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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中)
虽然都是特务,也在一个科里共事,但彼此之间多少还是有分工的,比如,鲁明其实更偏重于“行动”本身,外勤出得多,而金志德则多半留守科里,搞刑讯,是一把好手。
鲁明是不大喜欢进刑房的,能躲就躲,除非实在躲不过。那儿血腥味太冲,暗无天日的不通风,隔着八丈远,都熏得他头疼,更要命的是,刑房里永远血渍呼啦的,又难免弥漫着尿骚屎臭,如果有犯人,还会充斥着鬼哭狼嚎似的惨叫……从视觉,到听觉,再到嗅觉,都让鲁明难受,相形之下,他到宁可去冰天雪地里盯梢蹲守了。
差不多完全相反的是,金志德却颇有些“乐在其中”,没事儿的时候,还乐意钻研一下施刑技巧,怎么打人不见伤,如何杀人不见血,鞭子怎么用着最顺手,电刑几秒钟能让人崩溃等等。
“这里头,学问深着呢!”闲聊时,金志德这样回答过鲁明的困惑。
“我瞧啊,也就是现在废除了凌迟,不然,你准能当个好刽子手,3600刀割下去,就剩一副骨头架子,但人还能有口气儿。”鲁明笑着说道,也不知是在夸,还是在怕。
“你还别看不起刽子手,那可真是技术活儿。”金志德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
“不敢不敢”,鲁明尴尬地笑笑,“我不犯你手里就行了。”
金志德咧嘴一乐,“你为皇上兢兢业业、尽忠职守,犯我手里什么啊!”不像鲁明长得人高马大、英俊潇洒、笑容动人,金志德笑起来很难看,阴惨惨的,皮笑肉不笑,比绷着脸还吓人,所以鲁明倒宁愿他一直阴沉着脸。
刑讯方面,金志德确实是科里首屈一指的,尤其对付硬茬儿,很有手段,据说是得了高科长真传,也不知真假。其实他们这几个科里的小头目,互相之间也有竞争,本来老冯在资历和实绩上,都领先着众人一头,但谁承想,老马失蹄,竟在“围捕乌特拉行动”一开始就折了……这倒让其他几个人都动了点儿活心思,高科长话里话外也在暗示,谁能抓住“乌特拉”这条大鱼,升迁的好事儿就落在谁头上……
几个人当然就更急着表现了。
张宪臣被抓获,无疑是一大突破,不过紧接着,如何撬开这个“乌特拉行动小组组长”的嘴,就成了重中之重。
张宪臣自然是块硬骨头,想撬开他的嘴,难若登天!
鲁明看见金志德有些垂头丧气地走出来抽烟,就知道这一晚上的刑讯,还是没结果,人又不能真弄死,死了倒遂了对方的愿,可要套出情报,实在难上加难。张宪臣这种不怕死的老特工,扛得住酷刑,也不惧怕死亡,最是难弄。
“怎么说?”鲁明的问话虽然没头没尾,但潜台词很明白。
“说要用最新进口的迷幻药。”金志德吐了个烟圈,“硬的不行,来软的呗。”
“那玩意儿到底有多大用?”
“想知道?你自己试试啊!”金志德说着,视线忽然往下扫了一眼鲁明的裤裆,“听说那东西只用微量的话,能金枪不倒,久战不泄……”
“滚滚滚!嘴上没把门儿的啊你……”鲁明被金志德的玩笑气到了,一脸嫌恶地推搡了他一把,金志德哈哈大笑起来,就势往刑讯室走去,估摸着时间,医生该打完迷幻药了,剩下的,还得他负责“诱供”。
鲁明也转身上了车,准备回开斯普那幢旧洋楼去,搞不好今儿晚上周乙和金志德都得耗在科里,二组那俩特工,他还得回去看紧了才行。
车刚拐出特别警察厅大门没多远,就听见后面警铃骤起,同时探照灯乱晃,人声嘈杂,鲁明下意识地一脚猛刹,车子在雪地上滑出去好几米远才终于停下。他连忙扭头往回看去,只见门口一副人仰马翻的混乱状,显然是出了事!鲁明急忙掉转车头,可还没等他赶到,就听见大门口处枪声四起,然后是沉闷的一声撞击,刚才拦在门口开枪的特务们,慌忙一拥而上……
后来鲁明才知道,半死不活的张宪臣居然差点儿就越狱了!
用的还是金志德那辆车……
科里他们几个小头目,当然都有车,不过大家的车,也包括科里用于行动的配车,都是一水儿的黑色,只有金志德的车轿厢是白色,停在那里格外打眼。
“你干嘛买个白的?太容易暴露目标了吧!”鲁明不解地问过。
“哪儿就暴露目标了?”金志德不以为然,“哈尔滨一年有差不多半年都是白茫茫的,也不知道谁的车更容易暴露。”
虽然多少有点儿强词夺理,但仔细想想,也不能说就完全是无理取闹,于是,鲁明笑笑,“得,还是你考虑得周全。”
张宪臣试图驾车越狱,金志德带着特务们在大门口一通狂扫,这才逼得对方失控撞上了旁边的电线杆,幸亏车速不太快,人没撞死,金志德也顾不上自己那辆车,赶紧招呼手下把这个重要犯人架回刑讯室了。据说后来审完,金志德出来看着自己保险杠被撞瘪的爱车,一脸丧气又恼怒地连抽了三根烟……
不得不去修车还不是最让金志德烦心的事儿,真正的麻烦是,张宪臣能越狱,显然是特务科内部有人帮他,而且,这个内鬼可能级别还不低……
既然张宪臣开着金志德的车,那毫无疑问金志德的嫌疑最大!总不能真的是张宪臣慌不择路,逃到停车场,随便上了一辆车吧?就因为金志德的车是白色,比其他黑色的车都显眼?这肯定说不过去。
所以,虽然大家表面上不动声色,但“查内鬼”这件事可万万耽搁不得。金志德知道自己现在是众矢之的,可他又解释不了为什么张宪臣偏偏“选中”了自己的车,只好自认倒霉,也只能更加激进,只有赶紧抓住在逃的“小兰”,彻底挫败“乌特拉行动”,他身上的嫌疑才能真正洗清。
和金志德急于“自救”不同,那天,压根儿没进过刑讯室的鲁明就不在被怀疑之列,周乙身上的嫌疑都比他重。不过,鲁明其实不相信金志德是共党奸细的,原因很简单,相比于让人摸不透的周乙,金志德他可太了解了。
周乙待人处世就像他的姓氏那样,周道、妥帖、细致,让人很舒服,但同时,也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当然,他们当特务的,职业习惯使然,必然不可能和别人交心,一个个心里藏的秘密根本数不清,但周乙总让鲁明觉得什么地方有点儿假……这感觉很微妙,看似没什么道理,但又萦绕不去。
周乙办事滴水不漏,思虑非常周全,这点鲁明很佩服,可也就是这种面面俱到、缜密高效,让鲁明觉得不太踏实。但是,他没证据,单凭感觉,尤其是不讲证据的直觉,那是万万不能作数的,所以,鲁明也只是多少存了个心眼儿,丝毫没有表现出来过。
而金志德这人几乎刚好相反,他不容易接近,成天冷着一张阴气很重的脸,鲁明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和他天天泡在刑讯室里有关。不过,一旦找到共同话题,金志德其人反倒更简单些。他和金志德是在马迭尔饭店咖啡厅遇上的,爱吃甜品这个看似不太男人的小嗜好,恰好成为了两人之间的“秘密桥梁”。
金志德好烟,鲁明嗜酒,自古烟酒不分家,俩人的共同话题自然也就越来越多。
张岱说过,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鲁明深以为然,因为他就是拿这套理论来给自己“饮酒误事”开脱的,而这一点,也与金志德不谋而合!所以,鲁明了解金志德,他实在不是那种会为了什么狗屁信仰付出生命代价的人。
是的,在这一点上,他们都无法理解那些宁死不屈的地下党。为钱、为女人、为事业前程,哪怕就为出口恶气,这他们都能懂,可为个虚无缥缈的什么外国来的信仰牺牲,甚至有时候还得连累老婆孩子、爹妈兄妹,这可就实在是没法理喻了。
所以,那晚他们刚把二组的王郁和楚良接到旧洋楼里,晚间吃饭时,几个人碰杯,对方说了句俄语口号——“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鲁明真差一点点就让笑容冲破了随意肌的压制,在脸上露出来了!他趁着碰杯当口,偷眼瞄了一下金志德,发现对方也憋笑憋到快内伤——故意下沉的嘴角,显然是和自己一样,暗地里在和面部随意肌拼命斗争。
至于说“张宪臣逃跑时开着金志德的车”,这一点就更不足虑了,有太明显所指的线索,绝大部分都是假的!如果金志德真是内鬼,首先想到的就是避嫌,择干净自己,怎么可能故意惹一身骚?但如果不是金志德,那难道说是……
鲁明又想起那天周乙和小孟说自己“弄错杯子”,所以才误被迷药放到的事,他很确定,自己那天没喝多,意识很清醒,他不觉得是自己的失误导致了计划生变!如果自己不是“无心之失”,那就一定是有人“刻意为之”!
推理不难,难的是没有证据。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