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博雅从小是个有点奇怪的孩子。
他是克明亲王的第一皇子，醍醐天皇的孙子。彼时平安京风雅之事盛行，人人以懂乐知礼为美，再肥胖的人也要穿起宽大的狩衣。
他却不愿意。
他说：“我看平安京这些所谓贵族，不过是些在女人和美酒里苟延残喘的家伙罢了。”
因着这样的言论，他在平安京是不太受到欢迎的，但由于他出身尊贵，还是有许多贵族子弟巴巴地邀他。他烦不胜烦，常常挎了箭进山去狩猎，一去便是一整天。
他就是在这里遇到妖怪的。

开始是笛声。
并不是贵族们宴席上常常吹奏的呜呜咽咽，反而是活泼的，有时低下去，但也仍旧哀而不伤。博雅第一次对笛子产生了兴趣，但当他循声去寻的时候，却又找不到人，只在树下零星的落着些黑色的羽毛。
想必是个带着鸟的怪人？
博雅心想，不由对这个素昧平生但和他一样奇怪的家伙产生了些许好感。
他便常常来听笛，吹笛的人也知道他在，似乎也默许了他来。博雅隔着树说：“换首愉悦些的曲子吧。”那人便会停顿一下，吹起新的曲子来。
但若是博雅绕过树去，便又是不见人影也没有笛声了。
博雅弯腰把树下的羽毛拾起来。

有一日他终于忍不住问：“你带着什么鸟儿？为什么总是掉毛？”
笛声戛然而止。
一个冷冰冰的男子的声音响了起来，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好听：“.....闭嘴。”
“我觉得你还是给它看看吧，老是这么掉毛，估计该秃了。”博雅好心劝道。
巨大的拍打羽翼的声音响了起来，几乎在一瞬间，一个带着翅膀的男子高高在上的悬停在他的面前，手里握着一把扇子，眼神冷漠：“秃了吗？！”
博雅：“......。”
妖怪表情越发的不耐烦起来：“怎么了？你看到我是妖怪，害怕了吗？”
“那个......你有翅膀，是天使吗？”
“......羽刃风暴！”

博雅花了很久捡干净身上的羽毛，期间大天狗一言不发地坐在树上看也不看他。
“好吧，那你叫什么？”
大天狗理也不理他。
博雅垂头丧气：“那你明天还会来吹笛吗？”
大天狗一句话也不说。
博雅委委屈屈：“那……那我走了……”
大天狗把头扭开了。
“那个……你掉下来的羽毛，我都带回家了……我明天还会来找你的……”
博雅把弓挎好，无精打采地转身准备下山。
“大天狗。”金发的妖怪突然说。
博雅惊讶的转过身，大天狗别别扭扭地不看他，被他的视线看的不耐烦，突然张开翅膀飞走了。
博雅只来得及接住一片晃晃悠悠落下来的羽毛。
“为什么是天狗？明明是人最多算鸟啊……”他皱着眉说。
……被树林里的一片叶子啪的打在了脸上。

后来大天狗在树上吹笛的时候，博雅就被允许在树下了。
他舒舒服服地依着树，弓箭被放在一旁，这是他选择脱离天皇作为臣部的时候了。醍醐天皇悯爱他，于是给他赐姓源氏，在平安京有了宽大的府邸。因此来拜访邀约他的人不但没有减少，反而越发多了起来。他不穿狩衣赤裸上身不仅不再被弹劾，模仿吹捧之人更盛，借着狩猎逃进山里也变成了他难得的放松之际。但为着如此，他不被允许离家的妹妹神乐常有怨言。
“大天狗……你有什么，烦恼的事情吗？”他把腿伸直了，突然问。
“……。”笛声停了，但是大天狗没有说话，博雅早就知道他的脾气，自己就继续说了下去。
“我早就厌烦贵族间毫无意义的往来交际，腐朽又无趣的东西。但是我却毫无办法，因为我的家庭便是其中的鼎盛者。我自己也向天皇建言，可他不过说我年纪太小，不懂得人情世故……呵……我……”
“我知道。”大天狗突然说。
“我实在……什么？”博雅震惊地坐了起来，欣喜的看向大天狗。
大天狗把笛子放在膝盖上，沉吟着说：“我是因为愿望而从流星里产生的妖怪，但产生我的愿望并非都是好的。我深深厌恶这一点，然而妖界却从没人有如此感受。仿佛只要自己得到了力量，去做什么也无所谓。我想要维护心中的正义，但我……”
“我可以跟你一起啊！”博雅抓着弓箭兴奋的站了起来，“虽然我不能改变平安京里的人类，但是你的愿望，我们想必是可以做到的！”
大天狗疑惑的歪了歪头。
“我们去规劝那些邪恶的妖怪，实在不行就杀死他们也没关系，不就可以了吗？”博雅跃跃欲试地说，“说不定还能遇到很强的对手呢，一想到就激动。”
大天狗从树上飞落下来点了点头：“……嗯，你说的对。”
“哎，突然发现，大天狗你比我矮诶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羽刃风暴！”

从那以后博雅便常常和大天狗出门夜狩。

夜晚的平安京魑魅魍魉盛行，他提着弓箭穿过回环曲折的街巷，只要抬头，大天狗就在旁边的屋顶上。

又一次击杀了为恶的小妖后博雅靠着墙皱眉坐下来：“总是这样弱的小妖怪，根本不配作为我的对手。真是不知道这种力量为什么还能作为祸患。”

“......你很在乎强大吗？”

“是啊。”博雅跃跃欲试地说，“有时候我真想去挑战一些强大的妖怪，而不是张开结界追着这些弱小的家伙跑。”

大天狗没有说话。

博雅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补救说：“我并不是说跟大天狗在一起没意思啊！只是偶尔我也——”

大天狗飞起来打断了他：“你想要挑战强大的妖怪......那来跟我打一场吧！”

“什么？”

“啰嗦！费什么话！”

“那我就不留情啦！”博雅有些兴奋的拔出了刀。



博雅被打倒了三次后，是大天狗被打倒了。

博雅气喘吁吁，身上添了许多被羽毛刮出来的伤口，精神却好的出奇。他把刀往地上一靠，哈哈大笑起来：“看来你也不是我想象的那么强大啊！来！再来！”

大天狗挣扎着爬了起来，一言不发张开翅膀飞走了。

博雅呆呆地站在原地。

“怎么......怎么又生气了。”他苦恼地揉了揉头，“我又说错话了吗？”



“诶，神乐呀~”博雅强行挤开神乐气哼哼关上的房门，腆着脸凑了过去，“要是......说话惹一个你......很在意的朋友生气了，应该怎么办啊？”

“我现在就很生哥哥的气！”神乐没能把他推出去，气呼呼地叉着腰站着，“哥哥每天白天晚上都出去和朋友玩！只有这种时候才会想到来找我！我才不要理哥哥呢！”

“是......是吗？”博雅尴尬的摸了摸头呵呵笑起来，“那个，不要生气！我给你带了你喜欢的椿饼！”

“生气！最讨厌哥哥！”神乐跳着脚说，“你就知道用这些小东西来哄我！那你怎么不送你那个朋友礼物哄他？！”

“对哦！”博雅豁然开朗，蹲下身抱了一下神乐飞快地跑开，“我去找礼物给他！”

神乐：“......。”

“哥哥大蠢货！！！”



博雅花了两天时间，软磨硬泡从朱雀门之鬼手里拿到了名笛“叶二”，这才傻了眼。

他并不知道大天狗住在哪里，除了后山，他也不知道去哪里寻他。

每次总是他去了，大天狗就总在那里等他。但是自从他们闹了别扭，博雅费尽心机准备想哄他开心一点，好几天也没有去了。一时之间他也拿不准大天狗还会不会在那里，只能惴惴不安地决定去碰碰运气。

没有大天狗的笛声。

博雅心里失望透顶，但还是存着一丝侥幸走到了树下。

大天狗靠着树睡着了，怀里抱着一支细细的竹笛。

他的金发散在脸上盖住了他的眼睛，有春日里的落花掉在他的发间，他有些不舒服的皱了皱眉。

博雅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是感觉不应该说话，也不应该走近去。

大天狗却自己醒过来了。

漂亮的妖在落花里睁开了他湛蓝的眼睛，因着刚睡醒，他的眼神茫然的仿佛婴儿。

“......。”博雅张了张嘴，他的心咚咚的跳着，仿佛怀里揣着兔子要跳出来。他仿佛在一瞬间明白了平安京的少年们为何整日整理衣冠，装作不经意的擦过少女的车辇。

他口干舌燥，心如擂鼓，仿佛突然被剪去了舌头，又仿佛只要大天狗看过来一眼，他就要燃起来了。

大天狗看了过来。

他皱起了眉。

“源博雅你这个大蠢货！”



博雅带着满脸羽毛划过的伤口跟着大天狗一起坐在巷口的拉面摊子上。

他仿佛一个陷入初恋的毛头小子，殷勤地给大天狗递椿饼，又毛毛躁躁地打翻了酱油瓶子，最后手忙脚乱地擦拭时又按倒了筷子糊了大天狗一脸面汤。

他面红耳赤，递手帕给大天狗的时候几乎不敢看他的脸。

好在大天狗本来也不是多话的人，沉默着擦了擦脸，两个人之间顿时陷入了谜一样的沉默中。

“......。”

“那个......”

“我说......”

博雅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慌慌张张地说：“你先说你先说！”

“......。”大天狗看了他一眼，突然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完了完了，他一定觉得我蠢死了，怎么办怎么办？

“蠢死了。”大天狗说。

完了完了，他真的觉得我蠢死了。他会不会不想理我啊？怎么办怎么办？

博雅绝望地想。

“我吃饱了，还有一块椿饼你吃吧。对了，你不是说要带一份回去给你妹妹？”

“诶？你怎么知道我妹妹喜欢？”

大天狗轻哼了一声把头转开。

“我就是知道。”



他们就这样和好了。

但是博雅知道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他把笛子擦拭了好几遍，总是不敢给出去。

夜里他寻来一支短笛断断续续地吹起大天狗吹过的曲子时总是忍不住想，送给他的时候要说什么呢？他会笑吗？还是会觉得突兀？或者他已经有了更好的？

他像任何一个少年一样脑子里充满了无数的烦恼，吃饭时会突然傻笑出来，有时候又捏着弓箭站在门口怔怔地发呆。

“博雅少爷也到了这个年纪了呢~”府邸里的侍女们说起来时总是忍不住笑起来。

他的哥哥们也总是拿这些来善意的调侃他，常常逗得他满脸通红躲开来。

但是博雅的妹妹神乐对此很不开心。

“哥哥要被从没见过的人抢走啦！以后哥哥不会跟我住在一起，也不会送我礼物了！那个人说不定还要欺负我！话本里都是这样写的！”神乐提着伞堵在门口跳着脚说，“不要哥哥去见她！”

博雅现在看什么都是可爱的，一想到神乐可能也会这么对着大天狗撒娇，大天狗手足无措的样子他就忍不住要笑起来。

他颇为耐心地蹲下去抱了抱他的小妹妹，还温柔地亲了亲她的脸，许诺说：“他一定也会像我一样喜欢你的，以后就会有两个人这么喜欢你了。”

“哼！蠢货哥哥！”

博雅已经迫不及待的挤出门去找大天狗了。

大天狗还是在老地方等他，他握着团扇站在树下，月亮照在他金色的头发上。

“那走吧。”他抬头见到博雅来了，冲他点了点头。

博雅突然觉得他空空的扇面有些刺眼，少年人总是这样的，喜欢一个人就希望把什么好的都堆到他面前去。

他自告奋勇说：“我帮你画一下扇面吧？”

大天狗困惑地看了看扇子：“......随便你。”

于是他们穿过街头巷尾找到一家夜里还开门的纸笔铺，大天狗自然地将扇子递给他。博雅接过还带着他体温的扇子，脸上几乎又烫了起来。

“不不不，让我.....我先练习一下。”他结结巴巴地说，差点又推倒了墨碟。

店主是个和善的老婆婆，见状不由善意的轻笑起来。“没有关系的，画好了告诉我付钱就可以了。”

“哎呀，年轻真是好呢~”她感叹着踱步到后面去做人偶了。

博雅本想用写意画出大天狗的侧脸来，但是他高估了自己的画技。揉了两张纸后他决定画一画他们相遇的桃花树。

大天狗坐在一边昏昏欲睡，打了个哈欠。

博雅本就害羞地要握不住笔，听这哈欠仿佛惊雷炸响在耳边一样，手一抖又戳糊了纸张。

婆婆端着一对天皇和天后的偶人出来了。“哎呀？还没有画好呀？”她探头看了一眼说。

博雅觉得脸上更烫了，转开眼睛转移话题，看到了婆婆摆在神龛前的偶人。“诶？”他看了看婆婆端着的偶人，“居然......桃花节也到了吗？”

“是的呢。”婆婆笑眯眯地说，“后天就是三月三啦，公子家里有小女孩吗？要不要带一套回去祈福？”

其实博雅家里是有偶人的，但是这家纸笔铺里做的偶人虽然不够华丽，精细的也十分可爱。博雅伸手拿了一个过来把玩，点点头说：“好啊，那就带一套回去吧。”

“好的呢，我给公子拿一套去包装起来。”

“还没画完吗？”大天狗迷迷糊糊地说。

“诶！”博雅手忙脚乱地把扇子铺到桌上。

那就写字吧。

博雅沉思了一下，提笔写了一个“祭”字。

桃花节呢，是祝福家里的女孩子无病息灾的日子，也叫做“雏祭”，这个时候，人们将偶人摆放出来请阴阳师来祈祷祭祀，有时还会将纸人放在水里飘走，意思是期望厄运被寄托在纸人上被带走。

希望我的小妹妹神乐，一生无病息灾。

希望我所珍惜的这个人，一生无病息灾。



“为什么写这个？”出门后大天狗接过扇子翻看了一下，好奇地问。

“这个...”博雅一手提着礼盒顾左右而言他，“说起来就要到三月三了，大天狗先陪我回家一趟把礼物送给神乐吧。”

“唔，行。”

博雅怀着不明不白的窃喜推开了府邸的门。

映入眼帘的却是管家惊慌失措的脸：“博雅大人！神乐小姐不见了！”

礼盒砰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管家抹着眼泪说，“神乐小姐一直都想知道您晚上去哪里了，我也阻止了很多次。但是没有想到她今天晚上溜出去了。”

“她说她知道你们会在哪里见面，小姐好像有些特殊的能力，可以和我见不到的东西对话......我有些害怕就没有多问......对不起......对不起......”

博雅的手抖的快要握不住弓箭。

是了，神乐一直都是个有点不一样的孩子。她小时候会突然之间哭起来，博雅常常一晚上一晚上陪伴着她，这导致神乐后来对他过于依赖，博雅有时候也会有些自责。

长大一点后她就不会了，但是博雅也知道她会对着空气说话，好像那里有人能跟她交谈一样。如果神乐是靠着这个知道了他和大天狗在哪里会面......可是......可是！今晚他们并没有去夜狩！

一想到平安京夜里的妖邪和神乐特殊的能力，博雅几乎坐也坐不住了。

“我去找她！”他提着弓站起来，大天狗把手放到他肩膀上。

“我和你一起去。”他说。



没有。

没有。

哪里都没有。

没有妖怪见到她。

神乐太聪明了，她为了不被发现，躲开了所有人的眼睛。

可是她没有成功找到她的哥哥。

博雅蹲在地上抱住了头，大天狗不知所措在他旁边站着，徒劳地试图安慰他：“神乐藏的这么好，肯定不会有事的。说不定你回家，发现她已经在家了。”

博雅手指抠进泥里，几乎是哽咽出声：“都是我的错......要是我能再强大一点，张开覆盖平安京的结界就好了......要是我今晚听她的留一下......要是我没有跟你去纸笔铺......”

大天狗突然沉默了。

他举起手里博雅新画的团扇看了看。

博雅还在低喃着自责，他微微垂下了头。

“我再去找。”他低声说，张开翅膀飞了出去。



博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他无比期望推开门的时候，他傲娇又坏脾气的小妹妹跳出来指责他又晚上出去玩不带上他。

可是没有。

府邸里依旧是灯火通明，兵荒马乱。

那个小女孩不见了。

博雅呆呆地站在门口，突然感觉到从心里涌出来的疲倦。他侧过头说：“大天狗......”

大天狗不在。

好像，是说，帮他去找神乐了。

是什么时候的事？



博雅最后是被哥哥们强行锁进屋里的。

“源博雅你冷静一点！” 源清雅拼命抵着门大喊道，“神乐可以慢慢找啊！你这样不吃不睡！神乐回来看见了会怎么办啊！”

不行啊，我不能停下来.....博雅昏昏沉沉地敲着门，不行啊，我要去找......他习惯性的看向右边，是空的。

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了。



博雅睡了三天，之后便一直缠绵病榻。

他素来身体强健，没想到生病起来却是异常凶险。宫里也被吓得不轻，特地派了御医来看他，总算是好了起来。

“有人来看过我吗？”能坐起来的时候博雅问。

“唔......花山院家的大公子，鹰司家的三小姐，还有渡边纲将军......”管家躬着身子翻着访客簿，博雅不耐烦地打断她，“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比如......长着翅膀十分美丽的.....”

“啊，说起来是有的呢。”管家合起本子思索着说，“在您生病的第二天来过，但是因为您那时候还在昏迷，天皇说是妖怪，担心就是他影响了您的健康，已经找了阴阳师打出去了。不过他十分厉害，在好几位阴阳师的压制下只是受了重伤逃掉了......是来找您复仇的妖怪吗？您不用担心......我们已经请人下了结界，他.....”

“出去！”博雅大吼起来，把塌上所有东西都扔了出去。

管家惊慌失措地逃出去了，博雅还能听到她在院子里担忧的对侍女们说恐怕少爷还是中了邪的声音。

他把被子蒙在脸上，嚎啕大哭起来。



他的礼物送不出去了。

再也没有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