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与君别后』

近来，江湖上最盛传两件事。

而这两件事，都和一个人有关。

一是，能医死人肉白骨的莲花楼楼主，神医李莲花，就是十年前坠海失踪，销声匿迹的剑神李相夷。

二么，这天下第一的李相夷，又不见了。

说不见了，那是顾忌着金鸳盟盟主笛飞声，和天机堂少堂主方多病，毕竟是人家朋友。何况李相夷刚刚平定了一桩浩大的武林危机，名声太好，乃人心所向。

因此，说一句不见了，是惋惜，也是尊敬。

其实谁都知道，基本上就是死了。

那日东海之滨，李相夷未曾现身，只送来一封信。

一封绝笔信。

在场围观之人众多，都知晓了一代剑神已然陨落。

笛飞声听罢李莲花绝笔，只道你我之约无人可替，便飘然而去。

方多病则红着眼眶赶到望江亭，看到了那柄断成几截的少师剑……

他默默地把它捧起来，摩挲着它，手抖得厉害。良久，猛然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剑柄之上，闭上眼睛，脑海中全是李莲花的身影。

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从眼角滑落，他抱着断剑，被划破了手心也恍然不觉，止不住地哽咽。

不是痛哭流涕，而是悲恸哀泣。

呜呜咽咽，断断续续，悲伤绝望到了极致，痛得人哭都哭不出声的那种悲戚。

方多病在那里坐了一夜。

第二天，何晓慧去找他，看到自家儿子衣裳上血迹斑斑，一动不动地望着江面，红肿的眼睛里一片死寂，空洞得什么也没有。

安慰的话到了嘴边，一时竟不知要如何说起。

“娘。”却是方多病先开口了，声音嘶哑，“我不信他就这么死了。”

何晓慧点头，“我知道。”

方多病便笑了笑，用满是伤痕的手掌撑着地面站起来，语气平静得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我要去找他。”

何晓慧去扶了儿子一把，眼中满是心疼，却仍是点头，“……我知道。”

“去吧，小宝。”她笑着叹了口气，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找到他之后，带他回家来……你记着，不管有多难，要先照顾好自己……爹和娘，永远在你身后。”

“娘……”方多病回身给了何晓慧一个拥抱，“谢谢你。“



『贰 同来时路』

方多病走了很多地方。

初遇的酒楼、灵山派、小绵客栈、玉城、朴锄山卫庄、采莲庄、元宝山庄、香山女宅、石寿村、小远城、云隐山……

一个人，带着一条狗。

把他们来时的路，又走了一遍。

沿途的风景有的依旧如故，有的破败不堪，一寸一寸地找去，没看到丝毫那人的踪迹。

每到一个地方，方多病就会向路人询问，有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

和他差不多高，比他瘦一些，皮肤甚白，长得很好看，温文尔雅，是个男的。

绝大多数时候，得到的回复都是“没有”。

方多病也不失望，道谢之后，不厌其烦地向下一个人问起。

有一次，问到一个小朋友，对方童言无忌，还同他开玩笑，“哪有这样的人？哥哥，你要找的，莫不是神仙吧！”

“有的，他叫李莲花，是哥哥的好朋友。”方多病认认真真地跟一个小朋友解释道，又兀自笑了笑，“或许他真是神仙，来世间救苦救难……那也该救得了自己才是。”

微斯人，吾谁与归？

在路上，他收到笛飞声的传信，九州三十六郡，四河十二江，七岭二十一山，都被金鸳盟的人找遍了，还是没有找到。

而他天机堂，也派出了几百人，沿江沿海地找了，同样没有半点音讯。

方多病心下恻然，有时会突然呆立良久，又自己安慰自己，没事，虽然没有找到人，但也没见到尸体……总归是还有希望。

然后收拾好心情，继续上路。



『叁 忆往昔』

方多病走的地方越来越偏僻，来到沿海的小村子里。

有的村子与世隔绝，甚少与外界来往，村里人也不是很多，有的已经被天机堂的人找过一遍，但他不放心，依旧仔细地一个个找过去。

转眼已过去了三个月。

这日，是清明节。

方多病走在路上，看到路边有人跪在坟前烧纸，声音凄凄，念叨着悼词。

此情此景，猝不及防击中了他的心扉。

方多病停住脚步，脑海中不禁又浮现出，与李莲花从相识、相交，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

初遇时，那人装得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愤愤不平和他告状。

“小兄弟，你来得正好，他们——他们杀了人！”

结果呢，却早已一眼将他看透，三言两语把他耍得团团转。

“这个刑探真的不适合你，玩两把就回家吧。”

帮他破了第一个案子后，他追到莲花楼，邀请对方一起闯荡江湖，什么掏心窝子的话都说了，却引得对方忍俊不禁。

“那我怎么不知道……李相夷还收过你这么个徒弟？”

后来几番将他丢下，其实是不想将他卷入危险之中，才一次次将他推开。而他又一次次追上去，推心置腹，终于换来了对方的认可。

“我没有小瞧你。”

“那就为过往的事做个了结。”

“来，敬新朋友——”

“最好的朋友。”

……

回忆最叫人断肠，方多病怔在原地，眼中又落下两行泪。

“李莲花，你到底在哪啊……”方多病闭了闭眼，喃喃道，“……一定还活着对吧？”

他深深叹息一声，抬手抹掉泪水。

忽然听到狐狸精的叫声，是在对着一个乞丐叫，唤了一声也唤不回来。

方多病定睛一看，忽然睁大了眼睛，走过去一把夺过乞丐手中的糖袋，“你这袋糖从哪来的？！”

这分明是李莲花的糖袋！

“死人身上捡的。”那乞丐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方多病呼吸一滞，声音都带了点颤抖，“……死人在哪？”

“喏，被那个村子的渔民从海里捡回来的。”乞丐随手一指，“都两个多月了，怕是埋了吧。”

方多病顿时连头脑都有些昏沉，却还是掠起轻功，头也不回地冲乞丐所指的方向飞去。



『肆 一生追寻』

那是一个很小很旧的村子。

村里没什么人，或许是出海打渔去了，又或许是去了田里干农活。

总之，窄窄的土石子小道上，只有方多病一个人。

连问都不知该向谁问。

拐过一个巷口，突然看到了一个小孩子，在玩竹枝编成的球。

方多病连忙上前蹲下来，勉强扯出一个笑，轻声问道：“小弟弟，你知道村里的……坟地，在哪儿吗？”

“不知道。”小孩摇了摇头，抱着球退后了一步，有点警惕，又忍不住好奇地看着方多病死死攥着的糖袋，“哥哥，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呀？”

“……是糖。”方多病看着手中的糖袋，眼眶又微微地红了。

“哥哥也喜欢吃糖吗？”小孩没有察觉到眼前之人的失魂落魄，反而很高兴地笑起来，“可以给我一颗吗？我家隔壁的哥哥也喜欢吃糖，但是家里没有，他每次喝药都不开心。”

“你家隔壁的哥哥……喝药？”方多病蓦地心中一动，“他生病了吗？”

“他受伤啦，好严重的。”小孩用力点点头，认真道，“躺了好久了，好不容易才能下床的。”

方多病心跳加快，小心翼翼、满是希冀地问道：“他是你们村里人吗？”

“不是。他是阿公捡回来的。但他可厉害啦，会治病，会讲故事，还会给我编竹球！”小孩骄傲地微微扬起胸膛，“哥哥你别问啦，我带你去看看，你给我一颗糖好吗？”

“好，好……给。”方多病连忙从糖袋里掏出一颗糖递给小孩，心里又是紧张，又是期盼，乍然狂喜，又止不住害怕，亦步亦趋地跟着对方往村子边上走去。

前方出现了一座矮房，屋前有一个年轻高挑的身影，正在晾晒渔网。

小孩开心地飞扑上前，“哥哥，你打渔回来啦！”

方多病却定在了原地。

不是他。

只是看一眼背影，便足够方多病认出来，那不是李莲花。

胸腔中那颗激动雀跃的心，重重沉了下去。

因为有了期待，失望就更加汹涌。

方多病都无法再安慰自己，既然不是李莲花，那他是不是，是不是已经……

不敢再想下去，也不知该去哪里，就这么失魂落魄地站着。

不知过了多久。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方小宝？”

仿佛一道惊雷在他心上炸响。

方多病呆了许久，直到胸口传来憋闷的窒息感，才恍然惊觉自己忘了呼吸。

他猛地转回头，面前赫然是他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人。

李莲花穿着一身灰色的粗布衣裳，比之前又瘦了些，手里提着一个竹篮，里头装得是一些草药，像是刚采摘的。

他脸上有微微惊讶，更多的是笑意，在这里见到方多病，他自然是高兴的，但想到自己之前不告而别，自觉理亏，有些迟疑地又唤了一遍，“方小宝……你来啦。”

仿若忘记了周遭的一切，方多病只是痴痴地看着对方，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

他要找一个人。

那个人和他差不多高，比他瘦一些，皮肤甚白，长得很好看，温文尔雅，是个男的。

他找了很久很久，从小的时候就开始，一直追寻着对方的背影。

仿佛他这一生，就是为此而来。

他找了那么久啊……

这一次终于，找到他了。

方多病以为自己会很用力地抱住他，质问他为什么要一个人走，为什么又把自己丢下，这三个月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而实际上，他只是小心翼翼地，轻轻将失而复得的人拥入怀中。

“嗯，我来找你了。”



『伍 命不该绝』

三个月前，李莲花写完绝笔信，碧茶之毒已经再也无法压制。于是坐着渔船，顺流而下冲出大海。

他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谁知就在将要毒发气绝的那一刻，悲风白杨破而后立，以毕生功力与碧茶对抗，竟两相抵消，救了他一命。

尽管碧茶已解，但他的身体也已是虚弱至极，又在汪洋大海之上，依旧命悬一线。

好在扬州慢护主，硬生生撑到被渔民发现，将他打捞了上来。

当时李莲花呼吸脉搏皆弱到了极点，几不可探，渔民只当捞上了一具尸体，将他置于路边，被乞丐顺手摸去了身上的钱财、糖袋等身外之物。

幸亏一位老渔民路过，阿公年事已高，眼睛几乎瞎了，耳朵却好得很，听到了李莲花微不可闻的呼吸，于心不忍，将他捡回了家中，姑且照顾着。

李莲花昏睡了整整一个月，全靠草药和粥水吊命。

谁都以为他活不下来了，但他偏偏又不断气，那便不能当成尸体埋了，只能这么耗着。

而扬州慢在他体内，用残存的一点内力自发运转月余之后，再一次创造了奇迹。

李莲花醒了。

但他的情况并不好。

刚醒之时，他终日昏昏沉沉，偶尔神智清醒，睁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清，躺在床上爬都爬不起来。连自己都不知道，这次是否能够活下去。

在这偏僻人少的渔村里，没什么好药，也没有郎中，能撑过来，全凭他自己命大。

等身子慢慢好些了，清醒的时间稍微长了点，李莲花就想着，给方多病和笛飞声寄封信，告知他们自己还活着的消息。

可是他爬不起身，想请阿公代写，却没想到这小渔村里竟无人识字。

李莲花只好耐着性子安心休养，又等了一个月，终于能起身下床了，自己写了信。

可问题又来了，村里压根没人出去，他身上又没钱，谁帮他送？

而他若要离开，也是需要盘缠的。

李莲花无法，就在村里帮人看病，治一治陈年旧疾什么的，慢慢攒钱，再考虑别的。

终于，到了前几日，约莫是能走了，捡他回来的阿公却病了。

老人家无儿无女，病来如山倒，情况十分凶险，若无人救治，只怕就此撒手人寰。

人家救了他一命，又收留照顾他这么久。恰好李莲花会几分医术，怎么可能见死不救，一走了之？

于是，就又耽搁了下来。

直到今日采药回来。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渔村中，遇到了寻他而来的方多病。



『陆 长相伴』

方多病在小渔村住下了。

李莲花要留下来医治阿公，他也就一道留了下来。

阿公家的矮房只有两间屋子，阿公住一间，便只剩下一间，收留李莲花的屋子。

方多病留下，自然和李莲花同住。

这矮房建得凑合，年久失修，屋里的地板连砖都没铺，又灰又潮，和天机堂的柴房比起来都相差甚远。

然而这一切方多病都毫不在意，积极地在屋里打了个地铺。这副模样，哪里还看得出半分大少爷的讲究？

“李莲花，只能先委屈你再忍耐几日。”方多病打量了一番居住环境，认真道，“我已传信喊人前来，到时候好好修葺一番。”

“……我倒是还好。”李莲花有些哑然，“你这都睡地上了，还是你比较委屈。”

“我无所谓。我有内力护体，不碍事。”方多病摆摆手，对他笑了笑，“倒是你，这碧茶之毒虽然解了，但毕竟伤身多年，得好好养着才行。”

方大少爷自从来了这小渔村，像变了个人似的，凡事亲力亲为。

草药他来采，饭菜他来做，衣服他来洗……总之，除了治病救人他不会，其余什么都不必李莲花动手。

李莲花一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后来也渐渐习惯了对方的照顾。

闲来无事，就喜欢胡思乱想。

这日，李莲花搬了个小凳子，靠在墙边晒太阳，狐狸精趴在他脚边。一人一狗，围观方多病指挥着一群天机堂弟子，在矮房旁边的空地上盖房子。

“方小宝。”李莲花若有所思道，“你打算在这里长住吗？”

“是啊。”方多病回过头，对他扬眉一笑，“你不也挺喜欢这里的吗，有何不好？”

“这里是很好，我也很喜欢。”李莲花笑了笑，却鬼使神差道，“可是小宝，你不回去娶公主吗？”

“……”方多病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川剧变脸似的，颇有些气急败坏、咬牙切齿道，“你赶我走啊？”

“我说什么了？”李莲花微微一哂，“我只是关心你……”

“哼。”方多病不等他说完便冷哼一声打断，一顿抢白，“我和公主之间从来就没有什么，之前也已经说清楚了，我不会当驸马的。什么娶公主这种话，你以后不要再说了行吗？”

李莲花不置可否，又微微笑了一下，“那你以后，就打算一直在这里陪着我啊？”

“不可以吗？”方多病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说完之后微微一顿，而后放下手中的木材，擦干净手走了过来。

他在李莲花身前蹲下，仰头看向对方，正色道：“李莲花，你这么聪明，难道真的不知道吗？我一直……一直都只想陪在你身边而已。”

他的神情语气都太过认真，李莲花一时怔住，无言以对。

方多病低头笑了笑，继续道：“你丢下我那么多次，无非是担心我，怕我遇到危险。可是李莲花，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不怕会有危险，我只怕以后的人生里没有你……你不要再把我推开了好吗？”

年少者一片赤诚的心意昭然若揭。

李莲花微微动容，叹了口气，轻声道：“小宝，你知道的，我身体不好，不知道还能活几年。更何况，我比你年长，总是要比你先走……我不想耽误你。”

“我不管这些。”方多病淡淡道，“我已经想好了，你活多久，我就陪你活多久。你若死了，我便立刻拔剑自刎，绝不让你孤零零地上路。”

“……你？”李莲花愕然，皱眉道，“你这是何苦？”

“我不想再一次失去你了。”方多病凑上前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莲花，被人丢下……真的很痛苦。死只是一时之痛，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活着的人，却要忍受漫长的煎熬。与其那样，我宁愿陪你去死。”

李莲花一噎，不禁也有点心虚，声音低了下来，“方小宝……”

“如果你真的怕耽误我，那就好好养好身体，多活几年……”方多病将对方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目光沉沉，声音却不自觉带上了祈求，“算我求你……好好活着，也不要再赶我走了，好吗？”

静默良久。

李莲花终是轻轻一叹。

“好吧，我答应你……以后不会再赶你走，也不会再丢下你了。”



『柒 生病』

新房还没盖好，小渔村就下了一场大雨。

风大雨急，倾盆而下，压得本就矮小的土房更加摇摇欲坠。

雨过天晴之后，李莲花病了，半夜发起了高热。

他本就大病初愈，发烧也比常人严重得多，一直高热不退，烧得脑子昏昏沉沉，身上却发冷，症状倒和碧茶毒发时有些相似。

这可把方多病吓得不轻，铁青着脸扯开李莲花的衣服，确认了对方胸前没有可怕的黑血蔓延，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又连忙将人衣服拉好，裹上厚厚的被子，拿毛巾沾了冷水拧干，覆上对方的额头。

再将人连同裹着的被子一起抱进怀里，还能腾出只手，给对方输送内力运转扬州慢。

别管有没有用，但凡能让李莲花舒服一点也是好的。

输送内力的时候，方多病又一次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他怀里的这具身体真的很虚弱，内力虚空，丹田无力，那一身绝世武功……只怕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可是李相夷，天下第一的剑神李相夷啊。

而今这身体状况，却比普通人还不如……

方多病知道，对方只会比他更清楚自己身体的情况，却从来都不提，好像全然没当回事。

他也就当做不知，再如何为对方惋惜伤怀，面上也不显，只是在心中默默道——

李莲花，你没了武功也没关系，我会也是一样。

你可以不用再当李相夷，就做自由自在的李莲花。

从今往后，我保护你。

我总会在你身边的。

不知换了多少次毛巾后，李莲花身上滚烫的温度终于降了些许。虽然还在低烧，但已不像之前那么吓人，神智也清醒了些。

“水……”李莲花迷迷糊糊地吐出一个字。

“口渴是吗？”方多病从桌上温着的茶壶中倒出一杯水，递到李莲花唇边，“来，水来了。慢点。”

干燥的唇瓣触到了瓷器的凉意，清冽甘甜的水直入喉咙，水温不凉不烫，滋润着李莲花因高热而干燥的身体，让他不禁舒服地呻吟了一声。

方多病手上微微一顿，喂完一杯水之后，问道：“还要吗？”

李莲花病得难受，不想说话，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方多病放下茶杯，将人扶着躺下，既然温度降下来了，扬州慢便不必再运转，自然是躺着睡更舒服。

他帮对方把被子挪到下巴，仔仔细细盖严实，刚想收回手，李莲花却伸出手拉住了他。

“怎么了莲花？”方多病反手握住对方微凉的手，俯身去听对方的话，“哪里不舒服？”

李莲花勉力睁开眼，又是什么都看不清，心里便有些焦躁不安，蹙着眉低低地道：“别走……”

说完之后，自己都愣了一下。

其实，这样的情况，李莲花从前不知道遇过多少次。

以前生病了，毒发了，不管多难受，他都是一个人熬过来的。

也不用什么药，反正就硬抗，没死的话，就会好的。

可如今，不过是发烧而已，还有人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却似乎……变得脆弱了许多。

李莲花有些讪讪，想抽回手，却被人先一步贴心地放回了被子里，然后又一次帮他盖好被子。

“我不走。睡吧，我守着你。”

他听到对方这样说，语气温柔得不可思议，一点儿也没嫌弃他生病后事多麻烦。

李莲花焦躁烦闷的内心，在这一刻倏然安定下来。

他从来都是成为别人的依靠。

再苦再难，都自己一个人扛着。

可是，他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会流血会流泪，会难受会失败。

谁又能永远无坚不摧呢？

如今，李相夷都已经死过两回了。

或许……他也可以去依赖别人。

正好，他也有可以依赖的人。

那就放任自己软弱一次，也不是什么罪过吧。



『捌 照顾』

经过方多病一夜的悉心照料，李莲花第二日醒来后，病就好了大半。

他高烧的时候身上出了不少冷汗，后来捂了一夜，更是有些黏糊糊的，头发也粘在一起，很不舒服。

李莲花向来爱干净，受不了自己这幅模样，便提出想沐浴。

方多病用一种“你疯了”的眼神不赞同地看他，“李莲花，你还在低烧，拜托稍微有点病人的自觉好不好？生病之人怎么能沐浴？万一再着凉怎么办？”

李莲花自然也知道，可他揪起一缕粘在一起的长发，还是觉得难以忍受，神色苦恼，“可我真的很不舒服。”

连他自己都没发觉，这句话说出来有多像撒娇。

方多病一愣，轻轻咳了一声，很没有原则地让步道：“澡就先别洗了，用湿毛巾擦一擦身子……要不我帮你洗头吧？洗快点，用内力烘干，那应当没事。”

李莲花同意了。

擦身子自然是自己来，方多病生怕他冻着，把热水烧好了倒在木桶中提进屋里，然后就转身出去了，“你擦好喊我……我在外面守着。”

踏出门的时候，脸上都有点红。

李莲花笑了笑，目光里漾开一丝柔和的笑意。

他动作很快，几下收拾打理好自己，换好衣服唤方多病进来，“小宝，我好了。”

方多病果然一直守在门外，一喊就进来了。

他换了桶干净的水，让李莲花把头靠在桶边，挽起袖子，把他一头乌黑的长发放进水里，仔细打湿，然后抹上皂角和木槿叶的汁液，轻轻地揉搓。

大少爷有生之年第一次给人洗头发，难免生疏，又生怕弄疼了对方，动作小心翼翼的，力气微乎其微。

惹得李莲花忍不住出声怀疑，“你用力这么轻，洗得干净么？”

“……只有这个水平了，洗不干净也请您多担待吧。”方多病没好气道，手上的动作却依旧温柔，过了两秒，又低低笑了一下，“李莲花，从小到大，我还从来没有像这样照顾过谁。”

李莲花心里一动，嘴角也浮起几分笑意，轻轻“嗯”了一声。

“你这是什么反应……‘嗯’一下就没了？”方多病话尾上挑，意思是不满意。

“那，多谢？”李莲花忍俊不禁，清了清嗓子逗他，“谢谢小宝无微不至的照顾，在下承蒙不弃，铭感五内！”

“咳咳……”方多病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耳朵染上一抹薄红，眼睛却亮晶晶的，显然很高兴，微微扬起下巴，笑得一点也不矜持，“你知道就好，好好珍惜我啊。”

洗好之后，他先用干毛巾擦了几遍，等头发不再滴水，再将青丝捧在手中，用内力一点一点烘干水汽。

“其实……我又不急着睡觉，无须如此吧？”李莲花尝试阻止，“内力这么用，岂不浪费？”

“这不都是跟师父学的吗？”方多病根本不听，振振有词，“跟您用内力震开雨水比起来，这算什么浪费。”

李莲花发现了，方多病这臭小子，只有想怼他的时候，才会喊他师父，一用上尊称就准没好事。

一点儿也不尊师重道，没大没小。

而他偏偏还有点心虚……无法反驳。

一来二去，索性放任自流，由着对方爱喊什么就喊什么。

管不了，不管了。

在方多病的一番努力下，生病之后有些萎靡的小花，很快又变得清清爽爽。

且病情既没有加重，也没有反复，没过几日便痊愈了。



『玖 是友』

笛飞声是在一个晴朗的午后来到小渔村的。

李莲花听到狐狸精在屋外叫，推开门一看，便看到了一个青色长衫的熟悉身影。

他欣然一笑，自然熟稔地道：“阿飞，好久不见。”

笛飞声没有立刻说话，一双眼睛定定地盯着李莲花，直到仔仔细细地将他看了一遍，才道：“好久不见。”

“哟，笛大盟主。”方多病听到声音，也凑了过来，“来蹭饭？”

笛飞声意义不明地哼了一声，不理他，对外面院子里的人道：“过来。”

原来他并非孤身前来，还带了药魔。

“你带他来做什么？”李莲花不解。

“我不光带了他，还给你带了很多灵药。”笛飞声语气十分平淡，但话里关心的意味呼之欲出，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了的，“给你治病养伤。”

他压根没提恢复功力，奈何武痴的形象太深入人心。

李莲花只当笛飞声还想着要帮他恢复功力，好与之一战。可是以他的身体状况，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就和从前让药魔解他身上的碧茶之毒一样，纯属天方夜谭。

眼下这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苦差事，又落到了药魔头上。

“阿飞啊。”李莲花都有些同情药魔了，“人家是药魔，你把他当药神啊？”

笛飞声没听懂。

倒是药魔摸着胡子一笑，主动开口道：“李门主莫要担心，老夫近来已不再研究毒物，只潜心钻研治病救人，小有所成。以尊上为李门主找来的这些稀世灵药，只要悉心调养，假以时日，养好身体不成问题。”

李莲花坦言道：“可是，再怎么调养，我的武功也不可能恢复了。何必浪费这些稀世灵药呢？”

谁料笛飞声毫不在意，淡淡道：“恢复不了武功，延年益寿也好。只要有用，便不算浪费。”

“就是。”方多病也深以为然，“李莲花，你跟老笛还客气什么？金鸳盟家大业大，这点灵药算什么呀！是吧老笛？”

笛飞声淡淡一笑，难得认同道：“不错。等这些用完，我再送新的来，随你吃。”

李莲花微微讶然，抱着手陷入沉思，“……那我岂不是天天都得喝药？”

“怎么，怕苦？”笛飞声略一扬眉，勾唇道，“好说，我下次来时，给你带些糖便是。”

方多病不知怎么被激出了胜负欲，笑了一声道：“这就不劳你费心了，小花爱吃的糖，我这里多得是。”

两人对视一眼，目光交汇处擦出了莫名其妙的火花，竟是隐隐又有要掐起来的趋势。

“小宝。”

李莲花及时打住，看了看笛飞声，又看了看方多病，扔出了几个字。

“你……做饭去。”

此话一出，顿时什么剑拔弩张针锋相对的气氛都没了。

方多病乖乖“哦”了一声，让去便去，很听话地去厨房做饭了。

笛飞声见状，摇头笑了一下，抬手从背后取下一柄剑，递到李莲花面前。

“你的剑，我找人重铸好了。”

李莲花其实早就看见了，笛飞声背上的少师剑，却没有主动提起。

如今也是犹豫了一会儿，才慢慢接了过来。

“谢谢。”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剑身，没有拔剑出鞘，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黯然的神色，“可惜……我现在已经提不起剑了。”

“留个念想。”倒是向来武痴的笛飞声反过来安慰他，“是方多病把剑寄给我，说金鸳盟中能人辈出，请我帮忙重铸。我也觉得，你若见到少师重铸，会高兴。”

“我自然是高兴的……”李莲花笑了笑，“只是从今往后，天下便再也没有相夷太剑。欠你的一战，终有负君之所望。”

“无妨。”笛飞声也笑了笑，“你活着，就很好。”

李莲花微微一愣，似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喃喃地道：“这就够了？”

笛飞声看着他，缓缓点头，“这就够了。”

接下来的一顿饭，吃得还算愉快。

至少某两人没有再大打出手，掀桌拆家。

李莲花甚是欣慰。

笛飞声走的时候，临到踏出门去，又忽然回身道：“要不要我帮你杀了肖紫衿？”

他问得突兀又认真，只从话中都能察觉杀意，绝不是在开玩笑。

李莲花沉默，良久，才轻轻一叹，摇头道：“不必。”

“好。”笛飞声早有所料，淡淡点头，语调不高不低地补充了一句，“若你今后改变心意，说一声，我的承诺永远有效。”



『拾 断痕』

笛飞声手下果然能人辈出，将少师剑重铸得极好，看不出一丝断裂过的痕迹，技艺可谓巧夺天工。

方多病看着这柄剑，就不自觉想起自己的那支断笛。

他当初单方面与李莲花断笛绝交，后来自是后悔不已，暗地里找了不少能工巧匠，想尽办法，但就是没能将那玉笛恢复如初。

因为断裂之处，刚好横在一个气孔之上，谁也无能为力。

方多病想着想着，鬼使神差地拿出了那支玉笛，很认真地吹起来。

笛声很悠扬，曲子也算流畅，只是每每吹到一个音，就会奏出一个格格不入的调，明显得令人想忽视都难。

李莲花从床上慢慢坐起身来，无语地扶额，“方小宝，你大晚上不睡觉，在这扰人清梦？”

方多病不吹了，哑然失笑道：“很难听吗？”

“你说呢？”李莲花挑眉反问。

“我听说你也会吹。”方多病也不等他问听谁说的，便接着说道，“江湖上都说，李相夷什么都会。”

“江湖传言，往往夸大其实，这你也信？”李莲花白了他一眼，倦意上头，便又倒头躺下去，“我好困……你想吹笛子就出去，走远点吹。”

“你睡吧，不吵你了。”方多病有点不好意思，把笛子收了起来，又突发奇想，自顾自沉吟道，“嗯，下次你再赶我走，或是说些我不爱听的话，我就吹这支笛子，你说什么我都听不见，而且吵得你烦不胜烦……哈哈。”

他说到最后自己都笑了，惹来李莲花似笑非笑的一眼，那睡意朦胧的眼眸里仿若有流光波动，生动又潋滟，一瞬间就让方多病看呆了。

却听对方道：“方小宝，你要是没事做，就上来睡觉，别一天天净瞎想些有的没的。”

还懒懒地向他伸出一只手。

方多病仿佛受到蛊惑一般，下意识抓住了那只莹白修长的手，晕晕乎乎地爬上床陪对方睡觉去了。

他其实一直很在意，甚至耿耿于怀，李莲花将他丢下的事。

但不管被丢下多少次，只要李莲花对他伸出手，只要李莲花还要他……

他总是会去的。

没有犹豫。

不必多想。



『拾壹 故事结局』

两年的时光一晃而过。

十一月，秋色已暮，初冬将至。

第一场初雪落下，时间渐渐临近过年。

李莲花走到院子里，踩着薄薄的一层雪走了几步，肩上就被披上了一件厚实的貂皮披风，一双手绕到他胸前熟练地系着绳结。

一个声音在耳侧响起，呼出的丝丝热气扑在耳朵上，弄得他有点痒。

“李莲花！身体刚好了点就来淋雪，你不知道冬天最容易生病了吗？到时候喝药你又嫌苦，吃饭也没胃口，你……”

李莲花忽然转了个身，凑过去在那张喋喋不休的唇上亲了一下。

“……”方多病一脸惊愕，当即噤声，条件反射地捂上自己的嘴唇，脸上浮起一片绯红，好半天才找回说话的声音，“你、你不要以为亲我一下，我就什么……都依你……唔。”

李莲花已经又在他唇上落下一吻，笑意盈盈地看着方多病，“那亲两下呢？”

“好吧……都依你。”方多病脸红得不行，说不清是心花怒放还是心醉神迷，总之嘴角压都压不住，招架不住地笑问，“你要干嘛呀？”

他心想小花难得这么主动，一定是有事。

可这次方多病还真想多了。

李莲花其实也没想干什么，就是突然想逗逗他。

在一起两年，方小宝对他是管得越来越多了，事无巨细样样都要操心。

有时候他都怀疑，到底谁是师父谁是徒弟？

好吧，他俩好像也不是正经师徒。

正如当初李莲花没有想到，自己能在碧茶之毒下活下来。

他也同样没有想到，他会和方小宝在一起。

两个人一起留在这偏僻隔世的小渔村中，偏安一隅，日子居然也过得很不错。

似乎都不曾有告白，又或是早已在点点滴滴的相处中，默默告白过无数遍。

总之他俩就是，很理所当然，水到渠成地在一起了。

为了他，方小宝放弃了大少爷的身份，放弃了他本该风光顺遂的人生，年纪轻轻，就陪着他隐居避世。

李莲花曾经问过对方。

“小宝，你不是想成为天下第一的大侠，行侠仗义，锄强扶弱，查破天下奇案吗？如今就呆在这个小小的渔村里，岂不是很无聊？”

方多病听了，却是一笑，“你不是说过吗？那高处你去过，没意思。那我为何还要去？”

他一双眼眸璀璨似星，认认真真地望着李莲花，温柔又深情。

“更何况，我对于未来的所有预想，都有你的存在。行侠仗义也好，查破天下奇案也罢，都是要和你一起。”

“重要的是你，而不是做的那些事。”

“你在我心里更胜这一切。”

那一瞬间，李莲花切身感受到了，方小宝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他。

而他呢？

在乎自然是在乎的，关心也是关心的，喜欢当然也有。

但比起对方毫无保留的付出，李莲花总觉得，自己的喜欢不够多，觉得有所亏欠。

不知何解。

而在这个温馨静谧的初雪之夜，李莲花忽然想到了。

他明知故问道：“小宝，你有多久没回家了？”

实际上，自从方多病来到此地，找到李莲花，便寸步不离地守着他。连糖都是派人去买回来的，向家里报平安也是飞鸽传书，已经快两年没回家了。

方多病脸色一僵，难以置信地道：“……你又想赶我走？”

“……不是，我……算了，我直说吧。”

李莲花无奈至极，又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方小宝对于被他丢下这件事，可能究其一生也无法释怀了。

唉……也怪他，都把人吓出心理阴影了。

他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截了当道：“马上就要过年了，你就没想过，要带我回家吗？”

方多病愣住了。

沉默了半晌，他忽然抓住李莲花的手，“我想过！李莲花，我一直都想带你回家……可是，我怕你不愿意……我不想让你为难。”

他知道李莲花有多不喜江湖纷争，又是多么不容易，才得了这一方清静。

为救云彼丘暴露了身份之后，江湖上……就没有李莲花了。

若是出现，必定只会是李相夷。

可是李莲花早就不想当李相夷了。

方多病又怎么舍得，因为自己的私心，带他回去，让他失去自在？

他将心中所想坦诚相告，却被对方轻敲了下额头。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李莲花好笑道，“笨。不能有李莲花，但可以有李莲蓬、李莲藕啊……取个名字而已，能有多难？”

“……对哦。”方多病恍然大悟，后知后觉地扼腕道，“莲花，你怎么不早说？那我就可以早点带你回去养伤了啊！这里冬天那么冷，一刮风下雨就容易让你生病着凉，我怎么没早点想到……”

“好啦，小宝。”李莲花握着他的手晃了晃，“现在也不晚呀。”

“也是。”方多病深吸一口气，释然地笑了起来，将人拥入怀中，“那李莲花，跟我回家吧。”

他们都还年轻，李莲花的身体也越来越好了，一切都在慢慢好起来。

江湖有江湖的热闹，渔村有渔村的美好。

若是觉得无聊，就隐姓埋名，去江湖走上一遭。

玩得尽兴了，再回到远离尘嚣的小渔村，继续过柴米油盐的平凡日子。

有何不好？

天地广阔，一生一世一双人。

执君之手，与君同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