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雨了。
　　
　　十分钟前，七濑陆刚从公司出来，天只是堆积了一片灰沉，抬头看浓重的乌云，像是能直堵到喉头。他加快脚步走向地铁站，想赶在下雨前回到家。

　　他有些焦躁地扯扯衬衫领口，指尖湿润的触感不知道是因为汗还是因为水汽。

　　——还没到地铁站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这点程度的雨，也没大到回不了家，只是一分钟后，五分钟后，十分钟后，雨会下得多大，他也无从得知。即使是小雨，回到家时衣服也免不了淋湿。

　　他不太喜欢衣服湿乎乎地黏在皮肤上的触感，匆匆躲进了附近的商场里。视野因为眼镜镜片沾了细小的雨点而模糊起来，拆出几片破碎的虹光。这让他有些头晕，他便摘下了眼镜随便收进了公文包里的镜盒中。七濑陆近视不严重，不戴眼镜也不影响生活。只是同公司的和泉一织说他看戴眼镜看起来比较成熟稳重。

　　也许职场上大家都比较喜欢外表成熟的人，尤其是中老年上司。七濑陆接受了这个“建议”，便开始习惯上班也戴着黑框眼镜。

　　鼻梁上失去眼镜的重量，视野似乎都变得开明起来。商场入口的地毯印上了深色的脚印，杂乱的水迹被人群带着，向内里蔓延。约摸七点就是他的晚饭时间，而手机现在显示的时间是六点半。

　　他腋下夹着公文包，边踱在商场里边回忆着自家冰箱里还有什么吃的。

　　三文鱼，鸡蛋，青豆，玉米，牛奶，苹果，还有半盒苏打饼干。起码够三顿饭，只是既然都进商场了，干脆在外面吃一顿也不错。

　　一楼西南角的茶餐厅门口有一只深蓝色的罗普酱布偶，手里拿着一碟传单，动作有些笨拙地向路过的顾客挥手。和布偶头套上一成不变的冷酷表情对比，动作有些活泼得违和。

　　罗普酱往他手里塞了张传单。他道谢后，瞄了一眼菜单：除了店里固定的招牌菜品外，还有近期活动的兔耳friends特供甜品。

　　应该用咪咪的布偶套的，七濑陆暗自评价道。他不了解兔耳friends，这都是和泉一织告诉他的。也不是主动告诉的他，而是聊天中无意泄露的消息。七濑陆恍然大悟：原来一织喜欢可爱的兔子！被这么说了，和泉一织就会匆忙否认。

　　七濑陆想，如果和泉一织到这里了，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进去，甚至不需要了解门店消费水平以及口味。毕竟和泉一织那么喜欢兔耳friends——尽管他本人被提醒后总是否认这一点。

　　如果可以的话，他很想与和泉一织共进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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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濑桑？”他正盯着传单上那只兔子布丁出神时，背后冷不丁传来他无比熟悉的声音。他转头一看，果不其然，是一织。
　　
　　他“刷”地红了脸：“一，一织……！你也来吃晚饭吗？”
　　
　　一织的西装外套挂在臂弯里，鬓发被雨濡湿，黏了几缕在脸颊上，自发梢滑下一颗水珠。看来他也是躲雨的人之一。此时的一织虽然不像平时那样衣装工整，却丝毫不显得狼狈，倒平添几分性感。
　　
　　他都没注意到自己屏住了呼吸，直到接不上气了才匆忙开口：“一织你没吃饭的话，要不要，一起？你不是很喜欢罗普酱吗……”
　　
　　“并没有。您要是想在这家吃的话，我陪您就是。现在也没法赶回家做饭。”
　　
　　店内的装潢算是比较温馨，为了配合主题，还在前台挂了几只罗普酱玩偶。点了单后他有些局促，看手机显得过于冷淡，和一织聊天的话，一下子还想不到有什么话题可以让两人聊得久一些。
　　
　　这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吃饭——如果不算上边吃盒饭边一起加班的时候。
　　
　　他总是会在午休的时候偷偷看一织。就算当天工作多得压缩了午休时间，一织吃饭也不会狼吞虎咽，常常一边看着电脑一边不紧不慢地吃。
　　
　　“一织，那个季度报表……”他刚说完就后悔得咬了一下舌头。这是何等没水平的搭话开头啊。
　　
　　一织小心地把外套叠好放在一旁：“七濑桑，已经下班了。”
　　
　　“啊，对，对不起……”
　　
　　“不，我是说。”一织忍住笑意，“既然下班了，就放松一点。而且您也不用紧张。”
　　
　　一织的声音轻飘飘的，让他也觉得轻飘飘的。这怎么可能不紧张，和上班不同，上班时他们是同事身份，姑且还可以借着工作的事为自己的慌张打掩护。可离开公司，以私人关系一起吃饭还是头一回。
　　
　　他垂下眼，不敢直视对面人深绀色的眸子。他深知一抬起眼，就会情不自禁地因为那对琉璃中温柔的流光而脸红，流泪。怎么会这么喜欢一织啊，喜欢得不敢开口，喜欢得不敢看他，喜欢得手心沁汗。
　　
　　喜欢得不敢接受期待已久的幻想变成现实。
　　
　　店内播放的音乐悠扬而轻快，与湿黏的雨天，还有他紧张的情绪毫不相符。他想起曾经在阴天去了海边，看到灰白海面上的鸥鸟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如同一枚音符，在五线谱间穿梭、跃动。海平线模糊而遥远，隐匿在无法对焦的虚渺之中，眼前所见都像是海市蜃楼，本不需遐想，可看的人偏就想抵达那条永远到不了的彼端。
　　
　　“我没有紧张啦！”他故作轻松，看着一织把餐盘里的玉米都挑到了一边便问：“原来不喜欢吃玉米吗？”
　　
　　一织放下叉子，有点不好意思：“也不是不喜欢，就是不太吃而已。”
　　
　　就算是一织这样完美的人，也会挑食啊……他为自己发现了一织不为人知的一面而偷偷开心起来。
　　
　　说着“只是好奇所以尝试一下限定甜品怎样”的一织，分明点了罗普酱慕斯蛋糕，却摆在一边迟迟不肯下口，叉子也不舍得摆上去，像是怕弄坏了一样。一织把饭吃完了，才小心地把碟子端到自己面前，拿出手机仔细对焦拍了一张照。
　　
　　看着一织认真的样子，他又心动得一紧，情不自禁地说：“一织真的很喜欢可爱的东西……”
　　
　　“……咳，并不是。这个蛋糕做得很可……好看而已。”
　　
　　“好好好。”七濑陆喝了一口蜂蜜柚子水。他其实更想喝蜂蜜牛奶，但是餐厅里并不提供牛奶——服务员可能会让他出门上楼进超市自己买。不，也不用进超市买，自己家冰箱明明就有。
　　
　　他点的是餐厅的招牌焗饭，味道客观来说，是十分不错的，如果是在平时他一定会吃得很香。只是在意的人就坐在对面，他那点在食物上的注意力全都四散纷飞，在不明不白的气氛中盘旋，又黏在了一织身上。
　　
　　我吃东西的样子会不会很奇怪很不优雅？我有好好遵守餐桌礼仪吧？脸上衣服上是不是不小心沾上了酱汁？……
　　
　　反而比平时担心起了更多有的没的，甚至胡思乱想地开起了小差。
　　
　　“七濑桑？”
　　
　　他突然回过神来：“怎，怎么了？”
　　
　　一织叹了口气：“看您好像没在状态的样子，跟我吃个饭真的那么紧张吗？”
　　
　　“不不，只是，只是觉得……”他迅速地找了个借口：“只是觉得一织这么喜欢罗普酱，很，很……可爱。”
　　
　　“……”
　　
　　一织是不喜欢被别人说自己喜欢可爱的东西吗，自己又说错话了？他急红了脸，嘴里磕磕绊绊好一会也没说出几句完整的话，刚想开口解释却被一织打断了。
　　
　　“……我的确喜欢可爱的东西，只是我不一定表现出来。”说这话的一织脸也有些红，眼神意味深长，却完全不闪躲，像是特意要把这话说给他听一样。
　　
　　突然想逃。
　　
　　是，虽然被上司说过自己不太灵敏，可他也绝不是一个迟钝的人——何况人在面对在意的人，总是心思细腻得过分的。湍急的河水在身体里冲荡，让他变得焦急万分。他突然很怕接纳眼前的美梦，怕赐予他的是一耳光让他清醒过来。
　　
　　他努力掩饰慌乱：“我，我去一下洗手间……等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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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哗啦啦”的水冲出洁白的泡沫打在自己手上。这个季节的水不应该是这个温度，却因为今天的阴雨天气而显得格外地凉。
　　
　　水流在白瓷洗手池里的塞口打着旋流进下水道，七濑陆就着冰凉的手拍拍自己的脸，看向眼前镜中的自己。
　　
　　身上没穿西服外套，只有白衬衫和宝蓝色的领带。脸颊淌下的几滴水被皮肤温暖过，顺着下巴滑进了领口。他拨开黏在脸上的头发，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男洗手间里，只有七濑陆，还有镜中的自己两人——实际上是一人。镜中那人就由自己随心所欲操纵一般，要他抹脸便抹脸，要他叹气便叹气。
　　
　　自然，吃完了这顿饭的也不过只有他自己罢了。　
　　
　　单相思自然就是盯着平面镜不放而已。所热衷的幻想，即是自己与镜中的倒影共舞的幻象。眼神热切，灼得穿镜面，却始终看不到背后，自己真正挂念的人到底持何表情。一束强光打下去，便直白而残忍地反射、回馈给自己。于是一幕光芒万丈的景象就被营造出来，即使无人共赏。
　　
　　看穿了情爱多炽热，感动了自己单恋多天真。
　　
　　七濑陆从墙上扯出一张纸匆匆擦了擦手，回到那个两人桌上穿起外套，顺带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公文包。走出店门时，还是那只罗普酱不带微笑地跟他挥挥手，门口边另一位服务员适时地替它说：欢迎下次再来。
　　
　　他笑着点点头，也挥了挥手道别。
　　
　　希望下次和和泉一织来的时候，罗普酱还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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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ips.中间这段特意用了“他”，就是抹消陆在自己幻想中，自体对于“七濑陆”的自觉与认知，表明沉迷想象中的状态。这个状态里的“一织”，是对他毫无防备也毫无保留的，至于这个对陆的态度，可以是完全出于陆自己的想象的，也可以是陆意识里对现实的反射，这点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