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最终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不要那么迫切。那么急不可耐。赏金猎人的首领真的没有那么悠闲,他应当把精力投向刚收容的合作者,一些仍未从奔波中安顿下来的同胞,他自己的臂铠还留着箭矢擦出的豁口。日落即将接近尾声,此处的居民仍保持着本能的警惕性。他们享受一种疲惫的安逸感,农作物的收成堪堪,招待客人的桌布缀着补丁,而传言有青金色的影子开始在田埂间出没。
所以该去做更有意义的事。
半个小时后托兰•卡什敲开杂货铺打烊的门面:“我收到线人的汇报,一个金发的库兰塔来过这里。”
在店主探究的目光下他久违地面庞发红,并希望天生的肤色能为此遮掩。但对方显然误解了他上门的动机,老人的指茧摸上猎枪的枪管。
“那是个危险人物吗?”
“不。”
托兰否认得很快,他过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需要给出更有力的理由。于是补充:“他是我的旧识。”
店主因此放松下来。问你想打听什么。
“他来这里干吗?”
“置办物资。一些简易的干粮,一张薄毯,一顶帐篷,我想那般穿着的贵族老爷在野外露宿也需要不少行头。”他看着来人的眉头紧皱,又说,“我为他指出去旅馆的路,他却踏向相反的岔路口。”
“他去往哪里?”
“我只能认出是通往树林的方向,您的朋友脚步很快。”老人宽慰对方,“但要我看,追上他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没有什么比那金灿灿的脑袋更好辨认的了——不怕您笑话,除了丰收的麦穗,我还从没见过那么闪耀的颜色。”
黑发的萨卡兹欲言又止。他想起那头金发,几天前在他眼底黯淡得仿佛磨损多年的人造纤维,而他见证过它们更风光、夺目、乃至咄咄逼人的样子。他想反驳:不是这样的,你该瞧瞧他意气风发的时候。一顶嵌在无垠原野上璀璨的金冠。同行的人们会在大晴天嚷嚷着逼他戴上兜帽,小少爷,你要把我们的眼睛闪瞎喽。没人担心他因此成为狙击手的目标,欣赏游侠把偷袭的暗箭尽数斩落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的消遣。
那是他更像一把剑的日子,而不是一块抽丝的老旧地毯。现在?就连临光家最稚嫩的小女儿,她摇摆不定的光芒也远比男人来得耀眼。
这种对比偶尔让托兰想要用拳砸墙,捏烂一些手里的信纸。他时常不能很成熟地抑制这种冲动。
但也不该这么粗暴地比较,他想。正如天灾肆虐的十几年后,卡西米尔的阴天远比从前来得灰暗。远离城市的村镇选择点燃烛火。在这样的坏天气里,能拥有光,已经是许多人望眼欲穿的奢望。
2
玛恩纳在一条溪流旁停驻。
他许久不曾经历过这样的旅行。旅行,不是行军,前者被赋予更浪漫和轻松的想象,但在他心里两者其实相差甚微。玛恩纳第一次踏上旅行只是因为憧憬。那些在不那么严肃的晚餐上讲述的故事,陌生的土地和种族,对练时展现的新奇把式。谁教给你的?父亲?是冒险时遇见的卡普里尼。接着一通对弯曲的硕大的角的描述,他触摸自己的顶骨,难以想象有人生来就必须承载它们的重量。兄长告诉他,一些卡普里尼的角的生长路径是自杀式的,他们定期磨去坚硬的角质,否则身体的一部分会戳烂颈侧的腺体。
他还有那么多的时间——在取得属于自己的头衔和荣誉之前,他的父兄像两本摊开的精装史书,毫无保留地向他展示他们所经历的。玛恩纳自然也会幻想他将要经历的。不是能做什么,而是想做什么,晚上他在书房悬挂的巨幅地图前留步,用手指丈量天马的后代梦里驰骋的距离:去乌萨斯的边境,也许北上萨米,也许向维多利亚。他被街角的占卜摊拦下。我祈望看见您的未来。莱塔尼亚人语焉不详:但我的双眼却像在永夜中找寻萤光,您的未来也未免太过遥远了。
而年轻的库兰塔回以:没有人只想要一场短暂的旅途。
玛恩纳无所畏惧。丰沛的锻炼和天资像溢出杯沿的水,家族做他最牢靠的倚仗,彼时他从未设想这个姓氏会成为压在肩上的一个庞然大物,并且确然压垮了他。他仍处于享受它所带来的利益而无需承担太多责任的时期,他获得经验、教导、保护、难得的机遇,家族纽带的概念永远蕴含着相互扶持的本能。但要做到哪一步?他要自己缓慢地观察,仔细斟酌,懂得临光的屋檐下更像是住着一群冠姓的骑士团,个体的强盛带来集体的稳固,按实力、长幼、性别,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合适的位置。
他差点忘记这种关系是更为亲昵的。
直到兄长的妻子向他寻求筑巢的帮助,美丽的omega亲切地提出要一张他的手帕,过冬前的动物会囤积食物和脂肪,她对于柔软的棉织物,两位数的枕头,和亲人的气息有同等程度的渴求。玛恩纳感到羞怯,他尚且不习惯被这样邀请。记忆里母亲的卧室有更为铺张的布置,但生母与兄嫂向你打开巢穴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他看见玛嘉烈——那时只有玛嘉烈——一头扎进女人的胸脯,她刚学会行走的脚掌踢倒了对方辛苦搭好的壁垒。
兄长捧来更多的绒毯,像任何一个体贴的alpha伴侣所做的。他打趣玛恩纳的无措:你该趁此抓紧学习……
学习哪方?玛恩纳问。
这也要取决于你了,弟弟。即使血脉相连,我们也难以在这方面未卜先知。
于是几年后他度过第一个易感期。这回兄长得递上自己的外套,在未找到结合对象前,直系alpha亲人理应担起照顾他的责任,不仅是兄弟,还有父亲。西里尔为小儿子的成年礼送上窖藏的红酒,而后者已然发热到醉醺醺的模样。家族的首领好笑地看着他身边东倒西歪的靠枕,男人仍记得那些下午,孩子们溜进武器库触摸未开刃的剑锋。你比长枪的三分之一还矮,而我能举起落灰的盾牌,别玩鞭子了,佐菲娅,快来,让我们躲进盔甲的肚子里,比比谁能忍到天黑。
需要我为你的爱巢提供什么?西里尔问。
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我的儿子。
于是玛恩纳向他索取征战骑士的徽章,接着佩洛般翕动鼻翼。父亲,他晕晕乎乎、不无失望地说:它闻着像我中午在花园里砍废的木桩。
库兰塔缺乏经验的巢穴像新手厨师端上的炖菜——一盘一言难尽的大杂烩:胡乱堆放的衣物,藏在枕头下的骑士小说,拆了一半的锃光瓦亮的臂铠,在他如小马驹般毫无形象地打滚时差点硌伤侧腰。佐菲娅进入卧室时还有些拘谨,但她已经学会用十几年后那种不赞成的目光打量他了。你看着惨不忍睹,玛恩纳。她批评道:一半像吸嗨了的瘾君子(你见过?他因这个比喻挑起眉毛),另一半像没穿裤子就急着送命的菜鸟兵……老天,你床上怎么还有剑?
他不可置否地抱紧佩剑:临光家的巢里就是该有武器,我喜——别碰那个,玛嘉烈!要死,你是从哪爬上来的?
他也面对过别人的困惑。在金色的游侠遇见黑发萨卡兹之后,卡瓦莱利亚基东部平原的断崖,他在岩洞里筑巢,用捡来的锈剑开凿一个碗型的凹陷,然后躺进去。他问赏金猎人讨要许多上紧保险的雷管,像串上项链的珍珠在身前一字排开。
玛恩纳不无骄傲地展示他的成果,佩剑枕在脑下,像睡一块烙铁,虽然他竭力保持自己在野外的警惕,但满足的气味还是一丝一缕地溢出来。这是个安全、完美的巢:你觉得怎么样?
黑发alpha的表情像吞进一只苍蝇。
我的看法?托兰结结巴巴地反问,他的伶牙俐齿似乎和苍蝇一起吞了下去。呃……你知道我来自很朴素的那种家庭,应该说是穷困潦倒,omega发情时会躲进柴房,如果他们还有柴房的话。大多数人通常选择稻草,也有人窝进刚脱下的荞麦壳……好吧,实话实说,除了你,玛恩纳,我真的没有见过喜欢睡在能炸平一座哨站的火药里的omega。
3
托兰是在雨季的第三天和玛恩纳相遇。
他们是以很不体面的姿态被乌萨斯的军队逼走的,命中村庄的仅仅是一颗流弹,从第一声炮响,人们就开始屁滚尿流地收拾行囊。北边的邻居就是有这样的魔力,乌萨斯只是存在,萨卡兹就在迁徙的路上。在一场精疲力尽的狩猎中,陌生的游侠抢了他们的猎物,托兰和同伴们饿得两眼发昏,没立刻动手只是暗自纠结能否打得过他。
他看不惯公子哥装模作样地洗脸,伸长头颈,喉结上还系着讲究的领巾。谁会在荒野上还戴着领巾?赏金猎人忍不住嘲讽对方:“嘿,你应当小心那玩意儿把自己勒死。”
玛恩纳不悦地走近,居高临下地审视他。他是真的感到被冒犯了:“注意你的挑衅,alpha。”
托兰闻到雨水的甜味。
他被这种坦荡所震慑。他根本无法想象一个omega——贵族打扮的omega出现在这里,脖子上不见项圈,只有一片柔软的轻飘飘的布织品。
如果一个未结合的萨卡兹要出门,他会在颈后箍上弯曲的铁片,喷上半瓶人造抑味素。他们是必须要躲藏着过活的种族,大摇大摆是送命的捷径。
而更多人选择割掉自己的腺体。
托兰只能满怀愤懑地承认,人为了活下去而选择舍弃的行径是通往无底洞的入口。起初萨卡兹舍弃姓名,抛下尊严,现在他们就得割舍双角,破坏更多的身体。腺体摘除手术在黑市中的报价水涨船高,并且暗藏机窍:如果你太早执行了手术,往往会摘不干净,二次发育后那个死缠烂打的器官会再次浮现于皮肤之下,要再遭一次罪。至少得捱过几次易感期,刀锋之下,成熟的性腺被仔细地泡进广口瓶。这样的副产品竟然能售出高价,地下拍卖场上,一块福尔马林中的烂肉甚至高于一个四肢健全的奴隶。
因此他被折服。托兰很难否认玛恩纳最初对他的吸引是源于那种强大,他不过站在那里,好似雨水都要从男人的头顶柔顺地劈开。萨卡兹有那种刺痛般的预感,警示他无意间闯入另一种大相径庭的人生,连雨滴都在皮肤上灼烧起来。通常这样的征兆表示着危险。此后有无数人问起他们的初遇,托兰一遍遍重复“他像一团薪火”。他没有提薪火也是会熄灭的,而贸然伸手只会落得烫伤的痂皮。玛恩纳站在雨里,一块挺拔矗立的可燃冰,多年后猎人舔舐酒杯里的冰球来冲淡这份记忆。
“这片大地上总是有那种人,你终其一生可能才遇见一个,但一个就足够了。他们打乱你定好的计划,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把前进的道路岔开了……就好像他无所不能,有那样的力量引你走向另一条路,你只能傻兮兮地跟着走……起初你会感激自己遇见了他,然后从某一刻起开始痛恨这一切,咒骂他直到嗓子冒烟,为你曾经盲信的自己也得以无所不能的那种幻想——开玩笑啦,一个走投无路的萨卡兹当然可以做任何事:他可以痛哭流涕,可以买醉,也可以在身上绑满炸弹冲进敌营里去自杀。”
“再来一杯吧,”有人冲着酒保说,“我请他。原来是失恋了,他被狠心的前任迷得神魂颠倒呢,这个可怜人。”
托兰在哄笑声中把玻璃杯举高再砸下。
如果一个醉汉在大庭广众之下泪流满面,他是会被善意地谅解的。
他有时也会畅想玛恩纳哭起来的样子。
那是他们已经同行一段时日后发生的事了,托兰终于看清身边人比起贵族少爷更像个离家出走的怪胎,他有过很下流的揣测:家族纷争,利益交换下的联姻,逃跑的omega,那些会出现在三流骑士小说里的玩意儿。结果是对练时玛恩纳提着剑柄把他敲成猪头。
我是为了取得自己的荣光才踏上旅途的,库兰塔大声宣告。而萨卡兹只想笑:我用三个月的佣金担保,玛恩纳,方圆百里再没有比你更瞩目的事物了。
我不是在说肉眼可见的光!
好的,好的,随你吧。而我只想填饱肚子。
他们在死人的战壕中交换名字,在一些断掉的骨头和绽开的皮肉后交换誓言,却很久以后才想起来交换自己的气味。玛恩纳矜持地嗅闻他的侧颈,接着被呛到似的打起喷嚏,小贵族脸上的冷静碎开了,他流很多眼泪,眼球湿润地转动,从痉挛的气管里挤出不太礼貌的声音。
托兰很郁闷:“有那么糟糕?”他着实被打击到了,“要不要太夸张,我都没有对着你流口水。”
小说里总爱写alpha对着omega淌哈喇子。
“不是那样,”玛恩纳擤鼻子,“你闻着像某种刺激的香料。好神奇。”
于是托兰又高兴起来,作为回报,萨卡兹也该分享对味道的体会。但他真的说不清那种感受。他该用什么样的词汇描述?说你让我想起清新的晨风,想起我第一次鼓起勇气踏过湍急的河流,却发现水只浸湿小腿,而对岸的世界广阔?还是几天前我们折断的战旗,流苏划过你剑身反光的锋芒?
所以他这样开口:“你闻起来像卡西米尔。”
游侠不客气地扇他的后脑。
人的记忆是有关联性的,要想起玛恩纳的味道,就会想起他的剑,他武装完备的巢。一个omega向你显露巢穴理应是意义非凡的,托兰却对这份殊荣有些狐疑,事实上他坚信玛恩纳不介意对任何一个战友敞开大门,他只是不那么做。而这种行为带来顺理成章的误解:大家伙都心照不宣地认为他们之间有点什么,反复无常的战斗和修整之间就是需要这种无伤大雅的调侃——而他确实是最亲近玛恩纳的人,不是吗?如果有人想打听金发的库兰塔,他们都知道要找背着双剑的赏金猎人。
这种习惯一直维持到玛恩纳消失以后。
所有人都吓坏了:这么一个人,强大而耀眼,不管你爱他还是恨他,你的目光总是无意识地往他的方向偏移。托兰在多愁善感时会把萨卡兹比作飞蛾,它们可以在黑影里活下去,但永远奋不顾身地趋光。当一个种族身上承载了如此之多的悲剧和苦难,不会有人来指责他们渴望一点温度,一座灯塔。而没有一座灯塔该是无缘无故就倒塌的。当那么多人焦急地、无措地来询问玛恩纳的去向,托兰觉得自己变成了驻守在荒废塔岛上的士兵,在黢黑的海面上那么多停泊的船只用雾灯打出晦涩的暗号,寂静地等待着。他们问:玛恩纳呢?他去哪儿了?他不是睡着了吧?
托兰只能不厌其烦地回复:“我也没有见过他。”
4
玛恩纳•临光并不是不可打败的。
现在他几乎崩溃了。西里尔下葬后,他将父亲的遗物封进库房,玛嘉烈的卧室保持着她离开时的一片狼藉,他原本应该打扫的,或是干脆把零碎的琐物打包扔出门外。但那也是玛利娅的房间,她藏起姐姐用过的剑,耀骑士授勋时接过的绶带。玛恩纳在清晨被她的啜泣吵醒,太阳无精打采地攀爬无形的阶梯,他在门廊边捡到折断的箭矢的尾羽。
舅舅。侄女拉他的衣袖:有鸟把大厅的玻璃撞碎了。我的脚好疼。
玛恩纳在初升的阳光下不寒而栗。
这不是他熟悉的战场。临光家的次子读过许多名著,笔者们总是用冷酷的笔触描绘那些辉煌的落幕。他们反复提到一个词——“时代的洪流”,好像这就是一切的答案。你必须相信有那么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在脚下流淌,它不是由几个人、几个国家或种族操纵的,而是千千万万个生命体在不同的地点以顺理成章的思想做出的相似的选择。这不是用刀剑、用个人的胜利和流血就能扭转的局面,就像人不会想要去对抗天灾,对抗风和雨。这股巨大的力量在大地上如战车般呼啸,它是带着戾气的,新时代的诞生就是需要旧事物的血肉浇筑,像拔地而起的工厂取缔手工业,商业带来的资本蒸蒸日上,移动城市的轰鸣碾碎前进路线上的一切阻碍。
他感到恐惧:骑士的后裔也是要被碾碎的一员吗?
玛恩纳在连夜的失眠后梦到托兰。有时是无意义的打闹,有时背景里炮火连天。一次他回到对方受了重伤的时候,萨卡兹的角被近距离溅射的弹片折断,剩下的短茬难看得要命,他拜托游侠帮忙切下残留的断端。
玛恩纳不理解:为什么?有总是比没有要好。
你不明白。萨卡兹说:如果我想活下去,活得更好,它们迟早是要被舍弃的东西。
他对这种妥协嗤之以鼻,从来没有生存的代价理应建立在这样的牺牲之上,而这甚至不是因为他们做错了什么。难道有什么错误是能被平摊到一个种族的每个人身上的吗?
托兰在疼痛中扯到他的尾巴。你不需要懂,我的小天马。他断断续续地说,那种嗓音让他的心口发紧:能主动选择舍弃,这已经是莫大的仁慈。我希望你永远别落到这样的境地。
他贴着对方的头皮斩下,削断的发丝和黑色宝石一同落入掌心。
梦醒后他猛地收回触碰颅顶的手指。
玛恩纳浑身冰凉,他哆嗦了一下:库兰塔的耳侧没有可供锯下的角,而他即将落到比那更万劫不复的境地中去了。
5
托兰踩上脚底厚重的落叶。
玛恩纳的颓败没有任何征兆——他消失的前段日子还活蹦乱跳的,风风火火地冲进无人的树林,动用所有的人脉寻找失踪了的兄弟和长嫂,结果一无所获。时隔几年的骑士竞技开始造势后,周围城镇的贸易和人口都向比赛中心流动,托兰接到一笔护送同族的单子,他和玛恩纳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回来后却发现对方音讯全无。
他以为那人仍在搜寻亲人的痕迹,玛恩纳向来倔强,不懂放弃。托兰查看沿路的每一个驿站,隐蔽的安全屋,期盼找到对方留下的记号。耀骑士被驱除出卡西米尔前,他所知道的全部就只是玛恩纳销声匿迹了一年之久,直到因一次救援任务进入大骑士领。
他发现玛恩纳一直在那。从来没有踏出城市的边界。
6
托兰正在深入树林。他顺着店主所指的方向前进,五十步,有零星散布的脚印。一百步,荆棘丛挂着砍开的缺口,藤蔓的切面向内延伸,他捡到被震落的松果,树干上简洁地刻着几道笔直的横杠。
一百五十步,他看到光。
那是一盏小巧的提灯,冰冷的内芯表明它不是靠燃料而是法术来维持光芒的。此刻它静静地照亮一棵比托兰十倍年龄还要大的老树,以及一顶帐篷。帘门翻卷而起,背包、毛毯、水和食物以他曾经再熟悉不过的方式摆放,金发的omega怀抱他的佩剑,放松而优雅地坐在巢穴的中央。
“你不过来吗?”他听见玛恩纳问。
托兰感到恍惚。他呆呆地瞪着两人间的空气,像要用视线烧穿了了十五年间风干的爱与恨。他觉得自己仿佛沙漠中跋涉已久的旅人,不敢相信面前出现的绿洲:这是真实的吗?你不会在骗我吧。
“我没有原谅你,”他脱口而出,“我不会收回那些话,是你先背叛——抛弃我们的。”
库兰塔并不回答。他举起手中的剑鞘。
托兰注意到剑柄上的银链,他感到惊讶,为男人竟然愿意在武器上添加不实用的装饰品。他听见硬物和外鞘碰撞的声响,很清脆,有光一闪而过。他的目光沿着链条垂落。
一块黑色的宝石。切面蹩脚,划痕多如蛛网。
他认出那是萨卡兹人的角。乌萨斯边境流行过这种令人作呕的工艺品,用它在永冻的湖面切割冰层,或让无知的孩童拥有打不坏的玻璃珠。他们因追上门的异族人哄堂大笑,不相信对方能在一筐稀碎的残片里找到自己父母的遗体,正如同他们不相信邪恶的矿石总有一日会扎根于这个国家的命脉之上。
此时,萨卡兹的心脏博动,他认出这是托兰•卡什的角。
托兰闭上眼,想起那次分别后他第一次回到大骑士领,他黑色的装束在琳琅满目的街道上无所遁形,双眼被不停闪烁的广告牌刺痛。他在玛恩纳回家的路上逮到他,他没有先开口,沉默得像街灯的投影,其实想说的话都噎到喉咙口。而玛恩纳确然像路过一顶街灯一样路过了他,他们的影子短暂地重叠了片刻,萨卡兹试图延长这一秒的亲密,他请求和对方谈谈。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玛恩纳说,他纠起的眉心挤出一道显眼的沟壑,男人的声音疲惫,表现出对既定计划之外的不耐情绪,像下班路上硬被发传单的人拦下,“中心城区已经进入戒严状态,你在每个区域有过太多的犯罪记录,因此会被重点标记。商业联合会组织了一场大清扫,我从办公室的窗口外眺,看见他们从空旷的废楼里拖走反抗的流民。”
托兰茫然张嘴,他捕捉到对方眼底的厌烦,是针对事的?还是人?即使是夜色降临,玛恩纳的领带仍一丝不苟,他勒得太紧了,托兰想,城市热岛效应理应使人们索取更多的空气。他闻不到日思夜想的味道。又说回来,玛恩纳什么时候在乎过他一塌糊涂的履历了?他的余光看见飞蛾把灯罩糊出一层蠕动的壳,想起他们曾经举起火把,在雪粒扑打脸颊的寒风中向远处的喧嚣进发。
最终托兰向对方解释自己的困境。
他本来想说的不是这个,但在昏黄的灯下,他攥紧拳头,转而提起蔓延的疾病,飓风摧毁房屋,两人都认识的那些旧友如何挣扎求生。所有人都感到气馁,他们手上的剑茧却隐隐发痒,所有人都在等一声集结的号令,不甘就此沉寂。
——他们有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希望。
玛恩纳静静地听着,他很平静,这不是装出来的表象,他的耳朵始终维持着向前倾听的姿态。
他在对方语毕后开口:“我知道了。”
托兰后悔自己没挥出那一拳。
“玛恩纳,”他注意到自己的语气里有乞求的意味,“你记得从前教我冲锋技的时候吗?在我们打倒莱塔尼亚人之后?”
“……我记不清了。”
“那是一片开满风信子的山坡,你说你要教会我真正的骑士起誓时的礼仪,以怎样的方式下跪、低头,说:我,托兰•卡什,发誓将我的后背托付给我的战友,愿他也用同样的热忱捧起我的生命……你还记得当时你说了什么吗?”
库兰塔眼角的细纹抽动,他的瞳孔缩紧,薄薄的虹膜是一片暗淡的黄。
他说:“我对此无能为力。”
于是他们和平地分别。托兰混在逃难的感染者里离开大骑士领,因此被一支雇佣兵袭击,一只淬了毒的箭头擦过他的腺体。
当晚alpha发起高烧。
烧到后半夜时他在联络点的床铺上辗转,不停地咒骂玛恩纳•临光,发誓和他老死不相往来。埃拉菲亚的医师在伤口敷上草药,那一块皮肤逐渐失去知觉,他模糊地想起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术,针筒抽满劣质麻药,从侧面进针注推,痛感就被粗暴地减少。据说割掉腺体的人会遭受永久性的嗅觉障碍,甚至比不上一般的beta。
托兰觉得自己快死了。他头脑昏聩,五感错乱,灰尘大口大口地吸进肺里,胸廓起伏的压力让他想要发笑。嘴里咬破的舌尖是甜的,而生理性泪水的蓄积很痒,他的脖子不痛了,取而代之的是听起来浑浊不堪的水声。油灯的光是辣椒味,他可以摸到医生焦急的呼喊。
他真的病得很重,因为托兰甚至梦见了玛恩纳。omega闻上去是灼热的,他不明白这个令人心碎的男人干嘛自说自话地来到这里,欣赏他的丑态。他预备要被新鲜的痛苦打倒,兀自防备着,想象中的打击却迟迟不来。只有一片金光。直到很久以后,托兰都清晰地记得:他心碎的感觉是金色的。
萨卡兹的胳膊胡乱挥动,摸到床头柜上的原子笔。
他摁下按钮,用力把笔尖捅向后颈,醒来后发觉这个世界从未如此清静。
7
玛恩纳。在月光下,赏金猎人死死地拥抱他,冰凉的嘴唇贴着他的颈侧,萨卡兹闻到林间的风,溪流泛起的水汽,金属摩擦的锈味。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关系。他告诉自己:他闻上去就像从前。
他深吸一口气。
“我曾有过那样的念头,”托兰说,他的胳膊箍得很紧,仿佛只是对过去的坦白也需要这么多的勇气,“那样……不切实际的臆想。你还记得吗?我第一次来大骑士领找你,我们吵了一架——好吧,其实没吵起来,我后来偷偷跑到临光宅邸附近,看到你把一个花瓶包裹好,拿去变卖。我当时有一股冲动。我想:如果我以我自己来恳求你离开,你会跟我走吗?”
“我不会同意。”
玛恩纳毫不犹豫地回答。
“对吧,”他说,“我就知道。”
“但我不是没有过……遗憾。”库兰塔停顿一下,犹豫地说,“大停电之前,我遇见一位女士,她向我询问那个提剑游侠的去向。我无法立即回应她的期盼,因他有数不清的顾虑,早已忘了孑然一身的自由。”
“但现在的我改变了想法:我必须敢于承认,那个游侠,他是愿意回来的。”
托兰僵在原地,他感到玛恩纳有力的双手环绕上自己的背部,拉近他,温暖他,金色的身躯成为这黑夜唯一的热源。在这么多年以后他们仍可以相拥,这是多么幸运而痛苦的事啊。托兰咬破了口腔,成功尝到腥涩的血味,他喘着气,略略侧过脸去,让失而复得的脑袋倚靠着他的肩膀。他有些激动和雀跃,像是小时候刚学会挥剑、帮忙砍下栅栏上的刺,取得一些微不足道的胜利。而理想遥远,人生也长。
夜风拍打他们的前额。“你要睡了吗?”萨卡兹问。
“我还醒着,”怀里的人说,他感到蓬松的触感拍打小腿,捉住温顺的鬃毛像捉住梦的尾巴,“我醒来了,托兰。”
托兰•卡什抬起头,森林中浓重的雾气和遮蔽月光的云层是如出一辙阴沉的黑,人造霓虹的光芒远在千里之外,而村落的烛火甚至无法穿透枯瘦的枝桠。库兰塔点燃的灯影在帐篷外危险地颤动。托兰想起海,他也是目睹过大地坍缩后地心漫延出的巨型湖泊——对背井离乡的萨卡兹而言,这颗海蓝宝就是近似于海的唯一想象了。而它在发光。那么多的蜉蝣生物汇成一片流动的光源,不断死去,又不断聚集,成为夜幕下惊人的奇观。总是要有光的,无论在哪。他回顾更年轻也疯狂的岁月,那些沙暴和冰雨,呼啸天际的龙卷追着游侠的脚步席卷山峦,而那人冲锋直下。像真正的骑士那样。冲呀!年轻的alpha笑着喊。他的嗓子干哑,被沙尘刮伤的巩膜坚持撑开眼角,紧盯那道撕裂地脉的光箭:冲吧,我们的天马。我们的临光。跑起来呀,玛恩纳。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