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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少年 同性(男)
原型 APH 黑塔利亚 亚瑟柯克兰 , 阿尔弗雷德F琼斯
标签 英米
状态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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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7
27
2022-7-18 13:05
- 导读
- *非国设
英米
*我的心因为爱情的痛楚要胀裂开来。—— 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
亚瑟走下渡轮,正是日出,天际线一块艳色的宝石缓缓沉进天空的倒置海,晕开一片偏折的暖红。
此时人群已经挤挤攘攘,负责搬运行李,接送客人,他谢绝了几个邀请,自己拎着行李箱出去。港口另一侧一座灰蓝渡轮,大抵崭新落成,笼着一层晨雾,仿佛童话书里拓下来的鲜亮一块,旗帜铺着垂下来,一块接着一块,一点萧条象不见,以为还是十年前。
他听着一声高过一声的汽笛,不禁震动地想∶这国家真是一颗永恒鼓动的心脏啊!声声是欲望的巨响!
出了轮港,几个灰蒙蒙黑车候着门口拉人,司机从车窗里伸出头和胳膊向人吆喝,混杂的口音和粗话的铺了一地。亚瑟看了看时间,半靠着路灯点了支烟,接他的人还没来。万宝路的壳子捏起来咔咔响,勉强做了消遣。
忽注意个穿绿裙子的妇人,一步一停在路边看,瞧每一个港口出来人的脸,在他面前多停了几秒,直到吐完烟还不走。
"女士,需要帮助?"他耐了性子也不想看起来粗鲁。
那女人一惊,慌慌一点头。一只手掖了掖鬓角垂发,露出张愁思苍白的瘦脸,身上大扎染绿色长裙,耳坠子是金色华穗式样,很用心打扮了,但人太过憔悴,倒觉得不是人穿衣服,是衣服长了人。
“先生,你是参军回来的?”
“你想打听军队的事情?”
那女人只是点头,半天才想起来喃喃说名字。
他不禁想∶怕不是个等恋人的,痴痴样子。
“不巧,我没听说过这名字,你放宽心,回国的渡轮还很多。”
女人只叹气,“还不如继续打,怎么全变了……”冲他颔首,又往前面找去了。
“疯子。”亚瑟下了定论,好笑过后又骇然,总觉那话让人很震动。
这时听人断续续按喇叭,一抬头是马修,正停在路对面催他过去。
“我来迟了,学校重启,课程忙狠了。”马修推开副驾的门让他上去,很抱歉的笑,印象里性格一直如此,温吞寡言的,只是学生模样。与他年纪不过差五六岁,看着像差了辈的。
他将行李放在后排,和人打了招呼才上车。
"全须全尾,真该去感谢上帝。"马修上上下下看了他一通说。
"幸运吧。"
"弗雷迪一定开心。"
"嗯。"
阿尔弗雷德是马修的兄弟,人要再小点,与他算是熟识,上学时一段时间都住在柯克兰宅子里,在家里几乎是个大人物,因他完全与贵族不搭边的行为,早早脱了身份自己过活,这些年半工半读也发迹了,才被家里又接纳。
马修道∶"他常常问你境况,这几年动荡,言论更迭又杂,这下终于放下心。"
他只觉得一怔。"问我境况?"心里又复述一遍,一时身上阴飕飕的,下意识看了眼窗外,正望见绿裙子影子过去,一点底气没有。
四年前他选择离开正因如此,与亲属血缘的小辈相爱,几乎是逃命般逃避去。望马修那张七分相似的脸都觉得没底。
他是大人,于是注定要比小辈理智,不能错,不能走那条十恶不赦的路,要比小孩考虑的更多……更无情。
想要规避一切兵荒马乱,到头来听着一截,还是心悸。
街道人很多,几乎行不了车,老派贵族的宅子又远,不知什么时候能到。说出去像是个避世的别墅,规避人烟似荒野立着。
他儿时起就住在那,后来出去上学才一年回来两趟,路也生疏,一次连绵半月的雨,亚瑟下车才半截路,来接的下人还没到,他自己拎着行李走到庄园。花园洗过似的干净,稀疏围了圈杉篱,薄亮花叶光下喜人,亚瑟就站着看了会儿。
然进了屋子,望见一套新式小衣斜挂在椅背上,没个正形。他那绅士教育的苗头长出来,帮人摊平理好了挂在衣帽架上。
又在客厅站了一会儿,想不到竟有人已在里面,正坐在落地窗前的台子上写画什么。雨后阳光很亮淋在人身上,把人勾上淡金的景深,暖洋洋的毛边。
正要上前问,却见那人先看过来,一张少年的脸,蓝眼睛定定望着他,没见过的陌生。身上一件背带短裤,露出两条淡粉色小腿,柔白的衬衣起了褶皱,最上面扣子开着,没个规矩地解了领巾,瞧不出一点教养的样子,一只腿平伸着,另一条曲着当作看书的支架,见到他也是惊讶。
亚瑟要开口,忽听那男孩先说∶"你就是亚瑟柯克兰吧?"
他一愣,下意识一点头。
"学校放假回来?"
"对。"被小孩兴冲冲样子弄得放松下来,怎么都不像坏人。
那男孩子嗒嗒嗒跑过来,一只手来抓他的手。"我是阿尔弗雷德,被家里送过来过暑假的,他们和我说过你,"几步外回头一笑∶"走,夫人留了下午茶给我们。"温热的手就栖在亚瑟被风雨吹冷的掌心。
他跟着小孩进去,眼里看对方走动时颤动的发丝,飞金如线,像是织一张逃不出的小网。
电车过去了,有人沿路卖叫醒人的闹钟服务,攀着车窗子推销,被生活催老的脸上瞧不出情绪。马修掏了几个先令扔进他们的破毡帽里才赶走一波。他靠着椅背读报纸,被人敲窗打搅了,很不悦地皱皱眉。
那些人就像没看出来∶"啊,先生,我们只是想要份工作,你知道战争结束都不容易。"胳膊一个劲往窗子里伸。
马修叹了口气,圣人调子说∶"宅子里缺几个花匠,说不定……"
亚瑟也不开口。
"这世道怎么变成这样?"马修又说,明摆要他跟着说什么,也只当没听见。
"辛苦你赶过来。"车再次行驶,他才开口。
"没事,顺路。"人笑了笑,"你那宅子我也好久没去了,难得大家聚一聚。"
“嗯,不知道有没有打理。”
"这事情啊,倒是弗雷迪经常找人去安排。"马修说,很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显然探他的态度,“我口袋里有东西,你看看。”
他也就伸手去拿,立掏出一块巴掌大名片。纹样花哨,像是新兴的商人花样品味。名字一看,他的脸色一下变了。
阿尔弗雷德F 琼斯的大名,下面一串店铺名,字样里知道倒卖私酒的,不过借了个大由头。不犯法,说出去却不好听。
"他现在忙,不知道晚上能不能赶到。"
"啊,我听说了。"印象里还是个身量没长足的年轻人,"干的事情还是太疯了。没点大人样子。"听不出高是不高兴。
"你也是,我本来以为今天要接两个人呢?"开玩笑的语气。
亚瑟没作声。
马修倒是夸张叹了口气∶"看不出来么?"
"什么?"
"都28了,还没看你领个小姐回去?"
"这年头怎么可能。"亚瑟抖了抖报纸,也不知道版面写的什么,不过做个掩饰。
"叫阿尔弗雷德帮你找一个,他现在混得风生水起,身边说得上话的人多。"知道是开他玩笑,也就跟着笑了笑。
“我不急。”那一页看了一遍又一遍。
马修却不让他逃,‘哗’一下加了速,叫他不能继续看了∶“还是那样?”脸上是不知真假的和平的、温吞的微笑。
他知道避不开过去的一切,“我早忘了。”他说。
厅子里一张白色缠花小桌,摆了茶壶和甜品塔,两个椅子面对面摆着,显然给他们留的。亚瑟去给小孩和自己倒茶,水壶很烫怕小孩失手。那蓝眼睛小孩坐下来,绸花袖子沾了饼干屑,见他皱眉瞧,一吐舌头道∶“把那奶油蛋糕让给我。”命令样口气。
亚瑟拉了椅子坐下,将蛋糕取下来往人面前递过去。
"柯克兰先生看起来比我以为的小,我还以为会是个呆呆的大人。"小孩用手抓着蛋糕便咬起来,毫不留意亚瑟递过来的刀叉。
"和你比起来也是大人了,"他掏了手帕给小孩擦手,停了又去削苹果,不会带孩子,有点手忙脚乱:“喊我亚瑟就可以了。”
小孩被他攥着手说,"他们说你小时候比我还疯呢?后来读书才……一副装模作样的大人样子。"见他切了苹果递过来,张嘴要人喂。
亚瑟手背轻轻敲了下小孩的额头,“我也就比你大六岁,怎么说的这么夸张。他们还说我什么?"
小孩立刻凑过去,讲大秘密一样压着声音∶"他们说你以前和人家打架,进过拘留所的。"
他只是听。
"还说你耍酒疯把人打一顿,还要人家给自己赔礼道歉,小时候爬树下不来……"渐渐意识到他不说话,小孩很紧张停了下来。
而亚瑟其实并不生气,只是吓小孩,终于板不住脸,一下子笑出来。
等一阵缓下来,不禁一惊,一双蓝眼睛,也带笑意,盈盈看着他,仿佛莎士比亚戏剧里窗台的小精灵,脱了男女形,只是纯粹可爱。
他心悸一阵,大概二十岁正是容易向往爱情才这么敏感,只说∶"你倒是一看就比我‘强’多了。"
那蓝眼睛道∶"才没有,我可是很听话的,你别乱说。"说话间跳下椅子来打他,他怕小孩跌倒,只俯下身去拦,两个人像拥抱似的贴在一起。
他赶忙往后退避,牙间迸出一句∶"别胡闹了。"
正午过了才到宅子,女佣撑着伞出来迎他们。
这情形使亚瑟想到做学生那时候。学校里一向有泛舟谈情的传统,女孩撑着伞在湖边等自己的爱人,而那些一心读书的傻小子,估计读完几年都不知道泛金水波里的情丝。
他那时真是沉下心去搞学问,几年后公派到法国读了一年书,待不下去似的赶回来,勉强镀了层金。唯一收获是结识了几个朋友,后来听闻弗朗西斯搞起艺术,画展办的风风火火,倒觉得自己太普通了,面子上不给好气,也替人开心。
这是他们这代人的常态——对错没个标准,于是干什么都没个踏实。
"正因为自己是一向自认成熟自持的,于是干什么都要正确,容不得错。"亚瑟想。
然而又能有几年风光?
任谁站在权势富贵的巨轮顶上,站在坦荡无垠的平原,还不是很快被时代的大浪掀落了,被不知哪里的悬崖恐吓。阿尔弗雷德于他真是意外,倒不觉得那仇党暗害算计有什么了不起,之于恶人不过是他一纸讣告就能结束。可之于阿尔弗雷德,哪怕镌刻上他的碑铭都觉得永世无法安宁,失了堂皇的死亡的宁静。
太荒唐了。
这就是"亚瑟柯克兰辉煌一生"的总结么?
进门准备拿行李上楼。正脱外衣,就听马修道∶"我帮你拿。"转头看去,见人伸着手要帮他拿衣服。
两只手一接,‘嗙’一声,掉下来个鎏金旧怀表,磕在地上打开来,指针哒哒跳着,马修赶忙帮他捡,连声说对不起。
可声音陡然停住,亚瑟也呆住,那怀表里嵌了个老照片,阿尔弗雷德儿时的照片,只是半身小相,也不太能看出情来。蒙了层浅浅的黑灰,手指一抹也擦不去,只有在硝烟里多次打开看才造成的痕迹。
马修自然认出那是什么,感到不宜久看,忙合上了递回来∶"拿着吧。"
女仆也在一边打圆场∶"没坏,没坏,还和过去一样的。"
被亚瑟怪异回了句∶"早不一样了。"
他接回去用手一抹,年头这样久,倒也保存得四角平整,稳稳卡在那半弧的空间里,像是果核里的“神”,亚瑟的神。
“你以前宝贝得很。”
他叹气了,也就信手往口袋里一搁,有些意兴阑珊。"也不能代表什么。"他说,"坏了也没事。"
怪不得家里讽他太护着小孩,简直是对贵重收藏品的上心。
那年马修和阿尔弗雷德升入中学,暑假都来庄园小住,礼仪练习都留了课程,要小孩学习交际舞。
马修性子好,长辈领着是真用心跟着学,可兄弟就大大相反,明明一样步子,让他一跳都显迟笨,女仆迁就着也隐隐诉苦。亚瑟傍晚过来找人吃晚餐,见女仆攥着小孩的手转圈,那亮亮皮鞋往女人脚上一踩,不免踉跄几步,露在外面的半截小腿被草叶刮得起了红痕。
他没立刻打扰,只抱臂看了一会儿,笑说:“你这叫跳舞?”
女仆忙站到一边去,但阿尔弗雷德不服,从鼻子里“哼”一声说:“那你下来跳!”
亚瑟就直直走过去。穿过草地,冲他行了个礼,一面拉住他的手,一面抱住他稚弱的腰,带着小孩跳了小段。
酡红夕阳把人脸染得通红,再无情的风也带了暖意,小孩步子踩急了要跌倒,被他堪堪拉住。不等亚瑟出言嘲讽,这小祖宗就狠狠踩了他一脚,没等他抓住罪魁祸首,就已经笑着跑出一段。
晚上饭桌上讲起来,不免让人家调侃几句。只说他惯太过了,没有兄长的威信。
威信?实地里他在阿尔弗雷德面前真是提不上这两个字。这样一面之缘般相识,小孩对他更多的大概是好奇,仿佛新故事、新玩具、新衣裳、新点心一类东西,神奇而新鲜的——可再新鲜也会褪色,像神像刮去金箔,只看见铁灰色的内里。
相处四年,起初两年还是规矩,一口是一个“哥哥!”“亚蒂!”,黏着人的个性。再就是“亚瑟”,到后来“柯克兰”。
却算像外人了,只觉得可惜。
小孩成年了闹离家,他那灌满新兴思想的脑子是家里所不容许的,听年轻人谈起从商,集资之类的话,都觉得天方夜谭,说到底觉得做这些事情下九流,不体面。一致认为他和小孩交情深,有些感情在,指望他劝人回头。然而他也是令人失望的,闹了骂了,打也打了,阿尔弗雷德不低头,他便秘密将自己的一栋老宅子卖掉,让马修拿钱供了阿尔弗雷德去疯,自己后来参军去了。
那段时间亚瑟也染了病,断断续续咳了一月才止,家里人来来往往都有点视而不见的,对他既同情、又尴尬,更觉得他对阿尔弗雷德太好了,生出些极不体面的闲言碎语。
阿尔弗雷德若是一个收集来的藏品,旁人再品评也不能证明什么。之于他只要有爱了,假的也是真的。
马修帮他放置好行李,说“好了。其他事情明天再考虑,先休息吧。”
“还早呢。一会儿去镇上置购些玩意。”
“这些还要担心?”马修笑着皱眉。“写个单子遣女仆去。这事不紧急,又麻烦,左右弗雷迪会安排。”
半天,他问了句,“今年二十二了吧?”
“入夏满。”微笑中略带点诧异,“怎么提这个?”
“倒是年轻。我这样回来,显得自己碌碌半生了。”
马修先一怔。沉默一会儿,淡淡笑了一声∶“你们两个哪有这么生疏的,也就是表面上挂不住,他很关心你。”虽是好话,他听了也只皱眉,一语不发。
人又道,似乎鼓了点勇气∶“现在问确实不太合适,但是那时候你是怎么想呢?”
亚瑟说∶“当然任他走了。不见得控制人一辈子,我坏人都做绝了。”
人笑了,似有似无看他一眼。“我就料到你这样说。”顿了顿,“可……真是出于亲情,何必躲躲藏藏呢?搞得好像……”
像什么?亚瑟看过去,让人将话掐死在脖子里。
马修转了个大圈,淡淡说∶“你实在一点没变。”
晚些前院传来引擎声,他本在小厅清点家具名目,便顺路过去开门。远远听见男男女女的交谈声,光下树荫垂下来找出个小圆阴影,又有嗡嗡人声,如同戏剧开幕空镜的旁白,那悲情的主角正要登场。只见那日光挪移到他脚尖,渐渐攀上他的腿腹,好像势要把亚瑟也拉进这出戏里。
“怎么这悲喜剧里还有我。”他心想。转而一皱眉,很快拿这念头打发了,见过枪炮倒让自己更多愁善感了。
走到门外,见不远人一个个露出轮廓,带头一个金发年轻人,一手压着帽檐遮光,身边跟着几个穿着时髦的男男女女,笑闹过来。稍微近点看清人半别在胸口的单片眼镜,和连着链子的蓝宝石胸针——展翅雀鸟的样子,日光下两个光点,叫人让开视线。
亚瑟像一刹那踩在画与实的边界上。那怀表上半身小像忽然复活,朝他微微一笑。
“亚瑟?”他说,“好久不见。”
他这才注意人到了面前。
“怎么不说话?难道是假的?”说着,手搭在他的胳膊上拍拍,很亲昵。
“难道有假的?”他半讽道,“好久不见。”
“那是好,我也是真的。”阿尔弗雷德笑了。
阳光将他们两都罩了进去,不由感叹真是成了聚光灯下产物。
“我也正有事找你。”他退一步避开了那只手,一面轻描淡写地道:“……怎么不介绍他们?马修没和你说过?”暗示那介绍婚姻对象的事情。
阿尔弗雷德也是一怔,眼睛缓眨几下。半晌迸出一句:“真的假的?”
“我都28了。”
阿尔弗雷德梦游似的点点头,和他借言带人走了。
来了客人,宅子里热闹非凡,下人东奔西走地布置东西,室内充溢着一种安宁富足的气息。亚瑟寻了个安静角落站着,阿尔弗雷德他们都忙着带人参观,倒是他这个老主人得了空闲,就问兜里摸了摸掏出支烟,然而不知是不是遗落在房间里,摸完了口袋也没找到打火机。
心焦之间,忽听见清脆敲窗的‘叩 叩’声,整个人都烦乱了,皱着眉看过去。望见阿尔弗雷德隔着玻璃冲他摇晃手上的东西,抬手开了窗,像是拯救般降临了。亚瑟叼着烟凑过去,闻见年轻人袖子上的酒味,香水味和油墨味,盖过了记忆里那甘草混合阳光的气息。
一切都大不一样了。
伦敦城一向雾大,马车从城镇到老宅要走好一段路,他接阿尔弗雷德放假挨到半夜才回程。
“老爷,看好你的兄弟,别摔下去。”
十五六岁小孩玩到夜里早困了,上了车靠着椅背就睡过去。亚瑟被嘱咐多关照他,也就和小孩同乘一辆车。
车子一路拉过去。街巷起了白雾,路灯幽幽黄光,传到车上都浅淡的看不出,窗外白茫茫,梦一样不见尽头,有种神秘的恐怖,不知道这车将往哪去,他和阿尔弗雷德又将面对怎样的未来。
就这样走一阵,小孩在这颠颠的路程里一点点偏过来,倒在他胳膊上贴着。
车夫开玩笑说:“感情好,睡着了都贴着。”
亚瑟没接话,只留车夫尴尬咳了一声。可也是伸出手将小孩拦住,免得倒下去。
土路渐渐平了,大抵进了出城大路,外面灯火骤然变稀疏,进了郊区,他便垂下眼,也贴着小孩的头顶小憩。
早晨到了宅子,大人都出来迎接。一个个看见小孩都欢喜,凑过来围着:“亚蒂的表弟么?真可爱,眼生的很。”
“过来上学的,以前没露过面。”他说,“我也就见过几次。”
料他们路上没吃好,下人带了个面包給小孩吃,贴着手还热腾腾的。转脸看见阿尔弗雷德看着他,以为小孩要炫耀并不在意,人却小手一掰将面包分一半与他。
这才对车夫那一句‘感情好’有点恍惚。
进了门。瞧见门口临窗吊一只旧鸟笼子,金制脚链垂着,空落落。
“鸟呢?”阿尔弗雷德问。
下人说:“洗笼子时疏忽,抖翅膀跑了。”
亚瑟心道:“永远也养不熟?”
“跑了便跑了,就当给了自由了。就这笼子留着,暂时还没处置,以后卖了,换些钱去展览会看看雀鸟也好,就当变向养着。”大人这才说完。
到家都帮他们两安置行李,兄弟俩被赶着去书房待着等。
那里面堆了许多老书、杂书,女仆虽平日收拾,但并不了解内容,随手捡起来往书架上放罢了,一个大柜子横七八竖不知南北的书,英、法、德文都有。他看了不免觉得杂乱:“怎么乱成这样的?”
只好自己搬了椅子整理,一地乱麻,爬上爬下的取放,又累又烦。满头大汗也不过整理一排,地上连个落脚地都没有,低头挑拣,‘得’,漏了一本,一个人忙上忙下总归有疏漏,只得重新爬上去重来。
他只觉得烦躁,忽听见有步子朝这来。“要帮忙么?”阿尔弗雷德抬头看他。
他头也不低,报了个书名,小孩大概没听懂,低头找了半天未果。他见人在书架前转悠了半天,最终还是亚瑟自己来拿。要找的一本就在阿尔弗雷德头顶上——亚瑟一时也没有往旁边让,径直从人背后伸手,将小孩整个人拥抱住似的,下巴刚好碰到人头顶。
感觉阿尔弗雷德身体一缩,眼睫迅速地垂下去,以为让对方不好意思,于是低低笑了一声。
“你倒是一看就比我‘强’多了。”他有意提起一嘴,阿尔弗雷德明显气了,抬眼看他,但没法回嘴,只将书狠狠往架子里一塞,‘嗙’一声,脸上一种吸引人的神气。
亚瑟望着他,像望着一个第一回见的人,和他全无关系的陌生人,没有血缘,没有相识,纯然的无干系,连那一点点好感都纯粹的多,不需要被人指摘。
“等你上完学,这些书你就看得懂了,那时候多来几次。”他低声说。“我给你推荐几本。”
阿尔弗雷德就在他身前仰起脸,静静看着他,“真的?”
当然是真的。他那时没说出声。
天渐晚了。马修出来撞见阿尔弗雷德带着人往里面来,都换了聚会的衣服,这年头有心思搞派对的也就这群发了财的商人。
他借言有事把人喊出来,“弗雷迪,我和你说别的我们是不管,不该涉足的事情就不要去问?”
“没,我有分寸,纽约禁酒,我不过打听打听价格,倒是个赚钱门路。”又加一句,“不过太危险,没答应。”
“你还知道危险的。私酒什么本来就上不了台面。”
阿尔弗雷德只是摆摆手,显然不愿意继续聊:“我知道,我知道。”
马修也就不方便追问了,话题拉回来:“派对大部分东西都准备好了,你觉得还要添置什么?”
“多准备点酒,派对呢,一眼望过去没几个香槟塔都不好看的。”
“酒!马上被人举报了去,没人领钱保你出来。”
“不是还有你么?”完全不在乎一笑,“不然太不好看,怎么谈合作,”将那单片眼镜取下来擦了擦。
马修一转头,正看见亚瑟吸完烟从外边进来,立刻扬高了声音:“来看看你这好弟弟。”
记得阳台上有大人购置的一排盆景,青叶红花,夏天开起来很热闹。又是放在视野极好的地方,从窗户往外看,真是花团锦簇,他偏爱些,于是习惯驻步吹会儿风,夜里月光携着花香扑在人脸上,蒙蒙的一层光。
正待从阳台回去,不料转身见人站在走廊里,正与他不约而同对望。亚瑟半退一步,看见阿尔弗雷德快步走到面前。穿着件浅蓝色的绸睡衣,手里攥着那鹅毛枕头一角不松,显然迷路了。
见了他,嗫嚅说: “我只是出来转转。”嘴硬不肯承认。
亚瑟心里觉得有趣,也是没揭穿,走在前面引路,“我带你回去。”
“我又没说要你帮忙。”小孩嘀咕。
他才要接口,转眼看见阿尔弗雷德正微笑觑着他,又冲他嗔怪地一吐舌头。随即又几步跑到他身边,一只手往他手心钻,凉软如尾鱼。
“真有十四岁?”
“真有二十岁?”和他犟嘴,可手不松开。
派对办的很晚,索性没闹的太过,全是将亚瑟介绍给大家,怕他退役后走不出来,多些生活门路罢了,他也不愿意拂人好意,就全程陪了下来。
夜半人散了,他换了件宽松睡衣,漫步经过饭厅,就看马修在内跟他招手:“过来过来。”
原来是大场子见客人,小场子才是相聚,桌上一人一杯酒,才有点久别重逢的意思。
一碰杯,各自饮尽。
马修一贯子热场子性格,说:“明天咱们去伦敦城区转转?你们都许久没休息吧?”
“今天早上倒是看了一会儿,见个失魂落魄的看脸人。”亚瑟说。
“什么看脸人?”阿尔弗雷德转头看他。
“一个穿绿裙子的痴女人。”亚瑟说。
“喔,绿裙子!就是那——对对,你见过的,就是老戴金耳坠那个女人,老在街上去港口路上游荡,你注意到没有?”
阿尔弗雷德模糊是有点印象,一个倦脱了形的美人。
“听说是丈夫上了战场,才结婚没多久,从战后第一天到现在,每天都去港口找人,可怜的。”
桌上静了有半晌,听亚瑟淡声说:“他这样根本是无用功。”
“也实在蠢。”阿尔弗雷德低低的说,“活的这么狼狈。”
“你们两怎么都薄情寡义的!”马修向他叫道。
便无端吵,一顿酒竟没一刻是安静的。
等亚瑟回过神,那两个家伙早是东歪西倒,他知道自己酒量不行并没有盲目饮。尤其阿尔弗雷德一张脸,两颊通红,一双蓝眼睛能捏出水似的出神睁着,不知道看哪里。明明这几年倒卖私酒发的家,酒量却差得出奇。
亚瑟收了酒杯,要扶起阿尔弗雷德往楼上去。
“走啦?”醉汉问。
“不然?你还能灌得下?”他说,才扶住胳膊,给人借力一拉手。
“太累了,”阿尔弗雷德抗议道,一张烧烫的脸又往他手背上贴来,金色的发贴着他的手背指缝带来一阵隐隐的麻痒,他像被金色丝网缠住了。
也不是有心纠缠。当然可以掰掉他随时走开,鬼使神差的没那么做,任人扒着这只手,靠着椅子站了一会儿。
那一年亚瑟傍晚回家。进到后院,见马修和阿尔弗雷德正在那打飞鸟,端枪瞄准,便解了外衣扣子靠在一旁树上看。
“去忙什么了?”听见马修问他。
亚瑟道:“上课,结束后和人打了一架。”
“怎么还动手了?什么事?”马修显得很惊,他和亚瑟才相处不久,自然觉得这绅士的兄长和暴力不挂钩的。
“一个混账东西。说我们家有玻璃*。” (对同性恋蔑称)
三个人都是一僵,觉得骇人听闻。
马修说:“闲言碎语罢了。没什么好议论的。”
“我没和他议论。直接给了他一拳。”又说:“要不是他跑得快,我得把他扔进湖里才好”
马修看他一眼,走过来将枪递给他:“拿着发泄发泄吧。”不让他推脱的塞进怀里,又转头对阿尔弗雷德说:“我回去给你们带点水出来。”
等人走了,亚瑟被那平野冷风一吹,浑身的汗一收,倒有几分醒了,知道说了错话。
旁边一阵连续枪响,见阿尔弗雷德发狠般叩着扳机。
“弗雷迪。”他上去喊了声。
人手里一停,但是没回过头来。
“我刚刚真的气疯了。”他说,“毕竟你我的名誉还是要顾及的,这是会进牢狱的事情。”
砰砰砰。又是一阵枪响。
“这样爱议论人的,被打死也不奇怪。”
他突然将枪一丢,“是吗?难道就全是闲话?难道不是就是那样么?”
亚瑟不禁一愣。
“可我是,我们就是,亚瑟,我们也是避着人相处,接吻,做爱,见不得人,见得了人不都一样。现在是什么时代?难道还是50年前,不如将人吊死了算了,他们有几个是胡讲?”
他半晌挤出一句:“这不一样。”
亚瑟想去拥抱他,可最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一刹那阿尔弗雷德好像小缩了,成为一个小孩子,小动物。其实深知对方最恨有人觉得——尤其他,这样像个罪人一样避着人眼活着,仿佛能够一时幸福就能把牢笼忘掉一样。
他才十八岁不想这样活一生。
但对于这只手,可能也是恋恋的,希望这微凉的感触再停得长久一些,所以并没有逃开。
他已归来几天,院子里花匠侍弄的更加用心,琼斯先生的大名不免惹得不少商人来往,也都谢绝了,于是也逐渐清净下来。
这一天亚瑟进到书房,就看见阿尔弗雷德伏案写着什么,嘴上咬着根烟,室内烟雾缭绕。
不待他走到面前,对方已注意到他了,抬起头掐了烟:“合作方来得信,我得斟酌着回,怎么都觉得不好。”
“你那私酒生意?”他说,走过去将窗户打开,风立刻灌了进来将烟味带了出去,“干这行的不都是老油子。”
他说着便凑到他的身边,垂眼去看,无非是来信已阅,眼下在英国这里做生意,不想太过急功近利,在思索下一步这样。
“啊,对,其实也不止,你知道的才打完仗,这时候什么都值钱。”阿尔弗雷德说,“其实他想要请我去纽约发展事业,说那里前景斐然,美国和我们这些年轻人一样充满机会,如果错过机会,以后后悔到极点。我听了也有些犹豫。想找你和马修商量。”
“自己的事自己选。”亚瑟说,“你以前不就是不听人劝的?”玩笑语气,其实知道去了容易,再回来便是比战争更漫长的年头了。
见阿尔弗雷德良久没作声,微一皱眉:“你真想去?”
又半晌,阿尔弗雷德掏出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烟鬼,也递给他一支。
“目前不想,马修也叫我不要掺和,毕竟危机也大。”
他跟着眉间一松,送了口烟出去,“我也这样想。现在这站稳脚跟再说吧。”
阿尔弗雷德只微一点头。
晚上马修领个客人回来,说是托学校照顾的女生,没地方呆来住一晚,原来是个吉普赛女郎,怀里抱着个红布包着的玻璃球。马修介绍时也说,校里女孩多说她算爱情极准,说:“要不要给给二位单身汉算算?”
阿尔弗雷德立回到:“别五十步笑百步。”
那女孩倒也大方,将玻璃球往桌上一放,兜里掏出些花哨的纸牌,神神叨叨念了一会儿,也有些像模像样。
亚瑟被推着先试,信手挑了几张,一一推到女孩面前。
对方颠来倒去看看,有抬头望望亚瑟的脸说:“你那命中注定早就出现了,可不好。”
“怎么?”
“这爱是有的,可是又是倒吊人又是命运,大不好,怕是顾虑会多,想要抓住就难得多了。”
他心想觉得这话半真半假的。
马修问:“准不准?”
“吉普赛人的话也信?”言下之意就是不谈了。
这是他情感古战场上唯一的一座孤坟。经历生死之后竟还想翻尸倒骨一番,可等确实见了他,也不过叫那心里的男孩死了再死一次,都不付如初了。
一年暑假并非他去接小孩回来,到家时看人在回廊等自己,样子比上次见面见面看起来拔高了许多,也不复穿小孩衣服,小大人样子挑了身暗色衣服,只是脸上还稚气。被亚瑟看了会儿,自己倒先不自在起来。
他被谴去教阿尔弗雷德功课,隔着书桌看他写字。
“哪有人十七岁还要人看着课业?”
“你是例外,别糊弄到了学校没分才好。”
“最见不得这个,我回头找个工作,脱离家里才好。”
“别说胡话,你身份以后是要被安排产业,循规蹈矩地保证自己的身份……出去做生意实在不体面,喂,在听么?”
阿尔弗雷德正心不在焉转笔,被喊住了才规矩距点头。
窗户外几个妇人互相揽着聊天,大概没发现他们在里面就在外面站定了。
“你昨天去瞧那新式戏剧没?那男角长得帅气,台词又凄凄切切的,‘若真要负罪而死,我也宁愿死在你的吻上!’”
“哎呦,也就新兴作家爱这么写?死啊活啊,就为了个爱情。”大概在年长的贵妇心里爱情这东西不踏实。
“别说,虽然肉麻些,但最后男人与女人深深一吻,就死在人怀里了。眼泪赚得不少,”又一个人说,“几个人会为爱情付出一切啊,痴痴傻傻的,戏里看倒是真切了,知道是真的,现实里……”
屋里暗暗的,风吹得案上课本沙沙响,他们却像故意不听见,彼此挨着坐在那里,仿佛因为冷贴得更实,阿尔弗雷德扭头看他,两人脸靠得很近,渐渐一阵酥麻爬到身上。
至今仍记得那感受,‘若真要负罪而死啊’。
周日阿尔弗雷德去城里谈事,余下他和马修待在家消遣。
“你去参军没送你一直觉得可惜。”马修随口说。
“没什么,” 他淡淡道,“那时大家都忙。”见人神情困惑,又道:“你忘了?我遣你给阿尔弗雷德送钱,你两头跑,忙得很。”
马修看看他,欲言又止。最终只跟他一起无味地笑笑。
静静听了收音机一会儿,空气中有微渺的乐声。“跳舞都快忘了,上次派对差点丢人。”亚瑟说,找了个轻松话题。
“跳舞都是应酬,弗雷迪跳得好还是最初你教的,现在都是为了生意了。”顿了顿,“我倒支持他去外面闯一闯。”
他脸色刷的一白,“外面?”
“啊。你竟不知道?”马修显得有些惊讶。“你没听说他要去美国的事情?一开始我不答应,这几天感觉还是看他意思好。”
见他不反应,又说:“他喜欢就让他去吧,这几天看他倒是自己不愿意去了样子。”
他终于忍无可忍地站起来,觉得头疼。
走出几步,听马修轻描淡写追了一句:“怎么你还担心她不给你找个恋人就走?”
他像背上给人射了一箭,却也不能多言。
亚瑟在校爱往酒馆去,一天呆了一会儿。有人叫道:“柯克兰——有人找你来了!”
亚瑟便从人群里挤出来,手里还端着酒杯,绿色的酒液晃晃荡荡。脸色微红,显然有几分醉意了。眼睁睁朝门口一望,咕哝道:“嗯?你怎么来了?”
“家里叫我给你送钱来着,刚好都顺路就没寄过来。”阿尔弗雷德从兜里掏出个厚实信封递给他面前。
四周同学猜出是他兄弟,都起哄,“喝一个再走,小子,一起喝一个!”
让人缠到深夜才出来,外面都没什么人影。他带人回公寓,一直以来都独来独往的,忽然带个醉汉回来,不免让人频频留意。
两个人跌跌撞撞拥到一起,知道此处远离家,远离人,也不愿意再避讳。见他自腕而上,一路贴着吻着到脸庞,直到嘴边,如同朝圣者攀附见神的恭敬。
两人的呼吸明显都急促起来。
他的手往他腰后揽,阿尔弗雷德往后一避,险些拿灯撞下桌子。外头远远有个汽车响了一声。
他连忙去拉窗帘。阿尔弗雷德站定了斜他一眼,直直走过去将那窗帘又拉开,外面月光投了进来,对面是巷子的院墙,黑漆漆爬着绿山虎。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那口气竟像在笑。
这话大大刺激了亚瑟,觉得自己的属于老人的忧虑太过可怖,将人抱住,重重压倒在地。他一面发疯一样吻他,两手又着急解人的衣服。两个人喉咙里“呼呼”粗蛮地响,仿佛要将爱人生吞活剥销声匿迹,不再怕外人窥伺。
一阵战栗从他背后直打下去。夜色中,窗帘的被风吹更大开了,一张一合如水中白贝。
“我爱你。”
“爱谁?”
圣诞节,客厅里红红绿绿礼物摊了一地,室中壁炉通亮,他们三个又聚在一起,真是聚一回少一回儿。
“这有信,跨洋来的呢。”马修道,在一沓账单贺卡里掏出个土黄色信封。
“怎么?还交朋友到外国了。”亚瑟帮他接过去,只一看却是一惊。半晌慢吞吞的道:“好事啊,‘纽约产地位置选好,找人立了门目,不会错,可担保发达’?”
见两个人也在抬头望自己,阿尔弗雷德这才把手上东西放下来拿,低低的道:“是,我决定去纽约了。既然要自由,既然要掌控自己的人生,就要远走的,过几天就走。”
亚瑟想要阻止,转头跟马修道:“这个人简直不知天——”却见马修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也不言语了。
隔日亚瑟从外回来,见果摊上苹果正当时,红润光泽很漂亮矜贵,买了一袋揣在怀里带回去。到家便找阿尔弗雷德,不再外厅,只往里面房间找,看见满房间衣服和鞋帽,白色的窗帘被风鼓起,两面穿风的大厅搅得人在光影里开合眼。影影绰绰迷梦扑到人眼睑之下,阿尔弗雷德从一件天蓝色垂丝睡衣后伸出脸来,在打包睡衣呢。
“啊,你回来啦。”信手拿衣服一搁,才发现沙发上搁了几个大箱子。“东西怎么不放在下面,仆人们几天休假,我得自己收拾东西了。”
他将苹果扔在床上,雪白床单上滚了几个通红玩意,像某种落于雪堆的红石。
“我那天大概没空送你,战友聚会。”他说。
“好事啊,带几瓶酒去,就在地窖里拿,我请客。”
他看着他,像是十几年头一次这样近,阳光把年轻人照得像曝光的镁光灯小相,他拿手去摸,去吻,确定着感情的稀薄与苦痛,像是战壕里抚摸那唯一一点寄托。
亚瑟坐在窗脚抽烟。战友们乐呵呵给人倒酒,聊聊这一年痛苦快乐的杂事,听他们声声抱怨,真觉自己幸运。
窗外一声汽笛,“我爱你的眼睛,蓝色海峡下的水面。”指腹下薄薄眼睑下瞳仁鼓动,让人的心也跟着烦躁起来,爱人的声音不远去,满是死意的房间里如有海声,一声比一声大。
黑暗里他们是互相攀附的枝藤,互相怪罪的恶人,他终于忍不住将舌轻点在他潮湿的唇上。刹那间,一片巨大的强烈的浪头劈头下来,一击拍穿了他,将他打落进蓝色的海沟里,永世不能上浮。
“太迟了!”他像听见云端主的无情的微笑。然而也太快了。他不能忍受这痛觉太快地消失,亦不敢信——原是他自己决心的!
他放阿尔弗雷德从他生命里一去不返。远远的尖啸又来了,‘呜呜’声响。莫非是渡轮离港么?啊,一定是了!
只点了小灯的俱乐部里,涌进了无尽的海水,冲击,淹没,溺毙,波涛之下只有无言的爱的尸体。再收不回了。再收不回了。
他将手紧按在嘴唇上,仿佛能感觉到吻如酒味消去,都不得长久,都见不得人。远方是港口,是无法获救的深渊,有人在岸上救他,用世俗和正义衔接的浮木来拉扯劝慰他,要他抓住,要他获救。
决不让他们得逞!!!他将酒杯一饮而尽。他偏要这海水充满自己的胸膛,偏要从肺到五脏六腑的痛苦——让他今生今世不得解脱,一直折磨到死。
骤然间,如闻时兴寡俗的戏剧‘若真要负罪而死,我也宁愿死在你的吻上!’
日光下投。港口边,阿尔弗雷德等着人搬动自己的行李,旋梯上船员催促他上路,再找不到拖慢的借口,慢悠悠踩着步子上去,临走一瞥,整个人惊呆在原地。
那一刹那他的确看见了他。岸边送别的人群里,一双悲切的痛苦的绿眼。轮船离港了,灰蓝色新船马力正足,缓缓开动起来,景色被人拉扯一样不断倒退。他扒在船舷上往外看,回望的眼角几乎眦裂。
亚瑟望着那将远的船,在一张张伸出的脸上寻找熟悉的面目,忽然想到那绿裙子的看脸女人,是不是也是一日这般的送别,望自己的爱人坐上一艘无有归期的大船。从此往后,只有远离一切语言、一切行动,由着希望和痴梦的生活才能过下去。
船影彻底消失了,送人的人群渐渐散了,亚瑟被丢在空荡荡的场上,一时不知如何动作。忽看见一艘小小铁船在面前停下,几个支着网兜的人一边在水中捞捕,一边聊闲:“那女人真是疯子。”
另一个诧道:“谁能想到啊!好不容易问到了认识自己丈夫的,结果呢,早早死在战场上了,那男人兄弟也够意思,执意要给他些钱照顾他生活,一转身拿东西,那女人照着浪头就跳下去了!真是疯了!”
‘虽然肉麻些,但最后男人与女人深深一吻,就死在人怀里了,眼泪赚得不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