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上瓦罐里药汤沸起来，小梅搁下麻扇，拿一边的厚棉布裹了把手，端起药罐朝灶上搭着层纱布的瓷碗倒药汁。
她端着滤过的药汤走出厨房，抬眼就见着叶却霜，不禁疑惑道：“主人，你怎么来了？”
叶却霜从她手里接过药碗，与她一道朝外走：“我来吧，你忙了一晚，去歇着。”
“哎呀，我不累！”小梅担心他受寒，“这天夜里凉，主人你出来还是得多穿件外套，秦校尉的药我给他送去就好，主人你这么跑出来，我可不想下一个就替你煎药。”
叶却霜素来惯着他这小侍女，小梅私下与他说话便像是自家妹子般直接，小丫头着急他身体，话语没那么好听，不过叶却霜并不在意，安抚她道：“小梅，我穿着厚外套呢。这药汤我给他端过去，你回屋休息吧。”
“那不行！”小梅急忙拦住他，“秦校尉这回风寒症好厉害，万一过给你怎么办？”
“好了，”叶却霜哭笑不得，“我只是让他喝个药，又不做什么，你放心。”
他见小梅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叹了口气：“人都烧蔫了，你该不会觉得他还有力气做别的事吧？”
这谁知道呢？小梅碍于主人面子没有再接话，叶却霜见她不再拦着，又嘱咐她一句，径自离开。
病来如山倾，活蹦乱跳三十一年都没染过风寒的新晋昭武校尉秦朝云终于在前两天无端中招，咳嗽一天后发起高烧，只能躺在榻上拿一个鼻孔呼吸。
叶却霜带着浩气盟里认识的万花医师友人匆匆赶回，朋友替秦朝云诊了脉，说是风寒，并无大碍，再开上几帖药后，施施然离去。
以前只有秦朝云照顾身体不适的叶却霜的份，眼下情形颠倒，然而叶却霜也没怎么照顾过人，万幸还有侍女小梅在，他就在旁“打打下手”，帮忙照料病号。
天策高烧倒下的这天几乎都在昏睡，白日里药汤都是叶却霜和小梅二人一点一点喂进去的；途中藏剑把人扶起来吃几勺清粥，可不到一炷香，秦朝云又把饭食吐了个干净。他人昏沉不堪，竟还辨得出叶却霜，呢喃几句叫藏剑不要太靠近病榻，担心把病症传给他。
叶却霜心里酸涩，生怕对方烧退不下来，恨不得时时刻刻守着；可他自己体质不算好，秦朝云和小梅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他若是病倒，怕是比秦朝云还严重得多。
若是明早秦朝云还不能退烧，只能再请医师来瞧瞧了。叶却霜推门入内，又赶紧把门关好，他走到榻边坐下，将药碗放在一旁，先揭了搭在秦朝云额头上的帕子，而后用手背贴了贴对方额头与面颊，不免眉心微蹙。
也不知道秦朝云怎么着的凉，分明天气还暖着，不过夜里吹风有些冷意，他又时常穿甲，怎么想都比自己穿得多。
算了。叶却霜轻声叹息，想这些无用，还是先给他喂药打紧。
他万分小心地把人托起来圈在手臂中，又扯过厚被衾给人遮好肩膀，再端起药碗舀出一勺气味苦涩的汤汁吹了吹，轻送至秦朝云干燥发白的唇边。
“七郎，吃完药再睡。”叶却霜细声唤他，秦朝云没睁眼，只见眼珠在眼皮底下微动，而后张口让叶却霜把药汤喂进去。
叶却霜铸造在行，喂人吃药还是头一回，先前小梅现教他现学，虽是生疏，一天下来好歹不会再让药汤外洒。他给秦朝云喂完药，不知不觉间竟冒了些汗水，叶却霜给人擦过嘴角又扶着他躺回榻上，而后重新将帕子浸湿水拧干，贴上天策高热的额头。
他端起空药碗准备出去时听见秦朝云含混不清的呢喃，叶却霜仔细辨认半刻，听出秦朝云在说“别太挨着我，怕过给你”。藏剑重新回到榻边坐下，微凉的手背蹭了蹭对方面颊，叶却霜稍稍俯身，话音轻缓：“你倒是快点好起来……”
秦朝云抵着他指背动作极其微小地点头，又或许他在高烧中并没有听清叶却霜的话，只是察觉到爱人的触碰，本能给出回应。
叶却霜抚平他眉心，这才又起身回屋去休息。
藏剑在半夜被隔壁屋里男人的咳嗽声惊醒，他匆匆披上外套过去，看见下榻的秦朝云。
“你做什么？！”叶却霜被他惊了一跳，几步走到他身边将人扶住，“叫你好好睡一觉，起身也不多穿件衣裳，要是再着凉——”
“没事，我就是口干……”秦朝云被他塞回暖衾里，无奈笑笑，“渴醒了。”
叶却霜皱着眉叹气：“那你叫我，不是在榻边搁着摇铃吗？”
秦朝云本想答话，但他此刻尚在病中，多说几句话就咳嗽不停，叶却霜连忙去倒了小梅提前烧好的热水来给他饮下，天策端着碗大口喝水，额上又贴来叶却霜温凉的手背。
“……没之前那么烫了。”藏剑说过这句，看秦朝云把水碗喝了个底朝天，既心疼又好笑，“还要再喝点水吗？”
秦朝云望着他，略显苍白的脸上挤出笑来，而后点了点头。
这回叶却霜没有留他一人在屋里，藏剑抱来软枕和被褥，秦朝云便往里挪了挪，给他让出位置。
“你要不还是过——”
“生病的人少说话。”叶却霜坐在榻上翻账册，截断他的话头，“快睡，还想不想退烧了？”
天策闻言把自己缩进被窝，只是闭着眼乐，叶却霜伸手隔着被衾在他臂膀上拍过一回，挑眉道：“你头不昏了？”
“……唔。”秦朝云闷闷应声，又与他靠拢些许，嗓音微弱沙哑，“头昏呀……”
“头昏你还——”
“好却霜，你也哄我睡一回吧。”秦朝云瓮声瓮气地说着，“给哥哥讲个故事听。”
这下倒让叶却霜有些为难，纵然他爱看那些志怪传奇，也不是个好讲述之人，再说那些传奇写得引人入胜，他讲出来就会变得平铺直叙且枯燥乏味，藏剑犹豫半晌，小声道：“我不会说故事呀。”
天策在他身边抿起嘴笑，秦朝云半睁开眼仰望他，烛光把病中之人的眼眶也染红了些。
“不讲故事，那就唱支曲。”秦朝云又缓缓合眼，“随便什么都行……”
叶却霜面颊微热：“唱得不好听。”
“我喜欢。”秦朝云咳嗽几回，呼吸渐沉，“唱吧，却霜……”
叶却霜对音律略通一二，可他不爱好那些乐声风雅，有时赴宴主人家请宾客唱歌跳舞，他都能推则推，实在推不了就击鼓作数。大唐包罗万象，域外乐音飘入东土，很快就与这里的一切相融，过去的宫廷雅音不曾与民间相合，而今已然彼此传唱，使得那些缥缈如云的音律也沾染烟火气，变得可亲起来。
叶寻春爱好乐声，他的朋友大多也不例外，秦朝云以前听惯了军中锣鼓，后来他常与叶寻春等人聚会吃酒，便逐渐喜欢上稍显婉转的江南坊间小调。
叶却霜思索间无意想起从前，那时候他才与秦朝云结契不久，天策总爱变着法子逗自己。有回秦朝云午休小憩时枕在他腿上，半哄半劝地叫他唱了支江南时兴的曲子。
腼腆羞怯的少年郎声音发紧，磕磕巴巴、声如细蚊般地哼过一段，引得天策忍俊不禁。
叶却霜当然免不得羞恼，他推开秦朝云要走，男人便抱住他说，好不好听不重要，只要是你唱的，我自然喜欢。
哪怕知道秦朝云是在对自己说好听话，年少的藏剑心里还是感动不已。尽管那之后秦朝云顾及他感受没再勉强他唱歌，叶却霜偶尔也会想起那个夏日午后，在蝉鸣与自己生涩歌声里轻轻笑起来的心上人。
“……别的我也忘了，”叶却霜眼珠落在帐外摇曳的烛火上，“你……将就下。”
他深深吐纳一回，搭在腹上的手掌食指微动按着节拍，随后有些生疏而羞涩地哼唱出一句“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叶却霜不大记得这首双调小令的词，只依稀循着尚且还存有记忆的调子嗓音低沉柔和地哼，他哼过一两遍，声音里也添了几分笃定，随后他记起来这是支情歌，大意诉说着恋人间炽烈而永存的誓约。
他在哼唱里忽地有些出神，直到秦朝云呼吸声逐渐平缓绵长，屋中轻柔的歌声才戛然而止。
叶却霜再揭过秦朝云额上帕子，轻手轻脚地下榻，润湿后为他换上，藏剑抬手按了按自己后颈，转身熄去蜡烛。
他小心翼翼地躺在秦朝云身边，再想过片刻，稍微往上枕了些许，伸手将天策半揽在臂弯。
朦胧中叶却霜好似记起这首词的另外几句，但也不太明晰，藏剑眼皮渐沉，脑中还轻轻飘荡着那半句“直待黄河彻底枯”。

翌日叶却霜在睡梦中听见有人说话，他在榻上翻了个身，蓦地触到身侧空荡，藏剑立刻起身下榻，边穿外套边往外走。
“哎呀，秦校尉，你刚退了烧，还是好好歇着吧，不然主人又得担心你……”
“小梅，我没事了，你看……哎，真没事了，武人皮糙肉厚的，没那么娇气。却霜待会儿醒了你记得叫他吃早食，我晚些时候回来。”
叶却霜在廊下抱起手臂：“做什么，病好全了吗，就想往外跑？”
秦朝云被他这声音激得一抖，旋即有些心虚地扭头，讪笑道：“宝贝，你什么时候醒的？”
叶却霜没理他这话，对小梅下令：“卸马鞍！”
小侍女噗嗤笑出声，乐颠颠地拆走秦朝云“爱妾”之一的马具，抱着它们一溜烟跑远。
秦朝云哎哎直叫，末了很是凄楚地看向叶却霜，却见藏剑抬了抬下巴，冷冷道：“杵着看我做什么？回屋去，要是想偷跑……我看家里马够多了，反正你也看不过来，送个一两匹给别人也好。”
秦朝云如遭雷劈，迭声求饶，凑到叶却霜身边好言卖乖：“好却霜，我就去盟里看看，没什么事我立刻回来，行不行嘛……”
“浩气盟没你就要倒台了？”叶却霜拽着他胳膊，直接把人拉入房中，藏剑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给我回去躺好，至于其他事——我来处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