对象扬起脸，蓝色的眼睛是冻土下可燃的冰，“他们叫我‘会吃人的雪女’。”
“你会吃人吗？”
五条做了一个呕吐的表情。
“咒术界有什么学校吗？没有去试试吗？”
“那种私塾里的笨蛋更喜欢偷偷叫我‘六眼的怪物’。顺便一提，我的眼睛能看穿一切，所以你刚刚那些偷袭的小把戏对我没用。”
“你喜欢上学吗？”
“这种问题我也不知道答案，因为我没有去过嘛。”
“这就没问题了，”夏油杰咬碎糖块，眼睫低低垂下，“硝子，墨镜还带着吗？”
硝子从短裙口袋里找出墨镜递过去。夏油杰郑重其事地把它戴在问题儿童的脸上。
“现在你不是五条家的六眼了。”
世界暗下来了。风暴被冻结，漩涡被冰封，旋转的天体装进时间的琥珀。
“你知道戴着这个我也看得见吧。”
“正好不会影响我们在高专继续比试。“
“悟，叫我悟就好。”五条悟说。

“杰要陪我打XXX的最新外传。”
“可以。”
“每个月要吃两次蛋糕。”
“可以。”
“我要每天吃十根棒棒糖。”
“你是小孩吗？”
“一根。”
“那就五根。”
“两根。”
“三根，不能再少了。”
“最多两根。”
“要是骗我，我就逃走。”
夏油杰和他击掌，“我不骗小孩。”
“棒棒糖，”五条悟从镜片后方看他，“还有吗？”
“给硝子的是最后一根了。”
学生们的吵吵闹闹即便隔着一扇门也听得清清楚楚。
“看来他愿意来上学了。”夜蛾正道起身向五条家主道别，“多谢您的款待。”
老师走出房间，差点和为了硝子的烟互相追逐的学生们撞个满怀。
“塌方的房子是谁干的？”
学生们立刻站得笔直，夏油和五条毫不犹豫地指向对方，“是他！”
“这次就算了。五条家大概也不会寄账单来学校。”老师摆摆手，放过两个学生，大步往前，“不许再有下次。”
“老师，”夏油杰叫住夜蛾，从口袋里拿出最后一只棒棒糖，“这是留给您的。”
五条悟立刻抗议起来，“杰明明说那是最后一根了。”
“除了给老师留下的，确实是最后的。”
夜蛾正道拆开包装，尝了一口糖果，眉头皱得更深，“太甜了。”
“那下次就不买草莓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