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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日旧呓

作者 : 银白GinShiroi

类型 常规

分级 大众 常规

标签 纯文学

文集 落书ki

107 0 2020-5-19 17:18
*
这一切都过去了多少年了...
我站在窗前,外面下着大雨,无边无际的昏暗雨雾吞噬了一切,我听着大雨敲打着窗户的声音,静默地望向远方。一切在雨中都模糊得不成样子,只看得清雨丝逐渐拉长又幻灭。
如今的我早已垂垂老矣,终于要缓慢且沮丧的结束我的一生。
我走到桌前,看见了那支挺拔而精致的羽毛笔。
将笔尖对准光线,能看得见笔锋析出微光的模样,好像全世界的光都汇集于此,不再炽烈,跳动的光团浮漾出温柔的模样。
是时候了吧,我要用这支漂亮的羽毛笔记录些什么,记录些什么...
那些死去的人,那些过往的断线,不被任何人悲悯的境遇,以及我惨淡的一生。
嗯,是时候了。
我拿起了笔,开始写了些什么。
*
我的母亲去世了,死得很安详,一切都按照她预料的轨迹缓缓进行。她在睡梦中溘然长逝,不曾遭遇过一丁点痛苦,眼睛闭合,就此撒手人寰。
邻居们都为母亲的死感到庆幸,他们称呼这种死为喜丧,意为不经历任何痛苦,自然老死,顺应自然规律,驾鹤西游。
他们说母亲是一个幸福的人,我想他们错了,错得一塌糊涂。
他们根本不了解母亲坎坷的一生,以及她那糟糕的婚姻。只是瞥见了母亲安详的死,就简单粗暴地将幸福的“帽子”扣在母亲头上。拿任何词来形容母亲都不为过,唯有幸福是对母亲莫大的讽刺。
母亲的葬礼很简单,稀稀寥寥的十数人,全都是母亲的好友。
她生前交代过,绝不能把葬礼办得隆重,能简则简,绝不要任何装饰。我按照她的吩咐做了,母亲的葬礼只有几捧白菊,一张遗像和一块尺寸正好的墓碑。墓地也特意挑在一处安静的森林里,四周很静谧,风一吹能听得见树叶沙沙的声音,偶尔也会传来知更鸟的啼鸣。
想来母亲在天之灵一定会安心。我永远忘不了她在这件事上绝不退让的神情。你无法想象那么温柔贤淑的母亲竟然在葬礼这件事上要求得如此苛刻。她逼我发誓,她说,我不对着她发誓按照她的意愿去做她将无法安心地离去,那个时候母亲脸上决绝的表情如同身临绝境之人即将奔赴死亡一样——我不得不这么做,当我如她所愿发完誓之后,她一扫脸上逼仄的神情,松懈下去,一下子像老了十岁一样。
我很理解她这样做的理由,我也战战兢兢地完成了任务,一切都顺从母亲的意愿。
只是,母亲生前还嘱咐了我一件事,不过这件事的要求没有那么严厉。她缓缓提出来的这件事更像是一个奢望,她不强求,她知道这个任务有多艰巨,她只是希望如此。
她说,如果能在她的葬礼上请来父亲那边的人就好了,他们要是实在不愿意来的话也无所谓,只是希望能多一位也好,这样她的心灵也能得到哪怕一丝的宽慰。
可惜,这件事我没能如母亲所愿。当我一个一个拨打的电话的时候,谈起这件事没有一个不拒绝的,有人拒绝的很干脆,有的人沉默,有的人婉拒,有人听见这件事直接挂掉电话。
我很清楚这是为什么,想必母亲也心知肚明。
一切都源于那个暴雨滂沱的夜晚。
在哀求而不能的情况下,我也向残酷的现实低下了头,奈何这只是母亲漫长人生的一处缩影,一处被残酷和悲哀裹挟的缩影,而这份阴霾也依旧笼廓在母亲死去之后。
可母亲又能怨谁呢,谁也不能,甚至埋怨她自己也不行,因为一切的一切到头来谁都是无辜的,谁也不曾犯过原则性的错误。
来访者都身着玄衣,手捧白菊,一个一个轮流向母亲致以哀悼,甚至有人写了悼词。这些人大多都是后来母亲在纽约结识的朋友。她们的脸挂满悲戚和不舍,她们有的是母亲的至交好友,有的是母亲的生意伙伴,有她以前曾经照顾过的后辈,有她曾经奋力救下的孩子。
她们哭得稀里哗啦的,那悲恸的表情仿佛死去的人是她们的至亲一样。
我看着她们入了神,恍惚间她们悲伤到令我误以为我才是局外人,这不免有些喧宾夺主般的可笑。
几乎每个人都说母亲是一位品行高尚的人,来访者轮流与我谈起母亲,谈起她们的人生里有母亲参与的片段。当我听她们谈起这些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并不了解母亲,她做的事远比我想象得多。
在我听来的那些片段中,母亲大抵做了这些事:
她曾一手建立过一个专门救济孤儿的基金会,亲手为每一个收到基金会救济的孩子写信。母亲在我家那边是赫赫有名的企业家,提供了不少适宜女性的工作岗位,为当地的妇女走上经济独立的道路做出了很多的努力。她也曾为当地妇联发声,代表女性致力于追求与男人平等的工作待遇。彼时反响很不错,母亲的照片甚至登上了各大报纸的版面,为此一段时间内全国都知道有一位高雅的女士积极地为女性同胞维权,甚至她还曾经担任过一段时间全国妇联的顾问,母亲渊博的知识和卓绝先进的目光折服了很多人。
还有很多我在此不一一列举,这些她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总之,她们口中的母亲让我觉得这和我记忆中的母亲有很多相似但又有很多不同,她的身影在我的脑海里重合又分离,像是对不准焦距的相机一样。
我轻轻抚摸着放在我桌子上的照片,上面是母亲。
这张照片拍摄于母亲六十岁的生日之时。年已花甲的母亲早已不复韶华,发际间银丝若隐若现,不过那双湛蓝的双眸依旧出落得深邃。听母亲说,这对蓝眸遗传自她的家族,母亲的母亲,也就是外祖母,也有一对这样蓝得迷人的眸子。多年来的操劳和磨砺使得母亲折服于岁月,眼角皱纹密布,手背也起了褶子,但那对蓝眸依旧,她唯一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发生变化的部位大概只有那对眼睛了吧。
可以说,任何一个对母亲有偏见的人都无法否认母亲年轻时的容貌,哪怕是父亲亲戚那边极力诋毁母亲的娼妇们也从来没有就容貌这一点进行攻击。
尤其是那对宛如蓝宝石一样的眼睛。
我抚拭着照片上的母亲,以这种方式缅怀着这个我崇拜了一生的女人。
*
那是很久之前了,很久远很久远,久到足以使我忘记一些不寻常但又不够格称之为刻骨铭心的事情。
都说人的大脑不靠谱,如同不曾打磨的磁盘,稍加疏忽就会丢掉很多美丽的织物。
但唯独那件事我丢不掉,我绝对不会忘记那个夜晚,绝对不会。
哪怕过去了数十年,我也绝对不会忘记那个炮弹接连爆炸,无数弹片四射,鲜血殷红的夜晚。哪怕在睡梦当中,那个夜晚的每一处细节都会完完整整的复刻在我的梦境当中,我无法忘记一切。
在那个夜晚之中,我失去了所有。
嗯,是的,所有的所有。
殷实到一辈子不用为食宿发愁的家境,可以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倾诉内心的朋友,一个强盛、包容、自由的国家,一处熟悉到闭着眼都不会迷路的归宿。
以及...
那一夜就是一个分水岭,在分水岭之前是被釉质包裹的理想人间,在分水岭之后是如同炼狱般的残酷现实。
那天有一个很晴朗的早晨,尽管战争早已打响,但是我那绅士的父亲却不怎么讲这件事放在心上。他说在文明的欧洲早就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定,那就是两国交战不打无辜平民。
父亲还说德国佬的飞机只会炸工厂和政府,他们不可能轰炸居民区的,他们绝对不会想要承受来自大英的怒火。
我天真的随父亲一起相信了,就像当时的很多人所坚信的一样。
印有丘吉尔头像的报纸大街上四处都是,报纸上的内容几乎都是我们看烦的慷慨之词,但那的确看起来信之凿凿——什么大英马上就要向德国发起反击,警告德国撤回轰炸机乖乖接受由英法组成的联军的制裁,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再温顺的知更鸟也会亮出锋利的爪。只不过那个时候法国已经全境沦陷了,唯一能代表法兰西意志的人也只有在英国国内很活跃的戴高乐将军。
后来战争结束后,他当了总统,一度带领法国公然反抗美国对欧洲的指手画脚,甚至在当时被西欧政界视作救命稻草的“马歇尔计划”也被戴高乐一并摒弃。
可我觉得很滑稽,他穿西装的时候看起来像一根高大的竹竿,远没有军装来的飒爽。丘吉尔圆滚滚的形象也看起来十分可笑,但这个白胖的老头子演讲功夫却了得,煽动国内小青年们非常在行。再加上当时的国王都身居一线,老头子年纪一大把了还在搬扛物资,救济伤员。我还记得当时的王储似乎是一个叫叫维多利亚的小姑娘,但却进修过医学,协助过不少知名的外科大夫做过手术,无数人称其为天使。
诸多因素有机结合的情况下就导致当时国内的民族情绪空前狂热和高涨,几乎在路边走几英里就有扯着大红脖子振臂高呼的热血青年,几个身子虚弱的瘦小男生甚至因为太过激动而晕倒在街边,这就导致当年医院里除却伤员外,还占据着病床的就是此类人。而这在以英美为代表的资本主义国家看来,能有这样高度凝聚力的时候很难得,在这个崇尚自由平等和谐的国家内竟然只能听见一个声音,大概只有战争和遥远的那个红色帝国能做得到。而这一切很好解释,战争是最大的矛盾,每时每刻都在夺去数以万计的生命,在战争面前什么东西都要摆在后位。这种空前激化的矛盾内涵几个国家之内的民族情绪,愈积愈多,愈积愈多。就像是气球一样,气吹得太满会“砰”的一声爆响,于是战争也像这样,‘砰’地一生爆响。
一切都很可笑,但一切看起来又很安全。我们都认为这场战争很快就会结束,希特勒马上就要为他的侵略行为付出代价,伟大的大英帝国会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夺回属于正义的一方的胜利。
父亲是新派贵族的代表,四处投资了不少工厂,为此而来的金钱源源不断,几乎让我们整个家族一辈子衣食无忧。
而他在战争打响前就听到风声,囤积了不少食物和必备品在家中。工厂该关闭的关闭,工人们该遣散的遣散。原本他想要等战争结束后依靠雄厚的家底再度复兴,可就在那天夜晚,空谈的梦想,丰裕的资源,豪华的房子,全部都化为灰烬。
那是一个刮着微风的下午。
我跟父亲说我要去一个很远的郊外和朋友喝下午茶,父亲欣然同意,他大概也不想让我被战争影响太深,他还是想让我开开心心的,就像往常一样做一个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大小姐。
然而就是那天下午快要到傍晚,我优哉游哉地坐在椅子上与朋友们谈起日常的时候,我听见几架飞机迅速地自低空掠过,黑色的机身,坚实的机翼。这些飞机很快,快到只能听见声音轰隆轰隆地响,但眼睛却只能瞥见几个黑影快速掠过。
我心里一紧,慌张地向远方望去。
“那些飞机…?”我嘴里喃喃道。
“艾丽,不用担心,一切都不会有事的。”说话的人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出言安慰。
“对啊不用担心的,你爸爸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这一切不过只是欧洲国家的狗咬狗,战争背后的驱使力不过是资本而已。”
我刚想说些什么反驳,却听见远方好几处炸响。
“轰!”
是炮弹落地的声音,我听见无数回了,我太熟悉这个声音了。
只不过那个声音似乎离我们很远,响度虽不如身临其境,但震撼力却不减分毫,即使在这里我也有些心悸。
“那个方向…”我听见一个怯懦的女生的声音。
“不是的!不可能是!”
又一个女孩坚决果断的声音,如果她尾音不抖的话,那句话听起来会更有气势。
“希望父亲的话是对的。”
我在内心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我有些心烦意乱,只能不断地在内心祈祷。
“愿主护佑我们的荣光...”
做完祈祷后,我有些心不在焉,勺子快速搅动被子内的咖啡再抽出来,看着勺子上面挂着几滴未能及时落下去的褐色汁液很顽强地舔着勺子,但还是经不住重力,滴在了洁白的桌布上,十分刺眼。我无法将视线从污渍上移开,这几个褐色的圆点在我眼里越放越大,一如那深色的炮弹。
战争究竟带给了我们什么?
一旦爆发战争势必会死去很多人,交战双方一定要分出一个胜负。输的一方自不必谈,如法国,全境沦陷,举国上下愁容满面。但胜利的一方也不光彩,有哪几个国家打完仗之后不是透支了几十年来积攒的财富?
而且打赢了眼下的战争,就是真正的一劳永逸吗?
绝对不是,比如数年前的那场战争,哪怕英法作为胜利的一方,在战后颐指气使地对德国呼来喝去。那个时候德国人就像牛马一样被鞭使,全国内的有生力量都被剪除,整个国家不允许由武装力量。可谁曾想到如今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在芬兰沦陷的时候,战争的局势一下子明朗得令人背后生寒——我们远远低估了仇恨的力量,尤其是战争这样声势浩大的灾难带来的仇恨。
你看,就是这样一个两边投入大量财力物力人力的东西到后来却孕育出谁也意想不到的结果,摧枯拉朽地毁灭一切。
但我又知道,战争是一定避免不了的,只要人类这个物种还存续一天,只要人类还保存着天性,那么就一定会存在因嫉妒和利益而产生的摩擦,毕竟我们这个物种是不完美的,是生来就带有劣根的。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一切都笼罩上一层阴翳。像这样的天气总是暗得很快,白昼看似无边无际,漫长冗余,但黑夜转瞬间就能爬满天幕。一如许多事情一样,看似稳操胜券,但事态的转折往往只要一瞬间,如同脱缰的野马一样令人措手不及。
比如,战争。
“我们走吧,天色有些晚了。”我提议道。
“现在不及时走的话一会就要摸夜路回家了。”
同伴们纷纷点头,几位大小姐一扫懒散,开始收拾残局。
别看这些人平时养尊处优的,但我们所受的教育绝对不允许我们成为一个懦弱的人。平时在家虽然十指不沾阳春水,但这不意味着我们一事无成,因为我们的家族并不允许我们成为废物,不允许我们成为有钱的废物,更不要提享乐和闲余,我们有很多东西要学,所付出的一切远比同龄人要多。
其实我刚才说不及时走就会走夜路这句话倒也不至于如此,只不过我心里有东西在悬着,放不下,唯有见到家中安然无恙我才能安心。
归途完全不似来时尽意,都说归途似虹,但此刻显然我没有那个心情,只是急忙着想要回家。
当我们一路骑着小马回到家之后,我望着安然无恙的家舒了一口气,心里的石头终于放下了。
但是还是有哪些地方不对,比如,气氛。
迥然间家中上下弥漫着一种我从未感知过的气氛——压抑。
这种压抑无处不在,存在于很多地方。比如仆人们几乎都看不见了,能看见的几个人也都神色匆匆,手提肩扛着大大小小的包裹。
我心生疑问,抓住一个人来问。
“怎么回事,你们要去哪?”
结果那人却像见到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一样,面色铁青,嘴唇颤颤巍巍的吐出几个字,
“赶紧逃吧,变天了…”
我心里咯噔一声,我感觉有些东西开始如我最不愿意发生的轨迹开始移动。
说完话后,那个人整了整衣角,低着头,步履匆匆地离去了。
怎么会…?难道...
我飞速跑上楼,试图寻找父亲的踪影。
客厅里,没有。
厨房里,没有。
资料室,没有。
书房,没有。
高尔夫球场,没有。
卧室,没有。
最终我在地下室里找到了父亲,地下室里很阴冷,潮湿的那种冷,令人皮骨打颤。
“发生什么了?!”
“艾丽,听我说。”父亲红着眼睛喘着粗气,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眼神很严肃。
“艾丽,德国人疯了,今天下午东南边的约克郡被炸了,没有一个人活着离去…甚至连小孩子也没能幸存…”
父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很憔悴,脸上爬满了泪痕,眼窝深陷。
我呆住了,什么话都听不进去,脑海里只有空荡荡的几个字在盘旋——
死亡、轰炸、死亡、轰炸、死亡、轰炸、死亡、轰炸、死亡、轰炸、死亡、轰炸…
“怎么会…”我失神地喃喃道…
“没时间留给我们发呆了,保不准下一发炮弹就会落在我们头上。下人们我都已经遣散完毕了,你回去收拾一下你的行李,今天晚上我们就走,这里不安全,我们去一个安全的地方。”终究还是父亲发了声,他像打定了什么主意一样,下着某种决心,斩钉截铁地望着我,但眼中满是悲戚。
“我们真的要走吗…”
“艾丽,听话,我们没时间了,为了生存只能如此,战争从来都是残酷的,所有人都会流离失所,连我们也是,这不会因为某一个人而改变,也不会因为这个人有多少钱而改变。我原本以为这场战争离我很远,离你很远,但我还是错估了这次的惨烈程度。”父亲讲到这里的时候咽了咽唾沫,有些哽咽。
“这次,绝对算得上人类的灾难...”
父亲的眼神陡然间变得悲怆,那份悲伤携杂了很多东西,远远不是我现在能够看透的东西,我只觉得迷惑和害怕。
“人类的…灾难…”
是啊,人类的灾难,由人类自己授予自己的。由痛苦和憎恶编织而成的纹样,是磨难的织物,是潘多拉的魔盒,是吞噬人间的大水,所有人类辛辛苦苦建立的成就旦夕间荡然无存,分崩离析。
躲不掉的。
噩梦还是降临了,在某一处恍惚间,我瞥见了死神镰刀边缘处令人心悸的寒光。
就当我想要走出地下室的时候,突然地表一声爆响。
“轰!”
我被猛烈的声浪震得头脑发昏,双脚不听使唤地发抖,如同凛冬的夜晚里赤身立于雪地的冻死之人,双腿不听使唤,在颤抖,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我蹲下来捂着头发抖。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惧怕,在这样巨大的恐惧之下,我选择遵从身体的本能。
“轰!”
又是一发炮弹,直接在我上方炸响,那声音之大就好像一万个人拿着鼓槌在你耳膜处敲打一样。
我害怕的更厉害了,几乎无法移动,仿佛被轰炸的不是地面,而是杵在地面上的我。
“我去去就回,你不要乱走动!”
“嗯...”
我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轰!!!”
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昏了过去。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醒来之后却发现自己在车上,窗外一片黑暗,到处都是炮弹的弹片,一切满目疮痍。
驾车的人不是父亲,亦不是母亲——我从下午起就没看见母亲的身影。
“你是谁,我在哪,你要带我去哪?”
“小姐您醒了?我是家里的司机,你父亲托付我叫我带着您离开,还希望小姐您能配合我。”驾车的男人回头望向我,戴着眼镜。
“什么意思,我母亲呢?我父亲呢?”我挠了挠低沉的头,疼得更厉害了。
“主人没跟您说吗?夫人今天下午在约克郡....”
“天啊...”
我一瞬间明白了父亲当时的神情,那种想倾诉些什么但却只能憋在心里的感觉我在此刻明白了个通透。
抑制不住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抱着头伏在后排座椅上。
“母亲!”
我嚎啕大哭,眼泪如同滂沱大雨,止不住地流淌。
“家里就剩这一台车了,主人他受了点伤,还在宅子里。他告诉我让您先走,过后他会去美国找你。”
“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我父亲怎样了?!”
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简直要疯了,几乎是低吼着将这句话说出来。我疯狂地捶打车门,那是我仅存的至亲。
“回去!你快带我回去!我要回去见我父亲!”
“对不起小姐,恕我无法配合。”
“你!”
我刚想说些什么,突然,几架飞机自上方掠过,丢下了炸弹。
这一刻就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冻住了一样,一切都进展得极其缓慢,但我却能瞥见所有细节和始末。
我望见炸弹在我家落下,一瞬间将所有化成火海。
那一瞬间,天地为之荒芜。
*
米歇尔,如果再次相遇,我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你。
你知道吗,你只短暂地出现在我人生的一瞬,却足以让我怀缅了一生。
我永远忘不了你,米歇尔,为此我辜负了全世界。
米歇尔...
如果能再次相遇,那该有多好,我想我做梦都能笑醒。
如果你还能出现的话,我愿意拿我现有的一切来换。
我爱你三千次,哪怕在我安息之后,这份心情绝不会因为肉体的覆灭而倾毁。
但我知道,我们再次相遇的时候很快了,我马上就能来见你了...
米歇尔,我一生的挚爱。
*
我开始收拾母亲的遗物,我又来到了那间屋子。
当母亲料理好父亲的后事之后就选择了独居,她在父亲死后无数次地拒绝我同她一起住的愿望。我问这是为何,她说她会开车,也还有钱,身体十分硬朗,不需要被照顾。最重要的是,她想自己静静。
母亲的生命观很通透,她不由分说地认为她的生命已经逐步地进入尾声,余下的日子里只有数着回忆慢慢等死神向她一步一步走去,她说她行将就木的状态不必影响到我。她认为我还有大好的人生没有经历,不必与她浪费时间,消磨时光,也不曾让我来探访她。
退休后,她把所有的产业交给我打理,只拿了一部分闲钱用以生活。
只有偶尔的星期日母亲会来我这里陪我度夜,第二天早给我做好早饭后又匆匆离去。
她经常给我写信,我们虽然同居一城,但相距实在太过遥远,几乎是一座城城市的对角线,但母亲又不喜欢打电话,她不适应。母亲觉得拿着冰凉的仪器,遥远地向彼方诉说心意这种事她做不到,所以母亲养成了写信的习惯。母亲的文笔很好,在信里常常对我说起过去的事情,说起这些的时候母亲的遣词造句往往都是我看不太通透的方式。比如她会把一条时间线上的事情撕扯开来,以碎片化的形式娓娓道来,或者是故意地提起一些事情但却不说全,说的部分也不明朗,剩余的部分又基本要靠我猜测和推度才能略略明白。不过语气很亲切,是那种年老的长者特有的冷静而又温馨的语气,字里行间有时间的铁锈味。
往往在这些时候我才能感受到我与母亲隐形而又紧密的感情,我意识到我们是母女,我们之间哪怕不在一起生活,但我们的心灵是相通的,母亲她需要我,同理地,我也需要母亲。
此外,母亲像一个神色匆匆的路人一样路过我的生活,而我只能远远地旁观一切,她从不让我染指她的生活。
不过她在临终前给了我一个小纸条,上面是这里的住址。那是一处木屋,位于森林内侧的一座小木屋,母亲托关系私自建造的。当初她花了不少钱弄了这么一间房子在郊外,费力地操办了一切,她还专门请了一支施工队来铺垫一些基础设施,虽然没什么用就是了。她也很清楚在她死后这间房子就会被政府收回。她之所以做这样一件乱花钱的“无用功”无非为了给自己找一处可以安静地度过晚年的地方。
我开了很久的车,我一路跌跌撞撞、七扭八歪,迷路了很久才找到这里,这里的设施简直可以说是简陋。
自来水几乎没有,想要取水的话要每天晨起到很远的湖边拿桶接,回来还要烧开才能用。附近也没有市场和超市,想要买一些日用品只能趁着周日开车到市里去买。蔬菜靠自己种,种子要自己培育。森林内清晨雾气还重,多雨,潮湿,想必老人家住在这里膝盖和腰会痛。好在午后阳光还算和煦,空气也很好,而且附近也很符合母亲的要求,很安静,安静得有些令人后背生寒。
这附近没什么野兽,只有几只松鼠会出没。母亲也会在门口和阳台附近放一些松果,久而久之母亲窗前总有几只松鼠出入,它们经常进到屋子里来,就像母亲的常客一样。
母亲还养了一只猫,叫米莎,是一只毛色漂亮,脾气慵懒随和的暹罗猫,陪了母亲有些日子。她很喜欢米莎,到了晚年的母亲很少吃肉,只吃营养摄入所必要的量,经常也就是几片水煮鸡胸,就连这几片鸡胸也是我在信里“强硬”地要求——不,几乎是央求的地步,这她才肯吃一点。剩下的总拿来给米莎开荤,为此我总抱怨母亲,而她也只是微微一笑。米莎陪母亲度过了很多岁月,为此我很感激它,在母亲离去之后我顺应母亲的交代承担起照顾它的责任。米莎见到我也不怯生,依旧慵懒地舔舔爪子,摇摇尾巴,仿佛我和它就像母亲和它一样熟稔。我抱着米莎,坐在扶手椅上,米莎也不反抗,想必米莎平时也总被母亲如此温暖地抱着。
在信里我了解到,住在这里的母亲平时写写字,看看书,唯一一件得以消遣的物件是用了很久的收音机,母亲会在睡不着觉的夜晚里打开收音机听一些和缓的音乐。此外并无其他可供娱乐消遣的物品。
屋内的设施也很简单,一间在阁楼上的书房、一间卧室、一间带有餐桌的厨房以及一个卫生间。家具也只有一把扶手椅,一个可以平躺的沙发,一张素白床单的单人床。角落里有几处为猫咪置办的架子和它的水盆食盆。旁边是一个五斗柜,里面都是母亲的衣物。连一个衣柜也没有,全部家具就这些,简单到可以称之为简陋。
只不过楼上的书房倒是有一个很大的落地窗,这让我感觉到有一丝违和,想来是母亲特意安置的,这也或许是母亲唯一的一件可以说得上“奢侈”的物件,每天坐在椅子上放空自我,这也是母亲“清单”外的消遣。
母亲总会凭眺远望吗?
有这么大一扇窗户的人想必总会自己一个人失神的望着远方吧?
每天早上被东升的太阳唤醒后,睁着朦胧的睡眼望着熹微的日光出神,每天晚上又看着皎洁的月亮爬起,清白的银辉透过落地窗折射到地板上面,夏天的夜里会有几只萤火虫在此处盘旋。
我观察到阁楼的地板有一块没有褪色,同周遭的地板颜色对比起来显得刺眼,从形状上来看大概是像被褥之类的东西长久压上去而形成的。应该是母亲经常的铺被褥在地板上,她的腰并不好,应该不适应软床垫,她曾在信里提到过,只有在冬天寒冷的时候才会抱着米莎睡在床上。
难道母亲不孤独吗?住在这么一间僻静的屋子里只有一只猫陪伴,能够消遣的事情也只有看书和听收音机。能做的事情也不多,偶尔种种菜,在田地里忙活,其余时间就只能发呆和回忆,回忆平生所发生的一切,将一切都记在脑子里不肯忘去,哪怕不起眼的细枝末节。
可是母亲上了年纪,一辈子的事情都能记住吗?我很好奇。
落地窗旁有一个稍大的书架,上面整整齐齐、高低有序的摆满了书,各式各类的书都有,只不过很多都是偏回忆性的小说,书之外的东西也就是一些书信,大部分是和我的,也有和她生前的朋友的。书柜旁有一个小火炉,应该是冬天的时候用来和猫一起取暖。
我突然想在这里住上一夜,甚至几夜,甚至久居也不是不可以。
因为这里有一种特殊的魔力,总感觉在这里有很多的东西值得挖掘,关于母亲的一切,它们都在隐秘地朝我招手,向我示意。与其说是致意,倒不如说——勾引着我。
我打了个电话简单交代了工作上的事情就打算正式入住这里了。我开车去超市简单地购置了一些生活必备品,然后给米莎买了一些猫粮和鸡胸肉,我还特意挑了几盆造型独特的盆栽,打算摆在桌子上,那间屋子里平淡到有些乏味,再加上母亲离去后屋子内失去打点,不免少了些生气。
我记得母亲在信里曾经提到过门外有一处花园,那是母亲专门开垦出来的土地,只为用来种花,母亲曾提到过在花季来临的时候花园里很美,虽不至于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的地步,但也十分绮丽。
我不免想到一句老话——“今世种花,来世漂亮。”
想到这里,我又去买了一些花种。
我想效仿母亲,种花来调节生活,可当我开始接触园艺的时候,我发现这一切远比我想象中难。
要记住每种花还如何照顾,哪些花怕虫,哪些花喜凉,哪些花喜水,哪些花需要人工嫁接,到了花季哪种花容易提前凋谢,该如何延长花期等等,这一切简直叫我目眩。
我又转念一想,我想到母亲也是这样度过的,不免心生钦佩,能够耐心地去做自己很少涉猎的事情并且做好真的是很难得的一件事。而且在我的回忆里母亲谈起这些时都是心旷神怡的。
她说,“当你沉湎其中的时候,你会很享受,享受时间变慢的感觉,享受额头渐渐露出密集的细汗的时刻。”
可能她一直都是如此吧,她就是这样的人,像种花一样努力地让自己的人生鲜活起来,哪怕来时的路一片荒芜,但只要经过,身后必定是万顷芳华。
夜逐渐深了,此时我忙完了一切的家务。我把屋内上下每一处不曾被注意的罅隙细细地打扫了一遍,但其实没有多累,因为母亲生前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我需要做的只是拿着抹布拭去浮灰而已。
整个过程没有很长时间,但是由于开始的时间在傍晚,所以当一切结束的时候月亮已经高悬穹宇。
我和米莎一人一猫静静地坐在阁楼上,我看着皎洁的月轮倾泻下来的月光失了神。城郊的空气很好,晚上天空没有雾霾,可以看得见星星,当我抬头看着密密麻麻的星子一颗一颗地装饰天空的那一刹那有些恍惚——我到底有多长时间没见到星星了?在城里的日子很少有时间能够像这样悠闲地望着夜空,更别提在这样的情况下透过厚重的雾霾看见星星了。
我突然想起母亲也提到过星星,她说她很喜欢这里的天空,尤其在晚上的时候仰头观摩星河。我想起母亲以前说过一句话,“在纯粹的自然面前,人类首先会倍感自我的渺小。”
那个时候我深不以为然,但更恰当地说是没能理解母亲所说的话。
现在我理解了,在这样的星河之下,我可以笃定地说,人是无法造出能媲美这样美丽的存在的景观,无论日后科技发展如何。
茫茫星宇间,人类和其他物种不过只是地球的一个过客而已,微不足道。
夜晚逐渐冷了起来,我离开落地窗,点上一盏烛灯。
哦对,母亲几乎是不用电的,在夜晚里的照明是靠月亮的银辉,以及手里这样一盏温暖的烛灯。烛灯很温暖,哪怕是在如今电灯已经普及的年代,烛灯依旧拥有着电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温馨感。我还记得小的时候母亲总与我呆呆地看着烛灯,那样的时候我们都难以入眠,于是我们约定一起点燃一盏烛灯,等到烛灯熄灭的时候谁也不许说话,乖乖睡觉。那个时候我总是偷偷地瞄母亲的侧脸,而母亲也总是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思索着些什么,我并不理解,于是只是偷偷看母亲的脸。我很喜欢母亲的那对蓝眸,深邃、幽静、迷人。这对蓝眼是她昔日家族的象征,这样出落得动人的眸子母亲全盘继承了下来,如同蓝宝石一样在烛光中熠熠生辉。即使在后来的日子里,由于岁月这种不可抗力的侵蚀,母亲的眼角爬上了些许皱纹,但依旧有无数人为这双愈发恬静深邃的眸子称道。母亲也很喜欢凝视我的眼睛,她说一看到这样的眼睛就能想起以前的事情,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那些衣襟带花、岁月风平的日子。可惜我并没有完整地继承这双举世无双的蓝眼,母亲说我的眼睛里蓝中还夹杂了些许来自父亲的绿色,即便她语气很平淡,没有流露出什么,但我还是能读得出母亲话里话外的不甘和惋惜,我也曾为此而沮丧过,恨自己没能孕育出那样纯粹的蓝。
米莎看见烛灯很害怕,它畏缩到我的脚边不敢靠近烛灯。我原本还担心米莎会淘气地打翻烛灯,不过看这架势似乎是以前被母亲严厉地训斥过,这就省了很多事,一旦米莎打破烛灯,这间木制的房子很容易失火。
谈起火。
母亲一向都很讨厌火,尤其接受不了有关火灾的新闻,可能与她少时的经历有关。
我坐在扶手椅上,随意地拿出基本母亲曾经阅览过的书。我发现这些书保存得都很好,但是书内记录了很多——有一些她拿花体写得很好看的随笔,有一些意境深远幽静的小诗,以及一些涂鸦。
我注意到了一个人名,在这人名旁边的空白处还有母亲写的一些奇奇怪怪的话——
“米歇尔...时至如今我依旧忘不了你模样,依稀间仿佛是昨日,我还能握着你的双手和你倾吐尼采诗中的奇妙,乍忆之下我还记得你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你知道我爱你,你知道我能用毕生气力去爱你。如今听到你远走天国的消息,只有一腔的感慨。我被你留下了,留在了无尽的孤独之中。”
米歇尔?这个名字我从未听母亲提过,这个人不是父亲。
但有一件事我是清楚的,那可能是母亲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污点”,那件事有关母亲那悲哀的婚姻。我现在在想这个人是否就是让母亲犯下过错的那个人,不过我对这个叫米歇尔的人抱有很大的怀疑,可是眼下这个人叫我无法转移对他的注意。
我合上了那本书,打算把它放回书架里它原本的位置。但余光却瞥见了一道红线,是从书架内层延伸而出的,这种红线一看就像是字典之类的东西的书线,用来当做书签用。
我很诧异,母亲是一个一丝不苟的人,但为什么平时收拾书架的时候会遗忘了这里?不过我也没多想,我打算把那本像是字典的东西拿出来重新规整好。
不过书架第一层的书很多,我要把外面的书拿出去一部分才能接触到里面。
这有些难办,因为书被挤得很紧,我费了些力气才把书抽出来。
里面的东西不是我想的字典之类的东西,反而是一个牛皮笔记本,很厚,几乎有本字典一样。
我翻开第一页,里面都是拿软毛钢笔以整洁美观的花体写就的,不过却不是英文,看样子或许是法文、意大利文之类的外语。我知道母亲涉猎过几门外语,但我还是为此而感到一丝意外。
虽然笔记的大部分内容我看不太懂,但有一个人名是拿英文写的,而且这个人名重复出现了很多次,我很熟悉,因为我刚见过。
上面赫然写着——米歇尔。
*
“啊...”
我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对着这空旷的夜里,任凭这声叹息消散在寂寥的以太当中。
又是那个梦,我反反复复做了无数次的梦,依旧是那令人胆颤的轰响,刺人眼目的闪光,火舌舔舐夜晚,叹息充斥人间。
我起身找到一个杯子,接了些清水一饮而下。
清醒了些。
但睡意全无,我瞄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挂表,现在是凌晨三点半。
到了我这个年纪,在这个时间醒来基本上不用奢望继续入睡了,人越上年纪,睡眠就越少。
我的睡眠状况一直很差,睡眠浅而且多梦,年轻的时候常常因此疲惫不堪。然而最近这种状况却反常的好了不少,或许是现在没有那么多值得我操劳的事情。我也偶尔在想,一股脑地把工作全推给安娜是否有些自私。我从那些忙碌的岁月走过,我自然知道这一切的难,只不过我再也没有精力去忙碌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了,我只想独自一人安静地走完余下的路。
我点燃烛灯,拿起那支漂亮的羽毛笔,仔细端详着。
这是他送给我的,那个我对不起的男人,这是他生病后第一个送给我的礼物。羽毛坚韧而美丽,笔杆坚挺,手感又细腻,我大概能猜得到他送我这支笔的理由——他想让我记录下来一切,或许这也是仅有的、我们彼此折磨了一辈子之后鲜血淋漓的默契。我知道他爱我,我也无法说我不爱他,但命运的捉弄便是如此,一切都让人捉摸不透。
或许提前步入晚年的他通透了一些我不曾说出口但是希望他懂的无奈,我希望他懂,却又不敢让他面对这残酷的现实,我也常常陷入这种难以言表的矛盾之中。
他一直都是一个十分感性的人,很多事情固执地认为只要我们两个人齐力同心便可以无所不能。可是我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不合适就是不合适,不是靠后天的努力就能追的上的。可是这么多年下来,无论是他的固执,还是我的努力,都无法让我们两个人过上正常的生活,我们之间完全不像那些普通但是登对的夫妻,那种温馨而又平和的关系是世人见了很寻常,但在我这里珍贵得如同珠玉一般的东西。
啊,又想起了这些往事,这叫我有些心烦意乱。
我试图转移注意力,拿起几本书翻来覆去地读,但是这无法叫我静下心来。
最终我还是放弃了,我决定拿起笔,继续上次的内容写点什么。
我潦草地在本子上记录一些心情,我在试图以情绪牵动回忆。带有怀缅情绪的回忆是最值得记录的,当然,也仅限于对我如此。
我要写些什么呢,那些粗糙而又老旧的画面吗?
不,我想此刻我没什么心情所说这些平淡的回忆。
我想尝试触碰一点以前那些我从不愿意回忆起来的画面。
比如,与博古特的初次见面。
嗯...这还是有一点叫我头痛,这个画面经常出现在午夜梦回的浅睡眠中,我无数次想要在梦里逆转那些我不愿意再经历第二次的场面。
那是我来到美国的第二年了,一切都不顺利,我被移民所需要的手续逼到崩溃,我面临着随时被遣送回国的压力。我们在美国东南部的一座小港口下了船,这是一个潮湿又炎热的地方,而我生性喜凉,这有些让我无从适应。
此时的我孤身一人,提着沉重的行李。家里的司机在护送我到美国之后就找不到人影了,只在我提箱里留下一张字条,上面只是一些抱歉的话,还有乞求我原谅的字样。虽然我倍感愤怒,但在气消之后也能理解他的所作所为。
又有谁会尽职尽责地完成一个早就下落不明的雇主的话呢?在茫茫异国他乡,像我这样的女人只会是累赘和麻烦。而且他是年轻且上好的劳动力,他远比我更具前景。
我只是一个失去了贵族身份的落魄女儿,早已不复昔日荣光。
语言也是一大障碍——我根本听不清他们粗鲁的话。在来美国之前我原以为大家说的都是英语,没什么不一样的。可是当我来到这里我才发现我们虽然溯源同宗,但使用起来真是天南海北般的差异,我也不知道是这个潮湿的小镇如此,还是举国如此。
这让我很不适应,我一度在这里只能用文字与他们交流,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街上有一个嗓子没有哑但是却说不出话的女人。
时至今日我都依旧不太习惯他们粗鲁的发音,可能这和我适应性极差的本性有关。
就在我为以后的留存发愁的时候,命运三女神给予我的织物业已做好了雏形。
博古特,如果命运能够让我选择回到过去任意一个时间点的话,我绝对会回到这里,极尽全力地避开你,为了你的人生,为了我的人生。
我在本子上快速而用力地写完这句话,用尽情绪写完的这句话几乎让我头晕目眩。
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还因为这些事这么冲动。
我摇摇头,为这样的自己感到错愕。
真该听女儿的,多吃些富含糖类的东西就好了...
我有些低血糖,再加上睡眠不足和情绪波动,这使我头疼的更厉害了。
米莎还没有醒,我望着这个软绵绵的小家伙苦涩一笑。
“太惯着你了,小混蛋...”
我宠溺地望了它一眼,这个在我生命后半段里陪伴我最久的小家伙如今睡得四仰八叉的。
为了让头晕快点好起来,我找出一块巧克力咽了下去,又找了杯水迅速喝了下去,巧克力的甜腻味道让我有些恶心,我很少吃甜。
我坐在椅子上,揉了揉太阳穴,低血糖的症状正如溃败之军一样迅速褪去。
“沙沙沙...”
我听见雨丝撞在玻璃的声音,外面似乎下雨了。
我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外面雨势渐渐变大。
那天好像也是一个雨天,一个东南地方的夏季里经常碰上的潮湿天气,一切都是湿漉漉的。
我躲在一个屋檐底下,看着雨溅湿了一切。我从一个旅店中搬了出来,打算寻找下一个容我歇脚几日的地方。我对此渐渐习以为常,颠簸的日子里总是如此令人疲惫。
无聊,我蹲下来看着一株挤破地砖的小草在雨中左右摇摆。
余光却瞥见了我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那是移民署的公务人员,他们穿着一身正装向我走来。
“见鬼!”我向地上啐了一口,直起身子向人堆里快步走去。
“让一让!让一让!”
我低声向人群呼喝,努力地向前面挤。
哦天,我闻见了前面那个胖子的狐臭味,这味道配合湿漉漉的雨天真是绝了。我忍住呕吐的冲动,继续向前挤。
人群中渐渐有了不满的声音,我听见了几句恶毒的咒骂,抵制的情绪也渐渐高昂了起来。
最终,这些不满的情绪在一个胖子身上爆发。
当我试图重复机械的动作的时候,那个胖子非常不快的冷哼一声,他想回头看看是谁在不知道好歹地硬挤,却不曾料想自己体积太过庞大,竟不小心拐倒了我,我则因为避之不及,一个趔趄倒在地上。
我摔进了一个泥坑,十分狼狈,手肘、胳膊、后腰都沾上了泥泞,或许头发和脸上也有,不过我已经没心情管这些了,我只觉得丢脸,无地自容——我从未如此不堪过。
周围的人都在旁观,有几个油腻的中年妇女还忍不住发出了嗤笑。人群间一下子嘈杂了起来,似乎全世界的人都驻足于此,看我的笑话,讽刺我的狼狈。
我试图挣扎着起身,拄在地上的手想用力却使不上劲,后肘却顺势一滑,我不但没能成功起身,反而又跌了一下,再一次地溅起不少泥浆,糊在我头发上。闹得更加可笑。而碰倒我的胖子低头看向我,他丝毫没有伸手拉我起来的意思。雨渐渐下大,我总觉得围在我这片地方的上空似乎有千万雨滴向我浇去。
我几乎要崩溃了...
“疯女人。”
那个胖子哼了一声准备转身离去,却被一个更加高大强壮的白种男人挡住了去路。
“伙计,我觉得你似乎该说句抱歉?碰倒了人家姑娘不知道扶人家起来说句抱歉吗?”
那个男人咽了咽口水,又厉声叱问道,“还是说你根本没长眼睛?”
咦?他是来帮我说话的吗?我摔的有些晕,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这他妈的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少多管闲...”
胖子话还没说完,男人一记重拳招呼到胖子的脸上。
胖子被打的有些懵,不过他马上就拎起拳头向男人反击。男人灵敏地一闪,抓住胖子伸过来的胳膊顺势一扭,一个擒拿直接将胖子制服。
“啊啊啊!”
胖子被男人捏的直叫痛,马上就求饶了起来。
“滚吧!”
男人手一松,那胖子以不符合他身材的速度迅速逃窜。
“你没事吧?”男人向我伸出手,这时我才能看清他的脸。
他的五官很立体,一对野生眉虽然不加打理,但却自然成形,眉峰的角度刚刚好。眼睛是绿色的,像是一种珍贵玉石的颜色,绿的很纯粹,几乎看不见杂质,不过很遗憾,并不是我最钟爱的蓝色。眼型椭圆,眼尾稍微延长一些,略微向下弯,这样的眼睛笑起来一定很好看,不过放在一个男人脸上未免有些秀气。山根高高挺拔,鼻头却意外地没有很大,一般来说这样的鼻子都会有一个很大的鼻头,所以显得寻常,但他不一样,无论是鼻尖的样式还是鼻翼的角度都生得恰到好处。面颊两侧的颧骨耸起但是并不突兀,略微在脸上呈现出立体的感觉就点到为止。嘴唇很薄,是那种看起来有些刻薄的程度,下巴稍稍有些长,角度也不是很好。皮肤和肤色有些差,想来是经常劳动不曾好好地打理,或许是根本不曾打理过。
“喂,你还好吗?”
男人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疏忽间我竟忘了自己正处于一个很狼狈的状态。想到这我不禁低下头,不想去看那张脸,怕他看到我不堪的模样。
“没——没事的。”
我伸出手抓住男人,他将我从泥泞中拉起,我直立起来低着头不敢看他。
对,就是这里。如果能够重头选择的话,我一定不会去拉住那双手。就是在这个时间点,一切都开始崩坏了,我的人生,面前这位男子的人生,陡然间开始分崩离析。
命运的女神似乎是故意嘲弄我一般,将这段错误的纹样塞给了我。结局就是导致了我数十年以来精神上的折磨,简直如同地狱一般的人间。
但一切在这里都还没有露出狰狞的模样,就如同艾滋病毒前几年的潜伏期一样,一开始还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在这人世间,但几年过去,艾滋病毒疯狂蔓延,逐渐破坏免疫系统,拆解人体所有的防线,一切在时间轴的拨动下都无可避免地迎来声势浩大的毁灭。
“哪里摔坏了吗?用不用去医院?”男人富有关怀意味地询问道。
“我没事的...谢谢你....”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正常,因为我现在的情绪不是很好,内心的委屈几乎马上就要一股脑地倾泄而出,而那是我最不愿意看见的,从小父亲就教育我决不可在外人面前露出怯懦的模样,更不要提在外人面前落泪。
正当我试图稳定住情绪时,身后却传来了移民署的人的声音——他们可真是不给我一点喘息的机会。
“他们是谁?警察吗?”男人也看见了那些身着正装的公务人员,询问着我。
“你可以这么理解...”我苦涩一笑,无可奈何。
结果这男人听到我的话语却像即将要参与一项游戏一样跃跃欲试,我能看得见他眼睛深处里的兴奋。
“跑吗?”
“什么?”
我没能反应过来,一头雾水。
“我说我们要不要跑?”
“啊...”
“跑...吧....”
尾音微弱到几乎只有我自己能听得见,男人听见我的答复向我伸出手,一如之前拉我起来一样。
“抓住我,我们甩开他们!就像电影里面那样!”
我顺应着他的话,抓住他的手。他很有力气,结实的小臂锻炼得很好,他带着我跑得飞快。
周遭的树木飞快地向后跑去,我胳膊被他拽得有些疼,但还在我能忍受的范围内,而且此刻不容我矫情。
在跑的路上我没有看路,一路上只顾看着他时不时回望的侧脸,以及我们偶尔四目交接时他的微笑,他的所有举动都一板一眼的复刻在我的眼里,此时我的眼睛就好像一台老实的相机一样录下这一切。
那个时候第一次在这茫茫他乡里体会到安全感,这安全感来自面前这个男人,来自他结实的手臂,健步如飞的步伐,以及他坚定但又带着些许戏谑意味的绿色眼睛。
谁成想,就是眼前这样的男人日后却变得暴躁、多疑、阴晴不定,折磨着他,也折磨着我。
但那时的我只想到终于可以安心了,一个漂泊许久的女人即将迎来短暂的歇息。
我们跑了很远,但我几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只觉得一切都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我能记住的只有他的眼睛和内心那份沉甸甸的安全感。只有喘着粗气的时候,以及身旁的这个男人身上散发的热气能让我感受到一些能够把握得住的实感,否则一切就像棉花一样软绵绵的。
眼前的男人带我七扭八拐,进入一间不算很大但是很温馨的屋子。
他倒了一杯水给我,示意我找个地方坐下。
“这里是哪?”
“我家。”
“你一个人住吗?”这时我才突然发觉,眼前的这个人的口音很亲切,有一丝家乡的味道。
“你是英国人吗?”我还不等上一句他的回答,就急忙问下一句。
他被我连串的问题问的有些懵,不明白眼前这个女人为何突然急促起来。
“是啊,我一个人住。”他首先回答了我的第一个问题,但我真正想要了解的却不是这个。
“我在英国出生,十几岁的时候就随我爸妈来到了这里。”
“这样啊....”
“你叫什么名字?”
“艾丽丝菲尔·菲利普斯”
男人大吃一惊,他张大嘴巴望向我。
“是那个菲利普斯吗?”
“没错,是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不要再提了,一切都成为过去式了。”
我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出这无数次刺痛我内心的现实。
“你叫什么?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转移话题。
“博古特·伊利塔斯,不是什么很有名的姓。”
博古特,博古特....
嗯,就是这个名字,如汹涌暗流之下的水草一般缠绕着我的一生。
但那时,我们谁都不曾料想到日后竟是如此境遇。
或许这就是一切悲剧的来源吧...
一切都早已被看不见的神安排好,我们是神的棋子,是命运的玩物。
而我们是否有一天能够奋起反抗将这一切悉数塞给我们的神呢?
*
米歇尔,我在想,如果那个时候是你出现在我面前该有多好。
可惜一切不如我所愿,而且如果那个时候是你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不确定那个时候那样糟糕的状态下的我,是否会笃定地遵从内心的选择,随你一同摆脱这命运的胁迫。
无数个夜晚我都做着尖锐而又殷红的梦,我总是能梦见有千万碎片和尖刀向我扎来,而我能阻挡这一切的只有这残破的双臂。那个时候我多期望能有一个人坚定地站在我身前,为我挡下人间的风雨。
这个人也的确出现了,但却不是你。
我多想,我多想,那人是你啊...
每个夜晚的泪以洗面,无数个夜以继日的精神崩溃,我多希望能有你笃定地站在我身旁。
我生性择床,每一晚都睡不踏实。你是向来知道我适应性很差的,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依旧不适应这里的生活。与其说是我适应性很差,倒不如说我不愿意让自己适应这里,我也知道这么多年下来,一直都是我自己折磨我自己。
可是我不甘愿,被狮子保护过的女人怎么可能会看上狗?
然而我命运中的雄狮,早已沉眠在岁月风平的波澜之中。
我的雄狮,我的星辰,我的万丈清澈,我的,米歇尔...
*
要一下子翻译母亲的笔记实在过于困难。
不光是意大利语、法语以及其他语言的交替使用让我头疼,更让我无助的是——母亲在这本记叙性的笔记里所用的手法足以让我崩溃。且不提一些只有她自己能懂的写法和语法,光是各种暗喻和模糊的描述就足以让一切都变得模棱两可,更不要提全篇碎片化的时间概念,想要读懂眼下的一个故事就要从下一个故事中寻找线索,甚至两个故事看起来毫无关联,但就在这种毫无关联的外壳之下却暗涵机要。而且全篇大量充斥着神学、神秘学和哲学的内容,很多都无关文本和故事本身,只是她短暂片刻的思考。
还有一些抽象性的图画,我根本看不懂是什么用意,我甚至都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进修过绘画。
我现在很怀疑母亲在这些年间到底在读什么书。
她在书信中和我交谈的内容都是很寻常很普通的,即便偶尔有一些我一下子看不懂的内容,我稍加查询就能略知一二,根本不会沦落到这种无从下手的窘迫境况,就好像一只狼要对一只缩成球的刺猬下口一样艰难。
不过也不是全都读不懂的,在我能看懂的部分里,母亲简单扼要地记述了她与父亲的恩怨。
当我到了能够记住事情的年龄,父亲和母亲的生活就已经开始出现裂纹了。
这种裂纹一开始是细微的,只表现在日常的一些小小的摩擦中。比如父亲会经常不小心地捻坏母亲辛苦培育出的郁金香,父亲还总喜欢把脚放在茶几上,经常几天不洗澡,成宿酗酒。
这些让母亲叫苦不迭,母亲很爱干净,几乎有些洁癖的程度。枕巾要一天一洗,被单和褥子要一周一换。她说她受不了尘螨的味道,那足以让她崩溃,父亲却深不以为然,经常不洗脚不洗澡就上床一趴。
为此他们争吵过无数次,每次均以母亲的沉默和父亲的暴怒结束。
争吵结束后,母亲在晚上总会来我的房间抱着我入眠。
数年来,一直如此。等我离家求学之后,母亲干脆直接搬进了我的屋子里。
我不止一次地听母亲说,她要我以后找一个门当户对的男生,他可以不好看,可以很腼腆,但我们一定要谈得来,而且能够生活在一起,至少不必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计较一生。
那个时候我还小,母亲还没有跟我谈起类似世界观人生观之类等我上高中才略知一二的内容,只是告诉我,要找一个谈得来的男生。那个时候我也只顾傻傻的点头,还不懂什么叫谈得来,什么叫谈不来。
只是在每个夜里,母亲都会止不住地哭泣、颤抖。她抱着尚还幼小的我反复地跟我说对不起,她说不该把我生下来,至少不要把我生得那么早,让我看见最不好的自己。
我永远忘不了母亲素净的脸上挂满泪痕的模样。
那是一种杂糅了很多东西的悲伤。虽然悲伤的内容很多很杂,但是母亲的悲伤本身很纯净,纯净到连什么都不懂的我,都能触碰的到。
不过他们俩之间也不总是这样有摩擦,至少在一段时间内,他们两个虽然谈不上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但至少每天都能以微笑相对。
那是我上高中的时候,家里有了点钱。
母亲是一个经济眼光毒辣的人,少时的教育和资本家后裔的直觉培育了母亲扎实的商业基础和灵敏的经济嗅觉,一下子就抓住战后人们生活的需要。她感觉到商机的到来,用了三个夜晚连哄带骗地将父亲说服,将钱投资到几处前景很好的咖啡厂,同时她又远赴巴西,在当地开发了一块咖啡豆种植地。剩余的钱拿来在纽约、波士顿等地开了几间连锁的咖啡店。就此一整套产业链基本完备,母亲独到的眼光以及强硬的管理手腕在咖啡店的运营当中起了非常大的作用,再加上天公作美,咖啡豆质量一年比一年好,政府也大力扶持,由此母亲赚得盆满钵满。
那段时间家里很富裕,我依稀记得母亲赚到第一桶金的夜晚。她为自己置办了一套相当高雅靓丽的裙子和首饰,不得不说,母亲的眼光是我远远无法比及的,比如某种宝石该怎样搭配怎样质地的手链,某种裙子适宜在什么场合,某种发饰应该搭配何种风格的妆容。
而我也十分清楚,那一切也来自于儿时殷实的家境,来自于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贵族教育,以及我那优雅的外祖母的建议。母亲从小耳濡目染这些东西,以前的窘迫使得母亲不得不忧心柴米油盐酱醋茶,而此时今非昔比,母亲重拾昔日的荣光,她就好像回到了以前,就好像再次成为了那个光彩夺目的她。
那一晚母亲抱着香槟和她带给全家人的礼物回来,那一晚母亲很尽兴,父亲也很开心,由此我也在这份开心的氛围变得很开心。我们一家人都喝得面颊红润,父亲和母亲久违的望着彼此笑,那一瞬间仿佛将我拉回儿时,那个同样安乐,同样无所忧愁的岁月。
到了睡觉的时候,母亲拉着我,她似乎余兴未尽,带着我去附近的一条小河边。她手里拿着一瓶酒,很开心地跟我讲她小时候的事,一边喝酒一边讲。讲到后面似乎提到了伤心事,低着头暗暗啜泣,然后又发展到嚎啕大哭。
我被母亲突然的变脸弄得不知所措,只能轻抚母亲后背,说一些无用的安慰。
“亲爱的,我对不起你。”
我知道,一旦母亲哭到溃不成声的时候就会说这句话。
“没事的啊妈妈,怎么突然说起这些。”
虽然母亲在以前的夜晚里经常说起抱歉的言辞,但是我一直没有搞懂母亲向我频频致歉的缘由。
等到她情绪稳定了一些,我试着低声询问。
“我一直都不懂一件事情,就是妈妈,你一直以来说过很多次的对不起到底是什么意思?很多年来我都被这句话搞得云里雾里的,一直没能懂到底你是因为什么对不起我,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听听。”
母亲双手轻掩面颊,试图稳定情绪。
过了片刻,母亲不再失态,她擦干泪水,用那对湛蓝的眸子看着我的眼睛。
“安娜,妈妈问你一件事,你觉得两个人结婚最重要的是什么?”
我仔细回忆以前母亲无数次在夜里跟我说过的话,我记得她曾提到过“谈得来”这三个字。
“谈得来。”我斩截地回答。
母亲轻轻点头。
“没错,但是谈得来这几个字还不够。最重要的是你们要一致,要同步。”
“这个同步的涉猎面很广,包括你们之间的三观是否相似,你们的原生家庭的经济状况是否相符,以及你们是否有共同的爱好,是否有共同语言,也就是谈得来,更深一点说,你们可以沟通。还有很多很多,比如你们挑衣服的眼光,比如你们走路的步调是否一致等等。”
我有些错愕,但母亲顿了一下之后继续说道。
“当然也没必要事事都要一样,也要有不同,但这个不同的前提绝对是’你们是一路人’。”
母亲说到这里的时候目光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几乎是严厉的地步。
“但这未免也太难了吧…茫茫人海中要上哪找这么般配的另一半啊?”
“没错,亲爱的,这是很难。可是不代表没有,而且也不是没有方法的,当你判断一个男孩子是否合你要求的时候,你要去看他有没有钱。”
我更加错愕了,我不敢相信这么烂俗的话居然是从母亲嘴里说出来的。
“不是吧妈妈,你竟然这样认为…”
“孩子,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母亲手指轻轻印在我的嘴唇上,我能感受到母亲手指的细腻,以及从指肚处传来的、母亲特有的温暖。
“有钱只是一个很粗糙的说法,这背后涵盖了太多的东西。与其说是有钱,不如说是有钱这一概念背后带来的巨大效益。有钱了你可以接受更高级的教育,你可以接受更加先进的观念,你可以攫取更多优质的资源。因此,你的起点会比很多人高,你的报负和理想会更加远大,因为你可以真正地认识到这个世界是怎样的。当你认识到世界是怎样的,你就会知道自己真正要做的是什么,你可以创业,你可以开公司,你可以为这个社会提供更多的就业岗位,你可以做慈善,可以为许多失去了家庭和父母的孩子们提供基本的保障。听着很不错吧?但这一切需要你有钱,你有钱了你才能更好地回报这个社会,可以在行将就木之时笃定地说,自己从未辜负过谁,可以说自己这一生是完美的,因为自己的一生都被奉献在一条为了全体人类共同富裕的道路。”
就当我认为母亲开始跑题的时候,母亲将话题拉了回来。
“让我们话说回来。亲爱的,如果你的另一半也是有钱人,并且受过良好的教育,你就会发现一切大不一样。你会发现刚才我和你说的一切另一个人也会如是认为,这个时候你就有了一个志同道合的伙伴,你们一起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到头来你会享受这一切。因为你可以和他沟通,可以和他谈谈这世界的模样,可以跟他谈谈你对这个世界的想法,而且你们之间有纯粹的爱。你们是相等的,不是不等的。”
“当然,前提是你也要接受过同等的教育,如果没有的话,就不要奢求与这样的人结识,乃至相爱。”
母亲说到后面的几句话的时候加大了力度,一字一顿地对我说。
“这就好像屠夫和裁缝结合,企业家和政客相爱”
我意识到母亲还有话没说完,我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噤了声。
过了良久,母亲继续说道。
“唯有这个时候你们的感情是纯质的,感情是你来我往,攻守同势,绝不是单方面的付出,单方面的享受,那不叫爱情。”
“嗯…”
我低下头,思考着些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我以前一直跟你说,我后悔生你生得太早吗?”
我摇摇头,有些困惑,母亲今天晚上说了一大堆,但还是没有回答一开始的问题。
“因为怀你的时候,我和你父亲两个都很穷。当你生下来的时候,我没能给你最好的教育,甚至连我小时候所受的教育我都没时间给你。你父亲一直不懂教育到底对孩子影响有多大,那个时候他固执地让我生下你,我跟他说起这些他都是不耐烦的样子,他根本不知道孩子一旦过了特定的年龄段之后,所接受的一切都是多余的。奈何你父亲不懂,从来不懂。”
母亲谈起这些的时候眼里的遗憾是情真意切的,我望着那对蓝眸,像是看着一片澄澈的汪洋大海。
“但好在你活到现在都不曾生过什么大病,一直很健康很正常的成长。而且有些东西还不晚,至少你现在还有机会接受远比现在更好的教育。而我的努力和牺牲也不算白费。孩子,你以后就明白了,我做的一切,一半都是为了你,我的孩子。”
“不,不是一半,几乎是一切…”
母亲眼里有些湿润,她无声地抱住我,低声啜泣。
我轻抚母亲后背,不发一言。
那个时候我还不懂母亲所说的一切和一半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懂一半到底是多大的一半,我也不懂一切的范围到底有多大。
直至今日我才真正地感受到母亲对我深厚而又如同玫瑰花般馥郁的爱,以及理解了她到底为我做出了多大的牺牲。
母亲真的是为我奉献了一切,她把我当成了生命的延续,她希望我所触及到的世界,是她曾经看过的,和她不曾看过的。
但夫妻间这其乐融融的表象很快就被打破了,夫妻之间四目相对的时候不再是淡淡的微笑和温柔的目光,而是怀疑的神态和偏激的猜测。
当然,一切都来自于父亲,母亲一直都很被动、很无辜。
在那个年代的美国,思想还远远没有开放到现在这个地步。现在的社会讲究多元、包容、兼收并蓄,讲究男女平等、自由博爱。但拿战后的那段时期对比现在,一切都还像太初洪荒,混沌未开。
那个时代女性太过强势是不被社会认同的。
母亲自然深知这一点,但她无可奈何。父亲是一个庸人,除了年轻时候在机车厂做过维修工作以外几乎什么都不会,只能退居二线,做做无关紧要的事情。
而母亲不一样,她接受过高等教育,一切有关商业的东西在她手里都会变得井井有条。
于是彼时的坊间流行这么一句话,在维尔科特街三十五号的房子里,住着一个只会成天喝酒骂人的丈夫,和一个死死占据着家中财政大权的女强人。
这无疑点燃了易怒的父亲。
那个时候我放学回家的时候总是伴随着父亲的怒骂和摔酒瓶的声音,偶尔还有肢体冲突,这个时候的我往往低下头不去看这些粗鲁的搏斗,只想在不被任何人看见的情况下溜回家。
但也有几个不懂事的男同学勾着我的肩膀对我说:“你爸爸打架好厉害!”并且总附带着夸张的模仿动作和哗众取宠般的言辞,现在想想他们那个时候的神态和举止不像是一无所知的模样,应该是故意地嘲弄吧。
而我只想推开他们。
一开始的时候只有几个喝完酒倍感无聊男人对着父亲这样喊,父亲与他们争执,搏斗。然后是几个长舌妇开始一板一眼地模仿,父亲从不对女性动手,面对这样的讽刺,他往往回敬同样恶毒的话语。但久而久之,最终竟演化成连七八岁的小孩子都这样对着父亲喊,父亲一个“大男子汉”总不能跟孩子们一般见识。
于是他把脾气倾泻给母亲,他对母亲大喊大叫。
他也不直接跟母亲说是什么原因,虽然这一切两人都心知肚明。
他只是找茬,说一些讽刺的话。
比如在母亲劳累了一天回到家瘫在沙发的时候,父亲往往会说,“哟,我们的企业家回家啦?”
或者是,“用不用我给’亲爱的老婆大人’揉揉肩,捏捏腿啊?毕竟作为我们家的顶梁柱,总是很辛苦的。”
母亲一开始不理会父亲的冷嘲热讽,把父亲的话当做耳旁风。但到后来母亲实在是受不了了,她忙碌了一天,已经很辛苦了,她也不想一回家就是劈头盖脸的讥讽。偶尔的时候她也会与父亲争吵,可是更多的时候,她只是趁我还没放学跑到我这屋里自己流泪。
父亲有时候也会懊悔,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收拾不住脾气,导致深深地伤害了母亲。他试图做些家务弥补,但他笨手笨脚的,连做菜的时候先放菜还是先放油都不清楚。
我无法说他们两个谁错谁对,我只觉得,他们真的很可悲。
谈起父亲的时候,我总是不愿意回忆起有关父亲的记忆,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前。
父亲在我的记忆里是一个很糟糕的角色。酗酒,不分场合地抽烟,脾气阴晴不定,极其多疑,这些都是一刀一刀刻在父亲身上的标签。
不过单单拿这些来形容父亲都不准确,唯一让我认同的是母亲对他的形容——父亲是一个长不大的小孩子。
是啊,非常准确的形容,利落的如同手术刀一样,又精确又直接,不带丝毫赘余的形容。
小孩子缺乏安全感,父亲也如此。
我记得很清楚,在母亲去巴西谈关于咖啡豆的时候,父亲几乎每隔三五个小时就要给母亲打一个跨国的长途电话,要求母亲如实汇报在那边的情况。问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像什么今天吃了什么,和几个男人见面,握没握手之类有的没的。
不过他倒是很少谈起母亲花钱的事,父亲什么都斤斤计较,唯独不在意母亲使用钱的事情,甚至有些时候会主动给母亲买一些小饰品之类的东西,虽然造型很“别致”就是了。我想这也是父亲爱母亲的一种体现,因为他并不是那样慷慨的人,他在外面借给别人钱都要考虑半天,甚至给我交必要的学费都要母亲劝说再三才可以,他甚至爱母亲胜过爱我,胜过爱他自己。他这一辈子唯独只给母亲一个人开了特权,父亲懂,母亲懂,几乎所有生活在他们身边的人都懂,那份感情只要是生了眼睛的人都看得见。
我无法说父亲是不爱母亲的,相反依我所见,父亲很爱母亲,是那种小孩子的爱,倔强、固执、不讲道理,偶尔也惨杂着阶级与阶级之间的偏见,就好像小孩子看见了一个高贵又可爱的小女孩,他把珍藏了很久不舍的吃的糖果攥在手里,走到女孩身边,别扭着转过头,将糖果硬塞给女孩,然后快速跑开。
但与此同时父亲又很活得像一根绳子一样,拧成扭曲的模样。
说父亲很爱母亲,有时候这个说法又站不住脚。因为爱一个人的体现从来都是温柔、呵护、包容、反思,并在争执过后试图沟通。然而这些在父亲身上几乎见不到任何影子,父亲只是一味的宣泄,像一个源源不断的反应堆喷射出恶臭的毒液,这些时候他根本不考虑母亲,他只想让自己炸个痛快。
造成这样的情况我想只是父亲从前那贫瘠的人生里几乎遇不见母亲这样的人,他不知道要如何与一个自己没有共同语言的人交流,但他又很爱母亲,不舍得母亲离开他,同时他又奢求母亲更爱他一些,哪怕母亲已经事无巨细。父亲或许不知道,真正的感情是相互吸引,然而父亲没什么值得母亲多在意的闪光点。
原本他们的命运是毫不相干的,可是神执意戏弄人间,在父亲和母亲的人生里穿插了一次声势浩大的战争。至此,命运三女神的织线全部乱了套,一切都牛头不对马嘴地发生了。
我只能说,这人间是宙斯的戏谑,是尼德霍格的啮噬,是亚瑟王的石中剑,是克苏鲁的苏醒。
是一切的悲剧之源,是阴差阳错的命运交锋。
总之不是蔷薇似的美好人间就是了。
*
我想起了他的葬礼。
那是一个昏暗、潮湿、又闷热的下雨天。
葬礼举办在下午,我记得那天上午还很晴朗,一到葬礼开始进行的时候就飘起了濛濛的小雨。
“夫人,您看这天气的情况,我们还要继续吗?”
葬礼承办的公司前来派人询问。
“继续。”
我轻轻吐出这个他们不想听见的答复。
“多加一倍钱,不要再谈这个了,把事情办好,要不然我就取消对你们公司一整年的赞助。”
我补充道,并在话语中加了几分威胁。
那人像是吃了甜美的鼠药一样,咬着牙退走了,但他眼神里分明冒着铜臭的金光。
我有些厌烦商业场上的人们这种难看的嘴脸,可我却与他们打交道了半辈子。原本我是相当讨厌商业和父亲那些发家致富的手段,我本想在画室或者书桌前消磨我的人生,去做一些我真正喜欢做的事情。
奈何...
一切都在炮火坠向大地的那一刻改写了。
“尊敬的各位来宾,作为父亲的女儿我很感谢各位莅临家父的葬礼,我代父亲和母亲向各位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在我恍惚间安娜已经开始主持葬礼了。
她竟然这么大了,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不,是她早就开始独当一面了,自从她硕士毕业之后,只不过我一直不愿意相信罢了。
“很抱歉让各位在这样恶劣的天气哀悼家父,我们已经为各位准备好了雨伞,还请各位安全使用,不要误伤身旁的人。”
安娜的话将我拉回现实。
“他妈的,什么东西啊竟然让我们淋雨,要不是博古特那小子生前和我关系不错我才他妈的不愿意来呢!”
“妈的好烦!”
“你别他妈嚷嚷了,这他妈的是葬礼,你给老子放尊敬点!”
我听见了人群中恶意的抱怨,虽然声音很低,但还是能听得分明。
我也知道那些并非都针对安娜,明白事理的人都知道葬礼是我一手操办的,所以自然有很多声音是骂向我的。不过我不在乎,我被他们骂了半辈子了,只是希望他们能对一个刚刚开始接触社会的孩子能够宽容些,他们的黑暗面我知道就好,安娜没必要因此消磨心情。
“至于为什么我们执意在雨中还要举办葬礼,是因为葬礼一旦开始了,就不能中途结束,否则是对神的不敬。”
“什么他妈的对神的不敬,我又不信神,这神恐怕也就你妈那个臭娘们信吧!”
人群终于爆发出不满的声音,显然,用神来解释一切是对这帮无神论的乌合之众起了反效果的。
“这帮人没救了...快去死吧...”
我在心里啐道,这帮无药可救的人。
“来几个人把闹事的人给我拖走,不要耽误葬礼的进行。”
我对身旁的几个人说道,我绝不容忍在博古特的葬礼上还出现任何的火星和脏话,我忍这些忍了一辈子了。
在台上的安娜看见保安将闹事者拖走舒了一口气,她向我的方向示以感激的眼神。
孩子,你要面临的偏见还有很多,继续走吧,在你的人生路上,哪怕你根本没有错。
旋即安娜又继续了葬礼的主持,我看着逐渐安静下来并认真哀悼的人群松了一口气。
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乱子了,剩下的事情安娜会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没有什么是需要我继续看管的了。
于是我转身离开,走进一间暂且能够容我休息的小屋子。
宇内有些局促,可能也就四十多平方米的样子,不过此刻不容我挑剔,我也不想挑剔,我只想好好坐下来,歇一歇。
人到年纪了果然就很容易疲惫,光是看着葬礼就足以让我的身体沉重不堪。
我揉着发酸的小腿和膝盖,为自己倒上一杯温茶。
博古特啊,我思考了一辈子,究竟是我耽误了你的一生,还是你耽误了我的一生,或许是我们两个相互耽误?
也许是我耽误你的一生吧,我原本只是一个落魄的女人,一个在异国他乡孤苦伶俜的女人,失去了昔日的荣光,失去了双亲,失去了一生最重要的东西。
是你,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拉了我一把。当然,我也为你当时的援手付出了我的一生,这,是我给你的回报。
可笑的是,后来的你总害怕我离你而去,为此我们总频频争吵。
可我曾对神发过誓,我一定要将我该做的做完,我从不亏欠任何人什么。我活了这么些年,唯一动摇不了的执念就是我从不做摆在天平上能够倾斜的事情,从不。这几乎成为了我的原则和底线。我所接受的观念也不允许我做一个始乱终弃的人。
我跟你解释了很多次很多次,但你总不相信我,那我便拿行动证明我自己,不为谁而证明,只为我自己,
事实证明,我也的确做到了。
啊,扯远了。
那个时候你对我很好,什么都事无巨细,我也接受了这一切,因为我实在是不愿意再经历四处漂泊,居无定所的日子了。我就像一只双翼在暴风中受伤的鸟儿,你捡到了我,认真且温柔地呵护我。逐渐地,我好了起来,然而代价却是你亲手给我编织的牢笼。我也心甘情愿地被你束缚住,因为我知道,这是养护羽毛所要付出的代价。这世界是一个巨大的拍卖会,你想得到你所需要的东西,就必须为之付出同等代价的筹码。没有人会白白拿走一切,不存在的,连神也不行,而我的所付出的筹码则是自由追逐爱的权利。
从我们刚接触的那段时间我就知道,我们绝不会是一路人。但我与此同时又看得见你眼神深处的火焰,我知道,那是为我而燃的熊熊烈火。那个时候你疯狂的对我温柔,护我周全。我也为之做出附和,但那不是爱,那只是女人面对关怀和呵护的反应,是一种被动的感情,对任何男人都可以产生。那种感情的成分很复杂,包括衣食无忧带来的满足,家财殷实激发的骄傲,以及之子于归造就的称心,我曾努力劝服自己认为那就是爱,可是我无法欺骗自己,我清晰地认识到这只是徒慕虚荣的凡夫俗子所渴求的。在寻常的人看来这是很正常且很美好的,这能迫使男人娶到他们想要得到的女人。这并不是我想要的,这在我看来并不平等,我从不想亏欠谁什么。但居无定所的无所依靠还是击垮了我,我被迫附依在这种我所不齿的感情上,并且为之付出了一生。
这种感情和你狂热的爱是两种概念,就好比一株藤蔓,只要有所凭依就可以野性生长。可是感情是啄木鸟与乔树,是海豚与海洋,是诗人与月光,绝不是藤蔓和树枝,绝不是火焰和烈酒。
这一点我曾无数次有意无意地向你透露,然而你并不懂,不,应该是你懂但却装作不懂。
因为你信奉的信条是,爱能改变一切。
太浪漫了,我无法苟同。
本来的你是有机会找到一个可爱的农家姑娘与你过活一生,但你却阴差阳错地在这个有着大好前景但是粗糙低俗的国家的东南一隅遇到了我。
我就像那个战争后摇摇欲坠的英国,你就像那个战争后扶摇直上的美国。我们虽都来自英国,但个体与个体间不同的适应性却决定了我们的归属注定不同。我们代表两种人,一种是守着昔日家族骄傲的知更鸟,一种是打破束缚与桎梏,执意追求自由与新生的白头海雕。我注定无法认同这样聒噪的国家,我注定是活在回忆之中的落魄知更鸟。
我直到今天都无从适应,连雨天我都更偏爱伦敦。
...
下雨天...
我永远也不想再回想起那个雨天。
我简直不愿回想那一天,那一天几乎能比得上那一天,是的,那个炮火轰鸣的夜晚。
那是足以称之为我这辈子最糟糕的一天。
就在我以为这也是一个平淡的日子的时候,暴风雨却在悄悄呼啸。
“呼...”
我为结束了一天的劳累而长舒了一口气。我开始思索晚上该吃些什么,我走在大街上,一丝雨线撞碎在我指尖。
我抬头望向天空,意识到了即将滂沱的大雨,却没意识到乌云之中孕育的雷霆。
没带伞,天啊,我要赶紧回家了,否则会被淋成落汤鸡。
天色愈发暗淡,倾盆大雨几乎一触即发。
雨慢慢下了起来,淅淅沥沥的,不过这已经可以到了淋湿我的地步。我加快脚步,赶在更大的雨势之前回到了家。
谢天谢地,好在没被淋个通透。
到家之后,我嗅到了一丝啤酒的味道。
不对啊,博古特一般不在下午喝酒的。我有些疑惑,不过还是转身走进浴室拿毛巾擦拭头发。
“回来了?”
博古特似乎是从嗓子里撕扯出来的这句问候,他坐在沙发上,手里使劲搓着啤酒瓶的瓶身,整个人看起来就好像在燃烧一样。
没错,我的确是这么认为的。
我意识到不对,停止手上的动作,坐到博古特面前,我看着他,但他努力地不看向我,这是他收敛愤怒的时候下意识的动作。
“怎么了?你听起来心情不是很好。”我试着小声询问,尽可能的不激怒他。
“你他妈说我怎么了!婊子!”
我还是被他突如其来的暴怒吓了一跳,我呆呆地僵在他面前,还没有从他那句“婊子”里反应过来——他从不这么骂我,这是第一次,我很生气。
“你又怎么了?”我劳累了一天,自然也不甘愿一回家就经历这样的待遇,因此我的话里也夹杂着火星。
这句反问激怒了博古特,他掏出一大堆信件摔在桌子上,一言不发,如同愤怒的恶魔一样望着我,好像下一秒要吃了我一样。
我低头看向那些信件,瞥了一眼就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向大脑。
我有些晕阙,这些东西是眼下我最最最不愿意见到的东西,我敢说我宁可不洗脸不刷牙去谈生意都不想在博古特面前看见这些,我知道这个东西的杀伤力——就像当年轰炸广岛和长崎的原子弹一样,至少那个威力可以等价地换算在眼下的情况。
“你为什么偷看我的隐私...”
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句话,这句有气无力的质问听起来没什么力度。
博古特嗤笑一声,他抱起膀子,把脸凑向我的脸,之前的愤怒一扫而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玩味而戏谑的表情,但我知道,这更可怕。
他离我很近,拉碴的胡子差点就扎伤了我的脸,难闻而刺鼻的酒精味几乎将我熏晕过去。
“我要是再晚点发现这笔记,你是不是就跟你那个叫什么米歇尔的小白脸跑啦?嗯?忘恩负义的婊子。该死的,告诉我,你是不是背叛了我?”
他将嘴伏在我耳旁,这句叱骂声音非常非常低,像是说梦话一样,用牙齿磨出来的声音,哪怕极尽收敛,但依旧有浓厚的怒意蕴含在其中。
“叫得很亲切嘛,一口一个亲爱的,还要谈什么弗洛伊德?去你妈的!”
我更加头疼了,我不知道该怎么给他解释,但事情绝对不是他想的样子。
“你听我讲,米歇尔这个人...”
“够了!你他妈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直到现在还他妈的想骗我?”
“不是...”我摇摇手想说不是他想的那样,可他丝毫不给我任何机会。
“还他妈不是!不是什么你个臭婊子你告诉我。怪不得我说好长时间以来你对我都爱答不理的。从前我以为是你东奔西走每天都很累,今天我才发现,原来是身不由己啊!亏我以前还心疼你,觉得你很累,谁承想你的精力全都放在人家身上了啊!”
他越说越愤怒,拿着酒瓶指着我的鼻子。
“博古特你能不能听我说完话!”我终于找到了一丝容得我说话的缝隙,语速快到连我自己想要听清都有些困难。
很显然博古特愣了一下。
“米歇尔是我之前回伦敦学习的时候认识的一个朋友!他是我爸爸生前的商业伙伴的孩子!”
这句话我确信他完完整整地听见了,不过他也的确完完整整地听见了,而且更加完完整整地生气了。
“你他妈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谁他妈信啊!什么狗屁伦敦,什么狗屁商业伙伴,你们上层人士就愿意做这些始乱终弃的事吗?我为你付出这么多,你一直不理我也就算了,他妈的我没想到你居然出轨!你他妈对得起我吗混账!你不是要解释吗?来啊,我他妈听你解释,你他妈解释给我听啊,说话啊给我解释啊!婊子!”
我被他抓着衣领,我几乎就要喘不过来气。我吓坏了,这是他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对我动手,我看着他猩红的眼睛憋不住眼泪,我越看他越害怕,越害怕我就越生气。
“够了!你什么时候真正的体谅过我?!”
我努力地挣脱他,用了全身力气对他吼出这句话。
我越想越委屈,这数年来积压下来的委屈和心酸顷刻间爆发出来,连博古特都让我吼得一愣。
“你又为这个家做过什么?!成天喝酒打牌骂人打架!你为什么不能多体谅体谅我呢?我也很累好吗?我知道你看见这些东西的时候非常生气,但我可以打包票事情绝对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明明,明明你只需要给我几分钟去解释就能消除误会!可你连一句解释都不愿意听我说!”
“我没做过什么?当初是谁他妈的救了你?如果不是老子当初拽你一把,你是不是就被遣送回英国了?是不是要被哪发不知道从哪射出来的子弹射死了?这么说来我他妈还救你一命呢!”
“你怎么说话呢?”我被他搞得十分恼火,我没想到他竟然连这句话都敢说出来。
“我怎么说话?你怎么对待我你自己心里还没有数吗?真他妈当婊子还要立牌坊!”
“博古特!你疯了?”
“我疯了?”
“呵,可真有意思。”
“他妈的当年炸死你爹的炮弹怎么没连着你一起炸死呢?”
他一字一句地说了这句话,我也终于等来了这句话,而且是在我最不愿意见到的情况之下。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轻,但却是那种想要咬死我的语气,仿佛我是一个罪大恶极的犯人一样。
数年下来我们经历了无数次大大小小的争吵,哪怕是之前最严重的一次也只不过是他拿啤酒瓶砸地板而已。在以前的时候我能察觉到他的愤怒之下的克制,尽管他看起来是一个发起脾气来不顾一切、偏激到令人害怕的人,但就是这样的他也始终没敢说出那句话——他知道说出那句话的代价。
但今天不一样,一切都变了。亚当和夏娃还是吃了蛇的苹果,潘多拉的魔盒还是被打开了,一如神话中的结果,带来了无尽的洪水和灾难。
“你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你刚才的话!你他妈说什么?”
我感觉全身的气血再次涌向大脑,这是我第一次爆粗口。我止不住地大口呼吸,想来这时的我看起来一定像一个身临绝境的疯子一样。
“博古特你他妈的说什么?你他妈再给我说一句试试!!!”
“啪!”
我夺过他手里的啤酒瓶猛地向地上一摔,四散的碎片割伤了我的手,然而此时我却顾不上这些。无尽的怒火填满了我的心胸,我简直被博古特这句话气炸了。
汩汩的鲜血自伤口流出,我从裂口处感受到了丝丝的痛感。
博古特也有些慌了,他的嘴唇嗫嚅着,想要说些什么,但是看着第一次这么生气的我他也吓坏了。
我越想越气,我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他的衣领,一如他之前对我的那样,我瞪红了眼睛看着他。
“他妈的博古特你骂我也就算了,杂碎,你他妈的要是再敢提起我父亲的事我绝对跟你同归于尽!!”
我发誓,这绝对是我这辈子说过最狠的话,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我都能想象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表情到底有多狰狞,那绝对是我这辈子最恐怖的一张面容,五官都挤在一起,眼睛猩红着,嘴巴喘着粗气,几乎像看着杀父仇人一样。
夺眶的泪水再也抑止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到地上。
我松开博古特的衣领,大衣也顾不上穿,雨伞也没有拿,就这样冲出了家门。
“咣!”
摔出去的门狠狠地砸在门框上,我被背后传来的轰鸣声震得有些发晕。
但我此刻只想跑,漫无目的地跑,能跑多远跑多远。
当我跑了快有一百米的时候,我听见了背后传来砸破玻璃的声音。
我知道,那是博古特,他又在恼羞成怒了。
这天的大雨似乎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一场雨,天空好像被戳穿了一个窟窿,亿万滴雨水自那个大洞倾泻而出,狠狠地浇在我身上。这雨似乎为我而下,全世界的雨好像都淋在我身上。
我越跑越提不上力气,然后一个趔趄摔到地上,此时背后却有一对纤细的胳膊用力地抱住我。
我回头一望,是安娜。
我看着她泪流不止的双眼也哭了出来,那对和我一样湛蓝但却染了些绿色的眼睛此刻似乎孕育着无数的悲伤。
委屈这孩子了,她一定目睹了全部。
我们在雨中紧紧地相拥,再也不撒手。
*
米歇尔,时至今日如果你还活着的话,你在做什么呢?
我已经听见死神的脚步声了,我知道,我命不久矣。
亲爱的,我终于要挣脱束缚,马上,就来见你了,马上,马上了...
*
“你做的是不是也太过了?!那也是你的妻子啊!你就一点,哪怕一点愧疚也没有吗?”
又是这句话,我脑海里又盘旋着这句话。
我经常在梦里能梦见这句话,但在清醒时,这还是第一次想起来。
我很多次能梦见那个雨天,那个被淋湿一切的雨天。
我在那天目睹了一切,我和母亲两个紧紧相拥在雨中,一直到我们都哭累了为止。我实在是心疼母亲,心疼她的遭遇。
失去了双亲,婚姻又被裹挟,四周除了我以外举目无亲。虽然不必担心衣食温饱,但是却每天都要经历非议和流言。
我还记得我回家找父亲理论的时候,父亲脸上的表情到底有多愤怒,他咆哮着叫我们滚,我们也的确如他所愿。
那一夜我们住在了外边,然后就再也没回过家,一直在外边租赁一套房子过活,和父亲就完全断绝了联系。
等到我高中毕业之后母亲叫我考纽约那边的大学,她把公司总部也迁到了纽约,至此以后我与母亲就在纽约生活。
纽约的生活很平淡,但至少没有冲突,母亲也愈发开朗起来,时不时与我一同逛街,就像寻常的母女一样。
我们在街上挑衣服,一起看电影,偶尔在外面吃顿饭,甚至出门远足、踏青。
生活一下子就慢了起来,不再局促,不再炮火纷飞。
也有一隅容身的地方。
但总有必须回到家乡的时候,比如有些陈年旧事需要故地重游,或者是一些重要的地址要去选看。当然,每一次都是我陪母亲回去的,她绝不可自己再回到那个阴暗潮湿、悒郁苦闷的小城市。
每一次,都像经历另外一种人间一样,那个时候你会感叹为什么在同样的一处国家内的两个城市竟天差地别。
————
“是她吗?”
“没错,就是她,那个恶毒的女人。”
“弗兰卡说的是真的吗?就是她把丈夫的钱拿去办厂子,然后赚了钱就找外遇?”
“听说她老公一分钱没拿到,四处借钱。”
“那他们为什么不离婚啊?”
“你傻啊,离婚资产要分割的,那种踩着男人上岸的女人怎么会做这种蠢事。”
“这么好看的女人心肠不至于这么坏吧?”
“你还是太年轻了,人不可貌相啊!坏人可是遍地爬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我几乎要被这些流言蜚语搞得火冒三丈。有的添油加醋,有的无中生有,这简直不可理喻。于是我去质问父亲,也就有了开头的那些话。
谁知父亲却只是冷笑。
“怎么?做了还不敢让人说啊?大资本家,还有大资本家的女儿?”
当时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简直无法想象那到底是多么卑劣的表情,真的如同下水道一样肮脏恶臭。我根本不敢相信这个人竟然是我父亲。
我被气的眼冒金星,母亲却只是仿若无人一样拿到了她要的文件,之后拉着我离开了。
只不过在离去的时候母亲丢下一句话。
“希望你拿了我的钱之后好好生活,少喝些酒。”
“不用你管。”
“嗯。”
母亲回手轻轻关上了门,快速拉着我离开了。
“为什么?”
我很疑惑她为何不去与父亲对质,为何不去解释传言。
母亲摇摇头,她说,
“没必要的。”
“有些人也是无辜的,一切都被慌乱地安排,他也是受害者而已。如果——我说如果,这些流言能够使他活在一个能博取同情的环境里的话,我很乐意他这么做——毕竟,我也耽误了他的一生,他本来可以拥有更适合他的妻子。”
母亲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很平静,平静到几乎欺瞒过我,让我信以为真。
“神执意游戏人间,我们却无可奈何。”
陡然间母亲的眼睛突然潮湿了,就好像起了雾气一样,氤氲的白色水汽让人看不透其中到底暗涵些什么,但就是会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那中间一定有一整个人间的悲伤。
我见母亲言此,也不好说什么,只能低声劝慰母亲。
然后到后来,就有了父亲的葬礼。
那些流言变本加厉,母亲却依旧不反驳。让我在明面上主持葬礼,自己却暗地操作好了一切,我只需要照本宣科地按照她设计的流程去走就可以。
她知道她不能在这里抛头露面,即便母亲不去在意什么,但那些话依旧会耽搁葬礼——葬礼原本就应该是宁静而沉重的,决不该让死者以喧闹争吵的方式结束人间。
“任何人都可以是无所谓的,但他们的生和死一定要被尊重,包括他们自己也一样,绝对不可以亵渎神所赐予的,和神所拿走的。”
这是母亲的原话,这话直至如今都盘旋在我的脑海里。
神与生死,以及命运,真的就那么重要吗?难道这一切都重要过自由地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吗?
我不知道对错,我不置辩驳,我只是很好奇。
我认同母亲出身贵族所天生持有的自尊,但她一生信奉的信条我一直都很不理解。
可我还是选择尊重母亲的想法,毕竟我所接受的教育告诉我,这世界是一定存在分歧和不同的,比如父亲与母亲,比如母亲与我。世界正是因这种多样性而变得更加丰润和充实。我想母亲也是这样认为的,她知道我对她所说的诸如神明之类的不感兴趣,所以从来没有主动跟我讲过这些事情,只有我好奇的时候她才回答我。然而父亲这一辈子却一直在强迫母亲认同他的价值观,我想这也是母亲一生的悲哀的一处缩影。
“用多彩,对抗黑白。”
我轻轻地抚摸母亲笔记本上的这句话,嘴里喃喃着。
*
“该死的。”
这该死的闹铃将我吵醒。
“我操....”
该死的,昨晚又通宵喝酒了,头疼死了。我捂着近乎撕裂的头。
这是我唯一觉得酒精不好的地方,它会让我第二天很头疼,而且是几乎撕裂的疼痛。
我想多睡一会,周日不需要我去上班——哦不对,我早就不用去上班了,艾丽给的钱够我喝一辈子酒。
我还记得我上班的最后一天,那个工头还想像以前一样对我颐指气使,我一个酒瓶子摔他脑袋上。比起他脑袋上汩汩的鲜血,我更忘不掉他那错愕的表情,真是笑死我了,你永远无法想象那是多么痛快的场面。
我把一沓票子往他脸上甩过去,捏着他的下巴,看着他那愤怒而怯懦的小眼睛吐了口唾沫。
“以后我再也他妈的不用受你的气了,王八蛋,以后在大街上看见我记得躲着点走,要不然我他妈的会像今天这样再往你这没几根毛的头上再来上该死的几下。”
“然后赔你更多的钱。”
说完我扬长而去,哈哈大笑。留他和他的几个马仔惊恐地伫立在原地。
那他妈的别提有多爽了,真想再来几次。
啊,越来越睡不着了,该死的,我要喝些牛奶。
我翻箱倒柜,在冰箱里找到了一大桶冰镇的鲜奶。
一饮而尽。
该死的,这东西远没有伏特加来的带劲,俄罗斯老毛子的酒就是刺激。
我砸吧砸吧嘴,肚子有些饿了,我想洗个澡然后出去吃点饭。
至于家里,再把那个阿姨叫过来收拾收拾就好了,反正我又不缺钱。
哦,艾丽到底挣了多少钱才能这么轻轻松松地养我,该死的。
或许我该多向她要点。
不,我他妈要学会自己赚钱,靠女人吃饭什么本事,真是的。
不过至少眼下,我还需要她的钱。不,这原本就是我的钱,拿我的钱变出来的钱到头来还是我的钱。这么说来艾丽也是我养的,只不过我的钱在她那放着而已。
嗯,对。
不过有句老话怎么讲的来着——骑士的骑士不是我的骑士?
嗨呀,我这都想些什么呢啊,驴唇不对马嘴。
就当我洗漱完毕之后,打算随便套件衣服出门的时候,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他妈的谁啊?!”
我朝着门口大叫,然而却没有任何回应。
“妈的,谁啊?!”
依旧没有回应,只是响起规律的敲门声。
“该死的。”我自认倒霉,低头啐道。
掀开门,门外笔挺地站着一位挺拔而优雅的中年男性,好像比我还高上一头,但却看起来很瘦弱。
“请问,阁下是博古特·伊利塔斯先生吗?”
那人操着一口纯正的地道英音,我十分熟悉那个口音,艾丽也这么说话,那是专属于英国传统贵族的口音。
“是我,怎么了?有事吗?”
这时我才注意到他那考究的西装和腕表,还有他踩在脚上的皮鞋,一看就是高级货。
“贵舍方便吗?我有很多话想与阁下交谈,都是阁下在意的话题。”
我有些烦躁,大早上遇见这么个神经病换谁都不会好脾气,更何况我昨晚喝完酒,正是头疼的时候。
“不方便,乱得很,请回吧。我要去吃饭,我也没什么想和你说的话。”
我刚要关门,那人却伸出手把住门。
“我想你会想听我说的内容的。”
“你有病吧?我为什么要听一个大早上奇奇怪怪地站在我家门口的人说的话啊?”
“我就是米歇尔。”
我仿佛被雷劈了一样,我意识到有一根线精妙地划破内心中最不愿意想起的事情。此刻的我大脑放空,但却能清晰地看得见我胳膊上暴起的青筋。
“不要生气,我此行过来就是解决问题的,我想你也知道暴力解决不了问题。正好你也没吃饭,我们找个能说话的地方好好把话说清楚吧。你知道的,正如你所见,我没有任何敌意。”
很奇怪,按理说,一招往常的我一定会抡起拳头狠狠地砸向我面前这个装腔作势的人的脸,然后啐一口。
但是我还是想去了解,了解这个米歇尔。
或许他知道,艾丽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或许他能解开我一生的谜。
于是我随他去了,他是开车来的,是一辆内饰很精致考究,但外壳却十分低调的轿车。
有钱人真他妈的好啊,一群杂碎。
他没有很快的和我交谈些什么,到了吃饭的地方只是让我先吃,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和侍从交谈,仿佛我不存在一样,只当我是他对面的空气。
难道他没有什么想从我这里得到的东西吗?他不着急吗?
我问出了这句话,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
“想啊。”
我问他为什么现在不说,他说:“现在在吃饭,吃饭就是吃饭,专注于食物才是对吃饭这件事的最大尊重。”
这种人条条框框还真他妈多。
我耐住性子把饭吃饭,一直心不在焉导致我根本没尝出来高级餐厅的菜到底有多好吃,隐隐约约地感觉还没有烤牛肉来的有滋味,或许还要加一杯冰啤酒?反正我再也不想喝这里难喝的气泡水了。
我很快就吃完了,米歇尔却还要一会,我百无聊赖地等,当我看见他开始擦嘴的时候我意识到,终于要结束这场令人心烦意乱的饭局了。
*
“我先做一个完整的自我介绍吧。我叫克里斯蒂安·米歇尔,我的朋友一般都称呼我为克里,或者米歇尔,怎么叫我随你喜欢,甚至直接称呼‘你’也不是不可以。来自英国伦敦,坐了很久的飞机是来专门见你一面的,随后可能去见菲利普斯,也可能不去见——上次出了那个事情后,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菲利普斯。”
“好的阁下,是博古特·伊利塔斯是吧?首先,我要向你致歉,很抱歉打搅了你的生活和婚姻,你所担心的事情——我很惭愧,那是事实,很抱歉。”
“阁下,请先息怒,能否等我把话说完?等我说完之后你再生气也不迟,那时我任你发落,毕竟,也的确是我做了这样令人遗憾的事,不过眼下还请你先把拳头收起来。”
“先说你可能最在意的事吧,菲利普斯绝没有在肉体上辜负你,在这一点上你大可以放心。在伦敦我们只谈论神学和宗教,只是一起吃过饭,喝过下午茶。当她飞回美国的时候我们就只有书信往来了。”
“如你所见,我和艾丽的确有情愫的产生,这一点我很抱歉。我知道艾丽是有夫之妇,在我们产生这种奇妙的感觉的时候,我也曾犹豫过。但,当我真正地了解到艾丽是一个怎样的人,和她平生所经历的一切,以及你是一个怎样的人后——恕我无礼,我没有任何冒犯的意思。我才发现我是真的很同情她。”
“可能,你只知道艾丽失去父母和她显赫的家族的那段往事,以及她在美国那段艰辛的岁月。或许,你也了解她这些年来,心情一直不是太好,但这只是冰山一隅。她远比你知道的情况要差,她也远比你想象的坚强。”
“菲利普斯的精神状况一直不太妙——她一直都有很严重的失眠和抑郁症状。”
“嗯,我知道,这可能一下子无法让人接受,但,事实如此,这是你我都没办法的事。”
“你知道吗,艾丽根本不喜欢做什么商业的东西,她很抵触。原本的艾丽是一个对语言和绘画极有天赋的人,可是,她不得不支撑着自己去做她不喜欢的事。”
“甚至,她父亲在以前也一直逼着她去学习商业的知识,艾丽很多名贵的画板和笔都被她父亲扔掉了,这很遗憾。按照她说的,艾丽不得不做——她是菲利普斯家族里唯一的后裔,她要重振家族的荣光。”
“先不要这样失态,我的朋友,我知道你现在十分难过,但,还是希望你能听完我要说的事情。”
“你知道这些年来一直支撑着艾丽的动力是什么吗?不是你,也不是我,更不是她自己——她从没有为自己而活过。是安娜,你的女儿,你的妻子把自己的女儿当做生命的延续。”
“你妻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安娜,哪怕在安娜还没有出生的时候。”
“我不知道你是否记得有一次,你让安娜在硕士毕业之后就赶紧回来嫁人,你还记得那时候艾丽的反应吗?哦,看这反应你是想起来了,还是那句话,不要生气,我的朋友,安静地听完,好吗?”
“我不知道你对自由是什么概念,难道你不觉得自由是一件很珍贵的东西吗?能够选择一个自己心仪的土地上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从事自己喜爱的职业,不被任何外在条件所裹挟,能够自由地选择恋爱的对象,可以选择在一个恰当的时机生一个孩子——亦或是不生孩子,或是寻求恋人,这一切,都是相当难得而又珍贵的一件事。”
“你绑架了——不,不能这么说,这不恰当。”
“你和艾丽两个人一辈子相互折磨,夺去了她的自由,也夺去了你的自由,莫不成你还要绑架你自己女儿的自由吗?那是你的女儿,她叫安娜·伊芙利特·伊利塔斯,虽然现在姓菲利普斯就是了。”
“你知道吗,艾丽把安娜当做自己生命的延续。只是希望自己的姑娘可以代替她自由地生活,自由地选择一生的道路。为此她把她父亲那套说辞全都抛弃了——什么家族,什么商业,根本没有让一个人自由地生活更加重要,无论她姓不姓菲利普斯。与此同时,艾丽远远知道殷实的家庭到底能带给一个孩子怎样的生活。她想给安娜一个完备的教育体系,至少和她一样的教育。但她在你身上看不见可以依靠的因素,于是她选择重操旧业,选择重新回到牢笼,以第二次可以自由地选择兴趣这件事为代价,为安娜插上翅膀。即便忍受着非人的精神折磨——恕我直言,你远不懂这一切到底能带给人多大的伤害,即便艾丽已经很痛苦了,你还是——还是没能给艾丽一点帮助,还在给艾丽施压,这太遗憾了,我的朋友。”
“我也很后悔,为什么我没能早结识艾丽,于是酿成这样的悲哀,以及带给你莫大的痛苦,但,这不就是艾丽一直说的吗?”
“神执意让我们如此。”
“我的兄弟,这一切或许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左右一切,裹挟了你的婚姻,裹挟了艾丽的婚姻。”
“但话说回来,无论如何都是我对不起你,我的朋友。我的话说完了,我可以任你发落了,请便吧,要任何补偿都可以,无论钱财还是什么,都可以,只要能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什么?你真的确定吗?不,不是你的错,我的朋友,这一切都没有人错,我也理解你的心态。只是,我们真的难以奋起反抗,这无疑令人遗——咳....咳...咳。”
“啊,没事的,老毛病了。不必在意,已经司空见惯了。”
“没什么的,我该交代的已经差不多了,此行心愿已了。这件事不做完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
“相信我,我已经很久没有和菲利普斯联系了,那已经是以前的事情了。”
“啊对,还有一件事情可以拜托你吗?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将这支笔,以你之手给菲利普斯。
“真的可以吗?那,真的谢谢你了,我的朋友。”
“以后如果可以的话,试着和艾丽交流吧,她会带给你惊喜的。”
“相信我,我的朋友,你绝对要为艾丽这样高尚的妻子而感到百倍的自豪。”
“挺起胸膛吧,我的朋友。你,的确做了不对的事情,但你依旧在艾丽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了她,至少在那一刻,艾丽曾为你死心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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