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人一年到头,总有那么几天挺不下去的日子,北京也不例外。
扫了一眼车上的显示屏,他皱了皱眉——放在平时,这个点儿他应该已经拎着公文包,穿戴整齐,穿行在办公楼里接受途径每一句毕恭毕敬的问好;或是已然板正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仔仔细细地研读东城留在他桌上的一摞文件。
总之,此刻他就是不应该出现在自己的车里,被早高峰的车流围堵得水泄不通。
要是早上不贪那十几分钟的觉就好了,他叹了口气,手机上的地图软件显示前方是浩浩荡荡的一片红,纵使他开着一辆白牌京A也插翅难飞,只得老实地窝在车队里长吁短叹。
广播电台里郭德纲于谦的声音不再令人捧腹,反倒成了噪音的根源,扰得他慌慌忙忙。草草地摁下静音键,他四处张望着,目光落在了那排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绿化带上,顺理成章地看到了对面非早高峰方向上那一辆辆飞驰而过的汽车,带着令他艳羡的畅快与洒脱。
车队慢慢吞吞地往前挪动着,忽然齐整的绿化带被豁开了一道大口子,对面的风景一览无遗,一辆辆飞驰而过的影子仿佛也载着他的心越飘越远,他来不及细想,跟随本能似地做了决定——单手一个打轮,一脚油门,汇入了那条奔流不息的河。
其实去哪里,他自己也没数,只是就着一路绿灯随心所欲。阳光透过窗户倾泻在面前的仪表盘上,光和影映着透亮的玻璃,宛如一潭凝固的湖水。
——去什刹海吧。
——好的,已为您规划路线。
即便设置了导航,他的车却一路随着他的性子,穿狭窄的小道,两个后视镜的宽度卡得正正好好;或抄鲜为人知的近道,听机械女声一遍遍重复“您已偏离路线”,他抿着嘴,没听到似的置之不理。
这个世界上又有谁能比他对这座城市更为熟悉呢,那些组成这座繁华都市的一砖一瓦,也是他的筋骨和血肉。
电话铃声在他的车滑入停车位的那一刻应声响起,他不用看就知道是急着找自己处理事宜的东城,于是毫不犹豫地挂断,拉手刹,开启免打扰,全程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低头瞥见自己身上穿得一丝不苟的昂贵西装,他皱了皱眉,从手套箱里拎出一个纸袋。
那里面装着一件他买了很久的连帽卫衣——暖洋洋的橙黄色,正面龙飞凤舞地写着“范儿”,背面画着一只油亮酥脆的烤鸭,俏皮可爱,却怎么看怎么不符合首都的形象。北京当初买它,一是带着点儿恶趣味的真喜欢,二一个是那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反叛心理,说白了也是一时冲动,导致这件衣服哪怕早早被剪了吊牌,却始终封存在包装袋里,不见天日。
他望着那卫衣,只犹豫了一下,就三下五除二地扯了领带,脱了西装外套,只一件白衬衫,套上卫衣后也被掩得七七八八。褪去不搭调的西装裤,他又翻出一条普普通通的紧身牛仔裤,从座位下方捞出双匡威,1970s,落叶黄。
穿戴整齐,他最后对着后视镜理了理头发,今天起得晚,来不及喷发胶,于是头发柔顺地落下来,带一点微微的自来卷,在他头顶上毛茸茸一团——衬着他的穿搭,像极了学生时代青涩的北京大男孩儿。
大男孩儿嘛,总要有点儿混不吝的劲儿,于是羽绒服松松垮垮地拢在身上,大敞着拉链,温度为那句“范儿”牺牲。车门是被一脚踹上的,等车主本人头也不回地走出两步,才姗姗地发出“嘀嘀”两声。
可惜,再bking的北京小爷面对疫情防控也得乖乖低头,带着红袖标的大爷站在胡同口,一手二维码一手消毒液,眼睛一瞪,他就只剩下将一言难尽的健康宝页面双手奉上的份儿了。
这死亡角度的自拍真得想辙儿改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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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工作日,即便是北京冬天难得一见的天朗气清,什刹海附近的游客都比往年少了许多。蹬三轮车的车夫们无所事事,蹲在路边抽烟,看到北京从远处走来,忙不迭地迎上去:“您坐车吗,游什刹海,老北京。”
您保准没我老,我这一准儿能称得上是出土文物了,北京暗自发笑,表面上却是礼貌地摆摆手,不用,想自个儿转转。
他站在银锭桥上,身后是前海,身前是后海,太阳暖洋洋地抚慰着大地,桥下的冰层与已经融化的湖水形成了一个明显的分界线,一边水波粼粼,微微荡漾;一边宛如一块打磨得透亮的水晶,气泡与裂痕是它最美丽的纹路,仿佛时光岁月都被它精心封存。沿路种的柳树早已枝叶落尽,在料峭的寒风中萧瑟凄凉,偶有一两片幸存的叶子飘飘摇摇地落下来,最后止在冰面上,如同茫茫大海里的一叶扁舟。这里却不会因此而显得冷清,前海后海早已各自围出冰场,忙里偷闲的人们在上面快乐地蹦跳打闹,笑声汇聚在银锭桥上,传进北京的耳朵。周遭的商铺几十年如一日地亮着暖黄的光,他们卖纪念品,卖小吃,贩卖一切关于北京的记忆。
如果说夏天的什刹海是热情似火的向日葵,繁华都市里那一点醉人的绿意。那冬天的什刹海就是一枝傲雪寒梅,千年古都留下的神秘背影。
北京在那儿站着,听远处热闹的喧嚣听得心痒痒,被风吹得心痒痒,可惜不是为姑娘,是为对滑冰的渴望。上次滑冰是多少年前,他已经想不起来了,从2008年那场震惊全球的盛会后,中国北京张开双臂拥抱世界,钢铁森林如雨后春笋般越发茂盛,他也越发忙得不可开交,像个陀螺一般日夜旋转,带领这座城市去迎接那些批判怀疑的目光和满怀憧憬的未来,被动遗失了享受人间烟火的那份闲情逸致。
但今天好歹也是翘班,既然一天都是属于他自个儿的,那就得玩彻底了。于是踢着一块石头一甩一甩地往后海冰场门口走,在路边某家人的院墙上偶遇了一只觅食的狸花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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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人少、工作日,几项撞到一起让北京捞了便宜,门票由八十折到六十,省下来的二十正好可以补偿今天工作量倍增的东城。他三步并两步过了检票通道,从毯子上迈出去第一脚就惊觉不对——天然冻住的冰面不仅凹凸不平,还格外的滑。不敢再大步流星,他缓慢地挪动着,心里暗骂匡威防滑做得真心烂,大爷的,跟溜冰鞋一个样儿。
他默默把拉链拉上,一是冷,二是觉得自己现在的走路方式有辱那句“范儿”,干脆给人藏起来,心想一会儿爷拿冰车甩尾的时候再露出来,指定能赢得满堂喝彩。
谁能想到拿到滑冰杖坐上冰车的北京,由于手生,杵了半天依旧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还偏就不信这个邪,正憋着劲儿再接再厉的时候,一辆冰车停在了面前。
北京第一反应是这不会是来预备碰我瓷儿的吧,你大爷我连动可都动不了呢还,正准备喊他挪开,人家倒是先开了口:“您是不卡住了,我来帮您推一把?”
这才仔细看了那人一眼,一小伙子,即使戴着口罩也看得出来,左不过二十往上几岁的年纪,应该是个好人。他下了定论,才安心应道好好好,那谢谢您了。
“这冰车呀,搁冰上搁久了就容易冻住,”那人走到他身后,一边解释原因一边用力把他送出去,“您现在滑吧,不停下太久就没问题。”
“好嘞,谢谢您。”
北京慢慢往前滑着,回头看看刚刚那男孩总觉得奇怪,二十多岁的年纪,今天应该不是在上班就是在上学,怎么会独自一人来这儿滑冰,莫不是也是翘班的打工人?于是等那男孩赶上来,他凑过去,假装跟男孩请教滑冰的技巧。男孩人倒是热情又爽快,也许是因为生养在这儿,和他有天然的亲近感,很快便打开了话匣子。
男孩从童年聊到现在,从儿时的理想聊到如今寻不到的工作岗位,倒是让北京从窥得他人生一角到拼凑描绘出他这二十年的岁月。
他讲童年,和两个发小打三岁相识,同住在一栋单元楼里,五楼,七楼,八楼。他们在小区的花园里蹦跳摔打,半人高的树丛下是他们的秘密基地,一场拍着手的波波攒就能玩一个下午。一块钱一包的辣条三个人分,无一不辣得呼呼吸气,实在辣狠了就奔去小卖部买瓷瓶的酸奶和玻璃瓶的北冰洋,站在门口两分钟喝完,瓶儿送回去能抵两块钱,酸奶瓶口的黄皮筋要揣兜里带到学校去,把同桌从睡梦里崩醒,还能给前桌的姑娘扎个乱糟糟的马尾。
还有那年奥运会,临开幕前半年,音乐课上除了《北京欢迎你》就没再出现过其他歌儿。父亲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两张田径比赛的门票和一盒福娃玩偶,当天他脸上贴着中国国旗,头一回见到那么多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他坐在鸟巢的最后一排,拿着姥爷给的望远镜远远地看,象征开赛的枪声重重击在他的心上。
他讲匆匆而过的中学时代,最后一节自习课呼朋唤友悄悄开溜,在围栏边先把书包丢出去,然后踩着发小的肩膀把自己也丢出去。再出现是在发小半夜三更写在QQ空间里的说说,他是发小大脸自拍里的背景,穿着一身绿给国安呐喊助威,身后满是队伍飘扬的旗帜。
北京由他的描述看到了一个满腔热血的少年,奔跑在绿茵场上,胜利归来时接过的是校花递上的矿泉水。那时的地铁还处在两块钱可以从城南坐到城北,城东坐到城西的时代。他一定撩的是男生堆里最飒最漂亮的妞儿,俩人地铁加公交,花了不到两位数,就能坐到石景山游乐园去坐摩天轮,或者坐到景山公园去俯瞰故宫全景。他冲着中轴线喊一句妞儿的名字,喊我爱你,声音从神武门飘向远方的大裤衩,就能哄得姑娘泪眼婆娑心甘情愿地戴上他从可乐上现拽的拉环。
他没忍住,问男孩后来,这才知道发小终究四散天涯,他们去异国他乡寻找未来,男孩则勉勉强强上了个海跑儿,也算大学毕业。
“他们后来没回过国?”
“也有。但是,嗐,都过去了。”
男孩干涩地苦笑两声,欲言又止。北京没再追问下去,他对故事的结局心知肚明——也对,如今石景山游乐园的摩天轮早已改头换面,工体曾经的模样在人们的记忆里逐渐淡去,国安甚至可能留不住它的名字。那少年的爱也是会退潮的,曾经他爱国安,爱得如从天边划过的飞机,热烈又短暂;如今他爱巴萨,爱曼联,爱阿森纳,当年的疯狂不再,换为准时打开电视机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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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糖葫芦吗?”
他们从冰场里走出来,天已经有些黑了,小贩的三轮车上亮着一盏暖黄色的灯,映得架子上的糖葫芦晶莹剔透,分外诱人。北京看着身后闷闷不乐的男孩,又补充道一句,我请你吃。
于是两人一人一串在街边蹲着,男孩不要糯米纸,北京也不要,拿手挡着风,男孩感叹这样的快乐,好久没有了。
北京叹了口气,他知道随着男孩长大,快乐就如同入冬后的反季水果,价格一路狂飙。学生时代的快乐是一根一位数的糖葫芦,或者一碗两位数的卤煮,长大成人后的快乐是一套七位数的老破小,挨着全市最好的学校。听起来无奈,可这就是男孩必经的人生,北京无从插手的人生。他只能告诉男孩,重要的是旅途上陪过你一程的人,还有萍水相逢的惊喜。
男孩点点头说都懂,他将吃完的竹签丢进垃圾桶,郑重地对他说谢谢,说再见。背包上挂饰随着他离去的脚步有节奏的叮当作响,让北京想起北海公园白塔上那一圈惊鸟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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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疯了的东城找到北京的时候,他正在后海一家民俗小店里吃晚饭,望着东城气喘吁吁说不出话来的模样,他不紧不慢地拉开拉链,露出那句范儿,笑着问他道,
“吃炸灌肠吗?双倍蒜汁儿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