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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勘/侦勘】Get or Give(1~4)

作者 : Aq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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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少年 同性(男)

原型 第五人格 奥尔菲斯 , 小说家 , 诺顿·坎贝尔 , 勘探员 , 侦探

标签 说勘 , 侦勘

状态 连载中

318 6 2024-9-30 05:06
导读
不归林大火3年后的故事
目前更新了1~4章
还在连载中

LOFTER ID: pde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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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携带二氧化硫的伦敦薄雾昏暗没有尽头,朦胧的天色中,乌鸦站在庭院中枯萎的树枝上鸣啼着挽歌,树下工人们正拆卸被拍卖的宅子大门前的铭牌,铭牌上的刻印是自己的字迹,“Praxi”,这或许是自己给这栋房子取的名字,他不知道这名字的含义,因为他三年前曾经失去全部记忆。
三年前,失踪的知名小说家奥尔菲斯被发现于燃着大火的欧利蒂丝庄园之中。
他在医院接受治疗期间,没有亲戚和朋友来探访,只有几位出版社编辑前来慰问,关于他过去的个人生活编辑们并不清楚,他们说他以前离群索居,并无透露私生活信息。他试着通过翻找家中的物件能否从中得到过往生活的线索,最后只找到了失忆前的写作手稿和素材记录,因此得知自己曾四处游历,但那些记录更多是关于社会事件,无关自身。
奥尔菲斯本想继续本职工作写作过活,但正如缪斯九女神由摩涅莫绪涅所生,创作取决于记忆,他失去了灵感,水平也远不如从前,然而身体的习惯使他维持了生活品质,高额的账单让他不出两年就破了产,如今他不得不变卖别墅抵债。
他租了一个廉价公寓作为新的住所,大部分家居物品和家具已经搬过去,最后搬运的是那些手稿与取材,尽管他不大可能再继续写作,却仍旧抱着或许哪天在阅览它们时能悟出什么重要信息的愿望。他对过去已经不再纠结,但要全然将其抛弃总会不安。
收拾完所有的搬家纸箱后,奥尔菲斯忽觉心口有点闷,额头涌出了几滴汗水,这种焦躁感使他习惯性走向壁橱,以颤抖的双手将它们一个个打开,只找见咖啡杯却没有酒杯,酒瓶也没有看见。
啊我的酒已经喝光了吗?
于是他欲出门买酒。套上门口旁挂着的破旧大衣,他不知道那个大衣跟了他几年,在那场火灾事故中他被发现时身上正披着它,出院的时候他发现大衣的右边胸口的内袋破损,如果往里面放小的物件就会掉进大衣内衬和外皮的夹缝中再也够不到了。在带上门之前,他小心确认了钥匙在大衣没有破损的口袋里。
考虑着紧巴巴的日子,酒杯先算了,拿咖啡杯先将就着,酒的话买最便宜的威士忌。他走下楼梯时想着。
等一等,地上已经没有任何纸箱了,所以家居用品全部都收好了,并没有拿出过什么东西,虽然我平时会丢三落四,拿出的东西忘记归位,但我才刚住下,酒杯必然在壁橱。怎么也不见?他几经思索,打开记事本,果然,前几日的笔记中潦草地列着“Quit Drinking”。
大概是前几天他喝到烂醉,或许喝到胆囊胰腺纷纷抗议,他猜想了大概:痛得冷汗直冒、踉踉跄跄地扶墙走入厕所,最后狼狈地趴在在马桶上呕吐至胃液也不剩,遂决心要戒酒,把酒瓶子连同酒杯都扔外面去了,但是酒醒后又全然不记得。
那既然已经决定戒酒了,那就一不做二不休。
待会记得在壁橱哪个柜子内侧,贴上“Quit Drinking”这样下次忘记的时候,打开壁橱就能想起来了。
酩酊之时遗忘还算合理,但为什么他现在清醒且知道要戒酒,也需要写字条提醒?
是的,这个可怜虫,那次事故之后,他连现阶段的记忆都会出岔,除非特别重要,他常常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做了什么事,甚至会想不起来昨天吃的什么食物。但是,他不会忘记喝酒,无法写作后他开始酗酒度日,饮酒已经成为像吃饭一样的本能,刻进骨髓。
翻阅着笔记本试图查看是否有其余被遗忘之事时,他已经走回了家门口,还好他没有健忘到忘记新住处的门口,不过忘了也可以从记事本里找到房门号。
“喂”嘶哑低沉且伴随滞重气喘的招呼声从身后传来,当奥尔菲斯刚推开家门的时候。
循声望去,他不由得惊吓。他身后,逼仄的走廊内昏暗的光线中,站着一个六英尺高、浑身肮脏、面容扭曲的男人,他的左眼至额头有大片烧伤,右半边的脸皮也有受击留下的伤痕,并因眉骨和颧骨的凹陷而耷拉,在灌木般凌乱的头发和马儿嘶鸣般的喘息相衬下,他仿佛一个来自地狱的亡魂。
所幸奥尔菲斯还保持着尚未随记忆丢失的修养,他眼睛飞快地眨了两下就恢复镇定,“您好,我是新搬来…”
对方眯着那本来就不能完全睁开的眼皮,看起来很疑惑,没等奥尔菲斯说完就打断道,“你他妈不记得我了?”此人的用词和衣着一样粗俗。
“请问你是…?”看来他认识自己,这也不出奇,毕竟曾经也算是名人。
那人的语气突然暴烈,“你把老子打个半死,你不记得我了?”他指着眼眶附近的凹痕,“这,这就是你打的。”
面对指控,他脑子飞快地推理着:难道最近酒醉后我惹事了?不对,对方的伤疤已经完全愈合,那么至少已经几个月前了。难道是几个月前喝断片后的事?
现在的情况他无从分辨他言语有几分真假,加上手头拮据。奥尔菲斯沉默半晌,问:“不好意思,您这么说可有什么凭据。”
那人突然凑近,疤痕的沟壑在奥尔菲斯眼前仿佛裂谷一样触目惊心,他吓得张开嘴,不由得退了半步碰到了门,才察觉到自己的失容,奥尔菲斯为不输气势也为了注意力不再置于那可怖的烧伤上,他直视对方的眼眸。然而,那黑曜石般的球珠,仿佛玛雅人以其制成的锋利刀刃割碎了让奥尔菲斯维持安全感的表象,他感到自己正赤裸地站立,接受对方如熔岩般吞噬灼烧万物的审视。过了半晌那人才退回正常距离,奥尔菲斯下意识擦了擦额头,却被那人的下句话又吓出冷汗,“看来你真的如报纸所说,失忆了。”
奥尔菲斯内心直呼糟糕。因为对方可以此为由,把任何罪名都按自己头上。或许这人正是因为在报纸上得知自己失忆,才抱着讹钱的心理而来。等等,最近的报纸怎么可能报导落魄许久的小说家呢?
“诺顿·坎贝尔,是我的名字。”正当奥尔菲斯焦急地思考时,对方却意料之外介绍起自己。
带着疑惑和警惕,奥尔菲斯体面礼貌地回应,“您好,坎贝尔先生。”而他的心脏正砰砰作响。
“我要住你这。”
对方的要求让奥尔菲斯始料未及,“什么?”
“你放心,我不是来报复你的。我只喜欢谋财,你现在死了伤了也没啥钱给我,”他摸了摸走廊上已经裸露的墙砖,“还不如白住你的地儿。”
还没等奥尔菲斯反应,对方已经推开门走了进去。
奥尔菲斯急忙追上他。
“坎贝尔先生,我这里并没有多余的地方供您休息,再说…”比起强硬拒绝惹怒对方,奥尔菲斯选择找借口推脱。
“我睡沙发。”
“这儿不仅是住所,也是事务所…”
“你有顾客的时候我大概率不在,我也有正经活要做。就算在,我会自己出去等你完事再回来。”
坎贝尔视线落在奥尔菲斯破旧的皮风衣上,“你想我现在离开就给我100磅赔偿金。”
“您…”奥尔菲斯打量了一番坎贝尔的体型,自觉无法强制他离开,若是报警,警察大约不过给予口头警告。
他只好让这个蛮横的人留下了。



第二天,奥尔菲斯顶着眼下两抹乌黑,拖着灌铅般的身体,从床上爬起身。
昨夜他卧床翻来覆去思考,若如坎贝尔所说二人曾经起过摩擦,根据当时留下的伤疤已愈合以及他是从报道得知自己失忆这两点,那他们的事件应该发生在失忆之前,或许坎贝尔也是庄园游戏的幸存者。都过了三年才来讨要补偿是为何?更何况原先他尚未落魄,以那个时候的资产坎贝尔能获得足够的补偿。一年前他的存款已经耗尽,如今甚至负债累累。
他是怎么知道新地址的!?难道他撒谎了,他就是伺机复仇,等我从多警察巡逻的富人区搬出来后…
当奥尔菲斯推理到这里,他一激灵坐起身,耳朵贴着墙探听,薄墙另一边坎贝尔不时传出的每一声的咳嗽都犹如死神塔纳托斯(Thanatos)翅膀扑打的震颤。
他打算怎么杀我,等我睡着了?
奥尔菲斯蹑手蹑脚的爬下床,把不牢固的门锁带上。
他抗拒睡神希普诺斯(Hypnos)的恩赐,心怀陷入暂时寝息后被其胞兄塔那托斯予以永恒死亡的恐惧,彻夜未眠。

怀着忐忑起身,奥尔菲斯进入厕所迅速卸了货,洗漱的时候便敞开厕所门,盯着在沙发上休息的坎贝尔。
制作早点时,奥尔菲斯刻意额外准备了一份三明治,想以此讨好他,顺便借交谈试探坎贝尔的态度,然而当他招呼他吃早餐的时候,坎贝尔却拒绝了。
“我不吃。”对方淡然地瞥了一眼三明治。
真的是为了杀我,为保计划顺利,谨慎地不吃目标给的食物?但这个假设的前提是他怀疑我已对他起了要在食物中动手脚的戒心,不然这种行为可能会引起我的防备。那他究竟是会更快解决我,还是装作无事发生待我松懈?
咖啡壶发出咕噜噜的鸣响,奥尔菲斯脑子就要随之完全沸腾。
“谢谢,没胃口。”
得到对方的解释后,奥尔菲斯联想起坎贝尔嘶鸣的呼吸声加上昨夜的彻夜咳嗽。
他有尘肺病?
不,或许这只是让我放下戒备的谎言。
“以后也不用给我准备吃的,我只是白住,不白吃。”
“我知道了。”在坎贝尔转身进入洗手间后,奥尔菲斯才收回警惕的视线。

在奥尔菲斯才吃几口早餐的时候,坎贝尔从厕所出来,如他所承诺出门去了,身上还带着昨天他从奥尔菲斯那要去的备用钥匙。
今天奥尔菲斯原本的计划是到街上张贴新侦探事务所的宣传广告,但他生怕坎贝尔趁自己离家于家中物品动手脚。在奥尔菲斯把厕所里可能被碰过的物件都清洗了一遍后,他一直坐在事务桌旁思考对策。
他思考了几种坎贝尔可能采取的方式:趁其不备勒毙,以刀捅杀,或者是简易的下毒。根据坎贝尔的衣着与措辞判断他来自社会最底层的人民。这类人学识不足以施行优秀的谋杀,正因如此推理小说的凶手往往不是他们。(注:在20世纪初期盛行的推理小说注重逻辑推理、线索证据、作案手法)
诺顿·坎贝尔不会成为奥尔菲斯笔下小说的凶手,或许只能是烟雾弹般的角色吧。
怎么又想到写作的事了?奥尔菲斯露出似手边的速溶咖啡般粗糙酸涩的苦笑。尽管江郎才尽,但奥尔菲斯的意识总是不禁往其上拐,就像受到磁性影响的指针。
凭坎贝尔的体型和力气足以借暴力手段杀死自己。廉价公寓中,寻衅滋事、家庭暴力、妓女卖淫常常闹出大动静,除非特别激烈的情况,邻居一般不闻不问。如果坎贝尔意识到这点而采用直接的方式,自己该如何防范?
他打开了好几个橱柜终于寻到一把可折叠的水果刀,藏在袜子中。
提心吊胆的白日过后是彻夜的战战兢兢,一晚上奥尔菲斯竖着耳朵贴墙探听坎贝尔有无走动。
今天是不速之客到来的第三个日子了,坎贝尔离开后奥尔菲斯仍旧不敢懈怠,连续两日夜未眠使奥尔菲斯思考能力几尽遭到剥夺,他只好坐在办公桌上整理搬家后还没来得及归类的过往案卷文件以图维持清醒,密密麻麻的文字缓缓飞舞起来与表格的横线共同组成轻柔的摇篮曲谱,奥尔菲斯似乎听见其乐音,沉重的眼帘打着节拍,他陷入睡眠。


“怎么在这睡着了?”
奥尔菲斯慌忙睁眼,视线撞上坎贝尔的脸,对方的手搭在他自己的肩上。
“啊!”奥尔菲斯一把推开对方,随即他失去了重心从椅子上跌倒。
坎贝尔也吓了一跳急忙伸出手抓住他的臂膀想将他带起,但被惊恐的奥尔菲斯甩开,坎贝尔视线自然而然落在奥尔菲斯刚才用力挥动现在正挡在二人之间的手,而他脸上的关切与疑惑对于正警惕地盯着他的奥尔菲斯清晰可见,“做噩梦了吗?”
“这两天看你都像一幅完全没睡的样子。”坎贝尔的神色忽然变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你觉得我会伤害你?”
“啊,怎么会…” 奥尔菲斯踟躇片刻后急忙给自己的困倦找了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只是这几天没有睡好,夜里您咳嗽有点…”然后他将手伸到脚踝附近,以防对方因为预谋被发现而直接撕破伪装铤而走险。
“你疯了吧?!竟然觉得我要害你!”
奥尔菲斯愈发混沌且慌乱,不知所措。
坎贝尔半张的口粗重地气喘,这次奥尔菲斯听得更清楚了,除了标志性的嘶鸣声,还有胸膜摩擦发出呼呼的声响,空气进出支气管使粘液冒泡的咕噜声。简直就像咖啡壶沸腾的声音一样。过了一会儿坎贝呼吸才稍微平复,他道:“要动手,刚才你趴在那的时候就动手了。”
“…我真没有怀…”
奥尔菲斯噤声。
那耷拉得诡异的眉眼正直直地望着他,穿透了他的灵魂,将其钉在了身后的线索板上,视线形成的针尖似乎恰好穿过心脏的位置,他捂住自己阵阵锐痛的胸口,不敢再直视对方。



二人的僵持最后以坎贝尔无言转身结束。老旧的沙发发出惨叫,他几乎是摔倒一般沉重地倒在沙发上,除了胸腔艰难地起伏外不再动作。
奥尔菲斯默默退回房间,戒备着门外的同时被思绪分心。这次对峙中让自己困惑的点,他试图理清,坎贝尔那愤怒几经怒吼的话语【你疯了吧?!竟然觉得我要害你!】以及他看向自己那难以言喻的神情。
与其说是难以言喻,莫如说是不可思议。
疲倦的精神无法负担对坎贝尔言行缘由的解读,脑海中纷杂的信息与思虑,那些回忆里的对话以及inner voice碎裂成一片片音节,又重新组成了一首安眠曲,不,那其实是希普诺斯在世界落入黑夜之时吹响的号声。(注:inner voice为学术上对思考的时候出现的声音的称呼,也叫Inner speech 或者 internal monologue)


2
窗外电线杆上知更鸟的鸣叫声惊醒了奥尔菲斯。
下一秒他听见急速涌入心脏的血流以及似鼓声作响的心跳。方寸之处强烈的闷痛感却让他意识到肌肉之紧固,不仅他无法顺畅的呼吸,跃动于胸腔的激烈犹如压力锅中翻滚的汤水以及食物,奥尔菲斯试图以手掌拍打胸口,才发觉躯体各处亦如石雕般沉重,深深嵌入床垫。
认此为中毒征兆的断定使惶恐犹如胸中湍流形成的骇波侵占冲击全部感官,血脉感受阵阵热流冲击,其波涛往复之声传入耳蜗,浓烈的血腥气味似乎于鼻腔中嗅到,眼前之景旋转扭曲如梵高笔下的星空。
躯壳仍无法动弹,奥尔菲斯的意识却由着涡旋沉浮。
最终一切混乱随着时间平复。
僵硬感渐退,奥尔菲斯轻抬手臂未觉受阻, 确认力气已经恢复了大半。随后他缓缓坐起身,几滴红色落在了洁净的被单上,他下意识捂了下鼻子,除了鼻衄和尚未完全消散的眩晕外再无不适,方才的扰紊不过是睡眠被剥夺后身体的抗议。
他真没想害我?奥尔菲斯思忖。
虽然这要是在推理小说中,可能只表明对方为避免受警察怀疑在等时机、琢磨手段,但以奥尔菲斯自身的情况来看谋杀他并不需要推理小说中那般复杂的条件。
休息过后恢复清醒的头脑打着转,如果坎贝尔蓄谋已久,已必然察觉自己是独居者,社会关系连结鲜少,这几天的生活中,他大概已观察到卧室门锁简陋易破坏的结构,自己睡觉几乎是鼾声如雷(因在医院时曾被病友抱怨而得知)。在没有被邻居察觉到存在之前,在夜间听到我的鼻息后破门而入、径直对还未能从熟寐中恢复气力的我下手,是最优解。一个会用心筹谋杀人手段以逃脱制裁的人,必然也能意识到这点——最合适的手段并不一定最复杂。
杀人夺命大概率只是自己臆想罢了,获得些许宽慰奥尔菲斯再次思考起昨夜未得到解答的疑问,坎贝尔那幽怨的神情再次涌进他的思绪中。纵然扭曲的面容使分析他面部表情变得艰难,但对方的毫不掩饰让情绪显而易见,侦探与小说家的经验与直觉告诉奥尔菲斯,除了愤怒以外,还有…他稍抬起的眉心露出的苦涩,是失望?
失望?我也只是对陌生人起防范之心,就算以前我们认识,也是打架的矛盾关系,那对他有所提防更是人之常情。
肚子辘辘作响,奥尔菲斯仍旧没有思考出所以然。他搀扶着墙边走出房门,望着空荡的客厅,才发现时间已经到了中午,早已超出坎贝尔出门的时间点了,饥饿感驱使他打开冰箱(注:这里的冰箱为icebox,并非电冰箱electric refrigerator),只见里面躺着一颗枯黄的西蓝花。他掏出钱包翻出里面的纸币——这是他目前仅有的钱财了。若为这许是杯弓蛇影的报复继续损耗精力提防,他也会因无法维持生计而丧命,又或者睡眠缺失引起的身体负担会先一步成为塔纳托斯的剑刃。
于是囫囵咬了几口面包后,奥尔菲斯出门张贴事务所的宣传单。现在的他需要依靠仅剩的推理能力把下个月的房租筹备好。提到糊口,他预估现阶段能接到的单子无非是调查婚外情和寻找走失宠物之类的。但落魄之人又能期待多好的选项呢?现在已进入深秋,西蓝花的价格他已难以负担,奥尔菲斯又忆起那颗不能食用的西蓝花,感到后悔。

一天两天三天… 起初奥尔菲斯依然带着一丝警惕地观察坎贝尔的生活。
无非总结为四个字:早出晚归。坎贝尔总是在奥尔菲斯在厨房备早餐的时候爬起身进厕所。说起来,坎贝尔大概从来没有享受过室内独立厕所吧,奥尔菲斯心想,现今拥有室内管道对于大多数工人阶级家庭还是奢望,他也是寻了好久才找到带独立厕所的廉价公寓。不过,自来水的便利使用也可能导致更高的水费支出,所幸这位不速之客或许尚未养成沐浴的习惯,从没在浴室洗澡,奥尔菲斯不需担心为此支付高额账单。坎贝尔如厕后便直赴门外,又在夜晚奥尔菲斯整理案件资料之时埋进沙发倒头就睡。他们鲜少交谈,互不干涉,除了凌晨时分带着耳塞的奥尔菲斯偶有被急促剧烈的咳喘惊醒外,日子称得上相安无事。奥尔菲斯得出结论:这位不速之客如他所说目的只为借宿。

在坎贝尔已经住下三周后的某日,当他归家躺入沙发的时候,奥尔菲斯正于书桌和档案柜焦头烂额地翻找。
“嗯…我把委托信函放哪了?是昨天刚收到的信来着。”奥尔菲斯正自言自语,然后他抬眸看向沙发扶手上漏出的髪鬈,尽管对方在家的时间几乎都在睡觉,奥尔菲斯还是抱着一试的态度问:“坎贝尔先生,你有印象吗?”
那卷发的主人仰起头对视,嘴角的讥讽难掩,“呵,侦探忘性这么大?”
“我是记忆力有受损,但我的推理能力也因此受到锻炼愈发犀利。”被戳到专业能力的痛处的奥尔菲斯蹙眉辩解。
对啊!我怎么不动动大脑呢,奥尔菲斯恍然大悟,“让我看看我昨天大致做了什么事,”他嘀咕到,拿起调查记录本翻到有最后记录的几页,“我去调查一个委托人的合作伙伴有没有背叛他与竞争对手合作,他伙伴的家在肯辛顿区,我跟踪他为观察他有没有不符合收入情况的消费,以及接触了什么人,”奥尔菲斯停顿,“扯远了,我在下午五点见到他位于苏豪区的一间妓院后,等了一小时看他和一位姑娘出来,便停止了今天的监视,”奥尔菲斯盯着本子中速记的寥寥几笔英文,一些数字,和女性的名字,“打听了那位姑娘的价格后我就回来了,从苏豪区步行加搭电车到家至少要一小时,这样的话到家时必已过傍晚七点,我应该会开始制作晚餐。”
“能确信的两点是我有回家开信箱的习惯且当即拆信,以防忘记了它的存在。”
奥尔菲斯推测自己大概率是在走去厨房的时候查看的信,信有可能落在厨房某处,厨房的范围不是很大,把所有角落都搜一遍也不算费事,但现在他需要像这个质疑自己的家伙展现优秀的职业水平,一击即中。
环视厨房一周,砧板、菜刀以及其他常用厨具置于醒目的位置。装有调味剂的瓶罐散放在能看见的地方,尽管这些本应该在橱柜中。出于自身懒散健忘的个性,在奥尔菲斯对坎贝尔放下戒心的一周内,调味品容器就纷纷出现在了在料理台的边角各处。
目光所及之处并无那封信函,除了厨具和调味品,一开始接触的必是食材,或许可以搜寻存放食材的位置,冰箱和存放不需要冷藏的食品的橱柜。奥尔菲斯余光瞥了坎贝尔一眼,为了让对方理解,他补充道(但跳过了一部分推理以掩饰自己的懒散):“我应该是在做饭的时候把看过的信落在厨房某个地方,大概率是第一个接触的食材的存放点。”他小心翻找厨余垃圾桶,发现了氧化发黑土豆皮、鸡蛋壳、发霉的西洋菜叶。
“由土豆皮的氧化程度判断是昨天晚上才削下的。鸡蛋还没有臭,是今天的。西洋菜叶已腐败,根据现在的天气,可以排除是前天之后才出现的情况。”
可以因此锁定在土豆上吗?未必。
鸡蛋和部分蔬果会余下不适宜食用的部分作为废弃物(感谢尚余存的对生活品质的追求让自己有丢弃一些不新鲜的菜叶或难咀嚼的梗和皮的习惯),假若首先接触的是不留垃圾的食材,比如未耗尽时包装袋不会被丢弃的肉类,该如何应对?
奥尔菲斯打开生活记事本查看最近几次的购物清单,确认了这类食材可能为培根以及菠萝罐头。
他解释道,“也需要考虑首先接触的是‘不留痕迹的食物’。”同时脑袋也飞快进行排除法。
“如果是先拿培根的话,培根包装纸上渗出的油会粘在手上,随即触碰的物品亦会黏附油渍。 然而土豆皮上没有培根的烟熏味,也没有动物油的痕迹。”此推理对于一年前的奥尔菲斯来说存在漏洞,因为他不会不清洗手的污迹就触碰别的物件,而现在的他需要顾及水表账单,他改用手帕擦拭,但此种程度的清洁只能除去部分油污,手指仍旧滑腻。
“如果是菠萝罐头,菠萝多用于饭后甜品,我应该不会在一开始就将其拿出。”这是一条值得庆幸的推断,因为其排除了一个随机点——菠萝罐头的原位置,若它在被取出时是已开封的状态则是冰箱,若是原封包装则是橱柜。
能确定是土豆了?奥尔菲斯心想。
至此的推理都离不开概率,既存在运气的成分。假若他在非工作方面的“随性”导致他在没有考虑进食顺序的情况下首先取了菠萝罐头,又或者他第一个取出的是胡萝卜,但出于晚归时的饥饿(也可能是懒惰)和对胡萝卜的厌恶他没有削皮并只切下部分后将其余部分放回冰箱,最终没有胡萝卜的痕迹可供探寻。
这类随机性虽发生概率低但无法通过受限的推理和物证排除。案件调查的过程需要验证多种可能性,再结合严格的物证学,碰壁多次才能寻得一个相对可靠的结论,然而这只是结论,因为就算取得直接证据也不代表触及真相。而目前的状况中,仅凭在厨房视线可及之处的探索以及肉眼观察垃圾桶内残余做出的判断,奥尔菲斯只能依靠幸运女神的青睐了。
祈祷着推理正确,用微微颤抖的手,奥尔菲斯打开贴有“主食”标志的橱柜,它位于水池的右下方。在柜门敞启¼时他脑中还闪过了先拿的物品是非近期购入的面粉的可能性,但很快又释然,因为面粉和土豆都是主食,无论是哪个可能性,信所在的位置都是他膝前这木板之后。
所幸,那封信笺出现在奥尔菲斯眼前,正于架子上散发淡淡香气。信件的位置是事实,而他究竟是在取出面粉还是土豆时将信搁置那儿,又或者他是否真如自己推论那般在接触第一件物品时遗落信件,还是连着取出几个物件后信件变得碍事才把它放下,真相无从验证。
轻轻舒了气后奥尔菲斯嘴角微微勾起,然后他又压下嘴角回头望着坎贝尔,本以为至少会收获对方的些许惊讶,但无论他端量得多么仔细,只观察出坎贝尔的眼睑反而比方才下沉几分,如果没猜错,这代表嘲讽…
对方打了个哈欠,悠悠地踱了几步再次躺回沙发上。
这家伙根本不理解推理是什么吧,也许根本没听明白我刚才的言论,奥尔菲斯这样想,一手翻开信函确认详情。


转眼到了执行侦探任务的日子,两天前他约见委托人时获知对方疑心丈夫出轨,因此想雇佣他调查此事。奥尔菲斯一早——甚至在坎贝尔还没有从沙发上起身时——就出门前往委托人与目标的家附近。
此时,他正不动声色地在目标二十米开外处进行跟踪。尽管注意力几乎落在目标身上,他还是分了点心思于眼前的景象:苍穹呈现出灰蓝色,仿佛罩上了一层薄纱,阳光分明了建筑物的轮廓,饱和了树木的颜色,好似绘出伦敦的画家偶然得了一笔天惠,能以昂贵的重彩来细化他的杰作。奥尔菲斯无暇享受久违的晴天,但当明朗的阳光暖热了沉重的身体之后,那久浸于不安和麻痹的心也变得舒畅,直到那熟悉而粗重的呼吸声仿佛卷着煤灰的雾霾侵蚀了这片惬意。
他警觉地转身,看见了那颜色也像霾一般的身影。是坎贝尔。
“你怎么跟着我?”
“你在干嘛?”对方问他。
生怕关键时刻节外生枝,侦探在极度惊讶之余甚至不敢质疑,只好先小声解释:“接了一个调查婚外情的委托,现在正跟…”
来人逼上两步,几乎与他并肩而行,“我一起去。”他说得平静,却又不似在商讨。
“啊?”
“今天本来是我的休息日,但我不喜欢闲着。”
没什么比一个面带疤痕喘息嘶哑的大个子更引人注目,“你会影响我的工作!”这并没有任何夸张的成分。就在抗议出口的当下,奥尔菲斯留意到,已经有路人用诧异的眼神看向他们。
“嘶…”他抽了一口凉气。
坎贝尔的眼珠向右移动,穿过变形崩塌的眉骨下方,不紧不慢地瞥了他一眼。然后,他的嘴唇微微抬起,又泄出那种惯有的语调。
“你包里不是有多的帽子,给我戴上呗。”
尽管并没有把帽子收入手提箱中的记忆,但对自己没有信心且十分焦急的侦探还是顶开了锁扣。一顶被压变形的帽子正躺在那里。来不及思考更多,他就把帽子按在对方头上,“戴低点,不然你太显眼了。啊,等等…”他猛然意识到这顶卷边缘礼帽就算再怎么老旧变形,配上不属同一阶级的背带工装裤也过于突兀。
“好,你闭嘴,我会戴好。”坎贝尔伸出大手,压低了帽檐和嗓音。
奥尔菲斯不再说话,他俩已经招惹了不少视线,还好目标并没有发现异常。
他们沉默地并行了一段,等到行人不再注意他们的时候,奥尔菲斯又想说些什么打消这位阴沉的室友跟着他的念头。他无法理解或消化这种过界且对自身无利的行为,当初坎贝尔大摇大摆地侵占他的私人空间至少有利可图,搅黄他的生意却可能使他无法支付房租,二人都被赶出去。不过奥尔菲斯又回想起当初自己尝试说服他别住下时的情形,只好无奈地作罢了。




3
一路上,任务的目标人物——塞孔杜斯先生——时有跟街边的商贩打招呼,奥尔菲斯留心了这些互动但并无发现异常,塞孔杜斯先生的行径也和奥尔菲斯先前根据他家和其工作地点规划出的路线大差不差。最后塞孔杜斯先生,在奥尔菲斯的目视下,进入了其就职的公司。

奥尔菲斯靠着公司对面小巷的墙等待,视线一直盯着出入口。塞孔杜斯先生的工作是推销经理,坐班和外出时间灵活,他有可能在任何时间出公司。尽管奥尔菲斯在小巷中无法观察到办公室的情况,但由于塞孔杜斯的这份工作是依靠委托人的关系获得的,若他在公司流露任何可疑的迹象,委托人应该会知悉且在与自己见面时变告知这一情报。
正午的顶光妨碍奥尔菲斯的观察,但他还是捕捉到塞孔杜斯从门内出来的身影,看上去他手里包裹装有作推销用的产品。在距离足够远时,奥尔菲斯朝靠着墙边昏昏欲睡的坎贝尔打了个响指。
“走了。”
过了几个大路口,塞孔杜斯进入一间餐馆。
午饭去这么远的地方?奥尔菲斯摸着下巴思考 。
假设塞孔杜斯要趁此时幽会,定要避免被公司附近吃饭的同事撞见,但选择远距离的地点会导致无法及时回办公室,引起同事们的疑问。提前跟公司打了照面饭后直接外出推销则可以避免这个问题。看来塞孔杜斯还挺缜密。当然这些推理都是假设他要幽会才成立,不能排除他本身就计划外出工作只是趁此机会去心仪的餐厅的可能性。
奥尔菲斯调转双面外套,贴上假胡子,在牙龈和脸皮间塞入棉花,伪装完毕后他转向坎贝尔,“你在这等我。”
“不干。”
坎贝尔那双还未从困意恢复的眼睛对上了奥尔菲斯因疑惑与愤怒而睁大的眼睛。后者扶额,近距离的跟踪门外汉实在不该来掺一脚,但现在不是说服这位门外汉的时间点。
二人进入餐厅时,奥尔菲斯迅速环顾四周确认了塞孔杜斯的方位,挑了个适合观察的位置。他让坎贝尔坐在背对塞孔杜斯的座位,入座后小声警告对方不要四处乱看,以免他风格明显的脸被塞孔杜斯发现。这回坎贝尔倒没有找麻烦,给予点头作为答应。
随后,透过报纸上提前穿好的孔洞,奥尔菲斯的关注点一直聚焦于不远处的目标那儿,塞孔杜斯看上去有些许焦躁,左顾右探。
他是在检查餐厅内的客人有无熟人么?
当塞孔杜斯的头最终停止在朝着餐厅出入口的方向时,奥尔菲斯确信塞孔杜斯一定在等待某人。
突然报纸的洞前一片暗色,过了一会儿也没有消失。
“先生。”
奥尔菲斯闻声赶忙抬头,看见店员略微不耐烦地瞧着他,他尴尬地对店员笑笑,接过对方递给他的菜单。奥尔菲斯点了杯加奶咖啡以提神,坎贝尔朝奥尔菲斯摇摇头,什么都没要。
服务员刚离去,奥尔菲斯又自然地架起那份报纸,塞孔杜斯仍旧注视着餐厅大门。下一秒,脸上那抹焦躁化为殷然的欣喜。
奥尔菲斯合上报纸,佯装转头寻找服务员,目光滑过餐厅的门口,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士推门而入,她的视线很快落在了塞孔杜斯的笑容相遇,然后径直走去。
正午1点。奥尔菲斯瞟了眼手表并在调查本中记录当下时刻。
那位女士在塞孔杜斯的对面坐下,尽管这个位置奥尔菲斯只能窥见她右侧后脸,但职业侦探具有通过读单方的唇语来推测他们的交谈的能力。
奥尔菲斯依旧透过报纸上的窥孔观察着目标,但为了把对话中的重要的内容速记下来,他有时不得不放下报纸迅速地写画。尽管这些对话记录不能作为证据,但其中或许有重要信息以供后续调查,比如他已得知,这位女士的名字(First name)是亚丽珊卓。
塞孔杜斯一边与亚丽珊卓寒暄近况,一边往咖啡里加糖,毫无章法的搅拌方式使几滴咖啡漫出杯子。二人言谈间夹杂着诸如“luv”和“hun”一般的爱称。
好友也会如此称呼对方,还不够。奥尔菲斯愈发聚精会神地凝视二人,试图挖掘决定性的依据。
报纸孔导致的视野有限使他没留神咖啡已经被店员置在桌上,他将报纸放到右手边时带翻了杯子。他眼疾手快急忙摆正咖啡杯,在液体漫至桌子上的笔记前将其拾起。无暇顾及其他,他赶忙往目标的方向望去检查自己的失慎是否引起对方警觉。不远处二人相谈甚欢,并无察觉这边的骚动,此时女士的手有意无意地搭在餐桌偏中间的位置,塞孔杜斯心领神会肆无忌惮地来回抚摸她的手背。
第一次跟踪即明确了出轨事实。奥尔菲斯喜出望外。
忽然,剧烈的痛感在腿上炸开,这份欣喜也随即烟消云散。
“嘶!”他看向右腿处,咖啡正从桌上滴流到上面晕开了一片,形成的热浪顺着腹股沟漫延,奥尔菲斯紧咬下唇,努力让自己不要发出声响。
坎贝尔“适时”的嘲讽分散了他对于痛感的注意力,“真狼狈啊,大侦探,咖啡都流到你裤裆了。”
奥尔菲斯轻微抽气,咬紧牙关,从兜里掏出手帕擦拭。玻璃渣一般的痛楚刺激着奥尔菲斯腿部以及下腹处相对柔嫩的肌肤,且每次擦抹的触碰都加重了疼痛,似乎力道再重一点它就如放久了的酥皮奶油浓汤那被水汽浸润后的面皮一般碎裂。他内心祈祷,咖啡干涸后不会在这条深棕色裤子留下明显的渍迹。
报纸也已被咖啡浸湿不能再用。奥尔菲斯只好改变方式,间断地观察目标。
只言片语中,话题涉及首  饰。塞孔杜斯的手向前伸了伸,勾起亚丽珊卓手上的镯子。从他的唇语,奥尔菲斯读出信息:我再送你一幅耳环,你可以和这个镯子一起戴,怎么样?
这么说这个镯子是他以前赠与她的。奥尔菲斯在笔记上又添了几笔。
塞孔杜斯的指尖按抚两下她手腕处的突出,顺着手镯内侧的手腕向下滑,最后亲密地握住女士的手把它拉向自己,他也往前探了探身子好让她的手指触摸自己的侧脸。
若能捕捉到这幕景象,便可作为提供给委托人的绝佳证据,奥尔菲斯熟练且小心翼翼地从包内掏出口袋折叠相机,在桌面下打开相机面板,伸展镜头,连上快门线,将相机置于他自己改造的便携式小支架。他根据他与目标之间的距离估算了焦距然后将调节波纹管(bellow)至合适位置,设定好曝光时长及光圈大小。最后他将设备放在桌面,镜头对准那二人。
室内灯光下成像效果无法得知,他转动胶卷捲軸,尽可能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又拍了几张。

过了些时候,根据塞孔杜斯和情妇亚丽珊卓进食速度以及食物剩余量奥尔菲斯判断他们几分钟内便会完事。在要到需留作报销用的小票后,他先一步离开餐厅。在餐厅出入口附近隐蔽的角落中,他再次调整相机的参数,架设好仪器,待目标一出来就捕捉到了幽会的照片。
今日的阳光甚好,因此只要相机的参数合适且机体在拍摄过程中位于稳定状态,拍摄于室外的照片定能清晰地显示女方的手正挽着男方。最好脸部能清晰到让任何人一眼认出是他,奥尔菲斯如此期望。
跟踪并没有就此结束,他还需要掌握更多证据,等待目标走远的时间内,奥尔菲斯更换了胶卷然后将相机折叠,卸下脸上的伪装,然后瞥了一眼一直默默待在他身边散发着阴沉气息的大个子。他没有询问他是否还要继续搅扰他的工作,因为刚才匆匆一眼的对视他就知道今天这家伙要“奉陪到底”了。
塞孔杜斯和亚丽珊卓在附近的高街闲逛(注:High Street是英国和英联邦国家通俗常见的商业街名字,意味着它是商业尤其是购物的焦点)。此地人多且杂,奥尔菲斯缩短距离以防跟丢,熙攘的人群予以跟踪者掩护,同时也增加了偷拍难度,奥尔菲斯只能见缝插针地拍摄。最终在珠宝店琳琅满目的橱窗旁,亚丽珊卓停下脚步,流连一会儿后,她拉着塞孔杜斯迈进门。   
街对面,侦探透过排了一整面窗的珠宝首饰的缝隙间窥视,柜台前亚丽珊卓背对着窗口,塞孔杜斯侧靠着柜台望着亚丽珊卓。奥尔菲斯眼见亚丽珊卓小姐尝试了好几副耳环,而一旁塞孔杜斯先生晃着脑袋,嘴里讲着什么,然而橱窗上陈列品的遮挡以及玻璃反光阻碍奥尔菲斯解读他的嘴型。
二人走出商店时,亚丽珊卓的心情似乎有些低落,而塞孔杜斯在挤着眉毛笑,然后做出承诺:我过几天定会赠你一副合心意的耳环。小姐微噘嘴似有一丝不满 ,却也轻微点头答应了。
当塞孔杜斯和亚丽珊卓在街角依依不舍吻别,奥尔菲斯按下了快门键,他继而转头对坎贝尔说:“接下来我们将目标变更为这位女士。你要更注意点!出于自身保护的需要,女性往往倾向留心是否被跟踪。”奥尔菲斯作为老练的侦探,推测塞孔杜斯今天接下来的活动无非是进展推销工作,回公司汇报,再然后归家,不会提供有用信息,调查重点应当落在情妇的身份上。

11月中下旬的伦敦4点左右太阳便已经落下,在亚丽珊卓购买完食材和日用品回到公寓时,夜色已至只留天边一条暗红。
“还好今天的跟踪没有被察觉。” 在记录了亚丽珊卓的家庭地址后,奥尔菲斯摘下了自己的帽子,已经被汗水浸透的头发散发出潮湿的气息。他除了早餐的一块面包外未摄入食物,此时饥肠辘辘。
与空瘪的肚子相对,今日调查收获颇丰,使得奥尔菲斯对坎贝尔的怨气削减不少,但他还是不满地表达:“你的脸上的伤痕,尤其是烧伤过于引人注目。我作为私家侦探,可不能给任何人留下特别的印象。”
闻言坎贝尔神色暗了几分,他抬手摸了摸左眼处的伤疤,“这特别标志也没能使你想起我。”
奥尔菲斯感到莫名其妙,“我失忆了!你当你的伤疤是什么重要强烈至能打通记忆通道的线索么?”说着他露出惊讶的表情,问:“它在我们认识的时候就有了?” 他本以为坎贝尔的烧伤是那场庄园的大火所致。
“当然。” 坎贝尔轻哼一声,“这片疤在我转行之前已存在。”伦敦偶有的星夜黯淡如乌木台面的尘埃一般,坎贝尔仰头凝望苍穹,“它就像夜空中俄里翁的腰带一样,让人一眼就能认出勘探员诺顿·坎贝尔。” (注:俄里翁英文为Orion,他是希腊神话一位巨人,中文将俄里翁星座翻译为猎户座)
奥尔菲斯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眼睛眯了好一会儿,才隐约看见三颗位置相近散发极弱光芒的星星,他又看了看三连星附近其他星星确认了那的确是猎户座的分布。
“这种比喻真不像你会用的。” 奥尔菲斯揶揄着。
倪克斯的天空下(注:倪克斯Nyx是希腊神话中夜晚的拟人,希腊语中Nyx也是夜晚的意思),那张总似蒙着层壤土的脏污脸庞显露出哀伤。他的身形突然如死前曾剧烈运动的肉体产生痉挛一般微小抽搐 ,他沉默着,并无如奥尔菲斯所想回以尖锐。
莫名的情绪悄然爬上奥尔菲斯的心头。 蓦地他意识到,将近一个月,同住一屋檐下已那么些日子,他才知晓对方的职业,出于社交礼仪,奥尔菲斯寒暄起来:“你的勘探工作具体探测什么?”
“什么都做。煤矿,金属,宝石。除了勘察,我也熟悉宝石鉴定。”
“金属,宝石…” 侦探思忖,如果能判断塞孔杜斯赠与情妇的珠宝的相应价值,或许对手头的调查有所帮助。此外,通常来说,委托人会在意对方在外遇方面的开销。 “坎贝尔,你能大概看出珠宝首饰的价格吗?”
勘探员瞟了他一眼,看穿侦探所想,“想着利用我?”
“你…你这人怎如此尖酸刻薄,”奥尔菲斯那被缓解的火气冒了上来, “你在我家白住了那么久,今天又打搅我工作!”说这话的时候他突然脚一软险些摔到地上。
“宝石价值评估需近距离观察。”坎贝尔没有继续跟他犟嘴,认真地回答对方的问题,“单靠肉眼估算虽不准确但可以提供估值的下限,不过…”他转头面向带着期许的奥尔菲斯,“你刚也提到,我面相可疑。”
“也是。”奥尔菲斯拍了拍汗湿的脑门,明明刚才坎贝尔说第一句的时候,自己理应立马反应过来此举不可行。他可依赖变装和技巧接触观察对象并不让对方生疑,但坎贝尔显然不能。
坎贝尔继而说道,“制作廉价饰品时,常会用愚人金代替黄金,愚人金指的是黄铁矿。要鉴别它,即使是门外汉也足够用肉眼辨别。”
奥尔菲斯对这个知识点略微有印象,“我好像记得…黄铁矿比黄金质地硬,密度低,闪耀如抛光过的黄铜一样夸张的金属色泽。”
“看来侦探先生的记忆也没有那么转瞬即逝(ephemeral )。”
“你!”坎贝尔对于记忆缺陷的旧事重提给奥尔菲斯的怒气火上浇油,奥尔菲斯还没发作,一阵强烈的饥饿感叫嚣起来,他感到头重脚轻,“呜…” 同时一丝怪异感在心中浮现,但他无力细究。
他不得不搭上了一辆马拉巴士,抛下坚持步行的坎贝尔一个人离开了。



4
仓促进食了些面包片后,奥尔菲斯开始进行跟踪任务的收尾部分,以卫生间作为暗房冲洗胶卷。于餐厅内拍摄的几张大多成像模糊,只有一幅清晰勾勒出塞孔杜斯的轮廓以及二人亲昵的姿态,但足以让人识别。餐厅外捕捉的几幅都达到了奥尔菲斯的预期。至于之后在高街抓拍的那些图片,要么目标对象的面容被人群挡住了,要么由于拍摄时设备不稳定导致图像模糊。
过了两日,奥尔菲斯既主观又被迫地起了大早。他受心悸和震颤的折磨彻夜未眠,尽管试图闭目休息,然而视觉被剥夺后冰冷的汗液爬过肌肤的黏腻感成倍放大,颤抖的双手摩擦床单的声音仿佛在心肝上抓挠。
同时他确有早起的计划——去亚丽珊卓家蹲点,一是为了收集更多情妇的身份信息,二是为了伺机近身观察手镯。他顺利跟随她至一家女士服装店,看着她进入店门后很快就走到后方,因此奥尔菲斯断定她在此工作。果不其然过了几分钟她换了身服装出来站在了柜台后。
奥尔菲斯早已计划过要和目标接触,特地挑选整洁得体的着装(领口袖口没有一丝磨损变形),涂了古龙水,此外他还精心修整胡子并在刷牙后使用漱口水。现在,他打算借给女友准备惊喜为借口进入这间女装店,接近亚丽珊卓。
在奥尔菲斯又一次确认自己的假领以及领结是否端正时,他不免回忆起在穿衣镜前整理着装时遭到的冷嘲热讽,“哟,这么板正。”
“今天会和上次那位小姐直接接触,品味优雅有风度的绅士形象可以降低她的戒心。”
“咋不穿你以前最喜欢穿的白色西服?”
“白色过于显眼会大幅度提高前期跟踪的暴露风险。”奥尔菲斯知道坎贝尔指的是哪件——他查阅自己名声大噪时登过的报纸看见过——典雅吸睛的纯白晨礼服套装,尽管他现在的眼光来看,估计会予其以…
“你也知道你是真显摆啊。”
…高调浮夸的评价。奥尔菲斯眉毛一挤,便不再回复了。

当他推开店门时亚丽珊卓作为导购员很快走到身旁,他随即表明了自己的来意——为即将生日的恋人挑选一顶帽子。店铺的地址与装修表明商品价格不太可能在委托人愿意承担的范围内,而市场上的帽子种类繁多,一家店无法含盖所有款式,他可以借口没有合适的产品回避购买。奥尔菲斯在帽子展示区左顾右盼的同时编造着不存在的女友所心仪的剪裁和装饰,直到亚丽珊卓挑出一顶完全符合他所描述的礼帽呈在奥尔菲斯身前。
“啊…这顶…谢谢您。”他接过帽子时视线自然移向亚丽珊卓的手腕处,故意睁大眼睛道:“小姐,您这副手镯真好,能让我瞧瞧吗?”
对方愣了一下,随即笑逐颜开将手伸前,欣喜于恋人赠与的礼物受他人肯定。奥尔菲斯端详的同时小心翼翼地托着镯子的底部,避免触碰姑娘的皮肤惹她不快,也便于他掂量手镯重量。这副腕饰,做工算得上精良设计也颇为新潮,然而其色泽是明亮的浅黄,其质量与体积对比明显不足。眼尖如奥尔菲斯者能看见花纹处有些缺口破损,这是金属性脆的表现。种种证据都表明手镯主体由黄铁矿铸造,因此点缀用的珠宝也必是廉价货。
“请问这镯子在哪购买的?真好看,我也想给我的女友送一副。”奥尔菲斯夸赞的同时明知故问将话题转移。
亚丽珊卓小姐的脸上泛起喜悦的红晕,解释道:“不好意思我也不清楚,这是我男朋友送我的。”
奥尔菲斯顺势阿谀:“哦! 您的恋人可太会挑选礼物了,”然后他胡编了个推脱购物的借口“ 我的女友曾说过希望有一副新手镯,可我却忘了,看到您这副我才记起。 ”
“先生,您的女友也很幸福。”她笑得眼睛眯起,肉嘟嘟的上眼睑因此凸出显得甜美可爱,春风满面的笑容让得知塞孔杜斯虚情假意的奥尔菲斯眉心一蹙。
奥尔菲斯咂了下嘴,道:“我想我应该去附近的首饰店去碰碰运气,真不好意思。”他捏着帽檐抬起帽子致意,下一秒便溜之大吉了。
亚丽珊卓还沉浸于恋人的品味受人称赞的欣喜中,并未因左挑右捡却没有消费的行为而对这位给女友挑选礼品的绅士心怀不满。
回程途中奥尔菲斯找了条隐蔽的巷子,把掖进裤子的衬衫衣摆揪出。这套西服的设计和剪裁显然是失忆前的自己定制的修身款式,从早上到此刻它一直束缚着长期饮酒而发福的肚子。现在勒红的腹部终于得到些许解脱。

接下来几天侦探先生做了后续侦查以补充亚丽珊卓的资料以及更多私通的证据,将收集的证据整理完毕后约见了委托人。为了保护客人隐私,奥尔菲斯不会将调查结果写在寄件中,而是当面知会委托人。
和第一次会面时一样, 在郊区的别屋,塞孔杜斯夫人亲自开门。
会客厅的桌子旁,奥尔菲斯露出凝重关切神情,以歉意宣告了调查结果。
¬¬¬¬¬¬¬¬¬“塞孔杜斯夫人,很抱歉。”
闻言对方眉眼垂低,没有惊讶的情绪,应是对结果早有心理准备。
奥尔菲斯准备的调查报告的资料中不乏成像模糊的图片,他选择把它们整理进去,是因为对妻子而言,枕边人的身形与姿态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特征。
一张张图像在茶几上铺展开,夫人视线骤然凝固,盯着的那张映有塞孔杜斯先生抚摸亚丽珊卓小姐脸颊的相片。奥尔菲斯停下了动作,被动地。
不显波澜的面庞下塞孔杜斯夫人浓烈的情绪暗流涌动,变得明显的鼻间呼吸声,挺直了几分的身躯。尽管已经预料并接受出轨事实,但当丈夫与他人亲昵模样直白露骨地揭示在她眼前时,她的内心也难免刺痛。奥尔菲斯被这股情绪感染一时语塞, 围绕这幢别墅的树林散发的湿润空气也给氛围增添了沉重。好在他仍保留些许的作家的言语天赋,奥尔菲斯表达了几句不失礼数又安抚人心的话,直至塞孔杜斯夫人僵直的脊背最终呈现出放松的弧度。他便继续调查汇报,夫人一直平静地听取,间或几不可查地叹口气。
“夫人,以上就是我目前调查的结果。”
“我打算跟他离婚。” 委托人平静地回复。
“这是个明智的选择。”他附和道,内心却并不赞同,先不说这会被视作一场丑闻,离婚官司艰巨复杂,所消耗的金钱数额庞大,尽管这位太太看上去小有资产,但这笔损失仍会是沉重的负担。(注:英国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时候,离婚常被认为是对道德规范的严重违背,并且离婚需要走法律程序,平民往往没有资金能负担。)
“您需要证人的话,可以考虑珠宝店的店员。我也查到了她的名字与住址。不过这类交涉就不在我的领域内了,还得麻烦您的私人律师。”随后他补充道,“如果您的律师觉得这些证据仍旧不足,您也可以再联系我。”
“谢谢您,奥尔菲斯先生。”夫人颔首,拇指与食指轻捏住一张支票递给他,此时奥尔菲斯已经不再感知到对方的心绪。


回到市区的首个目的地是银行,拿着兑现的酬金,奥尔菲斯交付了三个月的房租。略感轻松的他清点家中的物件与剩余食材,准备去食杂店添置所需。
在伦敦,公寓楼通往食杂店的路上总会有一座酒吧。
自这次决定戒酒后,每次经过街边的酒肆他皆刻意避开视线,然而今天酒吧的招牌仿佛在他眼角余光烙下印,他无法视之不见。倏然手部再次颤抖起来,他知道这是酒精戒断的症状,一个月过去,却丝毫不见其减轻。奥尔菲斯仿佛双腿被绑了秤砣,举步维艰,头脑也逐渐糊涂,记性本就不好的他只得拿出记事本确认去食杂店的路线,然而手一碰书页墨迹就晕开了,才发现自己浑身汗湿。他不敢再翻动记事本,掏出方巾擦拭手与额头,可手帕都湿透了身体仍在渗汗,水分流失又给他增添了焦渴折磨。
这些痛苦的反应…只要…不行…奥尔菲斯头疼欲裂地思考着,挣扎着。

一杯 Glen Moray-Glenlivet进胃 ,瞬间畅快感从腹部扩散到四肢,生理性焦躁烦闷被驱散。
戒酒目的是为了健康,偶尔小酌两杯不太影响身体,还能缓解戒断反应带来的苦楚。奥尔菲斯试图平息自己的内疚感。
喝了杯水来补充被体液带走的水分后,他再续了一杯仔细品味,辅以香肠卷以及醋腌蛋作下酒菜。
口中的威士忌果甜味腻人,口感酸涩,酒体不饱满,不免忆起还未负债的日子时,苏格兰威士忌他至少喝的也是Glenlivet(注:Glenlivet Distillery格兰威特酒厂是苏格兰高地最古老的合法酿酒厂,其产出的威士忌以风格品质出名,作家查尔斯·狄更斯也曾推荐过。不少其他酒厂模仿其风味,甚至也给模仿品命名为Glenlivet。在格兰威特酿酒厂起诉仿冒公司后,新法规禁止其他酒厂直接使用此名称,但允许采用连字, Glen Moray-Glenlivet便是模仿品更名而来。)。在酒架的最底层立着一瓶无品牌名的泥煤苏格兰威士忌(peated scotch whiskey),此类酒在酿造过程中,使用泥炭来烘干麦芽用泥炭烘干麦芽, 因此带有独特的泥煤烟熏风味,那位脏兮兮的,连伦敦饱含工厂废气和家庭燃煤烟雾的浑浊空气都难掩他身上煤炭味的不速之客已住下一个月,也不见他有丝毫离开的打算。
他想到了亚丽珊卓小姐,另一位让他心情复杂的人物。通常,跟有经济条件的已婚男士私通的女性在物质利益上对其有所求,而她似乎真心投入这段感情,当然这并不表明她不图钱财。假若她知道礼物不过是廉价的仿金饰品,究竟会先为未得到期望的利益而愤怒,还是先因错付的情意而惊愕?
塞孔杜斯夫人也让奥尔菲斯感到困惑,她每次都在空无一人的郊区别屋与他会面,在内心痛苦爆发的时候依旧能把持自我、展现修养。有着不喜家丑外扬、忌失态的个性的她却毅然决然提出离婚,此等决断会带给她多少来自周遭的偏见与污名,尤其作为一位女性。她原本大约并无离婚的意图,不然她在调查前的会面就告知侦探,甚至可能会带上一位律师,以助侦探了解适用于离婚诉讼的证据类型。那夫人性格谨慎但不怕事么?又或者,丈夫与情妇情意绵绵的一幕使她的理性失控。假若那张照片没有那么清晰的刻画出塞孔杜斯先生柔情蜜意的神态,她是否依然会选择严重损伤名誉的举动么?
恍然他意识到,思绪已远超出侦探所应该以及所能够琢磨的范畴,更多是作家的本能使然。
他笑了。大概他本能地跟嗅松露的猪一般四处挖掘素材,又如做动物实验的科学家那样用与折磨无二的手段探索人性,或许失忆前的自己接的那些案子不过是为了给写作锦上添花。他曾读过自己的手稿以及等同于素材记录的调查卷宗,一个形象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以他人的生活为戏肆意编排他们的人生的“导演”。他看到过去的自己,静静地操纵所谓的变量。无论结局是否走向预期,他都能加以透彻的分析并提炼其中的戏剧性,享受与餍足浮现在这位小说家的脸上。
在强烈的厌恶感以及迫切想摆脱它的欲望驱使下,他抬手招呼酒保又点了几杯各种类型的烈酒。思绪纷杂、交错、凌乱,仿佛纠缠的橡胶线缆,而浓烈的酒精仿佛火焰足以使线缆融化。与其疏解这乱线团,不如让它们难分至极致——糅合化作一滩黏腻的死水。
直至他的胃成为了容纳各色烈酒的酒缸,他的脑内才终于得以平静,思考力离他而去,他以其为生又饱受其扰,失去记忆的不安使他不停歇地寻求所遇之事的答案,只有当酒精麻痹大脑后,它才会暂停片刻。

酒吧附近的小巷内,奥尔菲斯在剧烈的干咳中醒来,阳光通过狭窄的建筑的缝隙直直照着他,他才意识到已经是翌日午时了。他回到家中,一直略遭嫌弃的狭小公寓,此刻却颇为宽敞,他产生了近似住先前那套宅子时的感受。
一种空虚感?奥尔菲斯看向那空无一人的沙发,这个时间点坎贝尔早就上工去了,他并没有期待会在家看见他。奥尔菲斯摇了摇头,拒绝以“超过一日没见坎贝尔,因此产生挂念情绪”来解释他的心情。
宿醉的后遗症和获得丰厚酬金的松懈感影响下,奥尔菲斯在家里歇了一天。直到他就寝的时间,坎贝尔仍未现身。
他没带耳塞入睡,也一夜没听见坎贝尔的咳喘声。
倚靠在沙发向上望去,他从前没发现这间廉价公寓的天花板竟有这么高。大约是因为从自己入住的第一天起坎贝尔就侵占了他的空间,才导致他对这个家的大小产生了错误认知,奥尔菲斯以此作为解释。他否认内心寂寞感的存在,更不可能承认这种感受比昨日更甚。

又过了两三天,诺顿·坎贝尔仍旧没有归家。

难道他出事了?
在第四个夜晚,奥尔菲斯不禁担忧起消失的室友,他回忆坎贝尔透露过的零星信息,试图从中推敲出找寻他下落的线索。
他说过他的职业,是勘探员,他的着装也符合这点。等等,如果他现在的工作仍然是勘探员,为什么会住伦敦,难道是接不到工作暂时把我家当落脚点?这样的话他大概是做临时工的活。伦敦工种数量庞大,根本无法判断他在究竟会选择什么工作。就算找到了他工作过的地方,临时工不会被记录在案,所以不能从资料中身份家庭信息,再者,临时工与同事和雇主关系松散,估计也打探不出什么消息。
那这样,怕是寻不到他了。
一股闷气在胸腔郁结,心头涌起阵阵地酸胀酥麻,扩散至手臂。心跳失律乱奏,时强时弱,奥尔菲斯用右手按住心口, 才发现他的手臂不禁麻痹了,还不停颤抖。忽地,他的颞区疼痛难忍,欲抬手按压以缓解痛楚,却碰洒了书桌上的水,瞬间在几叠笔记和卷宗上四散开来,他赶忙伸手拾那些纸张,但湿了水的纸过于脆弱直接碎烂了。一团怒火瞬间燃烧。
他举起“罪魁祸首”往地上重重一掷。
哐。
奥尔菲斯泄了气瘫在椅子上,痴痴地注视着碎片上跳跃着的反光以及映出的他因苦闷与痛楚而扭曲的脸。当他难以忍受这张脸,欲清扫玻璃残块之时,他听见门锁发出声响。拽开大门的那个瞬间,一团熟悉又模糊的黑影出现在门框后,幽深的走廊内。
“你去哪了?我以为你出事了。”奥尔菲斯看不清门外的人,但凭借直觉和对体型的熟悉程度他断定那是诺顿·坎贝尔。靠着投射进楼道的室内灯光,同时奥尔菲斯也感到眼睛逐渐适应了走廊处的昏暗,坎贝尔灰绿色的衣衫显现出来。
待那伤痕满布皮肉耷拉的脸逐渐在奥尔菲斯的视野中清晰起来,他才听见他缓缓开口:“奥尔菲斯,你只要喝酒的话,我就会消失的。”
奥尔菲斯愣住了。这话听着似乎解答了消失的原因,但这是何种逻辑,他在威胁我?
坎贝尔,在奥尔菲斯警惕的观察中,黑曜石状的瞳仁透着哀怨的神色。
或者是关心?
他察觉出其中乖舛:那天我甚至没有回家,他怎么知道我喝得酩酊大醉?偶然撞见吗?而且,更不寻常的是,为什么要在意我是否喝酒呢?如若他真地关心我,又为什么不将我扶回家?
未等奥尔菲斯思考完毕,坎贝尔撞开他的肩膀进了家门,对自己先前的去向以及失踪的缘由闭口不谈。奥尔菲斯略感恼火,但他也没资格过问干涉。他懒得再去琢磨坎贝尔那句话的含义,因为这家伙从第一天遇见起言行逻辑就无从揣摩。

月色在灰霾中晕开,再次受失眠困扰的奥尔菲斯平躺在床上,调整关节使手臂处于舒服的全然放松的姿势,可它们仍然发着抖。床单被浸湿出人形。大约是由于在长时间滴酒不沾后再次痛饮,这次的戒断反应比以往更猛烈。
远处警察维护秩序的哨音穿透因老旧窗户的缝隙,好像一支箭镞般刺破散乱的思维,随即他的注意力涣散在诸般噪音中:两伙人街边喝酒闹事的呼喊叫嚷,居民楼内婴儿的嚎啕大哭,隔壁房嫖客与娼妓风流快活时的淫声浪语。
打湿的汗毛随之躁动得立起来。
啪嗒,房间突然门开了,奥尔菲斯惊坐起身。
坎贝尔抛出一句,如往常一般,出乎奥尔菲斯意料的话: “如果实在很想念酒精,我们也可以做点事。”他的嗓音干燥沙哑,仿佛地狱的呢喃,似乎他将提出魔鬼的交易。倘若奥尔菲斯的神志没有受病症和恐惧干扰,他一定如此认为。
奥尔菲斯如同卡死的机械,呆坐在床上,在他的眼前,坎贝尔一颗一颗地解开粗帆布上衣的纽扣。衣服褪下的地方,大面积棕色的烧伤显露,从肩膀延伸前胸再至侧腹,肋骨因贫瘦凸显,他胸部上遭火焰侵蚀之处好似犁过的田地 ,而突兀的肩峰就像位于耕地图景的山脉。
工人覆满老茧的手掌摩挲着奥尔菲斯的乳尖,还没来得及产生抗拒的反应,急剧的愉悦感首先迸发。他的喉结,三角肌后束,他的腰窝,坎贝尔的手每次停留,皆使奥尔菲斯粗喘连连,似乎他知晓连奥尔菲斯都未曾发现的敏感点。
“奥尔菲斯,” 坎贝尔的呼吸,带有肺部积液产生的气泡声,落在锁骨,他的手顺着腹外斜肌划过凸起的脂肪探入腹股沟。
奥尔菲斯惊讶地看着下方,他向来萎靡的小兄弟,连酒吧里的Stripper的挑逗抚摸都不能唤起其坚挺,但此刻在坎贝尔的手中,如植物在汲取养料后重新振作。
“坎贝尔,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情欲尚未吞噬奥尔菲斯的理智与猜忌,他发出疑问。
“得到?”坎贝尔抬起头嘲讽地看着他, 哼哼了两声,气息洒在奥尔菲斯人中。他嗅到了臆测中那瓶无品牌泥煤威士忌的香气,酒瘾瞬间点燃奥尔菲斯。
他按住他的头,吻了下去。
泥煤威士忌中特有的木炭烧焦的味道让他迷醉,让他仿佛置身于篝火旁或其他浓烟弥漫的地方。快感震荡,汗液流淌,似于池塘中沉浮,失重又被包裹,碧波荡过他的身体,漾起涟漪。微隆的小腹与凹陷的轻薄肚皮相合,汗毛和立毛肌互相磨蹭,二人处在蜉蝣与水藻间潜游。

最终,奥尔菲斯的意识陷入了幽深的湖底。

才恢复清醒,尚未来得及确认时间,奥尔菲斯赤裸起身打开房门,没有见着诺顿的身影,看向墙上的挂钟,已经十点一刻了。
这次他坦然承认,他对他有些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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