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一片死寂中醒来，头顶是黑色天鹅绒幕布般的夜空，镶嵌寥寥几颗星石；冰冷的、迷雾般的水流轻轻拍打在身侧，让他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那就是自己回到了母亲的子宫，躺在最初的摇篮里，等待着再次降生。

当然只是错觉。

片刻之后，杂乱的记忆开始回笼，伦纳德似乎想到自己如何到了这里：可能是在执行一次追缉原始月亮信徒的任务，也可能是在围剿某一处玫瑰学派的据点。星空的眷属狡猾又疯狂，让他们耗费太多力量。他几乎就要成功……却出现了一片雾霭，四周的景象扭曲拉伸，他跌落进灵界深处的某个缝隙——于是就到了这里。

但这又是哪里？玫瑰学派的陷阱？灵性直觉没有危险的反馈，他坐起身，一枚硬币从胸前滚落，他捡起来，发现是克莱恩给他的那枚。又去听帕列斯的声音，没有回应；伦纳德这才想起来，随着阿蒙本体的陨落，老头儿也早就脱离了寄生状态，去愚者教会领差事去了。

他再度审视自身状态，很好，没有受伤没有变异，灵性也很充沛。就算有陷阱，一般中低序列的非凡者哪怕在人数上远远占优，也不可能在短时内将他解决；若是如天使这般高序列对手……那也要尽快掌握主动权。

伦纳德从冰泉中起身，无光之水自动分开一条道路，通向尽头一面巨大的镜子，在寂静的晦暗中散发出莫名的吸引。神秘学的世界里，镜子有多重含义，共同点则是都很危险；深知这一点的红手套伦纳德先生并不想贸然靠近，然而这片古怪的泉水却仿佛有灵智一般，阻断所有退路。

镜面很光滑，却也很模糊，镜子里的世界像是裹着层灰色迷雾——这让他想起了源堡，那个他与克莱恩正式重逢的场所，是衔接不可挽回之过去和尚存生机的未来的大门。他回过头想再看一眼苏醒时的地方，却发现身后的一切都于无声中消失了。他站在一片空旷之中，唯余身前这一条通路。

伦纳德攥紧手心，感受到金币膈人的硬度，从指缝中透出点点微光，抵着掌心的血管像心脏搏动。这令他平静许多。

他深吸一口气，将手贴上镜面——





而现在的场景实在诡异。

伦纳德警惕地注视那一张与自己肖似的脸——何止肖似，根本就是一模一样！不过虽然有着完全相同的五官和如出一辙的绿眼睛，但那上面摆着的表情到底还是不同：至少，伦纳德暂时还想不到自己何时会对着一个陌生人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面无表情。

话说起来，克莱恩第一次进行秘偶大师扮演的时候，是不是类似的感受？

“所以说，你认为你是……”

“——另一个我。”

没有表情的伦纳德——姑且称之为伦纳德——点了点头，戴在头上的漆黑荆棘冠随之轻轻晃动，看起来岌岌可危。是的，荆棘冠：这个古怪的饰物给伦纳德的感觉与阿里安娜殿下有时散发的气息一致，但更为磅礴沉重。也正因为此，让伦纳德对这个与自己相像的存在更多了几分忌惮。

“说说你的世界吧。”头戴荆棘冠的伦纳德开门见山地指示。大概是与“另一个自己”面对面的机会千载难逢，不想浪费时间在辩论身份认知的哲学问题上。

“我的世界？”红手套伦纳德缓缓重复。对面的自己表情语气都太坦然，难以揣测这是否是个陷阱。不过灵性直觉仍是一片寂静，而他借助灵体穿梭空间的能力也不大灵了，不知何时才能好。因此不由自主地，他开始顺着对方的话思考起来。

这个问题有点笼统，但他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克莱恩——那枚对方赠送的金币还躺在他胸前的口袋里散发微弱的温度，不明显，但是存在着，是临别之时寄予的嘱托；接下来才是他正在执行的那些任务，他在追猎的邪教徒。后者是教会的机密，前者是自己的机密——不论哪一个，他都不想说出来。

荆棘冠的伦纳德对另一个自己的沉默感到不解，屈起食指在桌面上敲了敲，随之说了一句什么，红手套先生听不清。沉默在这个古怪的空间中徘徊，在两个伦纳德之间弥散开来。终于，还是红手套的伦纳德率先松口了。

“他在沉睡，跟随愚者先生。我说克莱恩，”他干巴巴地，“如果你是问这个的话。”

另一个伦纳德挑了挑眉，不知是对那一部分感到意外：“是吗？”又说，“然后呢？”

见红手套伦纳德又陷入了沉默，荆棘冠的伦纳德——干脆称呼他米切尔——米切尔，换了个问法，善解人意地缩小了答题范围：“他沉睡前你们的关系怎么样？你们有没有约定什么？除了你，还有谁知道他的状况？”

最后，抛出一道惊雷：“你们是伴侣吗？”

幸好克莱恩不在这里，否则一定当场化身疯狂的冒险家，给“我”来一记无暗十字。

伦纳德简直要傻掉了：“不是——”——至少现在还不是。“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克莱恩信任我，我也信任他。至于约定，”他顿住了，愤愤不平，“不，等等，停一下。为什么都是你在问？该轮到我提问了！”

米切尔迟疑了一下，透露出沉思的神色，先是有些不大乐意的，紧接着又豁然开朗：“那你问吧。”

这副磊落的做派伦纳德熟悉得不得了，由此更难揣摩对方心境。但他也不是瞻前顾后的性格，想到什么立刻就做，于是用上和对方差不多的语气：“你也说说，你那边的克莱恩是什么情况？”

“我的克莱恩也在沉睡。我不知道祂何时会醒，所以我每天都在等待。是的，我们是伴侣，如果你想问的话。当然，祂还没答应。但我们是伴侣。”

不知怎得，伦纳德觉得自己拳头硬了。

但是慢着，“祂”？

伦纳德敏锐地捕捉到对方在人称用词选择上的区别。他当然知道克莱恩已经晋升为天使，但还是坚持不论众人前还是私下里都以“他”指代对方。倒不是因为克莱恩的要求，更多是伦纳德自己的私心：希望自己和克莱恩的距离不要变得太过遥远，希望克莱恩不要蜕变成老头口中那些第四纪元的神明天使那样，变成“非人”之物。

但是米切尔却没有这个习惯。 是单纯觉得无所谓？还是这其中蕴涵了某种陷阱。伦纳德警觉起来。

“你为什么称呼克莱恩为‘祂’？”

“嗯？”米切尔感到疑惑，“不应该吗？祂并没有特别嘱咐过——所以意思是他其实更喜欢那样？好的，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又是一阵无言。无视对方脸上的戒备，米切尔起身，离开他的那张黑铁高背椅，就是这样的动作让伦纳德恍然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他周身包着一层帷幔，但当他想再仔细观察时，那道模糊的边界就又消失了。米切尔向他发出邀请：“我猜你或许想见见我的克莱恩。”他有意无意加深了那个名字之前的特定修饰词。

伦纳德翻了个白眼。

看似一体的黑铁墙壁从中裂开，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条巨人城堡般的走廊。高耸的石柱支撑起宽广的穹顶，光滑如洗的地板倒映深邃的夜空。顾不得惊讶这眼前布置带给他的熟悉感，因为真正震人心魄的还在后头：当尽头房间里翻涌的灰雾平息下来，石床上安然熟睡的人露出了他的脸——一张结合了格尔曼•斯帕罗与克莱恩•莫雷蒂五官特征的脸。光滑透明的腕足与近乎凝固的黑液以他为中心，如瀑布般披散开来，那上面的花纹只消看一眼，便让伦纳德从眼中淌出血泪，头颅痛得快要碎掉。

灰雾温柔地聚拢，赶在他真的暴死之前将伦纳德的视线同房间沉睡的主人隔开。他抬起头，看到米切尔站在对面床头，平静地注视着熟睡中人的面庞，仿佛对刚才差点害死另一个自己的行为一无感知。

“祂……他，”直面神话生物引燃的痛苦尚未平息，伦纳德攥紧手心的金币才找回对自己声音的掌控；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方才惊鸿一瞥的友人的脸仍在他脑海深深印刻，“他一直这样睡着？”

“是的、不，不是，”走近伴侣的身边让米切尔的声音都轻柔了，“他常常醒来，但更多时候在沉睡。他伤得太重了，我猜，所以要用这种方式修养。不是普通的沉睡，就连我也无法踏足克莱恩的梦境。”米切尔笑了笑，“他的梦里会有什么？你觉得呢？”

“我觉得……”伦纳德沉默了。

是啊，有什么呢？

若是在几分钟之前问他，他一定会脱口而出答案：是在黑荆棘安保公司和他和队长和其他值夜者一起时的场景，是和哥哥妹妹一起吃饭生活的场景，是在五海之上扮演疯狂的冒险家追猎海盗、品尝美食的经历；在神弃之地的踽踽独行、带着全自动许愿机走街串巷，为了复仇、为了晋升奔波……但是现在他知道远远不止那些，在克莱恩向自己展露出的那些过去和现在的大块儿浮冰之外，在名为时间的海洋下还隐藏着一整座冰山。

“……我觉得，大概有那些最美好的，与最糟糕的记忆组成。一些没法挽回的过去，和一些希望可以改变的未来。一些他发誓要守护的东西。或许吧。”

米切尔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没有接话。

“在愚、在克莱恩沉睡之前，他让我给他写诗。既然你是我，应该也知道，我写不出来——不只是因为没有文学天赋，虽然这也是一部分原因——但我的意思是：当我第一次拿起笔，试着写点什么的时候，我脑海中首先出现的却是他的脸。是他把金币留给我然后转身离去时的脸。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醒来，又忍不住去想他会不会再也醒不来了，或者醒来的那个人也不再是他了：挺可笑的，我知道，但是我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而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就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了。”

因为无能为力而失去一个人的感觉是可怕的，往后的失而复得或许可以算作惊喜，但是寻回后的再次失去，而且是漫长等待下的不知终局，那种痛苦就不再是当面剖心，而像沙漠中被一点一点风化了底部的高耸岩石，每天都挺拔，每天都动摇，或许在某天之后彻底垮塌，不复存在。

伦纳德从没想过把这些想法告诉给谁，红手套的同事们不行，塔罗会的正义小姐——观众途径半神洞察人心的本领他虽没正面领教过，却也有所耳闻，他不敢冒那个风险，让对方看穿他隐藏在这诸多踌躇背后的那点心思：末日将近，这不是个坦白的好时机。

但是现在，因为听众是自己，所以剖析变得很容易。而且在此之外，另一个自己也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在另一个世界、另一种情形之下，他陪着克莱恩，以这样一种方式。

“咳，”伦纳德顺手揉了一把头发，希望自己没有显得太感性，“说了这么多，我该怎么回去我的世界？你应该有办法吧？”

米切尔点了点头：“谢谢。”

虚幻的齿轮转动咬合声响起，伦纳德绿眼睛里的神采骤然黯淡，如播放结束的视频投影消失在原地。灰雾沉默地翻滚起伏，米切尔走到他原本站立之处，俯身捡起一枚长方形钻石般的符咒，上面歪歪扭扭刻着一些花纹，勉强能够看出一只无瞳之眼与扭曲的短线。它的光泽黯淡，昭示着其中蕴含的力量已经耗尽，无法再使用第二次。

隐瞒真实的目的去向历史的主宰许下愿景，从末日前文明纪录的投影中召唤出过往的自己，而且不仅仅是一个提线木偶，还需可供祂能与之自然地交谈——就算是位于隐秘与灵体权柄顶端的真神，实际操作起来也并不容易。

即便如此，在终于成功的这一次机会里，除了一些情绪和想法之外，几乎什么都没有得到。是克莱恩刻意向自己隐瞒了一些信息吗？（这听起来像是他会做的事）还是有别的什么还没发现原因。星夜之神觉得困惑极了，还有些失落；可是再仔细一想，又不这么觉得了：

毕竟祂有很长很长的时间，远远超过曾经的自己所拥有的全部时间；比恒星的寿命更久、与文明更迭的速度同轴；祂还有很多机会寻找答案，以及，等待克莱恩再次醒来，等待克莱恩说出一个回答。

伦纳德•米切尔哼起克莱恩教给祂的一段旋律，薄纱般的黑夜随之降临，像情人的吻，轻柔地笼罩在克莱恩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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