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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警示 过激/暴力 , 主要角色死亡
原型 叛逆者 林楠笙 , 陈默群 , 王世安 , 顾慎言
标签 叛逆者 , 谍战
状态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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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1-2 19:50
六
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204周大哥果然是道上的高人,一句话就给我指明了革命的奋斗方向。
证件,在那种信息户籍不联网的时候绝对是一条重要线索。现在上海和北京等几个大城市都在搞信息化、电子化。跟着香港那边儿学,所有户籍档案都录入计算机,一张五吋盘就能把整个海淀所有人的单位地址、邮箱编码都记住。
但证件一直都重要,身份证上就是头像,过了塑封不让你把防伪线磨下去。一长串数字就直接代表了户籍地址、出生年月日和性别。首先这个纸就特殊,和印纸币一样——其实很少有人知道钱是怎么弄出来的吧?人民币的纸其实是一种特殊的布,里面都是棉麻纤维,所以你在洗衣机里永远没法把一张大团结甩成纸浆。其次还有各种闪光油墨、精细雕刻,微观花纹……反正要么就没法造假,造了肯定能用机器或者人工验出来,要么就更可怕:直接用原件纸,除了信息,什么都是真的。
据说现在国外还有直接做成塑料卡片,加载电子芯片,直接用计算机扫描读数。那就更拉胯,估计得有科幻小说里那种技术才能制伪了。
……这些东西现在民用的还不多,反正可以说,全中国最顶尖的大概十个装备专家,我住的那筒子楼南楼能聚了五个。
往南京、上海、宁波余姚这些地方打了十几个长途电话,邮局的听筒被我攥得滚烫,单位综合处终于开始天南海北地收挂号信。很快,我那张破书桌上就积累了大量翻拍照片,基本都是各地证件。一个二十来岁的男青年,有典型浙江人的瘦长脸型——周总理,鲁迅先生和西游记里演猴的六小龄童都是这种脸,粗眉毛——透过六十年的时间,朝我看过来。
我早就说过,这种年代的人,每个人扒出来都是一副时代背景。林楠笙之所以一次一次地被平反大潮漏下,主要是两个攻关难点:一个是他在军统上海站和南京站的活动确实每次都有档案,非常详细。确实很多都造成了当时的特科很大损失,也有平民伤亡。二,是这个人最后确实是拒绝交代陈默群死因。
据朱大姐的申诉卷里写着,林楠笙一直有革命倾向,在得知陈默群叛敌投日后第一时间提出离婚并划清界限,前后两次带领军统特别行动队刺杀这个大特务。甚至我方地下工作者,代号“邮差”的顾慎言(真名王志文,上海人,已牺牲)直接联系了陈赓大将领导的特科红队,用毒药毒死了这个大汉奸。
至于什么美国银行里的存款,上海的房子什么的,经济问题在当时都是小事。
问题就来了,你看这不就典型的情报学问题吗?朱大姐写的很多都是孤证,只有她一个人这么说。和红队当天的小队长马娴,口证完全不一样。
马队长当时在上海一直是借小报女记者的身份活动,抗战胜利后北上青岛,解放后在青岛的新闻部门工作。她一口咬得很清楚:当时她拉开车门的时候,陈默群早已身亡,翻开眼皮瞳孔都散了。林楠笙连理都没理她,整个人都在发怔。
状态不对,完全不能证明是林楠笙动的手。而且前后一段时间国民党军统也安排了非常密集的锄奸工作,这究竟算在谁头上,完全没有一个定数。
核实,只能核实。问题就是当时的人现在死走逃亡,我上哪儿核实去?
其实还有一个条线没有扒出来,有档案,很确凿。而且这个比较近,就在河北唐山。朱怡贞所说的,林楠笙用来毒杀汉奸陈默群的吗啡,就是她提供的。
照片上的女人大概五十来岁,河北农妇打扮。仍然能看出好看,电影演员一样的漂亮,年轻时候肯定能和刘晓庆一扛。背面是当地户籍员用蓝铅笔写的字样:尚巧妹,曹妃甸三女河二大队村民。
选择,干这个就是永远不停地在做选择。
并且一旦交卷,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现在情况就是这个样,截止现在,陈默群知道的情报还有多少?”王世安摘下眼镜,扯一块蓝格手帕揩着。“忠义救国军的联络站,是他交上去的投名状。昨天的《申报》登出来他和高桥的合影,今天早晨日本宪兵就查抄了咱们的一个联络点。”
“唉,陈站长也是迫不得已。来来,喝口咖啡提提神,我刚买的南洋豆子,自己烘的。”顾慎言站起来,给林楠笙把金边白瓷杯倒满。
他真讨厌这种黑乎乎的苦水儿,闻着熏鼻子地香,喝下去又一边毫无味道,一边涩得喉咙发紧。家里一直是喝茶,陈默群是河北人,雅好茉莉双窨。他的书房里一直飘荡着似有似无的茉莉花气,混着玫瑰香粉……
如果放在四年前,他准一早就跳了起来:不可能,陈站长不可能投敌,他不是那种人!
现在这些话在他喉咙里打了个转儿,轻飘飘地落下去了。
“小林?”看吧 ,王世安果然不会放过他。四年前陈默群把他带到上海,本来只是想栽培一个一张白纸,好控制的心腹。没想到阴差阳错,那么就只好将计就计——把他当成傀儡吊起来,所有人都直接照着这个靶子开火。
“王站长,顾主任,我……我现在心里乱得很。”要不就干脆示弱,既然做傀儡,就好好地来。干脆装傻,静作岸上观,看他们狗咬狗。
“老顾,陈默群他还知道什么?”王世安抓耳挠腮 ,端起桌上茶杯又吹又吸。“别等到娄子捅得收拾不了!”
“陈站长的直线通讯员,就是小林。小林的活动你不知道么?”顾慎言倒是不疾不徐,端起杯子啜了一口。“世安啊,你不要急,这时候急又有什么用?该发生的迟早要来,何况这个联络站,按照条线汇报,两个礼拜前就暴露了啊?文件早就搬空了,几件桌椅板凳,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王世安拳头打在棉花上,也有点哑了火。“但是,老顾,重庆那边……”
“世安,记住。”顾慎言脸上褶子都绽开,一边眉毛挑了老高。“重庆一直都坚持,汉奸也比共党强。”
共党。林楠笙眨眨眼。
“如果,默群这事……是真的,共党会不会动手?”他放下咖啡杯。“我的 条线王站长一直很清楚,现在在上海确实还有一部分共……在活动。很少,但肯定有!他们流动性特别高。”
“这个,没办法。共党你上哪儿找去?噢,谁在延安有个舅姥姥,帮着扫寻扫寻?”顾慎言从沙发后面抄起一个饼干桶,捞起一块掰开,泡进咖啡里。“不能控制的事情,就听天由命吧。”
王世安探口气 ,伸一个指头揩揩鼻翼。“那,学长,明天的日志,谁来写?”
“该你就是你呀!王站长,上海站不可一日群龙无首。你不也是鸡鹅巷那时候开始的老军统么?明年重庆办四千人大会,你不也是站第一排的吗?”顾慎言起身,又给两人倒上茶水咖啡,还在林楠笙面前放了两块饼干。
奇怪地,他竟然感到一阵轻松。命,在自己无法控制的时候,找一个这种虚无缥缈的理由,总会让人很舒服——寡居宁波乡下的老娘,不也虔诚吃斋念佛,早晚烧香么?老太太怎么知道自己眼珠子一样宝贝看着的独生幺儿,每个月给她寄去二十块现洋的孝子贤媳,在上海竟然靠杀人栽赃为生?
“好啦好啦,水喝完了 ,咱们也别在这里闲着 。”顾慎言放下杯子,双手一拍。“饿了,今天谁家太太有牌局?这也是个夜宵的点儿,咱们跟着去蹭一口?”
“我不去了!”王世安打个呵欠,毫不掩饰 。“我洗个脸,躺一会儿,离天亮还早。……学长,你有什么事立刻叫我,不用敲门!”
“我,我今天住在站里。”林楠笙看看档案室主任,立刻错开眼光。“顾主任,我的办公桌下有行军床。”
“陈站长的办公室不是有地方休息吗?”顾慎言诡谲一笑,带他快步穿过走廊。现在已经接近午夜,还在忙活的人少多了 ,连门口值岗的接待员也一手撑在下巴上,半合着眼睛打瞌睡。他推开走廊尽头的门,林楠笙甚至没来得及思考,为什么不锁上——
里面两个女记录员。一个坐在沙发上打毛衣,另一个年纪稍长,烫头发的在顾慎言的桌边放了个凳子打旁座,伸手护着个坐在桌上的男孩。小孩两三岁,已经能看出来典型浙中人的长面中,重眉毛。已经困得睁不开眼,还在伸手去抠顾慎言桌上咖啡具里的糖罐。
“爹?”小孩见到林楠笙,要往桌子下跳,女记录员忙把他一把抱住。
“哦,小林我还得批评你。”顾慎言伸一个手指,捅捅他的肩膀。“把这么小两个宝宝扔家里,你就彻底不管了?还得我这个当伯伯的给你看着!老大已经会自己吃饭了,今晚跟着你睡。妹妹还要吃奶,让奶娘先把她抱我家里来,我老婆帮你带,你一万个放心!”
七
搬进筒子楼一个月之后,北京城正经入了夏。先是集中下了两天比盆泼还豪横的雨,我差点一脚踩进煤池子前那摊烂泥,把雨鞋都粘下来——然后就开始 闷热,每天骑车过一片梨树地的时候,眼镜片上都能扑一片蚊子。
至于项目进度,卡得死死的。别问我为什么卡了,你问问从日本鬼子撤退到现在,五十多年这么多的档案员去。他们离着时间那么近,都没法给林楠笙平反,凭什么我就得和戏说乾隆一样,出手就是平冤镇错?
我又不在一环里趁个十三进的大院子!
实在给挤兑得没着没落,我只能厚着脸皮去敲204的门: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周老师,老周同志,我实在是又没辙了!
老周长叹一口气,从床底下掏出个油渍麻花的瓶子:走,奔法国村里副食商店买点挂霜花生,盐水毛豆,绿豆凉粉。切半根大红肠子,咱们老哥俩往下透透。
……您高见!不过法国村奔哪儿走?
——就是正白旗村!过了肖家河往东一里地就是!
其实天底下最好的下酒菜,莫过于吹牛逼。虽然很明显能听出来这位高人明显的搂着,不像对门一等人里的老张。前几天老张上了中央电视台七套的节目,据说是发了稿费,在家撕烧鸡炖肘子。脱骨肉切片给夫人少爷夹馒头,在院里摆了一长溜蚊香,几个老爷们儿一边吹燕京大绿棒子一边吹自己当年的丰功伟绩。
其实我还挺乐意听的,美中不足的就是不堪重负的高压锅突然爆炸,一整个红焖肘子给崩到了楼上不知道谁家的案板上。
我至今还记得一家的小姑娘哭得撕心裂肺:我吃肘子!
虽然我一顿通说革命家史之后,周老师也蔫儿了:你这个东西还真难办,而且你得合计合计,钱一定要搂着花:这个项目就三千多块经费,你光打一分钟一块八的省外长途,就得用掉多少?而且,而且——你想没想过,朱大姐从五十年代开始年年写申诉状,连五七干校那些年都不落下,为什么直到半个世纪过去了,每年陕西党委,浙江党委,上海党委把这个事儿踢皮球一样来回搬来搬去,就今年突然上紧,还特意放在北京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单位,放一个刚毕业没干过活儿的实习档案员来查?
啊?我光忙着捡拌黄瓜里的红肠丝儿,脑子里和过了啤酒一样,全都是水,一摇头就晃荡。……是不是有哪位上峰看我英俊潇洒年轻有为非常顺眼,打算把我当林楠笙一样安排?我认了,只要那领导是女的,长相我不怎么挑,像巩俐还是周慧敏我都行,虽然我挺喜欢台湾那个孟庭苇……不是山口百惠吧?我可不当汉奸啊?
你要是有功夫,或者实在是想搞明白,可以去问问外交部那个邝姐。周老师想了想,点了根洋烟。他这个烟反正我在小铺里从来没见过,据说得去燕莎买,一条够我一个月工资。——如果我看得没有错,邝同志应该也是这种战线上的。没必要点明白,你就把这种事情,你想知道的东西给她写个信,她也许,大概,可能会回给你,如果愿意让你知道。
……但你搞明白了有什么用?你们档案学是个正经科学,林楠笙能卡上平反就卡,卡不上他……他不也死了这么多年了吗?过几天七月十五,或者冬天烧寒衣的时候,给他烧点纸,完活!
这倒是个好主意。
我明天就给邝姐写信去。不,今天晚上。
……烧纸的事儿就先算了,最近他们村里严抓山头点火。
“小张,你把这个,送到《申报》报社,一定亲手交给一位何记者。”顾慎言照样一副老奸巨猾,皮笑肉不笑的脸,林楠笙有时候也觉得很奇怪:他怎么能和陈默群是黄埔同期同学呢?据说顾慎言比陈默群大正好一轮儿十二岁,一个戊子年一个庚子年。但看起来都直接差着一辈儿了……
虽然据说他们从上学期间交情就很密切,还经常在一起手谈。当年北伐打陈炯明的林虎部时,顾慎言还亲手摇橹撑船,陈默群射击掩护,送在前线督战的委员长渡河。
……虽然据说,简直是个迷信,那次救护委员长脱难的几位,后来鸿运都不怎么亨通。大概是吃了共党大匪陈赓的瓜落儿。
“撒子何记者?”
“何书桓!他们要闻部进门,右手边第一条走廊,绿油漆的那个门,进去你就知道了!”
“晓得了,我哈儿豆回来。”
“不用!送到直接下班就行,路上瞧着点儿车!”
好久没用步枪了,走私进来的英式李恩菲尔德,是条好枪。就是后坐力太大,现在还打得肩胛骨上生疼。林楠笙也顾不得形象,扯松领带,叉开腿仰躺在顾慎言办公室的沙发里。
刚才他们在英租界李家厂硬干了一场。昨夜接到一个线人密报,去年投降叛日的“忠义救国军”副总指挥何行健今天要在兆丰夜总会跳通宵舞。早晨六点半,他带着行动队的四个人,按照头天夜里演习的路线埋伏好。等到那汉奸一出门,立刻数枪齐发,给何逆身上开了几个碗口大的血窟窿。
等外白渡桥下雾气散去,红头阿三巡警赶来,他们早就已经撤退到了安全地界。干这种活儿,外勤的枪手会有一天假期,纷纷心存余悸回家去了。林楠笙站在街头楞了半天,还是决定回到站里来。
“等等——”上海站代理站长王世安刚推开门,伸手拦下女接待员。“你是重庆人?”
“是,王站长。”
“那个——上海有哪个重庆馆子地道点儿?”王世安伸手扶扶眼镜。“我要请几位客。”
“莫得正宗哩,都没得花椒的!”
“王站长,请客的话你去蜀腴呀!”顾慎言从桌后绕出来。“快去,这是给何记者的头条独家新闻——看看行动队谁有空,直接让他提一部车送你!”
看着女接待员转出门外,王世安也松了口气,在沙发一端坐下。林楠笙竭尽全力收拾了下自己这些零皮碎骨,摆出一个相对端正的架势。“王站长……”
“没事,没事,都是自家人。”王世安接过顾慎言递过来的茶杯,长长吸了一口。“我的天哪,外面都传疯了——”他往后仰了仰,离林楠笙远了些。
“怎么了?没有什么是不能让小林知道的,他是自己的同志。”
“传言,陈默群,被日本人任命为上海区的安保主任。”王世安茶杯在手中转了半个圈,放在茶几上。“我强烈怀疑,是最近咱们在龙华演习,不知道碰到了他的哪根眼线。”
“倒是有可能,陈站长,哦,现在已经不是站长了。陈默群——他确实是,在天津、青岛和上海都有眼线网。这些东西都是他自己发展的,一天二日也接不过来。——王站长也不必太紧张,兵来将挡,水来土屯么!”
林楠笙只觉得头疼,刚刚立了秋,陈默群投敌不到两个月,天仍然要凉不凉。但他总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变化,前途变成无数打着死疙瘩的十字路口,他究竟要走哪一条?
他坐直了身子,拉紧领口。
很多年前也有一只手帮他整理衣领,问他,你愿意跟我去上海吗?
“王站长,顾……顾主任。”他只觉得脑袋里面轰轰的,明明没受伤,全身却到处都疼。“我仍然申请执行奉安计划……”
“小林,你太累了。”顾慎言抬手打断他的话头。“不是说,外勤后有一整天假期么,这也是任务的一部分,你要按规定执行,好吧?你是队长,多休两天,下个礼拜一再回来。”
“那我回哪儿去。”
“回你家去呀!噢,你有家不回,要在特务站里,把小华养到大?”顾慎言哼了一声,站起来绕回到自己桌后。“一步一步走,不要急。大家都在上海滩里混,低头不见抬头见。你,和他,肯定得有个结局。”
王世安也立刻打蛇随棍上:“就是,现在抗战大业未已,军统工作人员不能结婚。等什么时候江山平复你再娶妻纳妾,我第一个给你保媒!”
“啊对了,王站长,说到蜀腴,今天一位交通部的要员夫人,慈心救国会理事刘太太要搭麻将牌局,夜宵要订在那里,咱们晚上去蹭一口吧?”
“好,好!”
上午十点,太阳白亮亮地挂在头顶。林楠笙一手牵着儿子,脚下飞快,心里也渐渐清明起来。不就是一座房子么?谁住不都一样。陈默群选他,估计也不是一个偶然之举。仔细想想,一个单身的特务站长,和一个已经结婚,成家立业的军官,谁更容易能得到上峰肯定?
儿子走不动了,直往地上坐。林楠笙干脆把他拎起来扛在肩上,天气还热,他出了一身汗。
“爹,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看见自己家的清水砖墙,儿子也松了口气。“爸爸烧的小菜好吃,这几天饭厅的不好吃。”
“别问了,你爸死了。”他本来以为自己会心如刀绞,但并没有,这个答案轻飘飘地浮在舌尖上。奉安计划开展了足有一个月,期间他们也策划了刺杀其余几个叛逃汉奸,成功两次,失手一次,站里的人员还没有什么损失。
但奉安计划不一样,他们所有人,当年在干培班里余主任(作者注,军统特务科教员余乐醒)教的那点东西只是技术活儿,真正这些下狠手,沾血的活儿几乎全都是陈默群、顾慎言等几个老人带着打出来的。计划方案拿出来,有几个行动队的副队级干部直嘬牙花子:不是,林队,这个,你觉得陈站长……陈逆他会想不到吗?能做到也行,让陆军调坦克来,或者准备折二十个人进去!
“爹,我饿了。”儿子似乎也觉得他面色不善,小声嘟囔了一句。
“你不是早晨刚吃过饭吗?”顾不上安抚孩子,他敏锐地发现了一个可疑目标——一个穿着肮脏竹布长衫的中年人,一副骷髅架子,应该是没带武器——在斜桥边上来来回回转了好久,自从他从徐家汇路拐过来就一直在转圈。
林楠笙一把兜住儿子的后背把他往自己胸前一按,右手伸手去西装左边内兜里拔枪。
那个中年人又一个圈转回来,两眼红肿发烂,没牙的嘴瘪着,一看就是老吗啡鬼。这座小房子背街临河,闹中取静,正门不通汽车道,中午旁边根本没什么人——吗啡鬼看到他们父子二人,嘿嘿一乐,从大襟里掏出一盒火柴,张嘴吞下去,一头扎进苏州河。
“给上海站打电话,让他们多派两个人在外面街上守着。”他一手捂住儿子的嘴大步迈进家门,看都不看等在门口的两个年轻特务。“让那些乱七八糟人等不准在我家门口!让我出门看一河飘子是怎么回事?!”
八
处处碰壁,转了老么大一圈,我决定换个新思路。
从前林楠笙没法平反不都因为他那两点卡不上标么?其实也就是一个无法准时上传下达的问题,当年潘汉年同志也是因为去会见汪精卫没有及时上报,54年才说出来,连毛教员都大为震怒。现在承平日久,人的道德观念也和从前不一样了。从前,在世面上打滚的人,有几个没见过血的?
在那种时候,忠诚不绝对,就等于绝对不忠诚。你现在搞点气功,人体特异功能,耳朵认字水变油,顶多是讹出来两个钱儿。但在那种年代,谁会把自己的命,同志的命,自己一家老小的命交到一个不能完全信任的人手上?
我刚在办公室里铺开一张新信纸,准备写大纲,电话就响起来:喂,喂,212分机?资料员邱冠军,天津来的长途!
在京津华北这些单位里,干我这一行的,归归宗宗要么是同学,要么就是同一个师爷的徒孙。我认识老龙还是大二的一次去市里打辩论赛,当然,那年最牛逼的队肯定是清华人大这种顶级大牛,我这种就是纯属一轮游,去了完全就是为了去前门肯德基吃个四块钱的草莓圣代。
我都快忘了老龙是哪个学校的了,反正不是北京的,好像是南开?差不多。他真名也不姓龙,和经常上新闻联播的某位重了。于是为尊者讳,基本上大家一起喝酒吹牛逼的时候,都叫他的笔名。
时间久了,所有人也都不知道他具体叫什么,姓龙还是姓李,有区别吗?
你信不信去天安门广场喊一嗓子:王阳!
连陈默群都得来答应你。
反正老龙在电话里很兴奋:喂,喂喂,军子,我你龙哥,听说你在查林楠笙的案子?你猜怎么着?我扒拉出一个他在军统青浦干培班时候的同班同学!解放战争时候在军统天津站潜伏好几年,最后一路当上了副站长!
晴天霹雳,裤衩一声。我差点把电话听筒都扔出去——你要说在北京日报印刷厂找到我一个同学那属于正常,怎么老龙在天津作协当秘书,竟然还能找到一个林楠笙的同学?
……卧槽那老爷子岂不得有八十多岁了?
有!1912年生人,明年正好活在坎上。
……我明天一大早就奔六里河,赶最早一班小公共去天津!
用不着吧?余老爷子现在是已经住在干休所里了,能不能见你二说,再说你干嘛不看我已经整理好的资料呢?你等着啊,我这就奔大胡同商贸城,拦个去北京的车,你直接去六里桥等着不行吗?
其实也可以,老龙是个内行。
干我们这一行,最怕的就是外行。
……说得我好像跟个特务一样,我又不是!
女人走上楼梯,高跟鞋踩在红漆柞木上,脚步声风起云涌。
这座房子太大了,顶子又高,她刚搬进来的时候,有好几天从美国席梦思床上醒过来,都觉得自己是陷进了一个美妙的噩梦里。
大世界的圈子里都传开了:蓝小姐走了一步好运,嫁给一位南京方面的大员当了在上海的如夫人。
她只是点上一根烟,向天花板吐个烟圈:册那,唔要乱讲!哪有大员太太晚上还要出来跳舞来哉?不还是为了讨生活,才做事情!
这座房子在“上只角”,几年前一家美国保险公司修建的经理楼。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日本特高课的产业。只是产业,反正她这些天住在里面,一个日本兵都没见过。楼上两间大卧房和盥洗间,楼下是书房客厅和工友处。她和儿子小璐住在楼上,一个女佣李妈住在一楼。
书房里有床,永远都关着门。陈默群有时候会在里面看看报纸,有时候就不见人影。
现在那扇门却开着,绿灯罩台灯投下长长的影子。蓝小姐松了口气,把高跟鞋踢在门口,赤足踩上客厅里厚重的羊毛地毯。
“今天,外面没事!”她摘下帽子挂上衣帽钩,脱下外套。雪白的手臂从夏季穿的麻斗篷里脱出来,粗陶壶泼洒两瀑牛奶。“大家该跳舞就跳舞,该打牌打牌。你让我打听的那些事,没着落,你找别人去吧。”
“我也没事。”陈默群坐在黑暗里,昏黄灯光在他鼻梁上投下明暗分野。“闲了一天,头疼,懒得动弹。”
“听李妈说,你晚上又不吃饭。”
“哪有。天太热没胃口,冲了碗神仙汤。”(酱油、盐和少量香油冲的开水)
“别人家的先生都白白胖胖的,一朵粉蒸肉。”蓝心洁猫一样伸了个懒腰,伸手去裙摆下的暗兜里摸香烟,却没找到打火机,只把烟盒扔在了茶几上。“就你,把小林养得那么瘦,椒盐烧排骨,连你自己也是!”
“天太热,心里烦。……我们这一行就不能有胖子!你见过哪家的警察特务两百多斤,掏人翻不过去墙,上房?再给人家把梯子压折,瓦踩漏了!”
蓝心洁似乎是想象了一下,哈哈哈笑出声来。“你们男人的事儿,我管不着。但你也不能这么瞎糟蹋自己个儿啊?老陈,你眼眶都凹下去了。……等着,我去给你煮碗阳春面,……我拖鞋呢?”
对面的男人举起玻璃杯,鲜红的液体漾了个圈。
“还喝酒。”
“不是酒,我看你给小璐买了点杨梅露,我润润嗓子。酸的,解心腻。”
她长叹一声,直接背对他解开旗袍的纽子,黑夜里闪过一片雪白的霹雳。披上燕居的竹节布袍,整个人像是从苏三的起解枷里挣了出来,总算喘了一口气。妆粉去厨房再卸掉,打开水龙头,一片红的黄的黑的都流进白瓷盆里,镜子里的女人换了一张脸。
“还是洗了好看,你刚才捯饬得和鬼一样,进门就吓我一激灵。……谢谢。”陈默群接过冒着热气的汤碗,用筷子挑了两下。“咽不下去,你放开洋(虾米)了?腥气。”
“烧包!”她假装愠怒,接过碗放在桌上。“你不吃我端给门口拉洋车的了啊?”
他只是端起杨梅露,又抿了一口。
“老陈。”女人站起来,凑过去上下打量,在他颈边抽着鼻子嗅了两下。“你……你上次见到小林是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今天早晨!要不是我警醒,跑得快,现在早躺医院太平间里了好么?”这时她才看到,陈默群右边脸颊颧骨下面有片擦伤,他这些日子削瘦得厉害,连肩背都伶仃了下去。“胡道义那个蠢货!”
“你和我说有什么用?给钱,我不能白听你这些废话。”
特务头子苦笑着偏过脸,向后仰躺在沙发靠背上。“那我真娶你怎么样?我需要有个伴儿,老是一个人,哪怕在低调俱乐部里,有些场合也是不方便。军统……我现在也不在军统了,戴笠他能管我吗?”
“少瞎说八道。”她心里咯噔一声,端正站起来,两手掐腰。“把面吃了,我费劲巴拉弄的。咽不下去我就再给你煮碗白坯,然后你赶快去睡觉!老大半夜熬着,点灯靠油。”
“别麻烦了,我还要想点事儿。”陈默群疲倦地叹了口气,一手撑住额头,歪在沙发角落里。“碗放这里吧,我想起来就挑两筷子。”
女人长长出一口气,点点头,现在她又是个庸常的母亲了。“我上了早晨七点的闹表。”
“那时候我早就走了,没准明天就死街上了呢?奉业计划,制裁陈逆,你都不看报纸的么?——我是真服了这些蠢货,什么大事小事鸡零狗碎全都往报馆去捅!脑袋放在当铺里让耗子盗啦?”
她动动嘴唇,欲言又止。只能转头走上楼梯,拖鞋的牛皮底拍在地板上,踏踏踏一路远去,吱呀咣当 ,门关上了。
陈默群一手蹭蹭嘴角,胃里饿得火烧火燎,但就是掺杂着一丝油腻的堵塞感。这一天简直长到漫无尽头,脸上的擦伤,还有几处扭伤又开始胀痛。腰疼,拧着坠着往下疼,腿和灌了铅一样,他根本就懒得站起来,去够放在桌上的面碗。
汤凉了,虾米的鲜腥往上冒,他一阵一阵犯恶心。
楼上肯定早就关了灯,跳舞是个体力劳动,她总是睡得很好。
“小林,林楠笙。”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叫出了声,不能闭眼,一闭眼,他就能看到林楠笙站在他斯蒂庞克汽车的引擎盖上,眼睛血红,扣住扳机就 搂火,毫无迟疑。
你为什么当汉奸!
那我还能回去军统,成为王世安的俎上鱼肉吗?他贪墨的那些钱我可以睁一眼闭一眼,可连给长沙会战准备的药物他怎么能忍心下手去捞?虽然薛岳不是什么好东西,何应钦连带他那个朝三暮四的侄子一起讨人厌。但你没上过战场,你知道战士在外科手术的时候,伤口腐烂生蛆的时候,那是什么样的痛苦!他们在 流血!
他揉揉后腰,总算把自己从沙发里拔出来。一天再长,也总要有个尽头。这座房子里有个主妇,也有孩子,他从前总是喜欢和在家里一样,把枪放在车里,不带进门。但今天早晨的事情让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塌掉了,有些路一走过去,就再也不能回头。
书房很少有人来,清洁工作也是由情报科的内勤特务而不是女佣来做。他拉开书桌最下角一只抽屉,抽出一支勃朗宁,军队里的粗人都叫她花口撸子。
铁总是冷的,从前不觉,现在顶在下巴上冰得他一激灵。镜子里的汉奸憔悴惨白,脸颊浮肿,眼睛是深不见底的两口井。
他还是沉下了枪口。
“你来得,真不是个时候。”
九
老在荒郊野地靠着,但我也知道城里都发生了什么。眼看着就到了九月,今年应该是没有阅兵和游行,但花篮肯定是早早地摆在了长安街上 。
去看看新鲜也行,也不是专门去玩儿。而是在一个地方呆久了思维就容易固定,你也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就钻了牛角尖儿——报社出版还有个三审四校呢?癞头儿子自己的好,在一个地方扒久了,最好要听听别人的意见。
我写了个申明书递给贾处长,单位里就卷宗保密事宜开了个会。表示这个案卷在得出结论之前不能明确公开,但可以专门给我组织一个讨论会。让相关单位 的同志把各条组织战线,甚至统战工作的工作记录,会议日志和人员调动档案调出来,进行集中核对处理。
批示函很快就下来了,盖满各个单位的大红章子。
里面还有一个台湾工作办公室。
其实和我想的已经很接近了,这件事情的牵头就根本不是什么朱怡贞大姐这么多年攒下的一大叠申诉状,她只是个引子,是个牵头。恐怕真正出钱的,也是台湾那边来了个谁……
而且八成出的经费远远不止三千块钱,这个项目具体经过多少单位,就能被扣下多少“立项手续费”。
那么我也就能转变一个方向了。既然 林楠笙从前就卡在档案不明和工作序列确实严格上,那么照着余则成余老的平反标准给他也来一遍不就行了?你的工作,远远比你所处的位置更重要。林楠笙就算是大特务,大汉奸陈默群的心腹手下,这也属于历史特殊背景。他不也有配合我党地下工作者朱怡贞同志和王云伟烈士,参加过在上海刺杀日本将军上村净的事情么?
这个案子从当时就开始有人研究,这么多年两岸三地,亲历者还活着的就是 好几个。基本属于板上钉钉的铁案,当时的枪手是三个人,最终王云伟烈士击毙敌酋上村净,同时也牺牲在日本宪兵的枪下。林楠笙和朱怡贞胆大心细,在百老汇大楼里潜伏过了夜,第二天在军统特务部组织的营救行动中脱出险境。
我又一通电话打给上海市市政,歪歪绕绕好容易找出来当时百老汇大楼一楼到五楼的平面布局图。我自己不大会看这个,只能敲204的门。正遇上对门南楼下班,周老师一顿嚷嚷,又来了好些个搞舰上暖通和管路设计的高人。
如果林楠笙当时是躲在三楼,只要日伪保安特务部仔细搜查,把所有灯都打开,所有柜子都打开,他怎么能有搜不出来的人?有个老总工抹抹头顶所剩无几的头发:我们都有些老战友在公安战线,知不知道“彻底搜查”这四个字怎么写?是每一个能开的门都要打开闭合,每一件衣服的缝线都要彻底拆开检查,每一张纸头都要反复检验是否密写,必要时刻一定要上警犬!
而且,发生过这么大的事情,竟然周围不封路,林楠笙出门就有车等在那里接应。整座五层的百老汇大厦第二天竟然继续开放,早晨九点楼上的公司照样开门营业,呼啦啦啦啦一帮上班族照样进门了?
我觉得但凡看过两集黑猫警长,都知道这里面有猫腻。
不过你们一个让我“要多想,在那之前一定要多想”一个让我“别想太多,随便就行”……你们到底要干嘛?
柜子很窄,他只能半蹲半跪着。一刻钟过去,左腿又酸又麻,又不好意思让朱怡贞给他“让点地方”。
上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忘记了。反正那时候天气还热,她穿了件横纹的亚麻衣裳,戴着美国流行的宽檐女帽。做姑娘时候的大辫子打散了,在脑后盘了个滴流光的大髻,有点显老,但又别有一种好看。
现在她不施脂粉,清水脸儿剪了个短发。冷静、肃杀,钢铁铸就的人。林楠笙刚才还突突乱跳的心脏慢慢平静下来,这是个进出口兑换外汇公司的翻译工作室,屁股底下大堆文件全都是看不懂的字母,大概是俄文。
“他们的人过来了。”女人用一根外科医生的听诊管贴在木地板上,柜子缝里透出的一线光亮,照不到她的脸。“四个人,至少有两个是穿皮靴的侦缉队。”
我今天看到陈默群了。他嘴唇动动,没有作声。带着和他一起投叛的原行动队长胡道义,像模像样地在检查来宾。还是老样子,瘦了,眼皮浮肿,连嘴唇都没血色。几乎是和他擦肩而过,玫瑰香粉味道,纷纷扬扬地盖了他一头一脸。
陈默群是真没看到他?不应该,连胡道义都认出他来了……林楠笙接过听诊管按在木制柜子框架上,里面嘈嘈杂杂,脚步纷乱。但有一个非常明显,他就是很熟悉……在南京的时候,重庆的时候,一个军统闲职部门军官的日子本来应该平平淡淡,早九晚五。可陈默群还是有无数的夜班要上,不配汽车,什么时候半夜听到叮叮一声自行车铃响,就是他回来了。噔噔蹬蹬进门,到了客厅就突然放轻脚步。如果老妈子还没睡就交代一下家里的事情,蹑手蹑脚推开门先去看看孩子。如果当天办事情很顺利,他心情好的话,还会去厨房给林楠笙端一碟桂花团,配两片烧鸭子当宵夜……
那时候朱家的生意,进出口和化工业,在上海做得风生水起。林楠笙隔三差五就能在报纸上头版看到沪上巨贾朱先生的事迹,在四版之后看到女界名媛朱怡贞女士的风韵。陈默群还特意给他买过一期《良友》,封面朱女士着护士服装,在号召百姓“注意卫生,杀灭蚊蝇”。
然而谁都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胆大包天,敢独自冒充卫生检疫员混进当晚的宾客群中。勃朗宁掌心雷藏在袖口里,她是在哪里学的放枪?
“如果需要的时候,给我补一枪。”现在他看清她的脸了,苍白又平静。
门被推开,哗啦拥进来至少四五个人。林楠笙几乎是本能性地抽抽鼻子,玫瑰香粉,朱怡贞又躲进黑暗。她是什么气味?温热的沙子,在太阳下晒过许久的土地。干燥,温暖又平静。
“打开!”一个熟悉的声音。他攥紧手枪。
稀里哗啦,有瓷器翻倒。日本宪兵粗手粗脚地翻动纸张,那些柜子大概是存放文件和进出口布匹的小样,里面全都是满满当当,根本藏不下人。……朱怡贞怎么知道这间公司的门不锁,这是不是他们提前踩好的点?他们也会提前演习吗,在什么地方,是不是也在龙华或者杨浦?
林楠笙以为自己会心乱如麻,但并没有。迟早都要有这一天的不是吗?上海虽然大,但夜晚总是很小。黑夜中的野兽,他们总会相见。
“那边是什么。”他们说的是汉语,林楠笙不确定自己刚才是不是倒吸一口凉气,但确实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起来。朱怡贞很明显也闻到了那股甜腻的香粉味道,她明显不安起来,伸手攥住他的裤腿。他伸手,两个手指点了点她的手臂。没推开,算了。
外面又是一阵稀里哗啦,翻箱倒柜。林楠笙一边攥紧手枪,很奇怪,这么紧张的时候,他竟然不自觉地开始走神。他惟一一次见到陈默群失态,还真是因为这个女孩子。甚至有点好笑……谁能料想,上海站大区一手遮天的特务头子,在看到朱小姐挽着“徐立文”手臂的时候,竟然也像个乡下农妇一样扯着嗓子嚷嚷?还说什么,啊,我让你去接近她,是要你让朱怡贞爱上你,不是让你去爱上朱怡贞!
反正他早有理由:反正是你让我去接近朱小姐的……
但他终究还得回家,军统一向注重家庭。甚至在抗战爆发后,好多人对他的早婚表示羡慕:兄弟我还不知道要等多久呢!
让人庆幸的是,这天晚上,陈默群的怒火就貌似消失无踪。他怀着第一个孩子,月份很足了。总是觉得疲惫,连话都少了很多。林楠笙几次欲言又止,他只是心平气和,嗓音和眼神温柔:没事,这件事情是公事,在家里就不要再提了。
他那时候还年轻,很多时候都是欠考虑。也不会想想,陈默群这种玩弄人心的老手,怎么会放过他?直到他战战兢兢地洗漱完毕,准备在客厅打地铺的时候,却忍不住看到卧室里台灯发亮。陈默群咳嗽一声,他鬼使神差就去推门。
“我知道,朱小姐那种女性,她就是光。”特务头子也没了白天那种盛气凌人目空一切的架势,坐在床边捧着肚子,肩背也不那么挺直。“你见过了光,自然就知道自己不是瞎子。”
他心里咯噔一动,伸手把人圈在怀里。
“她是太阳。太阳出来的时候,你就不再需要黑暗里的一个灯泡了。”
但我们,都是在夜里的生物。他总算放下心来,握住陈默群的手指。老陈,你什么时候见过特务在大白天就出门干活的?
特务头子默然无语,半天也不接他的话茬。只是疲倦地半阖着眼睛,慢慢把身体重心靠在林楠笙肩上。林楠笙这才记起来前几天那个小眼睛,留两撇金色小胡子的德国医生说的话:这几天都小心,尽量少出远门,你们迎接小宝宝也就是这两个周的事情……
“我让你接触朱小姐,也只是为了锻炼你。”他终于忍心转过来,正视林楠笙的脸。没有镜片的阻隔 ,年轻人的黑眼睛里烧着两团滚烫的火。“小林,胜利之后,我们是会看到光的。就算——就算我们看不到,孩子们,我们将来的同志,他们会在白天,在阳光下长大。……但我们现在,在黑暗里太久了,直视太阳,眼睛会瞎掉的。”
林楠笙伸出手去,掌心热乎乎的。似乎能摸到一只小小的手,只有他的拇指指甲那么大。
“谢谢你,带来一位新来的小同志。”
砰,扑通,似乎是翻倒了一张椅子。朱怡贞本能性地往后一缩,差点坐在他膝盖上。但——林楠笙多年的特务训练起到了作用,他很明显地感觉到 ,那些正在搜捕的人,距离他们的藏身地都很远。似乎只在房间的另一个对角乱翻。
从柜子缝里透进来的光被挡了一下,两下,朱小姐的眼睛在暗地里眨了眨。
“愣着干什么,他们肯定是从西侧走廊的楼梯跑到房顶上去了,追呀!”陈默群继续发号施令。林楠笙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他——他是坐在二人藏身的柜子上。
林楠笙只觉得自己左胸有一个硬币大的地方,轻轻抽痛了一下。
玫瑰,朱怡贞从来不用这么甜腻的脂粉。
十
一旦有个思路,那么工作的展开就势如破竹。
大概俩礼拜以内,我就把资料初稿写好,装进牛皮纸档案袋,一把递给了贾处长。好不好我先不管,至少到点交差,你先看着办吧。这种平反的材料,要么就是有一个相当级别的领导或者单位松了口,一定要办成。要么就是三证确凿,不办不易平民愤,
余则成老爷子那事儿算随了大流:1982年天津市档案馆搬仓库,不知道打哪儿扒拉出一袋子解放前的党委联系档案。好悬没直接送废品回收站重新化了纸浆,有几个人看了看,全都是民国三十年(1941年)的天津市地下活动联系底档!
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于是也就派了几个年轻调查员去翻旧纸头,打电话:喂,这些解放后错扣了“军统特务”帽子的人,还有吗?
除了这些年穷死的、病死的、瘐死狱中的、抹脖子上吊的、从牛棚没回来的,竟然还有十几条漏网之鱼。于是统统平反,补发工资,几个略有功勋的还在建国三十周年得了个小奖章。
要不余老爷子怎么还能拎了一斤“新港白”,炖一锅牛肉头儿,找老龙讲故事呢。
据说八二年主持这件事的,就是贾处长的老父亲老傅同志。各行各业干得久了都难免要吹牛逼,哪怕秘密战线也不例外。贾处长家据说也是满门忠烈,他祖父那辈子就开始以蹦蹦戏(评剧)班子当伪装,在华北晋察冀鲁,南到安徽苏北一带演出。同时给粟裕的新四军和左权的八路部队提供情报和联络,据说42年还在河北沦陷区成功解救了一个坠机的美国飞行员……
其实我早就强烈怀疑,两年多以前,贾处长在他们原国资委计划单位的分流改组过程中,真的给分出去了。很大概率是看着他家老爷子和老战友们的几分面子,给拐到了现在这个地方。
至于他现在具体组织流程……军统,的统,怎么写来着?
这天早晨进门,我桌子上照旧堆了一大叠白色硬皮信封。现在我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都要收这种有一本《读者文摘》皮面那么大的文件,里面或许是地图,或许是当年老档案,老文件,乃至当事人的口证笔录。
看了好几个单位,最上面的一个是唐山市公安局户籍处。翻了一堆,也没有外交部的信封。正要拿个剪子开口,用不锈钢尺伸进去划开,就有人敲门。
“小邱,我就知道你要找我。”邝姐推门进来,拉过一张凳子坐下。“你想得一点都没错。这个项目的经费,是王世安出的。”
“谁谁谁谁?”我费了半天劲才想起来这是谁。……这不林楠笙上海站的副站长么?在上海站一直庸庸碌碌,49年逃去台湾。这个货就是那种办公室老油子,干活儿他就跑厕所,抢功劳永远是第一个。别的不说,就解放战争时候军统(后来改叫保密局)天津站吴敬中的那个捞钱劲儿,王世安后来卷到台湾的家底绝对不会少。
“王世安……哎呦我天,今年整一百零三岁。还活着,据说都不糊涂,能自己站起来。”邝姐从拎包里拿出一个白赛璐璐皮文件袋,半透明,看到里面还有不少照片。“你想这个岁数,他当年干什么也得坦白交代了吧?”
“老东西信了佛……这是通过两岸佛教协会找回来的?”
“什么老东西,现在两岸统战,得管人家叫老先生。”邝姐歪歪一边嘴角,从包里掏出瓶崂山矿泉水拧开。又掏给我几盒松下录音带,六十分钟一面,双面录。“他家孙辈现在都已经在美国了,中国话都不会说了。这老不死的给我打越洋电话的时候,亲口说的,林楠笙和陈默群,是两个他对不起的人。”
酒味,脂粉香水味儿,头油气味,还有隐隐约约烧过鸦片的味道。林楠笙每次走进“大世界”舞厅,都觉得自己像是戏台上的孙德龙,栓根绳子就去探地穴。
他现在也学着陈默群,每次貌似个人行动,总要在外围放至少两个游动哨。今天就带了行动队的卡宾枪手小武,和接待员重庆妹子张兰兰。看着两个年轻人行动前稍带紧张的表情,他也觉得有点好笑:怕什么,你们,我,咱们都是陈站长带出来的兵!
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尴尬。幸好小武紧紧肩上的武装带,站了起来。“林队。”这种活动,身上带响器几乎是公开的,每个人都毫不掩饰腰里硬硬地突出一块,女人则着洋行职员的短衣长裙,皮质枪袋绑在大腿上。“如果遇见……”
“今天你们的任务就是在大世界外面等着我。”林楠笙习惯性地看看腕表。“现在是,八点零二分整,对表。如果遇到陈逆,立刻开枪,格杀勿论!”
“那是青帮的地盘。”
“他们老板不就是那个姓秦的流氓么?我认识,从前是个给裁缝铺子卖糨糊的。通字辈算个什么狗屁,我们是军统的人!他青帮再大,大得过重庆?”林楠笙拇指抹抹嘴角,伸两手各在他们俩肩上一拍。“小武在南门,小张在东门。这两条道走汽车,注意1895号斯蒂庞克。”
“明白!”
上海这么多跳舞厅,大世界绝不是最豪华的,舞女也并不各个都美貌绝顶——要不,蓝心洁,她至少有三十岁了——也没放手去做镇场的大班,仍然天天浓妆艳抹,穿花蝴蝶似的在舞池里游动。但有一条则为别家所不及,那就是灯光均匀而昏暗。你在里面既能好好地阅读当日《上海时报》,但就是看不清对面跳舞的那位先生究竟长相如何。
这种地方,他从来都来得少。林楠笙在舞池边沿转了一圈,蓝心洁还在一位戴眼镜,三层下巴的先生掌心翻飞。他平日除了公干,从不出没于这种地方——下了班,回家歇着和孩子玩玩,听听收音机不好么?他从来都不怎么会跳舞,在接触朱怡贞之前陈默群教了他好几天,被踩得实在无可奈何。
灯光亮了亮,仿佛黑暗中打了一个霹闪。乐队换了支曲子,一个穿红裙着长手套的大眼睛女人,站在台上唱一支时下小曲《烟雨蒙蒙》。
他对蓝心洁伸出手,舞女像一条深海中的鱼,浑身闪着水钻亮片的磷光向他游来。
“刚才有位先生是天津来的。”晚香玉香水,双妹头油。他经常见到蓝心洁,每次都觉得她和从前不大一样。女人,她们有无数张脸。“天津最近是不是乱得很?你有个数就行,我不想知道。”
天津站站长姓吴,黄埔三期,据说还是蒋大公子在莫斯科的同学。陈默群的叛变,已经联系起一连串的连锁反应:青岛,天津。那些早就蠢蠢欲动的人,此时之前的一点斗争失利,都变成了导火索。“蓝姐。”他现在已经全然安定,心里也不那么乱了。“我让你帮我找的人呢?”
“你说巨鹿路的那些人啊?(作者注,黄金荣公馆在上海巨鹿路,此处蓝心洁指洪帮分子)这个消息要加钱的,他们来舞厅白相相,都不给钞票。”
“钱不是问题。明天这个时候我还会来,我要至少四个名字,和一份物证。”林楠笙从裤兜里摸出一只信封,这些日本人的文具店里,信封怎么都做得这么短?但恰好能塞下一沓钞票。他右手拇指和食指掐住马尼拉纸的信沿,伸手弹了弹。“我不是王世安。”
“我有西北那边的消息你要么?”舞女靠近他的耳边,两个人似乎是在跳贴面舞了。林楠笙就算此时大脑正在飞速运作,也不禁心猿意马起来。他本来握住蓝心洁柔荑的左手往外推了推,右手一把捏住她的肩胛骨。“我不要,现在的任务和共党没有关系。”
“那就没了。”她大概是吃痛,向后退了退,几乎整个人,连着身上暗红色的露肩舞裙,都融化在了血水一样昏暗的灯光里。“还有,你家老陈让我转告你。去找家报社,登一起离婚宣言。”
心乱。脚下一拌,他似乎是踩到了什么东西,蓝心洁哎呦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我的家事。”这种事情,这种时候,还是少说些话吧?但他忍不住,他有一肚子话要说,但对谁说好呢?这些东西琐碎,肮脏,免不了下流和私密……他们结婚的仪式办得简单,但毫不潦草。陈默群日常恃才傲物,但关键节点上礼数可是一点都不俭省。特意派汽车去余姚乡下把老太太接来,不顾自己双身乏力,前前后后搀扶招待。县里庄头几个关键人物也打过招呼:林小先生师范毕业,投笔从戎,如今得了上峰赏识,当有一门小登科之喜……
在这种时候他只能闭上嘴,暗暗数着来回钻营的门路。陈默群一开始还兴致高涨,亲手写礼单的回信。每一个落款都是工整整地:林楠笙,林陈默群伉俪新婚敬下……写着写着他自己也皱起眉头来,伸右手曲起食指扣扣额头:这些酒囊饭袋,就知道溜须拍马。送礼一个人顶三个,就没有一个人干点正事!
正事,哪有正事?林楠笙已经师范毕业六年有余,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上尉行动队长,也知道军统究竟是个什么德行。除了打听消息、搜捕共党,行刺暗杀——他们还做过什么吗?陈默群总是说,正经情报学科就在于一个收集、总分和核实,是个沉下心来去坐的冷板凳。军统为什么要有个统字?统计局里就应该是律师、会计和记者。放枪杀人,是丘八干的粗活!
那时候他只顾着研究一对烧制极其精美的金边翅膀白瓷小天使。盒子上带了个纸条,是陈默群的某位黄埔同窗,去巴黎老娘娘庙给他们拴的娃娃……
“家事?那你也得有个顶门大爷的样儿啊!”蓝心洁似乎是真急了,一口装出来的洋泾浜上海话也吞了下去,露出河北乡下的土音来。“老陈还问你,这个月给妈寄钱了吗?”
忘了。这个月他几乎一天都没回斜桥的房子,连节令衣裳都没得更换。回去干什么?女儿还在顾慎言的老婆那里,养得白白胖胖。但家里那个小兔崽子,长一双陈默群的眼睛。明亮水润,睁大的时候像个乖乖的猫咪。见面第一句话总是:爹,我爸爸呢?
“你要是还和他住一起,回去就告诉他。”林楠笙总算找到自己的舌头在哪里,怎么用。“奉业计划没有结束,我会给他。”
他用手对着蓝心洁的鼻尖比了个“八”字型。
“致命的一枪。”
一曲结束,舞台上的“红玫瑰”清清嗓子换了一首歌:你是个,坏东西!
他们还有别的人。蓝心洁在衣帽间里就踢掉了高跟鞋,换上一双英国女校学生常穿的丁字带圆头皮鞋。陈默群教过她,在街面上穿职员的衣裳又不烫头、不戴女帽的女人,八成是探子:高跟鞋跑不快,旗袍不方便藏枪。
更何况这个姑娘完全是熟脸儿:这不就是天天坐他们站里门口,迎来送往的张小姐么?蓝心洁拉上窗帘,换下舞裙的时候,她就已经不见了。
她现在完全不知道陈默群在干什么,男人们总是皱着眉头嚷嚷,说“难道你不看报纸”,当然不看!我哪里识得那么多字?要是认识字,我也去找个洋行的会计工作,或者去小学教书了!
她拉紧斗篷,风帽罩在头上。几乎是逃命一样地冲上包月的黄包车,用阳伞捅捅车夫的后脊梁,脚铃叮当一响,连着两盏风灯一起晃动。是同情汉奸吗?是破坏抗战吗?她不知道,这是报纸上的事,是“大人先生”,总司令和委员长们的事。舞女蓝心洁只觉得自己委屈:给你们这帮军统的人扫寻了这么多消息,还不如小林一次出手来得大方。王站长那几个破钱,和被沥青黏在手上一样抠都抠不下来……
给她找房子住,帮她哄孩子带孩子的是个汉奸,给她信息费养家的是汉奸他爷们儿。这是个什么世界?他奶奶个纂儿呀!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