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藤宫已经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开始关注我梦的了，当他发现盖亚就是我梦的时候他几乎没有多少思索地就想起了四年前那个在他退出炼金之星的时候天真地走到他身边的那个小孩，他自己都惊讶他为什么能够记得我梦并且这么确定，他当时甚至都没有看清楚小孩的样子。

一个天真幼稚，又热烈害羞的小孩，好像是成熟了一些，这是单从外表来看的；但是他的内心呢？藤宫匆忙而又浅显地下了定义，他不过是一个看不到真相、执迷不悟地坚持保护人类的傻瓜，他心里怨怼、焦虑，可是他又一次次地想到我梦，在某些时候我梦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强烈地近乎是一种如思念一般可怕的东西。
我梦折磨他，他折磨他自己，他脑海中的无可避免会想到我梦的自己折磨自己。

——他要保护的是地球，仅此而已。

可是我梦问他在他心里难道没有想要守护的东西吗？

他愣住了，而后感到寂然。

他有。

他想要好好地保护和珍惜，可是他失去了。莉莉的生命不可避免地走到尽头，当他知道的时候，他想了一下午的从前，他猛然发现从前是快乐的，因为快乐的时光多于烦恼的时光，因为简单的事情多于复杂的事情。他想起了莉莉在他手心里的时候，他的手心里是一团温热的、跳动的肉团，毛茸茸的、皮毛下蕴含着微小又神奇的生命力，这个时候藤宫会感觉好像自己的生命也是有形般地存在着，也像这样温热的、跳动着的，有时候，这是他最心安的时刻。

稻森博士的离去令他痛苦，如同一个亲人永远地离去了，没有短暂的接受时间，没有令人心酸的告别，留给他的只有莫大的悲哀和伤痛。这回他在海边找了一晚上的回忆，他努力翻找着，近乎绝望地发现很多回忆存在于那里，他却无法清晰地找到了，最近他终于明白，回忆令人沉醉、回忆令人痛苦，当人想要翻找的时候，早就是无法触摸的了。他不甘心地抗拒着这个现实，他回到找到地球意志的那幢房子，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寻找、触摸着曾经稻森博士生活的痕迹，但依旧是同样的感觉，往事不可及，现实如同深重的迷雾一样不见五指。他一遍遍地努力召回逝去的感受，可是他的精力枉费，一无所获。恍惚间他似乎被无尽的海水包围，咸涩的、冰凉的、透不出光芒的，后来才隐约明白，这或许也可以说是泪水。
         
他在天亮的时候精疲力竭，太阳在海平面上渐渐升起，他望着倏忽间跃出海面的那一团深红色的光芒，感到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颤抖，逐渐带动他的全身也微微颤抖起来，他的心一阵阵发紧，而后流露出来冰凉而又寒冷的不可名状、无法形容的东西，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感受到它在慢慢弥漫、消融在他的身体里。

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一个人是怎么经受着如此多的沉重而依然看上去活得挺好的，活得像往常一样呢？我梦依旧在劝他，他依旧在执着，只是他知道自己已经后悔了，他已经犹豫了，他害怕了。

玲子这个傻姑娘为什么总是跟着他呢？他不禁在心里叹气，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他一直以来坚持的到底是否正确？他怨恨地、冷漠地走过玲子身边，决定不去看他一眼，霎那间，他忽然想到，正确和错误有那么重要吗？它究竟有多大的意义呢？他为了结果，为了一个简单、残酷、荒远的结果走了太多的路，煎熬了太多的夜晚，失去了很多很多的东西，这样，又是正确的吗？  

值得吗？他从没想到过这个问题。

值得什么？

什么是值得？

他一个也没想过。

一个也没想明白。


“稻森博士说，他希望能够呆在海边，所以我们就把他葬在这里了。”我梦对他说。风不断吹过我梦的头发，他的眼睛微微眯起，认真地看着藤宫，藤宫不想去深究里面的情绪，太明显了，这个小天才的眼神太明显了，只需要一眼就把里面的同情看到底，这是藤宫最不想看到的。

——今天的太阳没有上次在千叶的大。这个念头突然就蹦到了藤宫的脑海里，他想到的是那天他对我梦说你应该做的是帮助我，到我的身边来。如果我梦真的选择到他的身边去呢？他会不会就走到今天的样子？那又会是怎么样的情况呢？是人类灭亡，还是——

不，不会的，都不会发生的，或许，他自己也不能接受看到那样的结果，更必然的是，我梦完全不会照他的想法做的。他预知结果，追求结果，想象结果，而内心深处却并没有真的接受他追求的结果。他隐约又恍惚地看到了以后，他害怕着，这是他根本就没有准备的以后。

有时候他怨恨我梦，我梦总是阻拦他的一切；有时候他很庆幸，这未必就一定是不好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模模糊糊，隐隐绰绰，有什么在幽深的过往渐渐清晰，而他不敢去揭开幕布看个清楚。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他心底升起的莫名的寒冷终于在一瞬间将他包围了，紧紧地束缚着他，几乎让他喘不过气。真相在我梦说出口的那一刻，他内心长久的煎熬和隐忧在同一时刻爆发、破裂，碎片散落一地，割裂他全身上下，痛的他流出泪来，他想要尖叫大哭，但更大的悲凉与可笑将他淹没；他的坚持，不过是可笑的虚无，他的骄傲，不过是被篡改的数据，他的一切，不过是荒唐的执迷。

他看着我梦的眼睛，在那一刻，他终于明白，幼稚的是他自己，天真的也是他自己，他仔细地盯着他，他能看到我梦眼睛里闪着的火花，那是他身后的火光。
——你好像，早就已经长大了。他心里想着，他第一次看到认真看我梦的时候与现在相比，多了很多东西，那是他参与过和没参与过的生活，他心里闪过一丝强烈的渴求——他想知道。他想知道我梦的生活里是什么样子的。

——那就让我在火光中吧。他渴望在一个人的眼中活下去，那个人是我梦。而在这个念头实现之前，他已经罪孽深重，难以自我救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