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灯柱



北半球冬季的夜晚很冷。

尤里在车站停下脚步，习惯性地对着自己的手心哈了口气。夜色让气温变得更冷，低温仿佛在他的发梢上下了一层霜。那里的发色早已变为了大片的纯白，如同寒夜里的冰晶为蓬松的发丝着了色。

——就像曾经的哥哥一样。他想。

世界上最后一只天狼在接受了传说中的天狼之匣后，身体出现了微小却不容忽视的变化。本只局限在额角的一抹白色迅速蔓延至整个前额发梢，原本的黑发只保留了脑后的一小部分。直到今天，连这最后的一小块黑色也趋于消失不见。
时间总能改变那些看似一成不变的东西。尤里心不在焉地想着，比如他的发色，他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抽长的身高，还比如，此刻他的身上那件和记忆里的兄长一模一样的棉衣。

尤里是在房间的衣柜里找到这件衣服的。在一切结束之后天狼之匣的所有者悄悄地回了一次狗镇。尤里注意到了那些和周围格格不入的崭新墓碑，木头的十字架简单朴素，新鲜的土壤昭示着做这些的时间并没有相隔很久。天狼闭上眼睛又睁开，右眼的瞳孔里闪烁出璀璨的光。曾经的猎人嘴角少见地上扬了一瞬，他想他拥有一群很好的同伴和朋友。
他摸索着走过那些被大火焚毁的房屋，努力辨认着模糊的童年记忆里那熟悉到纵使在一片黑暗中也能准确分辨出的房间。这里是厨房，那里是客厅，兄长的房间在自己隔壁。一向怕冷的自己，总擅长在寒冷的冬夜里抱着枕头，溜去哥哥温暖的被窝。尤里伸出手去触摸上那些焦黑的腐木，残垣断壁间扬起的灰尘让敏感的天狼打了一个喷嚏。泪眼模糊，似乎更多的尘土刺痛了他的眼睛。

尤里不太愿意承认他潜意识里在模仿着自己记忆中的兄长。自己的哥哥于他而言始终是一个遥不可及的背影。年幼时便一直挡在自己身前，纵使失去了天狼的体温变为了站在对立面的吸血鬼，也依旧不依不挠地将他倔强地护在身后。年轻的猎人多少次拼命地向前追赶，最后一次，他甚至错觉自己终于并肩站在了对方的身边，可以向自己的哥哥说出那句话了。

……可是他终究没能追上。

尤里开始不自觉地模仿米哈伊尔。小时候他引以为傲的优秀猎手，分别十年后他恨入骨髓的吸血鬼。他唯一的兄长，他最爱的哥哥。
及肩的白发，传统的棉衣，额间的发带——松松地在脑后挽一个结，用的是对方教给他的打结手法。小时候他最喜欢乖巧地坐在床沿，惺忪着一双渴睡的眼睛感受着兄长抚过他后脑的发丝。成长后的天狼甚至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记忆中那样柔软的注视和温柔的笑容。

——我变得更靠近你一点了吗，哥哥？



已经是凌晨了。
远处的光逐渐熄灭，只留下几盏遥远的灯火。厚重的积雪反射着幽光，湿漉漉的空气凝结出细小的冰晶。
尤里抬起头，冰晕将那些残留的光线反射上去，形成了直通天际的明亮光柱。残灯穿透空气直直指向天空，形成一束束连接雪地和群星的桥梁。光柱的尾巴消融在浓厚的夜色里，虚幻而不真实。天幕中的天狼星在灯柱的围绕下发出清冷的光。
有什么顺着那些灯柱落了下来，轻飘飘地抚上脸颊。尤里伸出手来，晶亮的白色落在掌心，轻轻一拢，便化为了无色透明的液体。

下雪了。



飘雪的寒夜是不适合在外久驻的。尤里拢了拢棉衣毛茸茸的领口，望了眼远方的灯柱。偏远的车站冷清得仿佛已被废弃了好久，白发的人有些不安地向远处张望，如果列车不来，他需要找个温暖的地方过夜。
所幸，在指针再次安静地转过一格之后，站台上唯一的乘客终于被橙黄的车厢灯光所笼罩。孤独的旅人戴上棉衣的帽子缩在车窗附近的角落，目送着那些难得一见的灯柱离自己远去，逐渐模糊，最终消失不见。
就像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梦。
有皮球滚落至脚下，深夜的列车里居然还有贪玩的孩童。尤里条件反射地弯下腰捡起来，在递还给对方时，好奇地抬起了眼睛。

白发的少年正微笑着看向他。传统的发带绑在额角，属于天狼的湛蓝瞳孔倒映出了星光。左眼下蜿蜒的疤痕，那是尤里最为熟悉的形状。
年幼的米哈伊尔伸出手，费力地揽住比他大了整整一圈的人的脖颈。蓬松的发梢蹭得有些痒，他在对方冻得冰凉的脸颊上落下一个亲吻。

“尤拉奇卡，”
尤里听见对方说道，用的是只出现在回忆中的陌生声线，青涩而稚嫩，还带着少年变声之前的清亮，

“——找到你了。”

他突兀地想起他的兄长曾在睡前讲给他听的那个古老传说，犹如神迹的夜晚，指引天狼星的光茫带来遗失已久的奇迹和渴望。
尤里用力拥紧了孩童柔软温热的身躯。成年的天狼低下头去，用几乎带着哭音的语调呢喃出声。



“欢迎回来……哥哥。”



如同寒夜里的灯火，点燃了独自一人的天狼尘封已久的希望。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