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木市每一年都有烟花表演，我是知道的。在哪个位置欣赏烟花最好，我也是知道的。

每年放焰火的那个晚上，都会有一轮又圆又明亮的月。



我曾是个酒店应侍生。

离开那里并不是说我做得不好，相反的，在这项工作上，我做得还不赖。虽然每日的工作平凡无奇，同事们都是普普通通，我却觉得没有所谓。大概本身就是一个没有追求的无聊男人，所以像工蚁一样忙忙碌碌地过活也觉得能够忍受下去。

我也尝试过从这工作中找乐子，比如拆换被褥时观察客人落在枕头上的头发颜色，擦洗杯子时留意瓷杯子上不同形状的口红印子，清理烟灰缸时研究烟蒂的品牌，但这些细节于我平静如水的生活毫无影响。我极少在走廊碰到客人，视线所及，只有门牌号无穷尽地变化着，01，02，03，04。

同行们喜欢在客人领到钥匙离开后评论到访者，不时夹杂一些讥讽的话语。我有时也会在一旁听着，但极少参与。同事无不羡慕地说我幸运，总是接待一些美丽的女人，对此我一笑置之。只是远远看见从轿车里下来的艳丽女子时，我便故意显出一副忙碌得抽不开身的模样，然后偷偷抱臂观赏别的同僚趁机表现自己有多么风趣和绅士，内心忍不住好笑。

原本生活也就这样了。我以为就会这样毫无波澜地生活下去，没有执念，没有渴望，像一尊面目模糊的雕像，死寂而苍白，不会被任何事物所影响。

直到我遇到那个男人。



我确信那天是一片灰蒙蒙的阴雨天——正因为如此才显得他更加的光彩夺目。出行的人特别少，空荡荡的大堂里我正百无聊赖。一辆车停了下来，出于本职工作，我上前为客人打伞。从驾驶座钻出来一个蓝色头发的男人，接过了我的伞，抛过来他的车钥匙：

“帮我把车停一下。”

“啊，好的。”

那个男人吸引了我的注意，无疑他是个美丽的男人：欧洲人的白皮肤配上少见的蓝色长发，在这样灰沉的天气中也不失掉明丽，个子很高，几乎与我平视（所以我在坐进驾驶舱时几乎无需调整座椅）。因为大雨，他半边衬衣和牛仔裤湿了，头发也结成几缕从额头垂落下来，这一点凌乱却让他更加具有魅力。我拧动钥匙点火，隔着雨水横流的车窗看着蓝色的身影走到前台领房卡。我突然有些理解了别的同行对我的羡慕。



“刚才那个男人住在几楼啊？”

停车回来，我装作漫不经心问起。

“什么男人？”同事嘟哝着，他正忙着核对电话号码。

“有个蓝色长发的男人刚刚住进来了，不是吗。”我把身体靠近了一些，又觉得自己好像显得太在意，会引起别人的眼光。一时间，别人还没说什么自己就局促不安起来。“算了。”我终止了话题，故作无事地离开了前台。



但我怎么也忘不掉他，真奇怪，一见钟情的魔法也会发生在我这平凡无奇的人身上吗？爱上自己的客人什么的，这个脚本也太糟糕了。暗自腹诽着，脑海中却停不住地探索那个身影。我从未向别的同事打探他的消息，就像守着什么未知的宝藏，所以除了那天隔着雨幕那一个背影，我无法拥有更多关于他的记忆了。

但他肯定就在这栋宾馆里，某一层，某一间房。每日我都忍不住幻想自己会在走廊或者电梯甚至任何一个转角偶遇他，真是不可思议，明明只有一面之缘，对我的吸引却如此强烈。我做事情开始心不在焉起来，屡屡出现差错，不是给客人递错了房卡，就是按电梯按错了楼层，我为此苦恼，同僚却说我看上去比平时更具魅力。不出几日，关于我的留言便传开来：

“Emiya他啊，是谈恋爱了吧？”

他们都不懂，他们什么都不懂，我悲哀地想。或许我爱上的只是一个影子，是一种自我欺骗，什么一见钟情，都是假的。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见过那个蓝色头发的男人了。



直到有一天，到了我例行收拾房间的时间。房门口没有亮请勿打扰的指示灯，我便刷了卡推门进去。屋里有人，我立马后悔了，对于打扰到别人，我总觉得受不了。浴室有哗哗的水声，遮挡的帘子并没有拉上。我本应悄悄退出去的，鬼使神差的，我并没有这么做。我看了一眼，虽然玻璃被水雾晕染得模模糊糊，我还是认出了那长发的颜色，是那个男人。

仿佛被似了咒一般，我的身体丝毫不能动弹。我就这么隔着糊了雾气的玻璃，目不转睛看着那具朦胧的身体，就像那天隔着车窗看他的背影一样——

水声停了我才反应过来，但已经来不及了。那个男人走了出来，看见我呆立在房间里。他没有很惊讶，因为我穿着酒店的制服，自顾自地走到了茶几前拆了一包烟，叼了一根在嘴上。红色的火苗一闪，蓝色的烟雾缓缓升起：“到我房间来，有什么事情吗？”

我嗫嚅着说不上话，他又开口：“我饿了。”

像是请求，又像是命令，我终于反应过来了，告诉他楼下餐厅有吃的。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我说。

这甚至算不上一个邀请，更像无意义的没话找话，但他却同意了。

“那么，一会见？“

“嗯，一会见。”





回到楼下时我的心怦怦跳个不停，我不知自己为何这样提议，对于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感到兴奋不已。同时，我也暗自吃惊——自己向来是个很少激动的男人，却因一场未知结局的约会而浑身发热。想起同事们的话来，“Emiya是恋爱了吗？”，这就是恋爱吗？我爱上了那个男人？笑话！……如果这就算坠入爱河，那么世界上所有的告白都是轻佻的。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却忙着照镜子，这一身工作服是否显得太呆板？看看腕表，回家换衣服的话来得及吗？该死，今天共同值班的又是那个碎嘴的家伙，要是被看到和客人一起悠闲坐在咖啡厅……越想脑子越乱，镜子里那个手足无措的身影令我一阵羞耻。



我最后还是换了一身衣服，等我到那里的时候他已经在了，悠闲地喝着冰镇威士忌看旅行路线，手指间夹着一支点燃的香烟。

“时间正好呢。”我有些心虚，对方只是“嗯”了一声，并不曾对我过分在意。

之后我和他都没有再说话，我有些后悔为什么要跟过来。我们之间隔着肉眼可见的结实的沉默，和那一缕袅袅的香烟升起的轨迹。我百无聊赖，盯着他纤长的手指发起呆来。

“啊，今晚上是有烟花吗？”他突然发问，我猝不及防，依稀记得新闻播报过，“是的吧。”我含糊地回答，更多的注意力落在了对方英气的眉眼间，不知是灯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的虹膜看上去竟然是暗红色的，要是在夜空映衬下，金色的花火绽放在这红色的瞳仁里，会是怎么样的景象呢？

仅仅是在脑海中幻想着这样的景象就令我的心脏又突突狂跳起来，与他一道去看烟火的念头突然变得十分强烈，在我的脑海中游窜着，诱惑我开口邀请他。我慌乱地端起茶杯一连喝了好几大口水，可是那种激动依旧挥之不去——烟花升上夜空，怦然炸裂，楼顶的风也自下而上吹，把我和他的衣袍都掀得飞舞，我的白发，他的辫子，一同笼罩在绚烂的花火里。

他哈地轻笑一声，不知道是不是看见了我的窘态，“你喜欢这种转瞬即逝的东西吗，Emiya？”

“喜……呃，”我想告诉他，并不是喜欢烟火，只是喜欢他沐浴在光辉里的样子，我总觉得他不应该在雨天到来，他应该伴随着光芒，如果周围都是黑夜，那么他就是点亮整个夜晚的那束烟花。而我想与他在一起的感觉，也许只是向往光芒与温暖的一种错觉。转瞬而逝的东西，没错啊，但他——他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感到呼吸困难，如鲠在喉，他眼睛不眨地盯着我，似乎一定要听我的答案。我不敢贸然表白心迹，便只好反问他：“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方才在房间里见到你，你别了工牌。”他愉快地靠在椅子上，“喂，冒犯到你了吗？那我还是叫你小子好了。”

我刚想开口问他的姓名，他手机响了。

“失陪。”他站起身接电话，来电显示是一个红头发的女人，我隐约听到他在不耐烦地应付什么。那个女人挺缠着他的，十分钟过去了他还没摆脱那通电话，这时我的电话也响了，我向他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先走了。



“我一直都记得那是个晴朗的晚上，天空中没有很多云，的确是个放烟火的好天气，我一个人站在楼顶上，看远处的烟花一朵接一朵在夜空炸裂，底下的人群都在惊叹着，最后一大捧赤红的火焰在天空中四散落下，像英雄壮烈的落幕。我没有邀请他与我一同观赏，尽管我知道他的房门号，随时可以去敲门向他传达我的心意，但我并没有这么做。转瞬即逝、转瞬即逝，我想，如果是这样，那么我宁可这场相遇从未发生。反正，当焰火绽放的一瞬，我此刻在楼顶仰望的，他也一定会在某个角落望着，这样就足够了——“

“不后悔吗？”女孩问他。

“不后悔。”

“后来呢？”

“那有什么后来，这就是故事的结局了，呵，甚至称不上故事，没头没尾的。后来，我再也没见过那个男人，但，我也没有多感到多么遗憾。毕竟我和他之间，其实什么也没有。就像伸手捧着月光，你以为能够握住它，事实却是，一无所获。”

“可不能这么比喻哦，Emiya君。”女孩站起来，整理衣服下摆，“好歹那一瞬间月光是真实落在你手上了吧？握得住握不住什么的，你重新张开手的时候，它就在那里呀。”她轻快地跨出门廊，回头朝Emiya招手，今夜也是晴朗的月夜，烟火晚会很快要开始了。

既没有得到什么，也没失去什么，那一点起伏的心绪变化却令他在意了这么久，Emiya真是很擅长自寻烦恼啊。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凛暗自想到。抬起头往上看去，红蓝双色的烟花绽放在夜空，闪耀过后，化作了四散的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