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事情起源自一支银色的签字笔。

来城市这么久，天城一彩早发现了几道浅显的城市生活道理，其一：是城市人口是心非的本性，其二：是城市路交错复杂的困窘，其三：正是眼前绵绵不绝平白无故的喧嚣。

并不是平白无故喔。一旁的神父趁着队伍交换的间隙向他致以微笑。

天城一彩敏锐地看回去，向他回以微笑，而后转回来面对自己眼前的手心。

手腕、手臂、肩膀、以及通红的脸颊。女孩子比想象中还要害羞，嘴唇盲目地开合，半点都没联动到喉咙，今天的签售会现场比平时还要吵，天城一彩听不太清，心中暗数起时间，在队伍重新交换前的十秒钟决定开口打断她：

“专辑上的名字，签什么比较好呢？”

见面前的女生过载一样卡巴住。天城一彩只是笑着，决定在签名后额外画一个笑脸，代替没完成的To签。不料笔芯和两小时的签售会一样走到了队尾。

天城一彩几乎下意识地摸向西服外套下的口袋。那里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好在守在一旁的staff立刻递来新的签字笔，没给他一个人慌神的机会。天城一彩乖乖地接下，乖乖地签画，完了有点不好意思，笑道：“抱歉！让你久等了，我画的不太好。”

女生就和其他所有粉丝一样抱着签名后的专辑露出鲜艳的笑容，总算说出了一句天城一彩能够听清的话。

“谢谢...天城君的笑容，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对初出茅庐的小偶像来说适应这些浓热到足够算作无理的喜欢比适应舞台的灯光更艰难。天城一彩倒是能够自如应对，一味绽放出更光艳的神采冲他们点头，笑着说谢谢。接纳与反馈好意都比预想中要轻松，他还有余韵注意到一件事，往前倒车四五年，天城一彩很少被喊天城君。

名字是足够捆束人生的咒语。

早在作为天城一彩出生前，小小村落的家里已经有了好多个天城君。大家享受同样的姓氏，因此血脉相连，命途交织，生命永恒不可分割。哪怕来到城市，脚踏充实到几乎装不下任何新东西的土地。

这份联系也和被摩天大楼切割的天空一样，是不会被分裂的整体。

对此深信不疑的同时天城一彩摸到空荡荡的胸口。

笔不见了。那是哥哥送的笔。

经过的地方太多，他一下没有头绪，城市生活要比预想的丰富有趣太多，这一天是偶像，后一天又是学生。天城一彩把演出服和校服换着穿，两边都很崭新，也许是这个原因，笔具体是从哪个口袋里消失的都记不清。

午休时间他和白鸟蓝良一起吃午饭。

由小巧爱浪漫的男生做主一块坐在食堂的露台上。今天的阳光很好，光线连成片。如有实质的光的碎片扎入他的眼皮，与舞台和现场截然不同的强烈光幕将他与流动的世界辟开一个开口，天城一彩可以一点不着急地吞入咖喱，捧着一杯据说很流行的珍珠奶茶等阳光把自己晒蓬晒暖和。

天城一彩还嗅到一点并不存在的水汽。

村子里的草地躺起来同样又软又宁静，阳光像被子覆盖住他，还有那时近在咫尺的哥哥的视线。

不用害怕日光刺眼，他睁开眼就能看见天城燐音还小小的手背，来不及收回停在半空中进退两难的样子，比身下的草地更柔软比天上的太阳更靠近，天城一彩笑皱着一张小脸捉住哥哥的手，哥哥露出为难的表情，他就把手臂一块抱紧，整个靠在自己的胸口上。

“那支笔，也没在我这里噢。”

白鸟蓝良仔细地翻找完笔袋，遗憾地宣布。“阿彩，你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吗？”

“唔姆...”天城一彩皱起眉毛。

“既然这么宝贵就该贴上名字收好啦！”蓝良又像小麻雀似的炸开一层羽毛批评他，“我这边有可爱的姓名贴噢！”

“但是已经不见了。”天城一彩想着，估计还一块说出了声。白鸟蓝良只能陪同他一起表现出一点忧郁，问，不能找哥哥再要一支吗？

“嗯...”天城一彩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这笔是他上次从居酒屋接哥哥回宿舍时，为了替他签账单才从哥哥的口袋里翻出来的，陪哥哥的友人还为此调笑了一声，不愧是偶像，连出门都会带着签字笔，一句话让那支普通的笔突然贵重起来不少，天城一彩小心地收在身上，后来天城燐音没提，他也就忘了还回去，一直跟到现在。所以那还算不上是哥哥送的笔。

西服口袋的空虚一直往皮肉里钻。天城一彩难得感受到一点郁结。他的山峦，他总是清澈流淌的心绪，也好像笼起一阵雾，雾气中有什么东西被心跳唤醒，大概是只讨厌的史莱姆。液态的身体很难被捉住，消灭需要更坚定的意志，他暂时分不出余力，只有长长呼吸，稳定住心跳让它跟着冷静。

一支随处可见的笔，天城燐音大概率是不会在意的。

天城一彩必须拿出两倍的在意。晚上回到宿舍听到椎名前辈烦恼抽不出空去接人，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实在不好意思弟弟君，怎么偏偏今天有额外的拍摄任务....”椎名丹希欲哭无泪，他一点也不想去补录那个吵闹的美食节目。

“放心吧前辈！我之前也送哥哥回来过。”

“和上次可能有点不、”

“嗯？”天城一彩不解。

椎名丹希赶紧转移话题：“一个人去真的没关系吗？”

“就是上次的酒馆对吧。”

“你还记得吗？”

“嗯！”

没时间再想更妥善的安排，天城一彩干劲十足，连排了一串没关系冲出门去。

酒馆老板甚至还认识他。

天城一彩撩起加厚的门帘，老板只看他一眼，就发出爽快的笑声：“小燐音，来的是你的弟弟噢~~”

这下整个酒馆注意力都跑他身上去了，天城一彩被注视的很习惯，一点不怯场，压低丹希套给他的棒球帽笑着回道：“好久不见，我来接一下哥哥。”

视野中心有一团最扎眼的红色，天城燐音趴在吧台上眯着眼，好像睡着的样子。

天城一彩走近他，有点不敢出声。

“放心，他装睡呢。”老板低低地笑。

“原来如此！”

天城一彩一脸了然地张圆嘴巴，脸颊饱满看起来异常稚气，然而下一秒就被捏扁，这小孩倒还是高兴，兴高采烈地扬起声音喊作乱的对象。

”哥哥——！“

天城燐音无奈地捂起耳朵。

没问怎么就他一个人，天城燐音搂住他的肩膀站起来。老板就兴致勃勃地看男孩扶住青年的腰，脸颊被近处的酒气和室内的潮热蒸出一片细腻的绯红。

“账单，记一下。”天城燐音面色不善。

老板仍旧笑眯眯地：“名字谁签。”

天城一彩第一时间想举手，可惜两边胳膊都忙着扶稳哥哥，只能看着天城燐音从外套口袋自然掏出一支签字笔。他真是醉了，用牙齿拔开的笔盖，一边咬着一边签名，笔画流畅画一样的成形，手指很长，黑色的笔身夹在中指附近，流动很好看的酒馆橙红的光。

“走了。”天城燐音拿下巴敲他。

“唔。”天城一彩眨眨眼，还想说点什么，那团雾更浓了，和酒馆的炭火气一起呛得他咳嗽。害怕哥哥也难受，他赶紧撩开帘子，和天城燐音一起回归沁凉的呼吸。出了门他就蹲下，让天城燐音靠着一边的墙缓神，见哥哥没有动作，又挪动了几下正正好蹲在天城燐音的面前。

“做什么？”天城燐音头晕的很。

天城一彩只得直接伸长手，揽住哥哥的膝盖，并不用力，只是虚虚地笼着，表达他的心意。

“和上次一样，我背你啊。”

他一向是很直率的，心事坦然得能一眼望到头，因此态度也执拗，认定的事情鲜少放弃，说要像之前那样背他，就理直气壮地只等他回答好。天城燐音难得自食一点恶果，酸不拉几得倒牙，灵巧的嘴和喉咙都失效。不时有新的人耐不住寒冷钻进这家小酒馆取暖，进去前都要好奇地看一眼这个角落，天城一彩能把拒绝也变成麻烦事。天城燐音没办法，只好再次趴上去。

弟弟的棉服有好闻的太阳味道。

暖融的睡意从鼻腔偷溜进来霸占住他的五感六识，催促他闭起眼睛。

天城燐音想说点什么，犹豫后败北。伏在弟弟将将长成的脊背上放长呼吸。天城一彩走的很慢，很稳，一步一步沿着尽量安静的人行道。他的哥哥睡着了，酒意被晚风吹散，弥漫成轻薄的纱雾，天城一彩抬起头，在天上找到比前日圆了不少的月亮。

-不想直接回去。

一个想法突兀地在脑内成形。以令天城一彩惊异的速度固定成此刻唯一的选择。

他少有地感到一阵惘然，惯性驱使叫了声哥哥。背部回应的却只有天城燐音的呼吸声，浅且悠长，他忍不住把背后的手臂又收紧一点，后知后觉寒意切肤，冬夜没有天空显示的那般温柔，回去太晚可能着凉。

于是那个想法就跟海滩上的沙画一样被潮水一推，再简单不过地消失了。他老实往宿舍方向走，在路口乖巧等红灯停绿灯行，如果天城燐音没有被路过的喇叭声吵醒，这依然会是一个最常见的，对天城一彩来说稍显幸运的，普通的夜晚。

如果就像他们的血缘一样清晰但不可掌握。并在一起表现一部分切实可感的命运。

天城燐音睁开了眼睛，说：“你忘了按绿灯。”

“唔哇！”天城一彩差点原地跳起来。

“城里的红绿灯不是自动的吗？？”

“也有这样自己来按的。”

天城一彩很不平：“也太狡猾了。”

睡意黏着，天城燐音讲话带了点鼻音，听起来有些异样的温柔：“哈，是你认识的还太少。”

天城一彩很想去看看哥哥此时的表情，姿势却不允许，急得像只追逐自己尾巴的小狗。天城燐音显然被取悦到，很爽快地笑起来。

“放咱下来。”他用小腿敲敲弟弟。

天城一彩照做，借路灯观察他醉过酒的哥哥。很奇怪的，和平时也没差别，唯独眉眼更舒展，看着他的眼睛里总晕着股闪光的笑意。

“今天去上学了？”

“嗯。”天城一彩乖乖点头。他站的很直，西装校服套在白色外套里，依然服帖又整齐。就连领带都打得很好。

“学校可没外边好玩吧。”天城燐音背靠路灯弯眼笑。

“不会的，学校也很好。”天城一彩走到哥哥身边去，“哥哥去过梦之咲吗？”

“你以为我几岁了！”天城燐音弹了把他近在咫尺的额头，见天城一彩捂住痛处鼓起脸，又高兴地笑起来。

“你可小心一点，别让咱被老师叫家长丢人。”

“才不会的。”天城一彩有点不满。梦之咲到底是个偶像学校，只要基本遵守校规，整个学校的环境都异常明快，朋友近在身边，漂亮厉害的人比比皆是，上课教授的内容也很有趣，和在训练室一个劲跳舞是完全不一样的趣味。如果哥哥也有去上学，一定也会喜欢上那里，他想着，不满渐渐变成一点遗憾。

“哥哥和我一块去一次学校就知道了。”天城一彩说。

天城燐音露出狡黠的笑容：“你们老师都不教画画吗？”

“哥哥怎么会知道！”天城一彩猛地有点脸红。连同那双因为升温变得比野生动物还要闪烁的光彩眼瞳，被天城燐音尽收眼底，他的弟弟在月光下漂亮得惊人。

这个小鬼...倒是真的很适合做偶像。

天城燐音笑笑，强硬跑出后误打误撞，却说不定敲出了真正的正确选项。幸运女神该是给他降下了最大的祝福，以接下这么大的礼物。

天下会有这样的免费午餐吗？

以一个赌徒的本性，他半点不敢信。酒精催化加深这股不安的本能，大约时隔了整整16年，天城燐音以天城一彩从未见过的耐心表情凝视他，那么专注地，要从他的表情里找出什么危险的可能。

天城一彩大气不敢出，不舍此刻几乎静止的气氛。

“哥哥，”他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压得又轻又缓，像个毛绒球，“我现在很幸福噢。”

“虽然不能像在村子里那样一直和哥哥在一起，这点非常非常寂寞，但是我，现在非常幸福噢。”

天城燐音表情有一秒凝固，而后嗤笑出声，压低天城一彩的头毛乱揉：“说什么大话呢，明明是个画都画不好的小鬼。”

“那哥哥你教教我不就行了！”天城一彩抱住那只手，一把握进自己的手心。

他笑得十足乖巧，说：“哥哥的签名就签得很漂亮。”

“学费呢？”天城燐音趁高兴哄小孩。

天城一彩摸遍身上所有口袋，全都空空如也，有些失落，小声道：“我把你的笔也弄丢了。”

天城燐音不以为然：“那只签字笔？”他把身上带的那支扔给他，小狗瞬间就又光泽润亮地精神起来。

他要交学费，捉住哥哥的掌心，说抱歉忍一下，然后摘下笔盖画起什么。先是一道圆弧，又接下一道圆弧，连成一道弦月，仔细地涂满了。

天上的月亮比这大得多圆得多，天城一彩有点不服气，又加上一道弧线，努力圈成一个完美的圆形，还小心小心不让色块涂出范围。

天城燐音快十几年没和人玩这么幼稚的游戏，连摆手拒绝都忘了，一个劲地笑。

“这是什么呢。”他随口问。

“这是我啊。”天城一彩说。

他在自己掌心补上一个同样圆滚滚的太阳，伸给天城燐音看，珍惜地握实了，这下不用人发问，十足高兴地解释说：“这是哥哥。”

天城燐音不言不语，把弟弟紧握的掌心打开，划掉那个太阳，在他疑惑的眼神里就着弟弟的手掌写了个签名，还戳了两笔加重，转身按下通行绿灯，说，这才是我。

哥哥心情不佳。不想让他心情不佳地离开。

天城一彩下意识拉住天城燐音的外套。

“哥哥，不喜欢太阳？”

“比月亮差点。”

天城一彩莫名有点脸热，毫无缘由地，他来不及反应，顺着话题：“嗯，今晚的月色也很美。”

天城燐音却突兀地笑起来：“类似的话还是说给女朋友吧，弟弟同学。”

“诶？”

“老师没教你这个吗？这是告白时才会用的台词。”

“可我上次就、”天城一彩意识到什么，猛地闭紧嘴巴。酒精确实是会误事的，再熟悉它的人也会被害得精神亢奋，门扉大开，窜出来许多不该放出的箭头。

天城一彩大概也醉给了晚风。他一向在考虑出原因前就先吐出心意。

“那要给哥哥告白的话，说点什么才好？”

天城燐音思绪变成单行道，只当听了个冷笑话，转身扒拉掉弟弟的手腕，拍着小孩的背把他往前推。两个人一块走过斑马线，还顺便把那支新笔塞进了天城一彩胸口的校服口袋。

“说什么告白。先变成比咱还要受欢迎，至少一百万人喜欢的大明星吧！”

他睡了个大好觉，醒来神清气爽。照例在食堂找到煮甜品的丹希，揉弄了对方一番，生气怎么昨天来的又是弟弟，椎名丹希从他臂窝挤出脸同样抱怨，弟弟君的行动力你不该比我清楚太多吗，我怎么可能真能拦住。

天城一彩一大早也跑这来，精气十足地打招呼。

“哥哥！我借一下椎名前辈。”

哈？？

椎名丹希一脸呆指指自己：“我？”

天城一彩开朗极了，摆动脑袋狠狠点了点头。

“可以请你帮个忙吗？”

没人能抵抗无邪到此种地步的爽朗请求。椎名丹希不行。天城燐音当然也不行。

看着弟弟拉着好友跑去角落说起什么。他心里不干不脆地，潮出一截不甚愉快的精神。

小鬼确实是长大了，竟然都有了得避开自己说的秘密。小羊羔要出栏逃走撒野，小狼也要战胜前辈成为新的头狼。这是必要的成长，能使他的世界宽阔通向完整命运的秘诀，天城燐音早早做好了觉悟。然而人的心脏天生就是软的，一分为二，他的其中一半早在天城一彩出生时就分给了对方，保护那个小小的生命不要因本能的哭泣受苦，如今陡然要空出来，冷的整个人发虚汗。

天城一彩很快就解决完了请求要离开，又高高兴兴地呼唤他，得不到相同的回应也不会影响他的心情。椎名丹希走回来时还在感叹，哇...弟弟君可真厉害。

那当然。天城燐音说着。不能自如表现在外，一层压一层封印起来的思绪摞成了极地的冰山，暴露出来的只有一小层，海平面下的光景无人可知。

不存在连续出现相同结果的赌局，也不存在能够复制的人生。他当然也不能预见弟弟选择的道路，只能尽量告诉他要逃离所有一眼望得到头的铁道。

天城一彩应该领悟的很好。这点如他所料，他的弟弟聪明又勇敢拥有爱人与被爱的天赋，合该享受这个有趣的世界。

只是面对那个不论在什么环境都能坦率展露的，大概恒久不变的笑容。天城燐音偶尔会想。我尽到自己的责任了吗？

这就是那个完美结局？是梦想里平等的世界？有更好的答案还没发现吗？等到天城一彩能毫不犹豫对自己说出再见的那一天，他有底气认为这一刻问心无愧吗？

面对如此广博的天空，天城一彩只把自己比作月亮。

这个笨蛋小孩认为这就是夜空里最大最闪耀的存在，可月亮没有自己的光，月亮不是勇敢者，是沉默的保护者。忽明忽暗变换形状，绕着他人飞行，听来就意志残缺，难以安定，非常不安全。天城燐音警惕所有这些想法，他的弟弟明明拥有足够吸引人的强大磁场。

宇宙可是，很大很大，比区区城市，要远要空太多的呀...天城燐音有些焦躁，嘴巴发苦，一把灌下手边的饮料。

“这什么————！好甜！”

“嘻，”椎名丹希换掉他的杯子偷着笑，“这是弟弟君给点的热门奶茶噢，Niki厨房特制加糖版。”

“说什么不想录，你这不是乐在其中嘛。”天城燐音刚拿开，苦吧着脸又喝一口，“他喜欢这个?”

也是，小孩子应该都喜欢甜食。

天城燐音几口灌完奶茶，嚼动最后几颗没完全分开的珍珠。甜味热乎乎地滚进胃里，倒是真的能舒缓昨夜的酒引发的刺痛。这算是小羊羔离开前的花束？

“很感动？”

天城燐音舔舔湿润的嘴唇，只是说：“吵死了。”

他需要能安心的新情报。把醉酒后纠缠在身边的苦闷一口气全部净化。难得一个星期老实作息，在大楼里甚至受到一些瞩目。太怪了，天城燐音又急着往外跑。

太大太空的地方，不特地去寻找对方，其实挺难相遇。天城燐音独自荡在街上，进便利店买了串鸡肉丸子，马上有野猫凑过来，不怕生地嘤嘤叫，长着不错的蓝眼睛，天城燐音咬下半个丸子给猫，站远了一点看它吃完，还顺手赶走两只过来抢丸子的乌鸦。

猫站在原地专心致志看他。天城燐音笑着挥挥手，说可别跟着我。猫就甩甩尾巴，异常灵巧地窜回店门边的黑暗。

很聪明嘛。天城燐音很满意，野外求生就得这样才行。

他得到一点怪异的满足，散步突然变得无聊起来，转身回向宿舍。身后却唐突响起一个大嗓门，甜蜜的称呼像个熟透的柿子啪地掉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天城燐音回过头。

天城一彩一脸开朗地又喊：“哥哥！我正好想去见你。”

正好其实是个相当狡猾的用词，在成人社会里常见，预示巧合或者缘分，很方便套近乎。天城一彩却用不上偷这点近路，他想见的人怎样都会去见，不依赖巧合更不寄希望缘分。天城一彩会大步走近，毫不在意周围的喧闹，他说，有样东西想给你看！

相当符合小孩子身份的秘密。

天城燐音大笑出声，一把按住天城一彩的头发揉弄，如今他们之间很少有这样纯粹兄友弟恭的时间，天城一彩心突突地暴走。那个短暂困扰过他的难题又冒出来，不想结束，不想与人分享，天城一彩拉着哥哥的手要去一个更安静的地方，可怜的上目线，在搞懂什么叫撒娇之前已经学会了撒娇。

天城燐音异常纵容，将其理解为一项仪式感，他们走到附近的公园，城市规划出的幽静之所，坐在家长们喜欢坐的长椅上。

天城一彩在随身的口袋里迅速翻出一个小便签本。

天城燐音还能看见那支签字笔夹在封面上，天城一彩到底没再弄丢一次。

“我找了所有的人。”天城一彩说。

天城燐音翻开第一页。陌生的字体写出一句小巧的告白：

-我喜欢你。

他有一秒怔愣，近处刮起龙卷风。弟弟的声音也被搅得迷糊难懂。天城燐音迅速翻完整本便签——满满的，每一页都填满的相同话语压沉了他的游船，他被迫在近处的海岸着陆。

“这是什么？”

天城一彩兴致勃勃地热红了脸。

“你说的，一百万人的喜欢。”

做出了让哥哥意想不到的事情，他高兴极了，珍惜天城燐音此刻惊讶的表情。侧起脸颊不好意思：“当然还远没有一百万！但是大楼里的每一个人，还有学校里，和附近认识的人，我都去问过了！如果喜欢我的话请留在这个本子上…比一开始想的要有趣好多。”

天城燐音苦恼地按住太阳穴。他瞬间想起来了，搞明白了，最近的种种异常。天城一彩还不知道酒鬼的话当不得真，纯真得几乎尖锐，天城燐音手心里的存在却是真实得不得了的，沉重的过分，才不管他有没有准备好。

“这都是给你的，送我干什么。”

天城一彩愣了几秒：“不是送...”他猛地感到点不好意思，小声说道，最后一页还是空的，是特地留给哥哥的。

“...不是送，是要咱签？”

唔！天城一彩感觉自己大概是做了什么坏事情。天城燐音的状态却恢复了爽快，利落地拔开笔盖，写完字把本子合起来，递回给小心翼翼观察表情的小小狗。他想立刻结束掉今晚的小品剧场，天城一彩总不如他愿，要现场确认，翻开最后那一页举起来仔细地看，嘴上念着，哇，真是哥哥的字。

天城燐音后知后觉到一点害羞，一时没法确认自己做出的到底是不是正确选择，他还是着急了，径直把结果抛给了幸运女神，只能独自等待一个赌运结果。然后忘了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前提条件。

幸运女神同他是同盟，无限偏爱着他的弟弟。

天城一彩把视线转回来了，微微红了一点脸。

他在脑子里疯转着这几天，或温柔或大方或羞红的一张张脸，他们分别是前辈是同事是可爱的友人，情情爱爱什么的天城一彩还分不太清，也不太需要，但能识别好意，喜欢与人亲近，喜欢被人喜欢时的温暖心情。他也想分享给哥哥同样的心情。

“我确实想送给你。”他小声说，“其实我都问了两个问题，大家都，写了两次。”

“哥哥，你也爱你自己吗？”

天城燐音一时哑语。天城一彩便自顾自地把本子翻到最前面，封面的夹层，展示给他看。

“哥哥，我是很爱你的噢。是你的，”他想了想，用了个才听过的时髦用词，“头号粉丝！”

天城燐音突然站起身，又露出来他看不懂的表情。

天城一彩合起便签，等着他开口说话。长久以来，他都是这样等一个来自君主的命令，或者来自哥哥的方向，天城燐音陷入沉默，他就只好开始笨拙地学习，这样的表情代表着天城燐音怎样的心情。

似乎不太愉快，天城一彩想。晴夜月光如水笼罩住公园的这一角，尽管还没学过那句著名的告白，但天城一彩了解那个关于月亮的神话，故事里最宝贵的礼物也没能留住辉夜姬。对此刻为难的哥哥，礼物大概也不会管用，于是他伸手抓住天城燐音的手腕，握紧了，握实了，斗志昂扬地想，这样的力气，连辉夜姬也是没法逃走的，她有机会说出任何告别或者不要离开的愿望。

天城燐音的皮肤很凉，被冷风浸得彻底，天城一彩于是又擅作主张把天城燐音拉低整个环抱，耳朵紧贴哥哥的胸口。这是代替小时候的自己还给天城燐音的一个拥抱，热意在他们紧贴的距离里交递，他也可以让哥哥觉得温暖，天城一彩很是高兴。

城里没有平白无故的喧嚣。天城一彩听的清楚，现在吵闹的是他的心跳。

比他更吵的心跳声则来自哥哥。天城燐音被拥抱的经验稀疏，被小孩子好像安慰一样紧抱让他简直有些堂皇，手在半空中不知道往哪放，腰背都被弟弟牢牢地锁住。

天城一彩笑得不行，“原来哥哥也有弱点。”他抬起脸，近在咫尺的是陌生的哥哥，会脸红会不知所措，猛然喷发的感情在身体里乱撞，天城一彩顺着力气把头也撞在哥哥胸口。好奇怪，他紧闭着眼简直想把自己藏起来。

天城燐音显然更擅长应付眼下的场面。大力揉乱他的头发，笑他原来还是个爱撒娇的小鬼，突然说什么爱不爱呢。

天城一彩就猛地又抬起头，像被打开一个开关。

浓热的表达欲烧得口干舌燥，想生气又不得章法，他也恶狠狠地站起来，没余力思考，咬住了眼前口是心非的嘴唇。贴紧，用力，留下牙印，被推开。

天城一彩如天城燐音所愿的那样行动快过了禁锢的思绪，契机却害他整个僵在了原地。

我是想做什么呢？

无声的警报响起。天城燐音下意识要给弟弟擦嘴唇，手腕刚抬起就被捉住。他的弟弟眼睛亮晶晶。

天城一彩前所未有地神台清明，搞清楚焦躁的源头。

“如果哥哥不爱自己，我会把两倍的爱给你。”

天城燐音转而批评他，接吻是情人之间才会干的事。天城一彩懵懵懂懂，并不觉得此刻的初吻有哪里不妥当。

他说：“我没有情人，这是我最重要的爱。”

包括全部感谢、不安、希冀与浑浊的浓情，经年累月把他的心也刻出显著的沟壑，他所有浓烈的情绪，焦灼的欲望突然就有了理所应当抵达的海岸。

天城一彩无比肯定地说：“我需要哥哥。”

天城燐音在反应过来前就被扯着手腕又拉近。他的弟弟带着同其他场景没有区别的期待好奇，锁住他不许逃跑。

天城一彩终于领悟一个城市生活的最终道理。

在被允许接近的范围内，视线和心脏，嘴唇和呼吸，都要比语言诚实一万倍。

了解哥哥原来可以走这样的捷径。

天城一彩又亲一口，小狗似的绕着舔舔。阴晴圆缺再不能打扰他好好观察近在眼前的月亮。

哥哥的嘴唇和心一样软。天城一彩弯起眼睫，预告说：“这是我还给哥哥的第三个亲吻。”

和天城燐音曾经珍惜地抱起小小的他时一样，注视那双眼睛，哪怕16岁，他依然深陷探索未知的口欲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