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龙伸出手，拇指点在黑龙鼻尖，顺着鼻梁的线条与眉间鳞片的走向轻柔推上去——直到尾指触及角根，整只手遮覆上侧脸。她能感觉到那颗眼球隔着薄薄皮肉、在她的掌心里不安地颤栗了一下，但苏并没有因为这个状似亲昵暧昧的动作醒来。



也许昨天做得……稍微有点过火了。利希特几近毫无歉意地想着。当做这种事情是为了取悦自己而不是取悦对方……对于承受者来说，整个过程就会完全变成纯粹的折磨了。


如果说这就是“行恶”的滋味——利希特垂眼看着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回想了一下昨晚这双深紫眼睛是什么样子——也不过如此。她兴味索然地披上衣物，走向浴室。


她伸手拧开了冷水开关，任偏凉的水落在掌心，沿小臂淌下，带走皮肤上温度。


“这一点也不……像我？”水流声淹没了这句低语。利希特合上眼，去追寻那一丝变化的源头。


她没有自来到格里达尼亚之前的过去的记忆，但也没兴趣去找：若过往是快乐的，那快乐属于另一个人而不属于当前的自己，若过往是痛苦的，则更没有回忆起来的必要。


如果将自己定位为一切的原点，左右以喜悦与厌恶分轴，上下以是非定界。


喜悦，是本能会去追求，且可凭意志舍弃的东西，是蜜糖在舌尖化开的滋味。


厌恶，是本能会去远离，但可以视情况对抗容存的东西，是魔物的血溅至双臂脸颊时的触感。


正确，会带来大多数人的喜悦，紧随其后的是夸赞。


错误，会招致大多数人的厌恶，接踵而来的是谩骂。


她靠这个原则走在人群里，无数的色块与声音与她擦身而过。自己与其他“人”……有何不同？没有不同，所以其余“人”该有的，自己也该有，包括不允欺软怕硬的雇主克扣一分的酬劳，包括“人”都该有的名为“家”的归所。


但自己还是异类。只不过弱的异类会遭受欺凌，强的异类则会得到敬畏。


那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利希特垂下头颅，放任逐渐变得更冷的水流过淡白的短发、弯角与鳞片。


如果最初，她仅仅是为缪恩那一句“用你的双眼去看看这个广阔世界”、带着祝福选择步上旅途的，那么在那之后呢？


名为敏菲利亚的女人向她伸出了手。那个“拯救艾欧泽亚”的理想听上去比“看看这个世界”还要宽泛渺茫得多，语气却坚定得让人没法看做是醉汉的空谈。循着心里那一点无端燃起的炽热她加入了拂晓血盟，周围终于有了长久的同伴，但随之而来的牺牲与背叛也带给她了从未尝过的苦楚与疲惫。


所以……应该放弃，重新回到最初么？只要从没有得到过，就不会因为失去而痛苦了。


不如想想他们为什么该死……？白龙抬起自己已经失温的手，贴上一侧脸颊，刨除温度的差异，触感与刚才触碰苏没有任何不同。


真是该死的……正确啊——所有的牺牲……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只是留下的对象恰好是自己而已，哪怕时光倒流，他们也不会多为自己的结局迟疑半分。


利希特终于直面了这个答案。


她不愿意。


不愿意让他们的牺牲变得一文不值，不愿意让迄今为止对那个崇高目标做出的一切努力付诸东流，不愿意……为了所谓悲伤带来消沉、绝望带来的无措、愤怒会带来的失控，回到看似完美实际一无所有的过去。


“不像就……不像吧。”


——


黑龙几乎是被食物的香气钓出房间的，没有什么魔法比巧克力与蛋糕的温暖气息更容易治愈心灵了……以至于她直到看到了桌旁叼着叉子翻报纸的利希特才反应过来一件事：鸡蛋、面粉与巧克力是不会自己混合好相关比例再主动跳进烤箱的。


她眨了眨眼睛，这才意识回笼，回忆起时间倒推二十四星时这个区间内发生了什么。这个人果然是并不想恶劣而不是不会恶劣啊。青魔在心里暗暗磨了磨牙，脸上倒是不动声色——装可怜她得心应手，但是在发觉白龙是个软硬不吃的德性之后，这类没有用处的演戏还是省省吧。


大概是因为苏在那里站着的时间有点久了，白龙将报纸压低一线，抬眼望向她。不知道是不是卸去那身盔甲换上常服的缘故，利希特整个人的棱角看上去都柔和了两分……但这也同样显得她颈侧的一个牙印格外扎眼——黑龙下嘴从来没讲过什么情面，尤其是昨晚。


苏多少松了口气，因为这幅与平常没两样的做派证明利希特已经认为自己接受过了“惩罚”，今后不会再拿这次的挑衅做什么文章。简单来说就是……下次还敢。于是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餐桌前——利希特只知道不能让宠物睡床，可从没禁止过宠物上桌。


是柠檬萨赫蛋糕和罗兰莓刨冰。苏在心里惨叫了一声。罗兰莓，她花了大价钱费了心思挑选的新鲜罗兰莓本该漂亮点缀在蛋糕上让她漂亮地吃下去，现在变成了普普通通的果酱和枫糖浆一起浇在了冰淇淋上，而预计清爽去除水果奶油蛋糕腻感的柠檬水现在也没有了，代替它的是巧克力蛋糕和刨冰——双倍的热量爆弹怪。她本该在一个美好的下午一边欣赏小报记者描述那些愚蠢落网的同行事迹一边享用它们的，当然旁边绝对没有利希特的存在。当然她其实分不太清楚自己的不爽是因为食材被另作他用还是……她必须在这种情况下与利希特一块喝下午茶。


但让她的内心惨叫戛然而止的是其他的东西。


放在桌上的青魔水晶，和搁在椅上的施术手杖。


苏足足考虑了三秒毫无拘束的自己拿到这些东西之后跑不跑得出去，悲哀发现结论是否定的，于是她怀着一线渺茫希望开口：“你决定放我走了？”


白龙的目光平静得像看真正的宠物，她从上到下又到上地打量了一遍黑龙，完全没收拢的衣襟和肌肤上的异常都没能让那双眼睛多半点波澜：“你如果要保持这个样子，我也不反对。”


明明什么都没吃却被噎住的苏愤愤抓起两样物品，默诵起一个自己最少用到的长咒。


利希特的眼神微微一凝，她感觉到自己颈侧传来昭示血肉愈合的麻痒感，这才意识到自己漏治疗了一个没有镜子看不到的地方。但非常明显，苏肯定不会那么好心为她也顺带施加治愈法术。


“白风”？不，咒语不是这个，从音节上听应该更贴近于“愈疗”。明明使用的是仅治愈个体的法术……调动的用于治疗的以太却丰沛到足够连带治愈旁人么？凭借这种程度的天赋把苏丢到幻术师协会，说不定还能让她混成个高层。气息开始急促起来……不懂得控制魔力调动精确的以太用量导致短时间内只能施放一次么？可惜了，不能当做人形自走医疗箱一并带走。不过话说回来，自己确实应该抽空去研究一下治疗魔法了。


虽然心里还转着念头，但白龙依然一言不发地盯着施术完毕的黑龙——直到她从故作不知的茫然转变成交还青魔水晶的悻悻。


苏假装没感觉到自己偷偷施加在水晶上的追踪魔法被一点燃起的破坏以太暴力摧毁得一干二净，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挪到食物上，使用刀叉切开甜点柔软蜂巢组织的动作愣是用出了几分切开面前人血肉的感觉。她切下了一角蛋糕将它扔进嘴里，表情肉眼可见地精彩起来，她不可置信地看向白龙的盘子里已经被吃了一半的同样甜品：“做柠檬酱你用了多少柠檬？！”


“六个。”利希特平淡地翻了一页报纸，又吃了一口蛋糕，仿佛那酸度已经可以说是致死量的柠檬酱根本不存在。


这个人除了脑子，味觉绝对也有问题，一定会在这上面栽个大跟头！苏在心里这么诅咒着却没敢将食物吐出来，她怀疑自己如果真的这么做了……自己的脑袋一定会被摁在食物里。果不其然，刨冰也是甜得过分，但是冷食是这个甜度就……相对勉强可以接受了。


白龙用余光瞟了一眼那张皱成一团的脸，心情终于舒畅了起来——倒不是因为昨天的事，仅仅是因为……她去查看了一下自己的账户余额。虽然她本人不是什么守财奴，金钱绝大多数时候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数字，否则她也不会随便就买了房子。但当她心算了一下发现自己十之七八的血汗钱在这短短三个月就蒸发了的时候，那颗近乎不存在的心也本能地抽搐起来。利希特没有当场发作的唯一原因是……不久前她在乌尔达哈看见了通缉令。


苏知道她自己这个人才是屋里最值钱的东西吗？


利希特把最后一块点心填进了口中。她知道自己味觉多少有点问题——在那位骑士疑惑地看着她往奶茶杯子里倒了第四遍糖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