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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警示 主要角色死亡
原型 偶像梦幻祭 朔间凛月 , 衣更真绪
标签 凛绪 , 宵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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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24 18:59
- 导读
- 凛绪圣诞2023的文,《la mort》世界观,设定是前传。务必注意:
·首先非常抱歉企划的文里还有别的cp,但这真的是剧情需要。对雷【宵巽】这对cp的读者真心地感到非常对不起!(土下座)
·非常雷人,很ooc。巽性转,绪和巽伪未婚夫妻。冻结、守墓、悠久可能是真宵、凪砂、凛月,且是死神,的剧中剧。
·完全be,且主要角色死亡。违背宗1教、伦1理。基1督教内容为杜撰,可视为架空宗1教。
·大纲文,outline改写。栗毛和麻巽占比约8:2,作者为了把自己cp塞进黑雪,借用木野降智buff,罔顾设定,无脑瞎写,一切解释权归作者所有,也请大家不要太纠结设定。
·不能接受的读者不要勉强,希望大家圣诞节快快乐乐的,骂我请在心里骂。
序幕
一夜的雪终于停了下来。
苍白的天空中有流星陨落,虔诚的人们相信,那是生命逝去的信号。在这本应温暖的早春,一场猝不及防的雪,掩埋了春天的第一声鸣啼。新生的生命再次被埋葬于冰雪之下,还未绽放便凋零为尘土,还未勃发就已被夺去未来,永远归于寂静。
悠久的死神捧着一只小小的尸体,它坠入梦田般,被埋在墓园里。小小的冢下,是被死神泯灭了呼吸,消失得无声无息的春天的随葬品。
一言不发的死神对冢沉默些许。存在于世、或去往他乡的生命,都不该与死神有瓜葛,或许这场凌厉的春雪,也是随死神的脚步,前来作威作福。
死神转身离去,脚下,乡间小路愈发狭窄泥泞,景色荒芜萧索,他在路的尽头停下脚步,面前是死的居所。
黑色的教堂前,沉重的石门将外侧的人间与“死”的聚居地完全分割,这里是冬雪或春风,任何馈赠都无法抵达的诅咒之地。
悠久的死神像往常一样,艰难地推开石门,教堂内漆黑的石柱依旧冷峻地矗立,整个建筑仿佛冰山与化石。
然而,光芒带着这样的祈愿而诞生:它希望自己遍布世间的每一个角落。即使在这座漆黑寒冷的棺椁中,也会有些许的光亮。
不同的颜色刺痛了死神的眼眶,悠久的死神永恒冻结的指针,咔嗒地,从此时开始了跳动。
I.
为人忌讳的教堂鲜少有人造访,而此时,这里却迎来了一位客人。
——十字架前半跪着一位身穿礼服、带着捧花的男士。
男人并未注意到悠久的死神的到来,他依然半跪在冰冷的地上,紧闭双眼,双手交握,认真地祈祷着。
良久,他才看到后排椅子上,不知何时坐着人。身披黑色教袍的黑发者,正冰冷地注视着男人。
“啊,您好。”迎着寒凉刺骨的视线,男人讷讷地打着招呼。
悠久的死神向他点头示意。绛红的头发,翠绿色的眼,新面孔。恐怕是不知忌讳而误入此地的异乡人,之后再也不会到访吧。
见对方态度冷漠,男人尴尬而毫无意义地扯了扯身上那套纯白的礼服,拍去尘土和褶皱,仍拿起座位上的那束捧花向悠久的死神走去。近处才看到,男人的裤腿与头发被雪沾湿,无精打采地黏在皮肤上。
“不好意思,擅自打扰了,您是教堂的管理员先生吧?该说终于见到您了吗。”
“守墓的人不在。”悠久的死神不愿花多余的气力和人类交谈,起身准备离开。
“是嘛,但我听说,那个人不在,是黑发的代理人先生在照看教堂和墓地。”男人若无其事地继续说着:“如您所见,我本来是,来这里结婚的,只是很久都找不见您,所以擅自来了……”
纯白的礼服,领口上绣着铃兰,口袋鼓起一块,似乎放着戒指,他准备好了新郎的一切。
除了该共同立下誓言的新娘。
“不瞒您说,天气实在太冷了,或许能讨杯水喝吗?”
死神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男人仍杵在原地,他沮丧地扭动冻僵的脚腕。
擅闯教堂结婚,果然还是太失礼,让管理人生气了吧?他想,那个人大概不会来了,是不是快点离开为好呢?
男人的手刚想推开石门,一身漆黑的代理人蓦然出现在身后,将碗递给了男人。
“谢,谢谢。”竟然是热茶,寒冷的天气里难得的热意给男人的身体注入解冻的暖流。男人就连口风也被解冻似的,毫不客气地坐在了椅子上,向黑袍人讲述起自己的事。
他本应该是今天婚礼的新郎,但是新娘却没有出现。
“大概是天气太冷,新娘爽约了吧。”教堂的临时管理员安静地听他絮叨,按照自己的想法随口答话。
“虽然是挺冷的,但你看,今天是净礼日1嘛,城里也很流行这天求婚或是结婚的。而且巽小姐不是那样的人,她大概有什么重要的事吧。”
“如果是我,就不会来。”
“为什么呢?如果代理人先生可以做证婚人的话,我想我会很高兴。”
因为不是必要的工作,对我来说无关紧要,死神想。倘若真那么重要,无论怎样的理由都不能阻止吧,他看看男人沾水的头发,雪反射的光从彩窗闯进来,为男人暗红的头发镀上一层发光的膜。
“我说过了,太冷。”
“说的是呢。”男人笑着回答:“选一个暖和的日子就好了。”
耳畔响起正点的钟声,不是这座沉默的黑色教堂,而是镇上真正的教堂。正午的雪开始融化,男人起身告别离开。
黑袍死神目送着一身雪白的新郎推开黑色的石门。这里是冬雪或春风,任何馈赠都无法抵达的棺椁,无牵无挂地离开才是正确的。然而他轻轻地,回首转身:
“代理人先生,这束花,可以送给您吗?”冬雪和春风将手中的花儿们托起,柔嫩而明媚的,生命的色彩交叠。
死神轻轻摇头:“很快就会枯萎了。”
“即便短暂,但也盛开着,不是吗?我想花一定有自己的理由,才努力开着吧。”
死神接过捧花,或者说被塞到了手里,手足无措地只是捧着。玫瑰与铃兰旁若无人地开在了死神的手中。
“如果可以的话,要不要来城里的教堂听听我们的圣歌呢?受难日2我们会在大道上游行的,希望您能来听听。”
春寒料峭中,太阳又带来热量,夜里的雪自顾自消融,水渗进僵硬的土壤。死神还没回答什么,男人便自顾自走向了教堂外。
死神已太久没和人类交谈,早忘了宣告死亡以外,要如何与人类对话。
于是捧着花的死神想起自己该拒绝,冲向教堂外时,雪迹斑驳的小路上已经没有了那个人的影子。
死神怔怔地看了看怀里的花束。
“反正很快就会枯萎了。”他喃喃自语道。
II.
许是因春光博爱,黄莺的鸣啼响起时,被随手插进碗里的花抖擞起精神,死神无意间投来视线时,仍未枯萎,反与窗外的花们一样,开得优美而享受。
悠久的死神听到了鸟鸣之外的什么,那些花自觉地摇曳起来,仿佛无声地诉说着。
生机勃勃的春天又怎会呼唤死亡?悠久来到墓园,寂静的,没有一点扫墓的痕迹。这里是为镇民忌讳的地方,但教节时还是会有人吊唁,但时至今日,已经完全没有了。
代理人转身将离开,他对守墓的工作毫无兴趣。
一样的花摇曳在视线中。墓园的门口,多了两盆铃兰和玫瑰。这些花稀疏地插在土盆里,土盆稀疏地沿小路向镇子的方向延伸。
死神不该有这份好奇,但悠久想起时,已然看到了大道上整齐排列的玫瑰盆。
悠扬的声音从大道尽头,纯白的教堂前传来,先是轻如树叶摇响,而后如清脆的鸟鸣,接着,薰风雀跃飞来,卷着美丽交叠的音符扑簌簌地互相推搡、挤撞着向前飞去。
孩子们笑着向前追逐奔跑,妇女们将满篮的水果和面包递给修士,男人们跟着圣歌队的乐曲大声歌唱。
——“受难日我们会在大道上游行的,希望您能来听听。”
化缘的修士们身后是快乐的演奏者,长号、小号,短笛、横笛、黑管……那个人说的“我们”。
受难日也好,巡游也好,本来就与我无关。死神低头想,「我没必要回应生者的期待。」
有什么不一样的弦音传来,死神看向弹拨着吉他与比维拉琴的人,一只笨拙的红色木吉他朝他笑着。那个人眼里掩不住的惊喜,远远地在悠久的死神的眼眶里发亮。
笨拙的吉他弹得鲜明又出挑,好像小溪解开冻住的心事后,湍急地奔流。
那个人在朝他笑,就像水碗里、还有路上的那些花,悠久慢悠悠地感觉到,目送小狗一样胡乱兴奋的吉他跟着队伍向前走去。
“大哥哥,大哥哥,你是修士嘛,帮我敲敲这个嘛,我肚子疼想去解手!”圣歌队的小孩扯住悠久的黑袍,眼里看着蛋糕,明显地撒着谎。悠久接过三角铁,跟着游行的人们的拍子,轻轻敲了起来。那条湍急的小溪,变得越发叮咚作响了。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镇上短短的一条大道,让游行在中午便接近尾声,悠久找到馋嘴的小孩,将三角铁物归原主。
人群散作三三两两,信徒们往纯白的教堂去了,吉他弹奏的小溪声,也被嘈杂的交谈淹没了。悠久忽然感到吵闹与麻烦,对非人而言,与人在一起终究很累。悠久默默无言,转身要离去。
“请等一下!”冰冷的手腕处忽然传来温暖的触感,红色头发的男人背着红吉他,拉住了他的手腕。“很感谢您能来,那个,要不要一起去教堂礼拜,这里有很大很漂亮的十字架,请务必来看看。”
“……”
代理人静静地望着男人,他为这份沉默尴尬起来。
“啊…呃…您没时间的话就算……”
“为什么?”
“啊?”
“为什么要这么欢迎我呢?”
代理人有一双赤红色的眼瞳,直直地注视着邀请的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如此迫切地想要得到答案。
“因为,你看,不是说,相遇是值得开心的事吗?能再见到代理人先生,一起去礼拜,我很开心。”
悠久依然困惑地呆在原地,没再等他想明白,男人拉着他兴高采烈地进了教堂,巨大的洁白的十字架旁,圣母低着头,仿佛也在为她的信者降下祈祷。
男人就这样一路拉着黑色教堂的代理人的手腕,沿着大街看市集上的摊摊铺铺。热情可亲的男人同样受到村民们的喜爱,孩子们大声叫着哥哥好,妇女们将一篮篮面包塞过去,男人们拍着他的背和肩膀。而他始终笑着,健谈地回应,笑声萦绕在周围。
“你很受欢迎啊。”悠久只是说。
那个敲三角铁的小孩子,不知从哪里钻来,将手中的糖果送给了帮助他的修士。
“代理人先生也是。”他笑道,翠瞳眯成一条缝。
“哦真绪小哥!来看看,城里的新鲜玩意儿,带点回教会吧!”
“啊大叔,教会有专门的采买人啦,什么好东西这么着急啊。”
代理人看着红发男人和小贩交谈了一会儿,很快回来,将一个东西递给他。
“不介意的话就收下这个吧?”
“这是什么?”
“怀表,远处的教堂没有鸣钟,也很难听到镇子上的钟声吧?这个可以确定礼拜的时间哦,大城市里很流行的。”
“……我,不是很懂。”
“嗯?”
“时间有关的东西,不需要。”
看到男人露出了疑惑,或许还有些尴尬的表情,代理人只是说:“对我这样一成不变的人,时间从来没有流逝过。一天或是一年,根本没什么不同。”
“即使这样,太阳会升起落下,物候有冬去春来,时间一定是平等地垂青了我们,所以我和您才会相识。”
死神仍在思考之时,男人再次握住他的手腕:“请您和我一起来。”
穿过小镇的大街,通向郊外的小路依然冷清,但路旁夹道欢迎的花盆,却显得格外热情。
男人带着死神一路来到墓园,早上还一片荒芜的墓园,虽然只有一点,但还是显出了不同。祭拜死者的人们将鲜花放在墓前,或祈祷,或哭泣,或低声说着话。那些花儿,似乎是来自街上的花盆,铃兰、玫瑰,还有各色的百合。即使冷漠的悠久也知道,幸福的花儿,不该出现在满是死之气息的此地。
“巽小姐说,花盆里的花可以送给重要的人,生者身怀现在,而死者寄托着回忆。这些花儿,如果一年只有冬天,是开不了的。”
男人倾身上前,将怀表戴在死神的脖子上,手托着表坠安放在他的身前。死神的目光追随他的手,然后抬头望向男人微笑的脸。他的表情,就如同那些花儿一般幸福,鲜妍明丽,好像温柔的春之召使。
“我的名字叫做真绪,再次冒昧了,很高兴认识您,代理人先生。”
有记忆以来,死神凝固血色的双眼里,有了春光流转。
他轻轻摇头,转身向黑色石门的教堂走去。真绪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藏进黑色石门后的黑袍代理人很快再次出门,他的手中握着一只红色的百合。他用拳紧握着递上前去,真绪慢慢把它从代理人手中抽出——那是一只蜡质的百合。
真绪将红蜡百合举在手中细细打量着,阳光附在它的外壳上,晶莹如美丽的宝石。
蜡做的红百合,没有柔嫩的花瓣,没有坚韧的茎干,干涩而脆弱,却比任何鲜花都保存得更久。
“悠久。我的教名。”代理人一字一句,惜言如金地说。
“谢谢您的回礼,悠久先生。”
又来了,这个人的脸上再次浮现出了那种没由来的快乐表情。他这样令人摸不着头脑地谄笑着,就连悠久也跟着一起,变得愚蠢又无聊地谄媚起来,期待着他再多说点什么。
“复活节的时候,大家会在教会前一起施烤羊,如果可以的话……”
“如果有时间的话。”悠久平静地打断了真绪话中的犹豫,立下了一个毫无保证的承诺。
但真绪却将它当作许可的诺言一般,释怀地笑了:“嗯,我会等着您的。”
沉重的石门只发出低哑的闷响,送行的人已经回去热闹市镇上纯白的教堂,悠久的死神从背后关上了黑色的石门,那枚怀表无言地垂在他的胸前。
那些仍未枯萎,反仿佛摇曳起来的花,再次出现于视野前。那是与漆黑的教堂截然不同的,外面世界的颜色。悠久匆匆走上阁楼,从灰尘中摸出一只花瓶。
「纯洁、幸福归来,和,温柔的时光……」这是真绪所说的,花儿的含义,「摆在教堂里就好。」悠久淡淡地想着。
花瓶和长桌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接着变得冰凉刺骨,由花瓶中的根茎开始,铃兰、玫瑰,和新来到的那棵百合,簌簌僵直了身体,变成了半透明的冰雕。
“真是漂亮的冰花啊,呵呵,你让我看到了有趣的东西呢,悠久的死神。”
身后传来男人尖细的笑声,绣眼编发的男人慢慢走近,对结冻的花投去无比怜爱的目光。如果不是因为此地为死神的居所,断不会有人想到,如此柔美的人,是取人性命的死神。
“冻结的死神……”
“呀,一句欢迎的话都没有,你还是这么无趣,悠久的死神。明明那么无聊、那么可有可无,却珍惜起花儿来了,真是幼稚到可爱,多余到可笑啊。”男人笑得愈发放纵,便显得愈发美丽,他来到管风琴前,取下结满蛛网的防尘布,轻轻一抖,灰尘和蛛网便化作冰晶,叮叮当当掉落在地上。
“真是肮脏,全然配不上冰雪这般洁净的事物。”冻结的死神一脸嫌恶地捏住鼻子,又飞快转身,笑容灿烂地对另一位死神道:“为祝悠久酱你早日成为忸怩作态的人类,夺得成为我的藏品的资格呢,就让我为你演奏人类的音乐吧,比你今天好好听过、还摇着尾巴加入的,泥人的噪音更加高尚的乐曲。”
欢快的琴音不由分说地响了起来,冻结的死神一脸陶醉地笑着,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悠久的死神一言不发地离去,所谓高尚的音乐,和净礼日的游行队没有丝毫相同之处。恐怕这个沾了人气的怪人,只是兀自发现了什么乐趣,所以格外兴奋。与对生者冷漠若无的悠久不同,冻结总是对鲜活的生命怀着欣赏与迷恋。
“我和你不同,我永远不可能爱上人类。”悠久只是说。
III.
那个熟悉的身影再次半跪在十字架前,悠久的死神安静地注视着他,庆幸另一位死神的不见踪影。
“我们走吧?”男人不知何时起身,来到悠久面前。
真绪似乎还想拉他的手,为了阻止这份盛情,悠久无言地走在了前头。
“呃……悠久先生……”
“快走吧,晚上不是要吃烤羊吗?”悠久面无表情地看着真绪的脸在高兴和尴尬间来回切换。
“哦,原来您这么喜欢吃烤羊嘛,也是啊,教会里面一般都只吃简餐嘛,啊哈哈……”
“……和人说话好累。”
“诶!?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吗?还是您在说饮食的事?我们这次还有很多牛奶和乳酪,请您尽情享用吧!”
和受难日一样,镇上的人们聚集在教堂前,空气中依然充满了虔诚和欢乐。一路上有吃饱喝足的男人女人聚在一起谈笑游戏,排队中的人们手托举着圣餐盘,由神父和修士们切割羊肉装在盘子里,孩子们双眼发亮地盯着大人手中的盘子,期待着自己能够领到圣餐的一天。
教堂里传来了圣歌队高昂而铿锵的音乐,不乏有大人物的马车停在这里,进行复活节的盛大仪式。
真绪和悠久一走到发放圣餐的修士面前,对方便立刻看到救世主一般,将施发牛奶的工作塞给了真绪。他只好苦笑着把盘子递给悠久,为不能陪他而道歉。
“……不是你的错吧。”
悠久用了很久,才憋出这句回答。这时候是不是该说“没关系”、“别在意”、“怎敢劳烦”呢?但他已经太久没和人交谈,只能回忆着之前的见面思考正解,但这样的回答,并不是经验之谈。
「是我想这么说吗?」悠久默默地想。
自觉失言的悠久想象到了真绪一成不变的谄笑的脸,头也不回地走进领取烤羊的队伍。
「既然这么累,我为什么不回棺材睡觉呢……」悠久这么想着,却依然乖乖等在队伍中,施牛奶的那一边,能看到接自己来的男人笑着向孩子递上碗和麦秆的吸管。
“就这么离开的话,那个人会露出真心失望的表情吗?还是说,会依然那样陪笑着呢?”人类是如此复杂的生物,与机械工作、随心所欲的死神不同,复杂的人际、自我的认知,总是束缚着这些忙忙碌碌却一无所得的人类。
悠久想叹气,又觉得不值得。烤羊有些焦了,他咬着那些又冷又硬、宛如麻布的肉,没有尝出任何味道。
真绪的工作直到傍晚才结束,牛奶之后是送小孩子回家,接着又是为大人物们弹琴送行。等到一切结束,才顾不得劳累地四处寻找着那个人的影子。
悠久安静地立在街角,只是看着地面发呆。
真绪急急忙忙奔向那个影子。
那样孤独的他,显得那样落寞,和在黑色的教堂中第一次见到他一样,尽管没什么表情,也不愿说话,一脸乏味无聊,但总把自己的感受表现得如此直白,直白到真绪不能不正视,不能不理解,不能不顾想为他实现愿望的心情。
「啊啊,又是那种厌倦的脸,仿佛说着‘这世上没什么好珍惜’一般,仿佛说着‘陪陪我’‘救救我’一般,故作冰冷来引人注意的脸。」真绪气喘吁吁地奔跑着,他的头脑在不受支配地高声喊着、抱怨着。
「我希望悠久先生能笑起来,能对什么事认真、能为什么感到快乐。」
真绪再次握住了他的手腕。
悠久显然被他吓了一跳。
“呼、呼…太好了,我还以为,您已经回去了……”
“如果我回去了,你会怎么做?”
“啊……嗯,会改日登门道歉吧……?”
“我说了不是你的错,你不必要道歉。”
“但是,是我害得您……”
“你邀请我来吃烤羊。”悠久适时打断了这份无谓的自责,他一直在思考什么才是人类该有的交际用语:“谢谢你,真绪。”
“……”红发的男人双手拄着腿,刚刚平复了呼吸,却愣在了原地。
“怎么了?”
“……啊,不,嗯,只是…”因为忽然被沉默寡言的人感谢,吃惊到说不出话,心里很明白原因,脱口而出的却是:“你叫了我的名字耶,这还是第一次。”
真绪重整旗鼓地挺直了背:“我们去火堆烤火吧。”
男人再次露出了那样的笑容,但是,这样的笑和之前的谄笑,似乎是完全不同的意味。
心里没有酸酸的,也没有想要阻止或拒绝。悠久想着,静静地跟在男人身后。
“其实我是从王都流浪来的,因为宗教的事情,所以一路在圣歌队做着杂活,跟到了这里。这里是个好地方,既和平又自由,居民们都没什么弯弯绕,圣歌队的仁兔先生也很喜欢这里。”
“我知道。”
真绪并不知道悠久所肯定的是什么,但将这视为肯定的他,更由衷地笑了起来。
“我们是居无定所的流浪汉,只要有遮风挡雨的地方就该满足,但是……我想在这里留下的话,可以帮上大家的、还有你的忙。我想留在这里,你觉得呢?”他又说了一遍。
这不是该询问他人的事,但思考过人际用语的死神还是回答道:“我觉得很好。”
“是嘛,那我就安心了。”
对这个命途多舛的男人来说,明明活下去才是最该做的事,教堂也好,桥底也好,都是应该先安身立命的地方。但他还是追求着所谓的“价值”——自己的价值,这种和温饱财富相比一文不值的事物,始终绊住他的脚,让他没法再过多思考。
这样做真的值得吗?真绪曾不止一次地叩问过自己,但他自己也最明白,无论重来多少次,他都会做出那些愚蠢的决定。
这里面也包含了去禁忌的教会结婚吧,但他却由此结识了这位黑袍的管理人。或许这就是巽所说的福祸相依,男人不由自主地笑了。总感觉如果,如果是面前这个人能够认同自己,认同这样辛苦的生活方式,那么自己活到现在,也算是有“价值”的吧。
“我总是在认识好人上,出乎意料地幸运呢。”
悠久冷淡地注视着真绪,仿佛在说“不懂你说什么蠢话”的样子。
“悠久先生完全不和我之外的人往来吗?”
“没那个必要。”
“如果了解您的话,大家也会很喜欢你的。”
“那又如何?”
“……嗯,可能也,带着花来教堂之类的?”
“有你一个已经够了。”
“啊,哈哈……”
暮色开始低垂,篝火的光把二人的脸映成黯淡的金色。
「只有我一个已经够麻烦了…吗?也是啊,毕竟是供奉亡者的忌讳之地,哪怕再怎么了解,也会遭到偏见吧。就像那个人一样。」真绪映着火光思索着,这并非悠久,也不是人们的错,而是这个国家、这个时代里,一般人的想法本就如此。即便如此……
“那么,还恳请您,让我这个麻烦,继续去您的教堂祷告,可以吗?因为,你看,我这样的人,如果不是圣礼的日子,普通的礼拜日,是没资格对主忏悔的。”
每次不请自来的人,竟然现在才想起要征求意见。悠久转身,不想再面对这双重的光源:“随便你。”
“谢…”
“替罪羊。”悠久不知从哪里拿出那块没能吃下的烤羊肉,尖牙猛地撕扯下一块,叼在嘴里咀嚼,“我来,好好吃了你。”
悠久的死神打开石门,走进了漆黑的教堂。
管风琴激烈地震动鸣响着,冻结的死神高昂尖锐的嗓音像互相摩擦的瓷器。他正在唱一首送别的歌。饱含感情,情溢于中。
悠久看都不看一眼,径直走向楼梯。
“咔嚓”的一声,他的脚被冰冻在了地上。
冻结的曲子终于落下帷幕,他恋恋不舍地把布盖在了琴上,转身鞠躬:“谢谢您的捧场。”
“放开。”
“哎呀哎呀,起码要等表演家谢幕完成吧?我还以为悠久酱,多少懂了些人类的礼仪?看来不过是伪装出来,好接近人类……”
猩红的眼睛狠狠地剜去一道厉色,地上的冰被烈火包围,瞬间连水都蒸得干干净净。
“好可怕好可怕,悠久的火焰,还是那么热情四射,就像你滚烫的心!”
悠久的死神不再理会,径直向楼上走去。
“啊,对了,刚刚呢,墓地里的亡魂来过了~气力衰弱成这样,搞不好那个墓地里的家伙今年不会回来了,代为看管那块肮脏的土地,悠久酱真是辛苦呀~”
听闻守墓的死神今年也不会来,悠久不知为何,暗中松了一口气。那么便只剩下……他的眼神又冷冰冰地瞥向冻结的死神。
弹奏结束的冻结轻快地在大堂踱着步子,一会儿捧着脸夸张地大叫,一会儿又喃喃自语着什么。
“人类,啊啊,为什么要如此鲜活生动,已经足够美丽了啊,够了,哈哈,已经足够了不是吗?没有羽翼的天使,至高之人的分身,举手投足都优雅端庄,啊啊美丽的生命,多么美丽……不,不对,人类,多么肮脏,欲望纠缠,诱惑了我,万恶的人类……”
「他以前是这样的吗?总感觉以前只在角落里阴暗地笑,」悠久想着,不知道冻结忽然又在抽什么疯,一股不祥在胸中无端升起:「真不希望真绪遇到这个人啊……」
IV.
悠久的担忧并未成真。如同所说,真绪每周都会来教堂祷告,悠久站在主持台前,静静地聆听那些琐碎小事的祈祷,笨拙地学着神父的样子,说出原谅与宽慰的话语。
看出了悠久蹩脚演技的真绪总会被逗笑,随后真挚地向他说“谢谢。”
春光悄无声息地变得枝繁叶茂、郁郁葱葱,艳阳再次转到头顶时,盛夏已奏起了聒噪的蝉鸣。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夏天。往见日3那一天,结束了工作的真绪带来了一个人。
那是悠久第一次见到那样的人,衣袍整肃却温柔简朴,姿态优雅又显亲切和蔼,薄荷绿色的短发柔顺地贴在额前和颈边,而她的笑容,不含半分虚假,比真正的玛利亚更有博爱和慈悲的心肠。
是我不太擅长的人,悠久想,女人最麻烦了,她们总是发着奇异的圣光,好像要把你看个干干净净。实际上不擅长和任何人打交道的悠久转身要溜回阁楼,却被眼尖的男人早早锁定,一脸阳光地高高挥手。
真绪绅士地在水洼前伸出手引渡女士,悠久看着二人从善如流牵住的手,悄悄地翻了个白眼。这个人就是“巽”吧,真绪先生的未婚妻。
巽温柔而有礼貌,她将怀中的红色花朵交给悠久,独自跪在彩窗与十字架下,一动不动地祈祷着。
悠久看着怀中火红的花,根部用布包裹着土壤,完完整整,没有丝毫受伤缺损。
“这是红花莲,巽小姐是园丁,她培育了很多花哦。”真绪将背上包裹中的花盆取下,里面也有一层土壤,真绪用手松土:“我帮你种起来吧?”
“无聊。”
“才不会呢,悠久先生不是很喜欢受难日的盆栽嘛?”
“那些也是?”
“嗯,但是已经枯萎了吧?”
“我丢掉了。”
那些被冻结的冰花,现在还在阁楼上冒着寒气。悠久觉得自己苦苦修习的人类礼仪无法运用自如。他闷闷不乐地看着手中的焰火,火红的盛苞开得过于喧嚣,与这座寂静的教堂格格不入。
“我想放在墓园里。”
“嗯?和百合们在一起,那好像也不错。”完全看不出悠久的为难,真绪善解人意地说。
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略微建议了一二句便独自去往墓园祭拜。悠久回想起人类该带路的礼仪,却被她笑着婉拒了。
“巽小姐曾经来过这里。”真绪抬头看看她出门的方向,继续为花培着土。
“她可真是虔诚。”就连为人忌讳的教堂也能长跪祷告,如果说男人是心大,名叫巽的女人可能更无所用心吧。
“嗯。所以她才让我带她来,我们这种人,本来是不能在大教堂祈祷的。”
“这种人?”
“嗯……对不起,一直没告诉你,悠久先生。其实我们是异教徒。”真绪说着,头低了下去,头发和红花莲的花瓣在悠久的视线中连在一起。“我们并非不信仰至高神,只是……怀着多余的杂念,吧?”
“其实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至高神的存在,我也相信着善有善报,在至高神的注视下,以后会去往天堂之类的。”
“那么为什么?”
“唔,因为巽小姐她,还有其他的信仰?我不觉得她说的是错的,至高神是心灵寄托,相信就会存在之类?所以……火刑前我救了她。我是正教教徒,我说愿意娶她,所以大家才放弃处死她的,之后我们就跟着圣歌队,一路做杂工旅行到这里的。仁兔先生人很好,也是他说服大家接纳我们。但是,你看,曾是异教徒的人,就算再虔诚,也会被视为叛徒吧。”
“……那种事,无所谓。”
“诶?”
“即使是正教建起来的教堂,也会代表流血与战争;即使经过漫长的岁月,告慰死者之地也得不到原谅与宽恕。人想把不利的事物排除殆尽,根本不需要理由。”
真绪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悠久。他面无表情,音调毫无起伏,但却是相识以来第一次,不是模仿神父,而是自己说了这么多话。
从第一次见面起就有了感觉,这个人,果然和自己所见过的人都不同,这是真的。
“是嘛?这里和我们一样,都是被大众所抛弃的东西啊。正因如此,您才会接纳我们啊。”真绪忽然露出了高兴的表情。
我不是这个意思,悠久把眼睛转到一边想着。
“我们去墓园吧。”真绪抱着花盆起身,在跃过水洼后看向身后的悠久。悠久面无表情地把教袍提起,跃过水洼走在了真绪的前面,他的发梢因为走得太急,一摇一摆地晃着。
“夏季的阵雨,有时候挺麻烦呐。”
“嗯。”
「并不是“没什么”和“无所谓”吗?」真绪悄悄想:「如果悠久先生,也稍微感受到了一点时序,那就好了。」
这样的夏天持续了许久,巽常来礼拜,甚至有闲的每日都会前来祷告。悠久只试着聆听过一次她的忏悔,却被她笑着其后说不必了。
果然模仿人类还是太笨拙,悠久坐在长椅上想,真绪会笑也是因为这个吗?
巽笑着打了招呼,抱着新的花束一个人去了墓园。
听见黑色的石门被轻轻地关上,悠久向椅背仰去,喃喃自语:“真绪,今天怎么没来呢?”
“对不起哦,我迟到了。”
“啊。”想着的人忽然出现在视线正上方,悠久从长椅上起身,佯装严肃地咳嗽两声,伸手请向十字架前的跪垫。
“比起那个,要不要去墓园看看,巽小姐说红花莲结了新花苞,马上要开了。”
真绪和悠久沿着小路慢慢走着,路上的野草正是最茂盛时,在人迹罕至的郊外疯狂地蔓延,树也将枝桠随意伸展来,真绪带着镰,遇到太矮的树枝便砍下扔进树丛,他从树枝上取下一只没逃掉的蝉,被悠久面无表情地丢了回去。
“哎,明明是夏天的纪念物呢~~”
“吵死了。”
“哈哈,你有听到蝉在叫啊。夏天果然是夏天吧?”
“……”明明真绪比蝉还要吵,“算是吧,和春天比。”他轻飘飘地说。
“巽小姐是怎么去墓园的呢?”真绪扔掉那段树枝,整洁的墓园,以及那盆红彤彤的红花莲出现在眼前。
上次来墓园时,同样不见巽的影子。不如说,由于时机不巧,加之管理人悠久偷懒渎职,他从未在墓园见过巽。
“真爱操心。”
没错,这不关悠久的事,是真绪太多管闲事。
被酸了的真绪只是笑。
“其实我不太了解巽小姐的。”
“未婚夫妻?”
“那是用来伪装的,不然巽小姐会被当成异教徒。”被绑在十字架上火烧,或是灌铅后丢到水里。“是虔诚的教徒,却并不相信神,很奇怪对吧?”
“信和不信,哪边?”悠久发了一会呆,不自觉地歪头问。
真绪被他逗得笑,哄小孩子一样说:“相信就存在,不信就不存在。”
“……唯心。”
“就是那样吧。对不起哦,因为悠久先生是修士,所以现在才说。但巽小姐人很好的,我希望,我希望,或是我的一厢情愿……你不是仅凭信仰看待别人的……”
“无所谓,那种事。如果神,是永恒存在的事物,那么我就相信。”
悠久走到红花莲旁边,它果然结出了第二只花苞,鼓鼓待开。悠久将它抱起,径直往回走。他本就对什么事都没兴趣,但又舍不得不去怜爱眼前的生命。
“带回去就能看到它开了呢,虽然不是永恒的事物。”真绪又笑了。
悠久怔在了原地。从何时起,自己所爱的东西变了呢?不再醉心于“永恒”,开始寄情于短暂易逝的东西,他咬着牙,说服自己一般地反驳真绪:“但是花开过的记忆,我不会遗忘。对神来说,任何事物都无比渺小。那么,就由我来保存、来爱不变的每一天。”
悠久头也不回地走向教堂,真绪看着漆黑的背影,几乎要消失在路上,但又像一团火焰般斑斓耀眼。他急忙奔跑着追上去。
“等等,悠久先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悠久走得飞快,真绪只好这样一路追着他,路上高高的野草划过他的裤脚,沙沙地响。真绪觉得自己好像在跨越很长的距离,或者是一段时空,而悠久就在那段时空尽头的另一个世界,自己无论如何也追不上。
教堂里传出悠扬的琴声,如冰晶般铃铃脆响,满是悲伤的感情,好像在向谁诉说着离别之苦,说着“不要走”。
燕子向南方飞去,
离开此寒冷、无光的家园,
去寻找开满紫罗兰的春天,
爱情的归宿和幸福的庭园。
我的小燕子已然飞迁,
没有留下亲吻,
也没道声再见。5
悠久终于停在教堂前:“你回去吧。”
真绪气喘吁吁,比复活节时还要狼狈:“对不起,果然您还是生气了吧?可是我真的不懂,骂我也好,或是别让我再来也好,希望你能说给我听。”
“凛月,我的本名。”悠久把头埋得很低。他紧紧地抱着怀里的花盆,里面的那朵花苞,悄悄地打开了一点口:“因为神终究会把一切都夺走,包括你,真绪,我一定没办法不去相信神的存在,不然,我又该去怨恨谁,我又该如何知道,你要去的是天堂与地狱呢?”
管风琴一直、一直响着,冻结的死神唱着那首离别的情歌。好像冷清的月亮,在孤独而徒劳地呼唤永不属于自己的温度。
二人尴尬地面对面站着,却谁都没有看着对方。
“我明天还能来吗,悠……凛月?”
“要早点来。”悠久的死神把沙哑的声音丢在黑色石门之外。
“瞧啊,可爱的悠久,你现在的脸,就像妈妈被熊吃掉的小孩儿~你对那个人类,竟然有了——感情,这样的东西吗?还是说,你和人类在一起久了,终于也变成人类了呢?”
“冻结的死神。”悠久的死神声音冰冷:“如果胆敢再动我的东西一分一毫,别怪我把你烧成灰。”
“那些可怜的小花儿?好好好,反正够格做我的藏品和玩物的,也就只有人类嘛~跌宕的命运,兢兢业业的努力,那份姿态,希望,快乐,多么美丽,多么惹人怜爱……尤其是,一切化为徒劳、化为尘土时,多么可笑啊,啊哈哈哈哈哈~”
悠久的死神冷眼看着另一人,直到他笑够了,才朝悠久摆摆手:“悠久酱就跟那些花花草草,开开心心地玩一辈子过家家去吧,我可不想打扰你的美梦。不过人类的结局,是不会改变的呢~”
“真可怜。”
“嗯?悠久酱也知道你这样很可怜啊?”
悠久的死神自顾自走上了阁楼:“不知缘由地为人类唱歌吗,冻结的死神,真是可怜。”
V.
“凛~月~”真绪神秘地拖长了声音:“猜猜我带什么来了?”
“不猜。”凛月径直想往门外走,却被真绪灵巧地挡住。
“猜一下嘛。”
“……快死的蝉。”
“哎?我在你眼里是毛头小子吗?”
“不然呢。”凛月把真绪拨到一边,门外,满满一推车麦粒饱满的金黄色小麦。
“因为大人物爱上巽小姐的园艺,所以做了很多这个,大家都觉得很浪费,我就带来了。”
不等成熟收获,反而在扬花中就风干,一般人一定会为面包心痛吧。能不在意这种事的,也就只有真绪和凛月而已。
“说实话,我也觉得面包更好,但能让你高兴,就另当别论了。”
“真善变,但同意。”
初秋的白天仍然暑气炎炎,真绪把小麦干花推进了教堂:“多亏了你把小路上的野草烧了个干净,变得平整多了。”
“我讨厌火。”
明明是只会烫伤人的东西,巽却说是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窃来的温暖的宝物。
“烧掉野草之后,能做花肥哦。”
“巽说,这里被火诅咒,没人来墓园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原来这样,怪不得大家都让我少来,哈哈哈……”
真绪笑得直不起腰,凛月又被他惹生气:
“哼,反正你总能找理由来。”
“我不来你又会叹气抱怨。”
“巽好多嘴。”
本以为说了巽的事,身为修士的悠久会鄙视自己,但真绪对悠久的了解还是赢过了隐忧。悠久,或者说,凛月,并未太在意异教徒的事。他大概是为自己的懦弱和不信任而生气吧?真绪这样想着,被说了“要早点来”的话,就没办法躲着不去见凛月。
之后真名解放的凛月,不知怎的,开始和真绪犟嘴,甚至连表情都更丰富了。他不再模仿神父的样子向真绪说些宽恕和祝福的话,反而吊儿郎当地瘫坐,或是躺在长椅上,有时酸溜溜地嘲讽真绪,有时无所谓地说他活该,又有时候干脆呼呼大睡。
“那是因为你们熟到一定程度了吧?”简单听了此事的仁兔平淡地说:“以前我的朋友,也总是会毫不留情地训斥徒弟,是关爱的证明哦。”
“原来如此。”茅塞顿开的真绪,逐渐变成了这幅没大没小的顽皮毛头小子样儿,礼尚往来地不和凛月客气,还因为抓蝉来而被赶出了大门。
此时漆黑的教堂里面,一下摆满挂满了一束束的小麦干花,金灿灿的雪把这座庄严肃穆的建筑照得熠熠生辉,就连彩窗也反射着金色。
“如果有人来一定会吓一跳吧。”真绪看着一脸愉快的凛月,拍拍手上的灰尘。
“要上蜡才行,不然感觉好容易折。”没人会来,悠久只是很提防冻结。
“对了,凛月,米迦勒节4的时候,仁兔先生要组织大家做面点,你要不要来?”
“不是真~君不想去。”
“我要去大人物家帮忙,拜托啦,真的很缺人手,看在小麦的面子上好不好。”
凛月环望被小麦干花涂装得金碧辉煌的漂亮教堂,扭头咬牙说:“狡猾!”
“那可说好了哦?”毛头小子得意地笑。
凛月不讨厌制作东西,他在教堂里也经常打磨守墓的死神的石头玩,或是折点纸,烧给哪个埋在墓园的倒霉鬼。他最会制作的就是蜡像,可拿教堂里的蜡,却怎么也做不出鲜花的姿态和触感,尽管真绪会夸奖这些蜡花,凛月还是觉得鲜花更好,只是寿命短了点。
先枯萎的是铃兰,接着是玫瑰,悠久眼睁睁地看着百合也渐渐失去高贵的姿态,萎缩成了干枯的黄色老妇,或许是感到了时间流逝,悠久难得感到可惜。折衷的办法便是,红花莲的第一片花瓣失去水分卷起时,凛月便把它变成了蜡像。
真绪苦笑地看着凛月认真地抱着那盆蜡花:“你要是喜欢,还会送你的,没必要蜡封起来。”
“不是这个就不行。”凛月执拗地把这个摆在教堂正中间,他的蜡并不怕冻结的冰。
凛月甚至想做个仁兔的等身人像,摆在神父的位置,代替他宽恕真绪和巽,还好真绪左说右说,用“还是凛月比较好”哄骗过去,巽才没有在这座教堂看到仁兔站在正前方当神父。
现在,心灵手巧的凛月正第一次尝试制作面点,把面团的边缘拉长,又折向中间,不仅揉面是如此顺利,包馅封口也完美得不像新手。面团听话得像乖狗狗,凛月是毫不费力玩闹的优雅猫咪。
仁兔从煎锅上取来第一批成品时,凛月盯着金光的饼皮,眼睛睁得圆圆的:“好厉害……”
仁兔见状递给他一个,凛月咬着饼,仔仔细细地咀嚼。
“凛月亲,啊不,悠久先生,意外的很好相处呐~还以为你为那座教堂工作,是隐世不出的人呢,但是单纯又没什么禁忌,还愿意来帮忙,真是帮大忙了……”仁兔转头看向凛月,他已经又在埋头揉搓发好的面团。
凛月充耳不闻地沉迷于做面点,转眼太阳就转过了半圈,就在仁兔怀疑他难道和真绪亲一样都是工作狂时,凛月却忽然撂了挑子:“仁兔先生,真~君呢?”
在大人物家准备鹅祭不是什么轻松事,仁兔不忍告诉凛月时间还久,灵机一动:“对了,凛月亲,不,悠久先生,你也想用自己的成果犒劳对吧,要不要在饼里加点料?”
“?”
仁兔很久才带着一只盒子回来,里面是各式各样的戒指,有草结环,也有带了点锈迹的金属戒,甚至有动物的骨戒。
“从前的老师会做很多送我,我便收藏下来了。藏在饼馅里,吃到的人会交好运哦,悠久先生来选一枚吧。”
“吃到会硌牙。”凛月皱起了眉头,怎么能叫交好运呢?
仁兔依然笑眯眯地看着他。但是真~君被蹦到牙,会很有趣,凛月燃起了坏坏的心思,挑出一枚闪亮亮的银指环。之后也把打磨的宝石这样装饰起来送给真~君,他忍不住想着模仿,偷笑着把那枚戒指放进了饼里。
“凛月亲,真的超好懂……”
“什么?”
“啊,没什么,不过你真的很亲真绪亲呢?”
“嗯。那个人,会让人喜欢上。”
“对吧!真是个受欢迎的家伙!那家伙,真的很爱镇子上的大家,呵呵,爱上他的女孩也有不少呢~”
“爱上?”
“啊,唔,请当我没说吧,毕竟是有未婚妻的人。”仁兔正因为松懈失言而懊丧,抬头却对上了凛月清澈的红色眸子。
“‘爱’指什么?”
“啊,这问题还真像圣职者的一课呢。所谓爱,就是去爱人们,去热切地关心、热情地帮助,广泛地无私地,对亲人对朋友,对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还有其他小生命,伸出温暖的手……”
“陌生人……”
凛月和面的动作变得僵硬而机械,那团面因为缺少水分,变得干涩皲裂。明明刚刚吃过甜甜的面点,嘴巴里,喉咙里,或是更深的地方却苦涩到想干呕。
对真~君来说,我是陌生人吗?
“不过女孩子们的爱情,就是那种激烈缠绵的男女之情了吧?肯定、信任他的全部,然后,也想得到那个人的珍视和关怀,想要所爱的人在身边,只看着自己,表白、求婚、步入婚姻、共同生活,实现了就格外高兴,被别人抢走就伤心不已,这样的平凡心思呢。”
凛月看着仁兔,圣歌队的队长,曾经的红衣主教,被人们视为圣洁象征的尊贵的人,正边说边做着烤饼,脸上沾着面粉,像一只雪白的小兔子。
“……这样啊。”
凛月在面里加了一点水,一个湿润柔软的面团在凛月的手中弹动着,不断地被揉搓挤压、在狭窄的空间里滚来滚去,被外物轻而易举地,塑造成了不同的形状。像一颗震动的心脏,不停地,不停地震动着,最终成为一个完美的球形。
面点师终于记起它的使命,将它揉成椭圆的长条、揪成小块,每一块都明白,自己要去包住一团甜甜的糖馅,变成最能让人露出笑容、说出夸奖、感到幸福的甜饼。
凛月看着煎锅上滋滋唱着歌的饼,再一次笑了。
“抱歉,今天花的时间比想象中长好多……”
晚餐时间,终于回镇的人们聚在教会后排起长桌,吃着大人物赠予的鹅,分配今日的报酬,真绪连向凛月好好寒暄的时间都没有,立刻又被喊去帮忙。
凛月站在原地,看着真绪跑东跑西,无奈地叹了口气,无聊地用脚踢石子。
不知何时,仁兔为忙个不停的小伙子端来了一盘烤饼,不一会儿,那人周围挤满了哄笑的镇民。此起彼伏的笑声、祝贺声、起哄的声音或远或近地传到了凛月的耳朵里。——将要结婚的祝福吗?这对有未婚妻的人来说,是再好不过的祝贺了,两个人都得到幸福,大家也跟着分享快乐。
凛月把胳膊圈在身前,一只手绕着另一只。
——那么其他爱上他的女孩子,会伤心不已的吧?
凛月再次叹气道:“我可不会伤心不已。”
他越过人群,打算看看“得到了就格外开心”的脸,可人群中的真绪只是笑着,和之前一样,只是笑着,无可奈何的苦笑,一味讨好的谄笑,装模作样的假笑,疲惫不堪而只能选择去笑。
「如果爱情的幸福就只是那种东西,那么你对我露出的诸多笑容,明亮又刺眼的笑脸,又算什么呢?」
悠久怔在原地,在他的回忆中,巽也从来没有,一次也没有,对真绪露出悠久想看到的“爱情的笑”。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吗?
只是短暂地为真绪难过了一小下,凛月忽然发现,自己的肩膀放松了,连无用的呼吸都变得更加顺利,身子比之前更轻,手掌比以往更想释放蹦蹦跳跳的火花。
“想要得到那个人的珍视和关怀,想要那个人在身边,只看着自己。实现了就格外高兴,被别人抢走就伤心不已,这样的平凡心思……”
凛月回想起冻结的死神唱的离歌。
「原来我也会有,这样平凡的,人类的感情啊。」
VI.
深秋萧瑟而寒冷,凛月抚摸着日渐僵涩的小麦干花,终于下定了决心。他的手举在半空,向身前划了两道圆弧,随着他的手,屋内的小麦干花上,覆上了薄薄的一层蜡。如今,他们已经不能再被称作是花儿了,纵然晶莹,却是虚假的鲜活。
入秋以后,真绪和巽忙于工作,已经很久没来教堂。真绪偶尔会把小玩意儿和巽种的花存放在仁兔那,凛月只好将那些带回来。许久无人光顾的墓园,也不再迎来客人,只有凛月一人独自打扫。巽留在墓园里的盆栽,已经枯萎殆尽。
马上就是万圣夜,凛月预感或许该有客人来访。
“不如我把教堂重新装饰一下,变成城里镇上庆祝万圣的样子,真~君也会吓一跳吧。还有给他的回礼,干脆也给圣歌队的兔子先生,不,还是由我亲手交给他吧,那张傻里傻气的感动的脸,一定很有趣。”
凛月整理好衣衫,正打算走出教堂,黑色的石门一下子打开了,却并非凛月所为。
银白色头发的男人站在门前,手中捧着一本厚如石砖的黑色书本,桔红色的眼睛冷冷地扫过凛月的脸,一言不发地走进教堂。随着男人的脚踏入教堂,四周蜡封的小麦,和凛月宝贝的红花莲,立刻化为了土块,掉落在地上碎得七零八落。男人全然没看见一般,只是来到彩窗下,静默地祈祷。
“……守墓的死神,你回来做什么?”面对一言不发的不速之客,悠久的死神终于开口。
“悠久,冻结,”守墓的死神合上书,闭上眼摇头:“不要沉溺于声色之物,忘记了你们的使命。”
守墓的死神甫一睁开眼睛,强烈的气流向门外吹去,尘土和粉碎的冰渣一齐卷在狂风力,飞出了屋子。
冻结的死神不知从哪里冲到大厅,咬牙切齿愤愤道:“……守墓!你这个疯子!”
“听着。”守墓的死神声音冰冷,却带着不容拒否的威严,冻结立刻噤了声,悠久握紧的拳里渗出了冷汗:“灾难即将发生,我命令,悠久的死神、冻结的死神,冬天必须留在教堂,不许去任何地方,更不允许,踏出墓园以外半步。”
VII.
凛月从未有过这种感受,心里好像堵了一团棉花,怎样都摘不掉。换做往常,他一定会按守墓的命令,在教堂无所事事地打发时间,但不知为何,即使是能轻易杀死自己的守墓,凛月也完全没法腾出多余的心思顾及。
没有那些小麦的漆黑的教堂,如同坚硬冰冷的棺椁,凛月忽然感到人类死亡时窒息,痛苦得如被扼断脖子,身体里的一切液体泛涌沸腾,好像自己即将燃烧殆尽。
「花…如果没有花的话……」和那个人一起装饰这里的记忆不断涌入脑海,那个人,红色的头发,熟小麦样微微黝黑的皮肤,翠绿如叶的眼睛,还有他太阳般的笑脸,他极端的光和热,好像快把凛月灼成灰。
万圣夜鬼怪的号哭在他的周身盘旋,他们凄厉地叫着,平常视若无睹的凛月却无法忍受刺耳的嗓音,捂住耳朵,无法思考地冲出了教堂。
「对了,去镇上,去教堂里,一定还有,巽做的小麦干花,还有真~君送给我的新的花,没错,守墓毁掉的东西,重新装饰就好了,如果他再来碍事,就杀掉……」
一路上寂静的可怕,镇上的街如死一般沉默。凛月无心考虑街上扮成鬼怪的小孩子去了哪,月亮被浓郁的氤氲掩盖,暗得可怕的夜色披在他身上,一身黑色的凛月如同融进了这个阴森的晚上,在黑暗中飞快地奔跑着。
纯白的教堂在无光的黑夜里只能显出青黑色的轮廓,像一个巨大的影子笼罩着凛月的目的地。直到纯白的教堂门口,凛月才看到,人群聚集在这里,挡住了往教堂的去路。
在人群的正中间,立着高人一身的十字架木桩,如同高高瘦瘦的巨人,其上架着一个女人。女人的衣服被撕开,破破烂烂,几块布仅能挂在肩上而已。她的胸前,画着一个巨大、鲜红的十字。
凛月看到,镇上曾亲切而欢乐的人们,脸狰狞地扭曲着,歪曲到如野兽一般。那些是什么?悲伤,厌恶,恐惧,唾弃,憎恨,幸灾乐祸,欲望……?收割生命的悠久的死神无数次见过这些脸,在将死之人和他们周围的人身上。但这些人,并非如此,生活幸福,最大的不幸不过是歉收和婚姻,为什么会露出这些表情?无法理解的死神一瞬间僵直在原地。
狰狞的人们上前,每人都用蘸着不知是何血液的稻草,一次次地在女人的胸前画着十字。有人咒骂她,有人向她的脸上吐口水,有人揪着她的头发掌掴、殴打,鲜血渐渐从她的嘴角流下。
然而女人始终面容平静地注视着每一个侮辱自己的人,绿色的头发如瀑布垂在她的肩膀和颈旁,使这月黑之夜所有的光都聚焦在她的身上,不,正如同她本身正在发光。
绑在十字架上的女人正是巽。不知何时,她仿佛越过重重人群看到了满脸惊愕的凛月,温柔地向他笑了。
那之后是更沉重的殴打和侮辱。注视着一切的悠久宛如一尊精致的蜡像,视所有生命如野猫小鸟的,生杀予夺的死神,他其实并不懂,人类究竟是怎样不同的生物。
许久、许久以后,神父敲响了三角铁,人群随着清脆的金属声,如鸟兽般散去。悠久仍然伫立在原地看着一切。寒风卷走了笼罩的云,月亮的清辉无声洒落在巽的脸颊和身体上,那些淤青和血迹全都消失一般,让她如雪一般洁净,美丽贞洁,宛如真正的圣母。
正当凛月无法迈动脚步时,死神日思夜想的那个人来到了十字架前。真绪在二人虚空画着十字,将巽放了下来。厚厚的衣服包裹住女人冰冷的身体,在男人的搀扶下,女人终于踉跄着,离开了小广场。
熟悉的压抑气息来到了悠久的死神身后。
悠久仍站在原地:“……守墓,这些人怎么回事?被万圣夜妖怪夺走了理智,还是说,鬼怪附体……喂,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啊!?”
“……悠久的死神,你与世隔绝太久,对人类还不甚了解。你理应明白,他们没有失去理智,亦没有鬼怪附体,他们那样做,只是因为,人类是有任何机会,便攀附群体、排除异类的生物。”守墓的死神打开书本,书页哗哗地响着,他看着《旧约·申命记》中的文字,淡然道:“处刑娼妇,以火炙于城前。因不能伤害孕妇的肉体,生下孩子后她便会被烧死。”
“娼妇?孩子?怎么会……不会的……怎么会这样?”
“悠久的死神,你以为只要冻结的死神一直纠缠那个女人,她就不会来打扰你和那个男人接近。人类并非这么简单的生物,冲动也好,算计也好,一切都远远能胜过你以为的理性。你应该理解了,人类间的关系并非利害得失所构成,而是为私欲所支配罢了。”
“我…我没想这样的,我并没有想要巽和冻结怎么样的……我……是我,是我的罪孽…”
“现在你明白了,你已经违背了一次使命。”守墓合上厚重的书,书页撞击在一起,发出沉重的闷响,就像关住的石门。“回到教堂去,待我追捕到冻结的死神,就由你看守他,不允许迈出教堂半步,否则,死的会是你。”
守墓的影子溘然沉入地下,很久之后,凛月的瞳孔仍保持着放大的样子,回头看向守墓消失之处。
「回去……就当一切,没有发生过,死神与人类的罪孽也好,我的罪也好,全部都,没发生过……这样就好了,对吧……」
纯白的大教堂漆黑的影子愈发狰狞,和凛月的影子连在了一起,仿佛要将一切吞噬一般地,蔓延,蔓延,直到影子吞噬了整个城镇的街道、房屋、整个天空。周围永远融入黑暗般,变得漆黑、寒冷、寂静,变成吞灭一切光、一切声音、一切事物的虚无的黑洞,整个世界只是一个巨大的棺椁,盛放着亟待埋葬的断肢残骸、行尸走肉。
只要闭上眼睛睡去,就永远是夜晚了。悠久深呼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只要按守墓说的做,一切很快就会过去了。他把手掌紧紧握住,里面的什么深深刺痛了他的手心。
悠久打开手指,里面是一枚莹亮的指环,在一片漆黑中仍然闪着晶莹的光。上面镶嵌的绿色石头,是凛月思考着、尝试着,用透明卵石打磨、切割了很久,烦恼了很久,才得到的美丽之物。以至于他沉溺其中,将短暂的时间当成了永恒,忘记了所谓一成不变的苦寒,将永恒的暗色当成了多彩的世界。
“我到底是,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啊……?”他再次紧紧抓住手中的指环,绿色石头反射的光,正如那个人美丽的眼瞳,明明是最柔和清亮的颜色,却将死神赤色的眼睛狠狠灼伤。
米迦勒节的银戒还给了仁兔,这是为了那个人做的指环。
夏日不欢而散的那天后,那个人说:
“凛月,我可以这么叫你对吧?你可不可以,也叫我‘真君’,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只是觉得,如果得到你的昵称,我也能得到更多治愈和勇气……对不起,我真的,需要你。”
米迦勒节终于结束时,那个人说:
“我和巽是不可能的,如果她需要依靠我,我随时愿意伸出援手,但她并非那样的人。我们两个做了许多错事,但是现在,被无关紧要的人施以白眼也无妨,收到了并不想要的戒指也无所谓,我唯独不想要被凛月讨厌。”
那个人,总是谄笑着,总是无聊又惹人厌烦。却渐渐也能露出真心的笑容,却渐渐也会对凛月,露出懦弱、悲伤的情绪了。
掌心的刺痛愈发鲜明,凛月感到手掌流出了鲜血,他再次打开手,死神的血液向上凝固,搭成了一只小小的、暗红的玫瑰花,仿佛跳动的生者的心脏,蜡将它完整地包了起来。那枚戒指,就安静地挂在玫瑰的最上方,
「这是,想要送给真~君的东西。」
来自悠久的死神心脏的位置,阻塞的那团填充棉忽然消失的无影无踪。他痛苦、快乐的心,已全部化作了红色的玫瑰,在漆黑中孑然摇曳,无声地诉说。
VIII.
巽已经没有了道谢的力气,她气若游丝的“对不起”梗在咽喉中。仁兔一点点地擦去她身上的血迹和泥土,为她涂药,真绪用鼓风板扇着炉火,终于让寒冷的房间渐渐有了暖意。
巽渐渐转醒,安静地看着房间里的油灯。
“对不起……害你把悠久先生的蜡烛烧掉了。”
“……巽小姐!别再说这些。”
“素呀,巽亲,比起介些,孩子的父亲才……”仁兔的语速快到口齿不清,每当着急时便会如此。
真绪将手挡在仁兔身前,阻止了仁兔的话语。巽闭上眼睛,轻轻摇了摇头:“对不起。”
“为甚么不肯说呢?”
“这个孩子,在日后,一定也会收到如我一般的冷眼。如果可能,我希望他,不要憎恨将他带到世界的那个男人。真绪君,或许只有你能够明白,凛月君他们和我们是不同的……”
“……巽亲,或许我要说违背教义的话。如果这个孩子来到人间也只有痛苦,还不如……”
“不是的。”巽深吸一口气,这是她最后的力气:“这个世间的幸福,或许不如痛苦那样多,但却……是珍贵上百上千倍的宝物,我希望……他也能体会。”
油灯的火熄灭了,只有一丁点火星还发着微弱的光,真绪回想起这支蜡烛原来的模样。
「这支是向日葵形状的白蜡来着,也要燃尽了吗?凛月,现在在做什么呢,做蜡烛、打磨石头、或是打扫墓园吗?」
真绪向杂物间走去,他从修士们的宿舍搬到了这里。节礼时才会拿出的白色的十字架就摆放在这里。他把稻草从角落里拿出,铺好坐下,头枕在十字架上,将旧被褥一圈一圈缠在自己的身上。
「教堂里的小麦干花,这时候大概要枯萎了,教堂会不会恢复成原样呢,他会不会……也觉得,好寂寞呢?」
“凛月……我好想你。”
“我也是,真~君。”
真绪抬头看去,本应在黑色的教堂里做蜡烛、磨石头、打扫墓园的人站在自己面前。他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他所以为是幻觉的那个人,脸上写着比寂寞和悲伤更加哀戚的情绪。
他蹲下身子,拿起了真绪的左手,把手指捧在手中,因寒冷冰凉的人类的手,忽然燃起了温度。一枚小小的指环,穿过无名指的指尖,穿过粗糙的手指,一点一点,被推到了指掌相连的尽头,牢牢地卡在手指的一端。镶嵌的石头散发着柔和如春的光芒,仿佛四季的女神与他的春之召使,定下契约的信物。
凛月低着头看着那只手上的戒指,黑色的头发遮住了一片晦暗的脸。
“……凛月?”
“真~君……和我离开这里,好不好?”柔软而哽咽,夹杂着水泡细密破碎的,从未听过的声音。
“凛月……你哭了吗?”
凛月举起衣袖用力擦了擦眼睛,用力摇了摇头,抬头看向真绪,擦不去泪光的眼睛里映满了恳切的央求。
“我们一起离开,去别的国家、别的陆地,去谁也找不到我们的,最遥远的地方。”
凛月再次抓住真绪的双手,额头抵在上面,双肩剧烈地颤抖。
“……嗯,好啊。”真绪将手从凛月手中抽出,再度盖住颤抖的手,将它们握在了自己的手心。他看上去是如此担惊受怕,这是真绪第一次看到他的眼泪和怯懦,小动物一般,柔弱地颤抖战栗着,却好像把真绪的喉咙刺穿、心脏挖开,剧烈地疼痛,无形地流着血。真绪的手握得更紧了一点。
“那个时候,凛月就做漂亮的工艺品,我去种各种庄稼和蔬菜,还有每个时序的花,屋子里、口袋里,一年四季都装满花,好不好?”
“嗯,嗯,蜡烛也好,装饰也好,会给你做好多好多;鲜花,小玩意儿,你也要,挖空心思送给我……!”
真绪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一条狭窄的乡间小路,黑发的青年信步走在他的前面,清风摇起他的发梢,月光如白纱一般落在他的衣衫。那人笑着回头:“走吧,真~君。”真绪向前,去拉那个人的手。
然而最终,他的手穿过空气,什么都没有。
真绪直直地向后倒去,再无生息一般摔在十字架上。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再次听到凛月不真切的呼喊声,没有温度的眼泪打在他的脸上。
“对不起……”他第一次明白了巽的感受,尽管无力,却还是哪怕牺牲自己,都有要保护的某物,都有想要实现的幸福。
“对不起,让你哭了。我可能,没有离开这里的时间了。”
“不会的!”凛月紧紧握住真绪的手,他的手被他握得滚滚发烫。
“真~君,真~君听我说……”凛月抑制住喷涌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你可能不信,但是我并不是人类,我是死神,真的。最初没有阻止你接近,就是为了日后夺走你的性命,但是,但是我现在是真的,希望能放弃什么使命,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只要你愿意,无论多久,死亡都无法带走你!”
“你担心巽小姐对不对……我们也可以带她走,或者等那个孩子,等巽的孩子出生,我们一起离开,一起去谁也不认识、谁也不信仰什么至高神的地方,一起只过我们的生活……”
“凛月。”
“嗯,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其实我都知道。”
“诶?”
“哪怕现在,凛月没有杀我,那个拿着圣典的死神,也会杀死我们,不是吗?”
“不会的,我会保护你,我会杀了守墓,无论什么样的死神来,我都会杀了他们,所以……”
“凛月,我不想你和我一起消失。谢谢你一直以来,守着教堂和墓园,我想拜托你,之后也那样守着我。与其一事无成地化为尘土,被凛月杀死,然后被你守护着,一定会是很幸福、很舒服的事吧。让我一直、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死那种事,怎么可能会舒服?那根本就……”
“会的。”绿色的眼睛看着泫然欲泣的人,仿佛回忆着曾见过的最美丽的景色、最宝贵的回忆,却又仅仅只注视着眼前之人:“因为凛月送给我的东西,凛月对我做的一切,凛月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会,让我变幸福的,比活着还珍贵上百上千倍的,我的宝贵之物啊。”
IX.
不知过了多少日夜、几周几月,悠久的死神终于睁开了眼睛。他无比希望此时冬天已经过去,春天重新到来,当他走进教堂时,真绪仍然带着一束鲜花,在十字架前静静祈祷。但时间已然流逝,一切都没有重来和逆转的可能,改变的事物,无法再恢复如初。
窗外飘着细雪,只有漆黑的教堂如同去年一般暗无天日。
冻结不知逃往了哪里,被守墓带回教堂时,双手双脚都变为了石块。守墓的头发、眉毛全部化为了冰,他借着悠久的火焰解冻时,水将他的全身打湿了,像只流浪狗般落魄。
两败俱伤的死神住进了坟墓和冰棺,只有悠久独自望着雪渐渐变得密集,落在风里,被暴虐地随意吹卷。悠久摸出怀表,上面的日期写着小小的24,今晚该是好孩子得到礼物的圣诞夜。
「如果那个虚构的人真的存在,我该怎样才能成为好孩子,才能让神带走我的使命呢?为什么,只要我想实现真~君的愿望,带给他灵魂的往生,就不得不和他分别呢?难道这就是好孩子和坏孩子的区别,这就是你对我不虔诚的惩罚吗,神啊?」
悠久的死神无言地跪在十字架前,做出祈祷的样子,心中思绪万千。
「平常,真~君和巽,所有你的信徒,也会这样和你说话吗?我会感谢你让我和他相遇,可你最后还是要把他从我身边带走,我又如何不去怨恨你?……若是这个国家这个时代的信仰本就如此,你又为何不告诉他们,明明人类本也是……同样美丽、温暖的生命。」
窗外的雪越下越密,最终世界被令人眩目晕厥的白掩埋,被暴虐的白色的神王笼罩得再无他色。
“真~君,真~君,真~君,真~君,真~君……”不停地、不停地细如蚊蚋的嗫嚅,每一声呼唤都仿佛能代替那个人包裹凛月,可一每声呼唤都只是徒劳消散,除了更冰冷死寂的空气什么都剩不下。
“真绪……我爱你。”
X.
不知雪渐渐停了,风将寒冷抛在原地。
有人急匆匆地踩着厚雪推开了沉重的黑色石门,圣歌队的兔子气喘吁吁地冲过来,红色的眼睛布满血丝,扯着凛月的手将他从跪垫上拉起:“跟偶走,摆脱。”
“发生什么了?”
“他们……”仁兔的手一下子没了力气,转身说:“要处死巽亲了。”
“我根本就……不想知道。”
“但就是你啊,凛月亲。能够见证他们终末的人,是你,原因你应该最清楚了。”仁兔再度转身,直视着暗红低垂的眼睛:“生命最后一刻,也希望能被你见证。这也是真绪亲的愿望。”
凛月虚空握了握自己手中,逝去时柔弱却仍坚强的生命触感,回到了他的手中。凛月搀扶起真绪时,他明明变得那么轻,生命的重量却第一次变得那样重。
“谢谢你能来。”
广场上的雪已经被尽数扫去,木桩的十字架上仍覆盖着纯白。人们裹着厚厚的衣帽,寒冷也没能阻止他们处刑异教徒的虔诚。真绪和凛月远远地站在人群外。
“傻瓜吗?”凛月很用力很用力,把眼泪和欲泣的嗓音压住,“只要你说,每次我都来了啊。”
“是呢,真的谢谢你,愿意陪我。”
“那是我该说的。一直卑躬屈膝、谄媚地笑,我讨厌你。”
十字架下架满了干草,稀少的火油也被浇在上面,神父将火把向下点燃。
“但是我最爱凛月哦。”
他仍然、仍然露着那样“没办法,交给我吧”的苦笑,这才不是诉爱的表情。
凛月的声音难抑沙哑,泡沫摩擦着挤上来:“重新说。”
火舌很快向上卷起,尽数点燃了草堆,熊熊的烈火吞没了十字架上女人的样子,只剩下朦胧的黑影,仿佛看不真切的神明。
“嗯。我爱你,凛月。或许是秋天吃到戒指、或许是夏天吵了架那时、或许是春天和你相遇开始,什么时候爱上你,我已经分不清了,但是如果我想把自己的一切,活着的时间,还有死亡的刹那都交给谁,如果那个人是你,我一定会非常、非常幸福。”
“你根本就,没考虑,我多痛苦,白痴,混蛋。你们人类,自说自话,最讨厌了。明明我也……”
火越烧越高,直指天空,像一颗巨大的、摇动的花苞。中心的影子一动不动,连尖叫声、呻吟声都没有,好像凭空消失。简直就像,始终被鄙视、侮辱、殴打,被火刑的那个人并不是她,即使是,她也甘之如饴。
“因为我是自私的人类嘛。听到巽小姐说,她已经体会到了真正的爱情,让我也不要留下遗憾,那个时候,我觉得好庆幸。明明处刑前连爱人都不见踪影,却高高在上地好像多了解我们一样吗?为什么到现在都还要一副圣母的样子,来关心我们呢?”
人群躁动不安着,有谁高声喊着“魔女、她一定是魔女”,人们交头接耳地说着“魔女”多么可怕,庆幸能够铲除祸害。
“但是,你心里想的却是,”凛月难过地低下头,紧紧抓着真绪的衣袖:“巽好可怜,明明她是,无辜的好女人。”
“真~君,呐,真~君。”他抬起头来,红色的眼睛闪烁着不属于死神的滟滟光彩:“我喜欢你,那些讨厌的地方也,最喜欢了。”
忙于恐惧的人们还在不停地向火堆里丢着柴草,火越卷越旺,渐渐连黑色的影子都看不到了。残渣随着气流飞得极远,热量一直扑到了凛月和真绪的脸上。
真绪温暖的笑脸始终注视着漆黑的死神:“那就笑一笑吧。我一直都希望,你能认真、能快乐,我希望你能露出笑容。”
含着悲戚泪水的死神,冰冷的脸上终于浮现出花朵般的笑:“我果然还是好生气……”
“但是,你心里想的却是,‘我爱你’。”
“我爱你。”重叠的话语,这是挚爱之人的生命,最完美的终幕。
悠久的死神握住挚爱的手,他的生命缓缓流淌,最后将直至沉眠。
真绪好像泡在热水里,漂浮在爱意编织的宇宙,摇晃于温柔的摇篮曲。这是最爱的人,为他编织的梦境。
「就连最后都这么幸福,真的可以吗?」他轻轻闭上了眼睛。
黄昏降临了,广场上的火熄灭了,只剩下漆黑的焦炭。就当终于看到“魔女”尸体的人们松下一口气时。天色蓦然转黑,暴风雪如一张遮天蔽日的巨网,肆虐着从街道上席卷而来,所到之处皆被吞入怪物的腹中般,黑暗笼罩了城镇。
慌张的人们害怕魔女的诅咒,急着回到自己的屋子,却未曾设想,仅短短一瞬之间,雪已经没过了自己的腰际,冰从他们的四肢飞速蔓延至躯体,随即行动被雪封死,呼吸都被冰占据,只剩下一具直挺坚硬的尸体,狰狞地被冻在冰棺中。
他们生命的最后,只听到呼啸的风雪声中,有谁在动情地歌唱着:
我的小燕子已然飞迁,
没有留下亲吻,
也没道声再见。
请你不要忘记我,
我的生命和你紧相连,
我永远将你爱恋,
在梦中与你常相见。5
凛月紧紧地抱住真绪,他的周身燃起火焰,才勉强将诅咒的雪拒绝在身外。
风雪中,凛月艰难地睁开眼睛,冻结的死神正站在广场漆黑的十字架前。火刑的余温还未散尽,砭骨的冰雪让那些炭块脆弱得纷纷掉落。
冻结的死神望着十字架上的女人,温柔地、缓缓地唱着歌。
请你不要忘记我,
我的生命和你紧相连,
我的心长久思念,
只愿你也长相恋,
长相恋……
冻结的死神精巧编织的紫色头发,如同热情的演员,在风雪中欢快地跳着舞,欢呼着希望引来客人热情的视线,希望博得女孩的莞尔一笑。
十字架上的人仿佛笑了,冻结痴迷地向前伸出手掌,抚上她的脸颊。
可没有柔软的肌肤,也没有人类的温度,尸体的焦块在唱着情歌的年轻男子的指尖下,飘为了粉末。
“巽小姐?”冻结看着风中消失的黑炭,呼唤着寻求之人的名字。
“巽小姐,你要去哪?”
回答他的只有无尽喧嚣的风雪声。
“冻结的死神,已经够了吧?”凛月艰难地燃烧着自己,才来到不速之客的面前:“巽已经死了。”
“死?”冻结的死神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碎裂的木桩:“巽小姐,死了?人类,杀了她吗?”
“……如果不是你,她根本不会死。冻结的死神,该死的人是你。”
冻结仿佛不再能听进去其他话语,仍旧对着残渣喃喃自语。
“……巽小姐,消失了吗?明明我的藏品,是不会消失的……”
雪越吹越大,天地仿佛被白色的纸片堆满,视线模糊不清。冻结的死神眼中再无他物,只是站在雪中,巽的骨灰和草木的灰烬聚拢在他的面前,不知为何不再被吹散。
「这样下去,这座城镇都会被雪掩埋。」凛月不知道,现在究竟是该杀了冻结,还是带着真绪他们离开。他看着冻结的方向,死神只如同一尊无生命的冰雕。
前方传来低沉而熟悉的声音:“你就是……巽的……情人。”
凛月抬头,仁兔不知何时站在冻结的面前,他愤怒地瞪着失去理智的死神,高声质问道:“你到底去了哪里!又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啊!”
“为什么……”冻结看向仁兔,目光中空无一物:“为什么要杀了她?”
“因为她和你有了孩子,却到最后,都没有说出你的名字。”
“……仅仅这样,就要杀了她吗?”冻结的死神青绿色的瞳孔骤然放大,无尽的冰霜背后是憎恨的怒火:“就因为,这种理由,让她化成灰!开什么玩笑,这可是、这可是,属于我的……”
冰在空中凝聚成一束,对着仁兔狠狠地刺去。凛月骤然冲了过去,奋力挥出火焰。巨大的冰锥在火中散裂成几块,每一块都狠狠地穿透了凛月的身体,将他半钉在坚硬的地上,火刑的灰烬沾满了漆黑的教袍,血液缓慢地从冰锥的窟窿下渗出,雪地上开出红花莲般灿烂的血花。
“快……走……”
凛月看着跪在原地的仁兔,指尖已无法再点燃火焰。在白雪笼罩视线的前一秒,一片绛红色遮在了视线之前。
XI.
凛月猛然睁开了双眼。
他环顾四周,黑暗的石棺里堆满了各种蜡烛的半成品。这是自己的石棺,全无光亮的死神的安床。
他试图弯曲手指点亮周围,却难以移动一点点,哪怕指尖。皮肤剧烈疼痛着,石棺反馈的触感告诉他,皮肤正因为冰冻而溃烂着。
忍着剧烈的疼痛,凛月打开石棺,起身来到教堂大厅。
守墓的死神正坐在长椅上,读着手中厚重的书。直到凛月欲推开黑色石门,他才注意到脸色苍白扭曲的同事。
“你没死吗?看来那位修女的骨灰救了你。”
“真绪呢?”
“你说那个男人吗,死者已被我埋葬,不然便成了冻结的死神的藏品吧。”
“冻结的死神……”
“冻结的死神也一起在藏品室里。”
凛月拖着踉跄的腿几乎冲到了冻结的死神的藏品室,精巧编发的死神正流连于一个个冰柱之间,沉醉地欣赏着。见到怒发冲冠的悠久,疯狂的收藏家反倒咯咯笑了:“悠久酱,怎么,你也对我的藏品有兴趣了吗?”
那些冰柱里,冰封着尚未成熟的少年少女,他们沉静得如同坠入梦乡。
其间并没有,凛月所找的那个人。
“啊,等等,悠久酱,我知道你在找谁了。”冻结笑着向他招招手,“是这个人吧,我不认识的家伙。”
凛月立刻走过去,出现在他眼里的,是一名男子的冰椁。
紫色的编发安然垂在肩前,即使在睡梦之中,神情也紧张难安,嘴唇紧抿着,缀在唇角的痣如在颤动。那是冻结的死神的样貌,合上的眼皮下有一双青绿色的眼睛。
“这个是谁呢?……真宵。我不记得收藏过这孩子啊,突然就冒出来了。”冻结的死神抱着手肘,手指疑惑地放在脸颊一侧,小痣之前。
“真宵”——凛月看到,冰椁前刻着那个名字。或许这就是死神的记忆和灵魂,已被完全封进了冰里。
XII.
这一天是新年的第一天,仁兔带着健康的修士们在街道上扫着积雪。黑色的影子闪进教堂时,仁兔丢下扫把追了进去。
一身黑色教服的凛月静静地站在纯白的十字架前,安静地凝望着什么。
仁兔想问的事有很多,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还有白发的男人如何埋葬了死者。但凛月转过头来,什么都没说。属于死神的眼睛闪着幽红色的光,仁兔害怕得噤声立在原地。
那是圣歌队的兔子第一次体会了死,明明是如此可怕的事物,为什么还有人心甘情愿呢?
凛月默默地走出教堂。
“他们的灵魂,已经解脱了。”死神如此说道。
“等一下!凛月亲,”仁兔不知该如何面对凛月,他准备了很久,才终于开口:“今天教堂会唱圣歌庆祝新年,如果可以……”
因为真绪总是这样,充满热情地邀请别人。
“我会听的。”
死神微笑着,身影消失在门外。
这一天是新年的第一天,悠久的死神独自立在床边,手中举着一支红蜡的百合。真绪直到最后也没燃烧这支蜡烛——第一次从凛月手中得到的花朵。
墓园外,轻快的颂歌缓缓飘来了,三角铁轻快的铃音和不真切的吉他声,好像春日的盛大游行。
凛月点燃了那株百合,从花瓣一直燃到花蕊,在光热里自由地舒展腰肢,化作软绵绵的蜡滴,最终在地面上聚成一个小小的蜡堆,宛如一个微缩的坟冢。
这是凛月的爱人、温柔的春天的坟墓。
失去了爱人的死神,始终怀抱着对花束的记忆,期盼着下一个会开很多花的春天的到来。
可下个开花的春天,却再也没有到来。
尾声
我迷茫地徘徊着,不知所往地来到了这座墓园,在不远处,纯黑色的巨大教堂映着它,让墓园显得既肃穆,又阴森。
我回想着自己的死状,既然我已是幽灵,那么也不该惧怕死者沉眠之地,我大着胆子进了墓园。在墓园尽头,我遇到了一位身穿黑色修道袍,黑发红眼的俊美青年。他告诉我,他是这里的死神。
“悠久先生,请您务必要惩罚那个男人。”讲述完我遭人欺骗、命丧黄泉的经历,我恳切地请求他为我报仇。
“那个人一定会死的。”他抚摸着我的头发,柔媚地笑着,我顿时感到心情明媚:“谢谢、真的谢谢您,我无以为报,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以,亲亲您……”
“小姐。”死神先生看着我,忽然叹了一口气:“趁着你还对生活有所期待,对情爱满怀热情,这个便送给您了。”
我见他从教堂的阁楼中拿出一条黑色的头纱。在更西边的城市里,结婚的新娘会把这个披在头上,手捧鲜花,和心爱的男人走入教堂。
“在漫长的等待里,我本以为春天一定会回来,所以,我做了很多,与我相配的黑色、与他相配的白色,我想着,如果能为他戴上,一定很好。但可惜,等待的时光太久了,我早已经失去了再掀起头纱的心思。”
他的表情故作淡然,仿佛接受了每日平静的生活,但眼眸深处的悲伤,却像深不见底的湖水。我的肚子里冒出几百句安慰的话,然而一句都还没出口,他就用双手捧住了我的脸颊:
“我绝不会说你盲目于爱情,说你错了,亲爱的小姐,我因嫉妒而愤怒时,曾烧却了整个郊外的野草野花。只是,在你还想爱着谁的时候,快快到另一个世界去,把爱情的幸福传递给值得爱的人吧。尽管人类是愚蠢、丑陋、自私的生物,你们仍然可以创造出美丽的相遇、陪伴着度过温暖的人生。”
我的身子变得越来越轻,在空中化作碎片,渐渐浮升消散着,死神的样子已然模糊,只有我的手中,还抓着那条头纱。
我听见他说:“这次,不要迟到,也不要早早离开了。”
XIII.
一阵寒风中,断罪的死神整理好被风卷乱的黑发,推开黑色的石门,走进纯黑色的教堂。一抹亮粉映进了他冰冷的双眸。
十字架前正跪着一位身穿教袍、虔诚祈祷的少年。
附录:
1.全名圣母行洁净礼日(Purification of Mary)为基督教节日,亦称“献主节”,东正教又称“主进堂节”,纪念圣母马利亚在生育耶稣满洁净期后,前往耶路撒冷圣殿,为自己行洁净礼,将婴儿耶稣献给“上帝”。教会规定2月2日守此节,东正教和其他东方教会相当于公历2月14日或15日。
2.也称“耶稣受难瞻礼”,是基督教纪念“耶稣受难”的节日。《新约》记载,耶稣于复活前第三天被钉于十字架而死。据此教会规定于复活节前的星期五守此节。
3.圣母往见节亦称“圣母访问节”。纪念马利亚受圣灵感孕后访问已怀孕6个月的表姐以利沙伯的节日。15世纪后多在7月。
4.米迦勒节,纪念天使长米迦勒的节日,西方教会定于9月29日,恰逢西欧地区秋收,纪念活动十分隆重。爱尔兰人过节时把戒指糅于饼中,吃到戒指被认为有结婚之喜。英格兰人在此节食鹅肉来保证来年生活富裕。
5.均选自意大利经典情歌《请别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