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静，是夜，是深秋西沉的月，是唯有手机屏幕点不亮的暗。

　　手机顶部显示着时间，“：”后面的数字推着前面的数字往3上靠近。

　　按理说这个点儿费渡应该在会周公，可此时他却上半身靠坐在床头，下半身裹藏在被子中，手里拿着手机，调低了亮度，翻看着微博。

　　他有一个近千万粉丝的个人认证账号，不过一直交由公司的专人来运营，纵使有账号和密码，费渡也很少——基本不会登录那个账号。

　　费渡正在翻看的是他偷偷注册的账号，名为“骆一脸不开心锅”，主要用于发布骆一锅的私照，此外也用于费渡私下里刷微博。

　　最令费渡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个账号竟然能靠骆一锅的“艳照”捞得上万的粉丝，而且大多数都是“活人”，会转发、评论和点赞他的博文……尽管多数是在无脑地吹捧骆一锅的可爱。

　　不过他没有对这个账号进行认证，也没去关注圈内人士或者合作商，而是关注费渡自己感兴趣的博主——美食、游戏、摄影、旅游——但也还是有那些发布时事要闻的蓝V账号。

　　费渡先是草草地翻看了一遍之前微博的评论，给有趣的点赞，记下一些有用的知识点，然后转而查阅之前几个小时错过的新闻。

　　美食博主深夜放毒，游戏博主连轴直播，摄影博主转发明星婚讯，旅游博主发布锦鲤广告……费渡看了一通下来，竟然感受到了无趣的困意。

　　然而当他转到新闻博主分类，一条讣告冲入眼帘……然后便是心口一疼，眼睛一酸，哭意终是战胜了困意——

　　【又一位民警抓捕嫌犯时牺牲！[大哭]】

　　但是英雄的讣告却还不如明星的婚讯详尽。短短百余字，简要讲明了起因、经过和结果，最后以一张警官照和两张嫌犯落网的照片，宣告了一个伟大生命的终结。

　　几天前费渡还在市局同那位殉职的民警一起吃饭，那个人将最后一份红烧肉让给他，说自己天天在市局，想吃什么时候都能吃上。不过费渡还是分了半份给那人，毕竟市局食堂的饭菜远不及他家里大厨做得香。

　　费渡看着那张不苟言笑的警官照，视线却逐渐被泪水模糊。

　　几百万的用户阅读了这条新闻，他们看过了，有的转发、有的评论，无非是祝愿英雄一路走好，顺带谴责罪犯的残忍无情。

　　但是有多少人知道，这个看起了严肃的警察，平日里是多么的风趣；又有多少人知道，这个看起来有些中年发福的男人，会对着一盘并不算太好吃的红烧肉流口水。

　　晚风吹乱了秋魄，将树影摇曳成癫狂的形态，顺着卧室窗帘的缝隙，晕染着散落在床被上的光亮。

　　有一滴水，反射着斑驳的光，顺应着地心引力的邀请，委屈地向下坠落……却未及触底，便已干涩，终是滋润不了任何不安的荒芜。

　　费渡抹了一下眼角，却是只有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热，更多的还是随时可能奔涌而出的悲凉。

　　他俯下身去，挤进枕边人的肩窝，低喃道：“老骆，老颜走了，没救回来。我前几天还说要请他吃顿好的呢……”

　　费渡说了很多，讲了很久，骆闻舟才从迷糊中挣扎出一些不算太清醒的意识，含糊地问：“几点了，你还不睡？”

　　“我睡不着。”费渡身子往下，虚躺在到骆闻舟的胸口上，伴着他心跳的节奏缓缓地说，“老颜，抢救无效，牺牲了。”

　　有一拍心跳乱了方寸，震醒了本应重新陷入睡眠的骆闻舟。

　　他伸出手臂，拥紧怀中的费渡，深吸一口气——费渡压得他有些呼吸苦难——脑子空转了许久，才捋出一根勉强有用的头绪：“交警配合我们四个人一起设卡检查，嫌犯被逼疯了，开着车一通乱撞，朝着老颜那边冲了过去……”

　　当天那一幕在树影婆娑的月光中，像过电影一般，冲刷着骆闻舟的脑海。

　　呵斥声，咒骂声，油门启动的声音，开枪示警的声音，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撞击的……声音，然后尖叫，咆哮，呐喊，所有撕心裂肺的声音，最后都遏止在了救护车的警笛声中。

　　“我们……”骆闻舟有些哽咽，“我们几个伤得不重，就是擦伤。但是老颜……我看他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胸腔都塌下去了……”

　　费渡一只手钻进骆闻舟的上衣，附在他的胸前，拨弄着他柔软的肉粒，另一只手撑在骆闻舟身侧，抬起自己的上身，够到骆闻舟的唇边，吞下了他未说完的话。

　　“闻舟，你还好好的在这儿，我也在。”他贴到骆闻舟耳边，“你要不要我？”

　　骆闻舟侧头，吻落在费渡的耳畔：“今晚就算了吧，睡吧。”

　　“可我想要你！”

　　费渡抽出作妖的手，猛地起身，伸臂抬腿，跨跪在骆闻舟的身上：“我他妈从听说你受伤那刻起就想要你！你手上打着绷带进屋，跟我说你伤得不严重……”费渡用手撩起骆闻舟的衣摆，露出缠满绷带的腰腹，“这就是你跟我说的‘不重’？”

　　朦胧的月光照不亮深夜的黑，亦暖不动静谧的凉。

　　骆闻舟看不清，但是他猜费渡是哭了——或许是哭过了，在得知老颜殉职后。

　　他抬起没绑绷带那只手臂，将手掌覆上费渡的脸颊，哄道：“宝贝儿，我错了，不要生气，也不要哭了，好么？”

　　费渡拍开骆闻舟的手，低头含住了他那张受了伤就只会认错的嘴，似攻城掠地般侵占他的口腔——伶牙俐齿是我的，舌灿莲花也是我的。

　　骆闻舟这个人，全身上下都应该打上“费渡”的标签，有效期至“天长地久”。

　　他生是费渡的人，死是费渡的鬼——凭什么要献给国家？

　　咸涩和腥腻令至死方休的吻陷入了混沌，坠着费渡在藏不住悲愤的寂静中泣不成声。

　　费渡始终撑在骆闻舟的身上，不敢碰他丝毫——手臂、腹部、小腿……现在连嘴遭了殃。

　　骆闻舟叹息，然后用力将费渡压向他的身体，忍下蔓延至四肢百骸的疼痛低声道：“别哭了，真的费渡，我们都还好好活着，还能看日升月落，也能感受数九寒冬，又何必哭得比已亡人还惨。”

　　费渡的软泪阴湿了骆闻舟的鬓角，下身的硬直却灼烧着他的挺立。

　　“哎，留着泪水到老颜追悼会上哭吧。”

　　骆闻舟的手攀上费渡的后背，像顺骆一锅一样安抚着炸毛的费渡。

　　“骆闻舟，你知道吗？”费渡咬着骆闻舟的耳垂，吟诵着恶魔般的低语，“我有时候真想把你操死在床上。”

　　骆闻舟闻声嗔笑，向上顶胯：“宝贝儿，你想得有点多。”

　　被顶撞的费渡却就着骆闻舟送上来的事物，磨蹭起来，他俯下身顺着骆闻舟的颈项留下星星点点的吻迹，最后在锁骨的突起上留下一个咬痕，才抬起头咬牙道：“我就是想得太少了，太顺着你了，才给自己平添了那么多不必要的担心。”
　
　　可他又不敢多想。

　　每一个骆闻舟说在出外勤的白天和黑夜，都将秒针的每一次跳动无限度的扩大，也将心脏搏动的频率调到最高——度日如年，心惊胆战。

　　费渡是怕的。

　　他怕收到病危通知的电话，怕“燕城公安”微博发布的讣告里出现骆闻舟的名字……更怕自己伪装了多年的云淡风轻，在骆闻舟这个人从世界上消失后，变得支离破碎，溃不成军。

　　费渡觉得自己不畏惧死亡。他见证了太多生命的消殒，甚至计划着要已死击碎深渊，早就看淡了生，也看破了死。

　　可是，他怕骆闻舟死，他怕极了——他恨不能现在咬碎骆闻舟脖颈的动脉，看着他流干身体里每一淌属于他费渡的鲜血，然后裹着他的坚强直到其软弱，枕着他的炽热直至冰凉……

　　“费渡，想想老颜吧。”骆闻舟用腿顶开费渡，拒绝他寻欢的邀请，“我们很幸运，也很幸福，想想那些美好的未来，把悲伤留给过去吧。”

　　费渡在骆闻舟身侧躺平，拍走了骆闻舟探过来的手，转身背对着他，在被子里攒成了一团。

　　能够平安老去是幸福，只怕受那突如其来的劫难。*

　　骆闻舟意意思思地凑过身去，环住缩成虾米状的费渡，用自己平稳的心跳，带着他重回宁静。

　　“老颜曾经说过，”骆闻舟不知是在同费渡讲述，还是在自言自语，“哪天他‘光荣’了，希望局里发微博别给自己“点蜡’，而是用‘作揖’。”

　　“……为什么？”费渡支吾地问。

　　骆闻舟长吁：“以示感谢今生，以示再见来生。”

　　费渡的回应却是被万籁寂静还要深成的静默。

　　“如果有一天，我……”

　　骆闻舟的话被堵死在费渡猛然转身后抬起的手掌中——

　　“嘘——不说了，”费渡拿下手，将自己埋进骆闻舟护着平稳脉动的胸前，“……没有如果。”

　　以我血肉魂魄卖与魔鬼，但求尔无痛无灾，长命安康。

　　终。

*能够早些老去是幸福，只怕挨那挨不尽的寂寞。——《朱生豪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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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文中的“老颜”是一位浙江台州的民警，于28日2时56分壮烈牺牲。
2.文中老颜“希望局里发微博别给自己“点蜡’，而是用‘作揖’”，取自李咏的遗书。他说希望自己死后不要给他送花，而是给他递话筒。
3.文尾费渡想的那句“以我血肉魂魄卖与魔鬼”取自《朱生豪情书》。原句为“你（指朱生豪的夫人宋清如）一定是到天上去无疑，我却已把灵魂卖给恶魔了，不知天堂与地狱之间，许不许通信”。
4.有人问我“先死于自己的爱人算是幸福吗”——抱歉，我是个弱者，这不是费渡的感情观，这是我的。但我觉得费渡对骆闻舟的爱，带着一些虔诚献祭的悲剧色彩。只不过所谓的“以我血肉魂魄卖与魔鬼”，是费渡宁愿将所有可能发生的不幸都归于自己，也不愿意他爱的骆闻舟受一点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