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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山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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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天下3 陆南亭,张凯枫
标签 陆张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天下3陆张短篇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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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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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18 16:33
一、
五更天,天虞岛还没有醒。山间薄雾随着清风悠悠地晃,将新成的剑阁裹在一片浑似巴蜀旧址的缥缈水色中。
弈剑的新掌门正站在紫微阁中的卧房里,拿着他随身的青锋剑。
他在笑,挑着两道霜雪洗涤过的长眉,笑得很是玩味,剑上映出的眸子漆黑,深不见底。
许久,陆南亭放下剑,走出了紫微阁。
百丈之外伫立着一座塔,锁妖塔。塔由朱曦宝剑所化,尽揽日辉,塔顶华光刺目。他垂了垂眼皮,露出一个笑。
“陆师兄,你醒了?!”
一个身着青阳战甲的青年向他跑来,面带喜色。
陆南亭转回头去,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你昨天突然晕倒,真是够吓人的,你——”
陆南亭正眯着眼睛打量锁妖塔,浑不在意塔上刺目的光芒。这座锁妖塔镇于天虞岛中幽魔裂隙之上,已在此地静待了弈剑门人五百年。
青年窥视着对方的神色,无端心中不安,一时不知道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有事?”
“陆师兄,你……”青年看了看锁妖塔,又看看陆南亭,“你的伤还好吗?我去找个大夫吧?”
陆南亭碰了碰隐隐作痛的左肋,那里似乎有一道旧伤,很严重,不算久远。他答道:“我自己有数。”
二、
陆南亭睡得不大安稳。
事实上,他已经许久未曾睡得安稳了,他并没有能安稳入眠的依仗,却多得是噩梦连连的理由。
昨夜很安静,听不见锁妖塔阵法流转的嗡响,没有巡夜弟子的脚步声,也没有长剑划破夜空的啸叫,一切与“剑阁”有关的声音都不在,只有缥缈的哭泣,若有若无,听起来很遥远,像一个漫长的无尽的梦。
他翻了个身,想要再阖一会儿眼。
凉!
是露水?
陆南亭一个激灵。
他跳起来打量四周。脚下是土地,杂草丛生;远处是树影,坟包上浮着雾气。
他认识这里,没有多熟悉,不过乱葬岗就那么几处。
陆南亭还懵着,习武多年的敏锐感知已告诉他,有活物接近。
他霍然转身,一只足有两人高的妖魔奔过来。
陆南亭抬手伸向背后,没有摸到剑。对方已经冲到了面前,他只来得及后退半步。
妖魔在他脚边跪下,嘶声道:“魔君,有新的命令!”
陆南亭瞥到不远处丢着一把长剑。
妖魔等不到回答,又道:“魔君?”
魔君?
陆南亭一口咬住舌尖,疼痛尖利,劈开了他混沌的脑袋,他的衣衫似乎已经湿透,不知是露水还是冷汗。“说。”他太紧张了,声音都变了调。
妖魔并没有听出他声音的异样,自顾自垂首道:“陛下命我等进攻,尽早拿下江南!”
陆南亭尽全力维持住脸上的表情,平静答道:“知道了。”
妖魔转身离开,走向了乱葬岗的更深处。
陆南亭这才感觉到左臂上传来的刺痛,伤口的状况似乎不大好,痛意中带着烧灼,和着他涨疼的太阳穴,跳个不停。
第一滴血落下的时候,他察觉到暗中窥伺的眼睛,带着浓重的杀意。他看过去,树枝在风中摇摆,水边芦苇浓翠,白花飘摇似魂幡,什么都没有。
陆南亭站在原地,许久,冷风吹干了他背上的水迹,他的心跳也慢慢平息下去。
他慢慢放松过度绷紧的身躯,缓缓地迈出一步,又一步,目光所及之处,似乎只有他一个活物。
他弯腰捡起剑,走到水边,割开与皮肉黏连的衣袖,俯身清洗伤口。
这匆匆一瞥之间,他已经看到了水中人的样貌。
乱葬岗的水带着透骨的寒意,陆南亭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比之门派沦陷、远赴北溟时的仓皇流离,眼前的场景更像一场梦,只是已不知梦起自何处,又会在何时终止。
陆南亭闭了闭眼睛,在心里叫出那个名字——“凯枫”。
三、
昨天,张凯枫杀了在乱葬岗徘徊的千坟怨灵。它在幽都军营地周围肆意游走,严重影响了士兵的劳作。
当然,更重要的是它太吵了,日夜凄号,惹了张凯枫生气。
他为此付出了一些代价,比如左臂上的一条伤口,伤口不大不小,很是合他心意。
尽管这场战斗没有废他几分力气,张凯枫还是坐下来调息。他盯着伤口潺潺流出的鲜红血液发了会儿呆,血很快凝固了,颜色也由红转黑。他有些许遗憾,如果他的血可以换个颜色,不知能少多少麻烦。
坐着并不舒服,于是他又躺下了,安然地闭上眼睛。
自始至终,张凯枫都没有看周围一眼,就好像那些蠢蠢欲动的妖魔不存在一样。
在蠢货们扑上来之前,他不合时宜地陷入了沉眠。
这是很长的一觉。
张凯枫听见了瀑布哗哗的水声,听见峡谷中的林涛,听见竹帘被风呼啦啦地吹起。
他从睡梦中醒来,看见了竹木搭成的屋子,榻上竹席单薄而平整,他看见了窗外锁妖塔的华光,阵法流转间溢散出清气,他也看见了那张不属于自己的脸,年轻又苍老,陌生又熟悉。
张凯枫没有见过这张脸,亦没有见过这座锁妖塔,没有见过这个地方。但他知道,这是弈剑听雨阁,新的弈剑听雨阁。
身穿青阳的青年离开了,只留下他一人。
“陆南亭。”张凯枫站在原地,慢慢念道,让这个名字从喉咙一路滚到舌尖。然后他露出沉思的神情,敲了敲栏杆,又道:“陆师兄。”张凯枫兀自点点头又摇摇头,扶着栏杆笑得前仰后合,这三个字似乎有什么愉悦人的魔力。
四、
“魔君,再往下挖全是石头了,今天还继续吗?”一个魔族士兵跑过来请示。
“张凯枫”走过去,士兵纷纷让开路,他朝下看了一眼,道:“继续。”
“……魔君,已经挖了五六天了,这底下真有刑天遗骨吗?”
“你觉得有吗?”
“呃……”士兵偷眼看“张凯枫”,对方神色淡淡的,不辨喜怒,士兵试探道:“应该是……没有吧。”
“哦?”“张凯枫”笑问:“为什么没有?”
“这个……”士兵拿爪子搔了搔头,“我也说不上来。”
“张凯枫”不置可否,转向一个魔将,他从“张凯枫”过来起就站在一边,“什么事?”
魔将恭声道:“魔君,现在进展缓慢,您看,能不能抓些人来帮忙?”
“张凯枫”负手走了两步,“我们在这里,不是为了引起骚乱。”
“那魔君的意思是——”
“还用我教你吗?”
魔将无措道:“这……”
一个声音替他解了围:“不如‘请’些人来帮忙,给工钱就是。”
“张凯枫”偏头看了出声的魔族一眼,对方不卑不亢地颔首致意。
“我们来这里有其他目的,不要徒增事端,对这些乡民客气点,不能杀人,更不能,”“张凯枫”加重了语气,“吃人。违者,杀!”
“是!”
先前开口的魔族又道:“您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张凯枫”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你可以猜一猜。”
那魔族低低笑了一声,“魔君深谋远虑,属下怎么能猜得透您的心思。不过——”他对着北面拱了拱手,“幽都王陛下一直催魔君进攻,您还在这里按兵不动——陛下不会生气吧?”
“哦?”
“魔君大张旗鼓地召唤刑天,终究还是虚招。虚虚实实,还是要落在实处的。”
“陛下英明神武,我这点小小的计谋,他怎么会看不出来呢?”“张凯枫”淡淡道:“你放心,陛下就算生气,也不会牵连到你。”
那魔族躬身道:“魔君说笑了,能做魔君的幕僚是我等的荣幸,何来牵连一说。”
“张凯枫”眼中流露出赞赏,“你倒是忠心耿耿,我记下了。”
这个幕僚立刻露出一副大喜所望的神情:“多谢魔君!”
五、
天虞岛的晨雾已经散了,一道道剑光陆陆续续落到紫微阁前,弈剑门人三三两两往里走。
仲贤进去时,几个长老围拢着“陆南亭”,七嘴八舌问他身体状况。“陆南亭”面上带着笑,正一一作答。
仲贤挤过去,随口招呼:“大师兄,吃早饭了吗?”
“陆南亭”一怔。
仲贤旋即了然,埋怨道:“你怎么又不吃饭!”几个白发老者也纷纷附和,又是无奈又是生气。
“我忘了……”“陆南亭”连忙道:“一会儿就去!”
“现在就去!”
“这样,仲贤啊,你去帮你陆师兄带一份过来,让他边谈边吃。”
“好!”仲贤满面笑容,问“陆南亭”,“大师兄?你吃什么?”
“陆南亭”没好气道:“随意!”
……
被人盯着吃饭委实不是什么好感觉,那些目光又太过于殷切,“陆南亭”咽下一个抄手,轻轻吸了口气,点头道:“这个山洞就做成密室吧。”
仲贤很贴心地问:“要不要再加点辣椒?”
“陆南亭”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一人忽道:“昨日冰心堂医派送来消息,他们也想迁到天虞岛来……”
“陆南亭”放下碗,没有说话。满屋人对视彼此,眼中俱是悲凉。
“能帮一把是一把。”
“中原怎么样了?”
黎明时“陆南亭”见到的青阳男子——北落南山回答:“太康欲迁都九黎,成王死守西陵。”
仲贤轻声接道:“三师姐大概还不知道我们在这里。”
“陆南亭”问:“江南呢?”
“一片混乱,毒派退守冰心莲,其他的……”说话的人缓缓摇头,“负责消息情报的飞剑使不在了,我们又聋又哑。”
一白发老者轻声说:“那就再选一个。”
六、
“魔君,这些凡人怎么处理?”
人血的腥气蔓延开,引来一双双贪婪的眼睛环伺,“张凯枫”皱起眉头看过去,那些妖魔立刻低眉敛目。他负手绕着那几个八大门派弟子走了两圈,就收获了数句怒骂。
一旁的士兵一脚踹翻声音最大的人,喝道:“找死!”
“张凯枫”抬手一摆,士兵马上退回原位站好,“放了。”
四下魔族神情各异,更有士兵惊道:“魔君?”
“张凯枫”看了同样吃惊的八大门派弟子片刻,道:“你们给弈剑掌门带句话,就说——十八年前君何愧。”
原本整齐的队列开始四下晃动,一个魔将越众上前,扬声道:“为什么!”
“张凯枫”打量他一番,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你……叫什么来着?”
“羌!”
“哦,羌,你有什么意见?”
羌提起一口气,大声道:“送上门来的俘虏怎么能放回去!”
“张凯枫”笑了笑,不置可否。
见他不答,羌又上前一步,叫道:“难不成魔君是要向八大门派示好?”
周围响起了窃窃私语声,“张凯枫”一眼扫去,声音戛然而止。
羌再跨一步,“还是说,你对弈剑听雨阁念念不忘?”
“张凯枫”眯了眯眼睛,面上不辨喜怒,只道:“我做什么需要向你解释吗?”
“你——你可是人魔混血!你是要向人族投诚吗!没记错的,你以前是弈剑听雨阁的吧!”
“张凯枫”不耐地皱起眉头,“放肆!还要我自证清白不成?”
“你还狡辩!”
剑光划过,羌瞪大了眼睛,颤抖着捂住“咯咯”作响的喉咙。“张凯枫”后退一步,甩干净剑上的血,一片抽气声中,他问道:“还有谁有问题?”
鸦雀无声,只有尸体砸在地上的闷响。
“张凯枫”仔细看了看剑,确定没有残血,才慢吞吞收剑回鞘,“我自然有我的道理。你们?还没资格要我解释。把人放了,散了吧。”
一众将士拖起地上的八大门派弟子,四散而去。
“张凯枫”负手站在原地,捻了捻手指上的汗水。
一个幕僚凑过来,喜道:“魔君放出的诱饵这么快就见成效了,陛下知道了一定很高兴!属下先预祝魔君高升!”
“陛下日理万机,我怎么敢拿这种小事打扰他。”
“魔君此言差矣。这可是魔君进入江南后的第一仗,旗开得胜,定能博得陛下和诸位王公欢喜!”
“得意什么,路还长得很。”
“属下只是替您担心啊,魔君一直驻扎在这里按兵不动,时日久了,难保不会有什么变故啊。”
“不急,再等等,说不定还有更大的鱼。”
“……是。”
“好了,你下去吧。”“张凯枫”无视了幕僚的不甘,停顿片刻,状似无意道:“我出去走走。”
幕僚一愣,问道:“魔君要去哪里?”
“木渎镇。”
“这……魔君还是该和人类保持距离——”
“我只是去探查消息,不如你去啊?”
“这,”幕僚一愣,看了看“张凯枫”,又看了看自己,为难道:“属下和人类的区别还是略大了些。”
“张凯枫”淡淡道:“看来我只能亲力亲为了。”
“陛下和诸位王公厌恶凡人,知道了恐怕会生气,魔君还是谨慎些好。”
“张凯枫”眯了眯眼,忽然问:“你是陛下的谋士,还是我的?”
幕僚不料他突然发难,先是一愣,然后立刻跪在地上,“……效忠魔君,就是效忠幽都王陛下!”
“张凯枫”俯身将他扯起来,冷声问:“我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你说这话,难道是要挑拨我与陛下的关系?”
“属下绝无此意,魔君明鉴!”幕僚又要跪下,却被“张凯枫”强硬地扶住。
“好了,都是效忠陛下,你的忠心我怎么会不明白。”他含了笑,慢慢道:“只是——总是揣度陛下的心思,这可不好啊。”
“是……是,谢魔君提点。”
走出乱葬岗,阳光立刻挥洒下来,驱散了他周身的阴气。溪水脉脉,人声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风送来几片翠色的柳叶。阳光太暖,熏得他泛起困意。
江南难得不下雨,木渎镇熙熙攘攘。没走出几步,举着风筝的小孩一头撞进他怀里,“张凯枫”扶住那孩子肩膀,温声道:“小心。”
那孩子吐了吐舌头跑远了。
“张凯枫”提了提嘴角,又很快放下。
他走进一家酒馆,寻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小二立刻招呼:“客人吃点什么?喝什么酒?”
“张凯枫”脱口而出:“来一壶——”他抿了抿唇,甩去一块银锞子,淡声道:“把你们店里最好的酒拿来。”
小二操着一口吴侬软语应道:“晓得晓得!”
木渎镇还是老样子,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妖魔入侵似乎并没有影响到这里,大概也没人知道,数里之外的乱葬岗已是妖魔聚集。
七、
“陆掌门,乱葬岗有人让我给您带句话。”
“陆南亭”略一沉吟,问道:“什么话?”
“十八年前君何愧……”
“陆南亭”霍然站起,眼中精芒乍现,然后他笑起来,那张端正英俊的脸上陡然邪气四溢。
来人径直后退了好几步。仲贤一惊,上前一把按住“陆南亭”肩膀,“陆师兄!”
“陆南亭”一怔,笑容旋即收起,他垂下眼皮,神情也跟着黯淡下来。半晌,他才拱手道:“抱歉,是我失态了。请问,谁托你带的话?”
来人打量着他的神色,小心回答:“就是那个,幽都魔君张凯枫。他现在在乱葬岗,雇了不少人挖什么刑天遗骨,据说是要召唤刑天亡灵。”说到这里,他对“陆南亭”郑重一礼,“贵派若有余力,还请出手阻止。不过乱葬岗现在囤积着不少幽都军,戒备森严,我们一行七八人,都被抓住了,又被张凯枫放了来传话。弈剑弟子要去的话,万望小心。”
“陆南亭”支颌沉思片刻,露出一点若有若无的笑,“多谢。”
仲贤送走来人,有些担忧,“陆师兄,你……”
“我没事。”
仲贤欲言又止,只是不住地看他。
“陆南亭”道:“我自己待一会儿。”
是夜,他御剑飞向后山。门派尚未建成,放眼望去空寂荒凉,半点不像他记忆中的剑阁。新辟的山路上有巡逻的弟子结着伴走过,向他送来问候。
“陆南亭”挂起温和的笑颔首。
然后他继续向山上走,山很高,比锁妖塔也不逊色,“陆南亭”花了将将一个时辰才到山顶。此时月已至中天,四野寂静,唯有山风呼啸,如倾如诉。
山顶遒劲孤松下,北落南山倚着岩石正在饮酒。“陆南亭”脚步一顿,北落南山也是一愣,继而展颜笑道:“陆师兄。”
“你也睡不着?”
北落南山喝了口酒,点头叹道:“是啊……”
他随手将酒递过来,“陆南亭”目光一闪,正欲开口,北落南山又摇头一笑收回了手,“我忘了,你还有伤,不能喝酒。”
“陆南亭”摇了摇头,在北落南山身边坐下。
正是月中,明月如盘。此地比锁妖塔还高出些许,不见塔上华光,唯有月华皎皎,星河灿灿,凄凄清清,恍若巴蜀素影。
“陆师兄……”
“陆南亭”不转头,只道:“有事?”
“掌门师兄……”
“有事直说,不要啰嗦。”
北落南山笑叹:“换做以前,你会问我是不是要向你告白。”
“你就想说这个?”
“当然不是。”北落南山又灌了几口酒,指着脚下的锁妖塔道:“能不能卖我个人情?”
“陆南亭”终于看了他一眼,却并不接话。
北落南山只好道:“我想做镇塔使。”
自七代剑邪之乱后,弈剑听雨阁设镇塔使,生乱时则立,平定后方息。这是一个特意为保护锁妖塔安危而存在的职务,不同于飞剑使、藏剑使之类,无轮转更替,担任者只有战乱平定后才能卸任,自然,战死,也算是离任了。
上一任镇塔使,应该就是伴着旧的弈剑听雨阁在巴蜀山间长眠了。
“陆南亭”看了看北落南山,对方却看着远处,目不转睛。“陆南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锁妖塔无声地伫立着,塔上偶尔现出几点银光,那是弟子在巡逻。
“我没喝醉,你也别问我为什么。”北落南山弯起眼睛笑着,“你离开巴蜀的理由,你做弈剑掌门的理由,你建起紫微阁的理由……你的理由,就是我们的理由。当年,他们小时候——”他指了指山腰处弟子们安睡的地方,“什么斩妖除魔啊,守护锁妖塔啊,你教了不少,现在不好出尔反尔吧?我比你小不了几岁,也说过不少,你可别让我言而无信啊!”
“陆南亭”也看着锁妖塔,许久,他才开口,说得很慢,也很吃力,“弈剑修身乘风去……”这是弈剑的教义,门中弟子自幼开始诵读,当铭记在心,溶于骨血,至死不渝。
北落南山笑着将残酒泼在了脚下,那酒很浊,倒也香气扑鼻,“锁妖宝塔锁深怨,封印神剑封前缘……其实是这个意思罢。”
“这件事还要问过诸位长老。”
“那你是答应了?”
“陆南亭”的目光越过锁妖塔,越过遥远的群山,不知投向了何处,许久,他垂下了眼睛,低声道:“我答应了。”
“那我也送你个人情——红石峡不是也开战了吗,玑风这小子想去,还不让我们跟你说。”
“……”
北落南山见他没反应,又道:“弈剑在九黎分舵需要人手,仲贤打算去。”
“他说了。”
“依晴送来的银两用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恐怕要我们自己想办法。”
“……”
“你应该还不知道,今天刚送来的消息,”北落南山高兴了几分,“咱们门派里,方天道彰没讨到便宜。”
“陆南亭”仍旧不语。
“乱葬岗那边……又是怎么回事?什么叫‘十八年前君何愧’?”
“醉了就去睡。”
北落南山笑了笑,手一挥,划了半圈,“这是剑阁最高的山了,赏月不错吧。”
八、
陆南亭被困住了。
披着“张凯枫”的皮囊,他被困在乱葬岗一隅,任由幽都军吞食这片土地。
他能知道,幽都先锋军撕碎了巴蜀的第一道防线,能听说,中原的王朝军节节败退,也能看到,木渎镇的繁华之上笼着一层厚厚的阴霾。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
幽都军内部太乱,幽都魔君名不副实,多股势力交织在一起,互相牵制着,却又达成了诡异的一致。这群疯狂的野兽有着杂乱又统一的意识,挟裹着一切力量,对人族张开利口,身处洪流之中,难逆行一步。纵使弈剑弟子以斩妖除魔为己任,也不知一人如何螚斩尽十万魔军。
陆南亭更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他只能问一问,“十八年前君何愧”,像一个试探,也像一句自责。
陆南亭是有愧的。
可是没有回应。
传话的八大门派弟子走了一个又一个,却没有半点关于“陆南亭”的消息传来。
天虞岛太远,远到不染世俗,也远到传不来消息。弈剑可以守着一座塔度过百年,不为战事所累,有心者也可以肆意掀起波澜,毁灭剑阁最后的希望。
如今弈剑掌门躯壳下的那个人,又想要什么?他到底是谁?
是出身弈剑的弟子,还是来自幽都的魔鬼?
九、
“陆南亭”笑道:“走吧,早去早回。”
玑风却没有动,只是看着“陆南亭”,仲贤笑着扯了扯他,“还没出门就后悔了?”
“陆南亭”问:“还想说什么。”
青年露出几分隐忧,“……四师兄说,江南乱葬岗有人传话来,你——”
仲贤喝道:“玑风!”
“真的是小师弟吗?”
“陆南亭”浅笑了一下,拍了拍玑风肩膀,“你不就是我最小的师弟吗。”
玑风直勾勾盯着他,“陆南亭”神色不变,看起来温和又可亲,是玑风记忆中陆师兄的模样,那时一切还未曾发生,妖魔没有入侵,弈剑还在巴蜀,他不是卓君武最小的徒弟。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们都讳莫如深,我只想知道,幽都魔君,是小师弟吗?”
“陆南亭”回答得毫不犹豫,“不是。”
“陆南亭”的模样无比笃定,玑风完全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他看了“陆南亭”半晌,只能颓然问:“……大师兄,你想见他吗?”
“陆南亭”挑眉反问:“你想见幽都魔君?”
仲贤揉了揉玑风的头,插了一句:“我们都看得到。”
“看到什么?”
“你想见他。”
“你确定没看错?”
玑风斟酌了片刻,小心道:“我还记得,凯枫,凯枫没了的时候,你很伤心。”
“是吗?我忘了。”
玑风一噎。
仲贤道:“人魔之别,不在血脉,而在本心——这是你说过的。”
“陆南亭”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你如果想去见他——”
“陆南亭”含着一缕笑,打断他的话:“我为什么要去见他?去和他重修旧好?劝他改邪归正?还是和他沆瀣一气?”
仲贤哑然。
“我不会去见他,他若想质问我——那就自己来吧。”
十、
尘通捻一枚棋子敲了敲桌子,油灯一跳,爆开一朵灯花,他笑眯眯看着对面的“陆南亭”,问道:“还没想好怎么下?”
“陆南亭”将棋子放回棋盒,懒懒道:“我输了。”
“几年没有跟你下过棋了,你这棋艺反倒退步了。”
“是大师您棋艺更甚从前了。”
尘通笑骂:“你小子怎么也学会油嘴滑舌了!”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尘通摇了摇头,神色一肃,“弈剑弈剑,弈之道如剑之道,南亭啊,你这杀性未免太重了。”
“陆南亭”看向他。
尘通有许多话想说,什么“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弈剑之道,洞若观火”……这些话他想了许久,张口就可以说出来。然而对面的年轻人头发比他更枯槁,容颜比他更憔悴,让他开不了口。尘通最终叹道:“唉,年纪大了,我也不唠叨了,免得你们这些年轻人,背地里说我和靖空一样啰嗦。”
“您说笑了。”
……
尘通咳了一声,拿拐杖敲了敲地面,“老头子这是要送客,你怎么还装傻!”
“陆南亭”一手支着下巴,依旧凝神看着桌上棋盘,闻言抬起眼睛,“那我走了,时候不早了,您早点睡。”
尘通佯怒道:“臭小子还跟我玩欲擒故纵!”
“陆南亭”一笑。
尘通看看他略带青黑的眼圈,有些担忧,“最近睡不好?”
“就那样。”
尘通叹了口气,“人这一辈子啊,哪能永远问心无愧,又不是圣人。”
“陆南亭”不置可否,又看向棋盘,似乎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
“……有多少人给你带话了?”
“最近没了。”
“孩子,难为你了。”
“陆南亭”轻轻笑了一下,满脸无所谓。
“那孩子……”尘通长叹一声,“也是我们这些长辈不好。”
他斟酌了许久,也不知道要再说些什么,反倒是“陆南亭”开了口:“和您无关,是我的错。”
“也不能这么说,那孩子……唉。”
“陆南亭”抬起头看着尘通,含笑道:“他为幽都效力,领兵入侵大荒,昔日所学的剑道都学到了狗肚子里,当然该死。”
尘通心头一跳,急道:“你这是什么话!”
“我说错了?”
尘通瞪他,“口是心非!也不知道是谁,为了找人恨不得把大荒翻个底儿掉,要不是门派有难,我看你这辈子也不打算回来!”
“……那也只是以前。”灯光一颤,一只飞蛾撞进去,烧残了半边翅膀,正浸在灯油里挣扎,“陆南亭”伸了伸手,还是没有救它,“当初我如果知道他会是幽都魔君……”
“知道了又怎么样啊?”
“陆南亭”轻声道:“我会杀了他。”
尘通一巴掌拍上他的后脑勺,力道不大,只怒道:“我还不知道你这个臭小子,就你这满肚子黑心肝,真有杀心早动手了,还会跟我耍嘴皮子?就知道嘴硬!”
“陆南亭”低着头,并不还口。
“君武以前特意嘱咐我,劝着你点。”尘通拄着拐杖在屋中打转,喃喃道:“我就说吧,果然是劝不动……你们一门师徒,一个比一个倔……只是你年纪轻轻就五内郁结,不是什么好事……”
“……你要是真想去,就去见他吧。”
“陆南亭”低头收拾着棋盘,闻言手微微顿了顿,然后他继续将棋子一枚一枚放回盒中,满屋皆是琅琅玉声,“不去。”
十一、
转机发生在数日后。
帐外士兵道:“魔君!”
陆南亭问:“什么事?”
“鬼江将军求见!”
驻扎乱葬岗的将领中没有叫“鬼江”的,陆南亭沉吟片刻,道:“进来。”
一个面生的妖魔应声进来,恭敬跪下:“属下幸不辱命!”
“很好!”陆南亭心神一转,面上依旧淡淡的,“具体情况如何?”
鬼江扭头对帐外道:“你们退下。”
陆南亭眯了眯眼,没有阻止他。
“禀魔君,”鬼江起身,上前两步,“天生石已经……魔君?”
这是陆南亭在乱葬岗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终、
翠微楼前的白鹤被踏水声惊醒,伸出蜷缩的长腿,歪着头观察来人。对方径直向前走,没有看它,白鹤蹒跚两步,又把脑袋塞回了翅膀底下。
镇剑池中邪灵嘈嘈切切地私语着,山门处有弟子巡逻。自东侧山峰而越,锁妖塔依旧如日高悬,旁挂一弯残月,其下景色一览无余。观武台新建,阵符还没刻完。
张凯枫跳上紫微阁侧前的平台,缓步往上走,木阶受力,在他脚下“咯吱”、“咯吱”地响。此刻,整个紫微阁都是静静的,巡逻弟子竟也不见踪迹。
三十五级台阶尽处,一人负手而立,正仰头看着锁妖塔,在夜幕中只现出一个轮廓。听到脚步声,他慢慢转过身,衣摆上的七星绣纹划出一片灿灿的星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