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无数次发生、身临其境的梦。

梦里格瑞身处被巨树和苔藓覆盖的战场，脚下踩着盘虬的巨大树根，头顶是层层叠叠遮云蔽日的树冠。
最初战场是寂静的，与紧张的呼吸声一同奏响的只有林子里无处不在的鸟鸣声。
格瑞闭上眼睛聆听时，还听到了风声与树叶的沙沙声。只要忽视掉不速之客的特种兵们，这儿的环境堪称幽雅，格瑞的心灵似乎也一同变得安静宁和，但变故在下一秒发生。
枪声几乎同时响起，因为这是见过许多次的光景，他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子弹横飞，有的穿过他的身体打在树干上，有的在特种兵的身体上击出血花。
在这片战场上他有如观看百态的神祗，高高在上、无悲无喜，用漠然的心态观赏着近在咫尺的厮杀。
他看到了雷狮。
雷狮如同以往千百次一般凌厉而高傲，那弓起的背部犹如瞄准猎物的雄狮，卸匣换弹的动作干脆利落，从他枪口呼啸而出的每一颗子弹，都能取走敌方的一条性命。
万全状态下的雷狮便是战神本人，所到之处片甲不留。然而格瑞却注意到了，雷狮的状态并不算好，他看到一滴冷汗从雷狮鬓角渗出，而雷狮的脸色前所未有的苍白。在发现这个状况的时候，格瑞冷漠的态度第一次有了松动，他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雷狮的肩膀，告诉雷狮不要硬撑，可是下一秒——
一颗子弹赶在他之前触碰到了雷狮，它穿透了雷狮的左胸膛，带着盛开如花朵般的血水从后背穿出。
——这一瞬间的景象被无限放慢，格瑞看着雷狮朝着他倒下，歪倒的身体穿过他上帝般的虚影，重重地倒在布满硝烟与植被的土地上。
在最后，他看到逐渐冰凉的雷狮的唇边，缓缓吐出一朵仿佛散发着纯粹清香的，有着紫色花瓣的花朵。

梦中的情景是雷狮参与的最后一次行动。
格瑞不在行动人员之中。

/
格瑞今天也被噩梦惊醒。
他睁开眼睛时看到摆在床头玻璃瓶中的紫色花朵，喉咙中溢出不可闻的悲鸣。


他在大约半年之前第一次成为雷狮的队友，两人在医务室中相见，一个冷漠平静、骄傲地挺直了背脊，仿佛第一次出鞘的尖刀，泛着冷冽而干净的寒芒。一个嚣张疏离，就算一只手被用夹板固定吊在脖子上，也无法削减半分由灵魂透出的、野生动物的傲慢和狠厉。
“格瑞、雷狮，你们两个以后就是搭档了。”
军医丹尼尔把从上级手中接到的烫手山芋随手一扔，拍拍屁股离开，将整个医务室留给两个年轻人。
格瑞在一条腿踩在病床上的雷狮审视的目光中，不卑不亢地做了自我介绍：“你好，我叫格瑞。”

也许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开端，两人之后的相处过程才显得过于顺遂。
他们之间有过几次冲突，两个人都不妥协，但在无声无息中，那些冲突都会自然而然地消失。不知道他们互相用什么方式赢得了对方的好感，当他们有所自觉的时候，利刃已经归鞘，野生动物也不再露出利爪。

第四个月的时候丹尼尔在他们的体检表上签上了优，第五个月开始，雷狮不再说话了。
随着不再说话，他出现在格瑞面前的次数与日俱增，总像只懒洋洋的大猫粘在格瑞身边。
他会在格瑞专心写报告时抽走水笔，也会将格瑞摁在墙上表演帅哥壁咚，或者强行拉着格瑞在部队众目睽睽的操场下手拉手散步。
他们之间更沉默的一方原本应该是格瑞，但那天开始，无论格瑞说什么，雷狮都不会用嘴巴回答任何事情，他只会摇头或者点头，其他时候就只是微笑地扮成苦守主人的忠犬八公，尽管他的眼神更像头狼。
他的行为看起来漫无目的，格瑞却能感受到他的灼灼目光，但不管他在做什么，他总是无言的。格瑞因为琢磨不透雷狮的想法，一度怀疑他变成了失去声音的艾莉儿，但实际上格瑞更愿意相信他只是吃坏了嗓子暂时不能发声。

直到雷狮独自接到那次行动任务的当晚，他仍然保持着这个观点。
那一晚雷狮又来到他的房间，他坐在床边翻阅一本志异，雷狮将一把椅子反着坐，下巴搭在椅背上，眼睛紧紧盯着他。
格瑞被盯得无法集中精神，他不认为雷狮是因为不习惯分开行动而紧张，虽然这是他们组成搭档之后雷狮的第一次单独任务。
但雷狮这副模样明显是在等待他的询问，假若他不让雷狮满足，那他今晚可能都没法得到安生，他只好把书放下，朝雷狮问道：“你在紧张吗？”
雷狮摇头，眼里透出嘲笑，仿佛在说“怎么可能”。
格瑞蹙起眉头：“如果你想做什么，我希望你能说清楚，猜测他人的想法不是我的长项。”
雷狮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伸手从桌上拿了纸和笔，刷刷刷在上面写了一串字，然后将纸片摊开在他面前，上面只有五个字，组成了一个问题——
“你还是不懂吗？”
格瑞皱眉看着问题，感到莫名其妙。
看到他的反应，雷狮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又笑着摇了摇头，他抽回纸又写了一会儿，递给格瑞之后就离开了房间。
格瑞看着房门关上，低头看了看那行新增的字迹。
“没关系，我们时间还长。”

事到如今，格瑞仍然没能明白雷狮那句“你还不懂吗”是想让他懂什么。
但当他看着包裹着雷狮的深色棺木时却能知道，雷狮说的他们的时间，不会再长了。

/
格瑞在认识雷狮整180天的那一天收到了雷狮牺牲的噩耗。
同雷狮一起行动的队友带来了那朵落在透明玻璃瓶底部的蓝色的花，同时带来的还有他对那场战斗绘声绘色的描述，包括他是如何从雷狮口中摘下这朵小花的。
“这是花吐症。”他只有这么说，仿佛剩下的一切格瑞没明白的问题都在不言中。
这本就是个十分沉重的话题，很多话他说起来无心，却让格瑞开始做起了鲜明的噩梦。
梦里他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雷狮死亡的场景，最开始那还是充满离奇景象的梦幻，他看到雷狮在战场中心嘶吼，伴随吼声从他口中掉落的是几乎把他淹没的椭圆的紫色花瓣。然后雷狮被紫色包裹的子弹击中，无数飘扬的花瓣旋转汇聚，最终在他口中形成了小巧的花朵。
接下来每一天的梦境都在更加具体，格瑞不知道是因为每天都有不同的见证者来向他补充那一天的细节，还是因为他不知缘由地无法控制自己整天去想象的行为。
他将听闻到的信息整合在一起，比如他听雷狮的队友说，花吐症会让人身体逐渐崩溃，于是那一晚的梦里，雷狮的脸色就变成病态的苍白。
当他听闻任务地点是一个古老的森林，当天晚上巨树、青苔和灌木就拔地而起。
最终梦里雷狮身亡的场景，就像他亲眼见过一般丰富而清晰。

在连续做了一个月这样的梦之后，格瑞开始对自己产生了烦躁感。
雷狮的死亡就像一颗汲取黑暗养分长大的贪婪大树，将他心头的光和热一并吸食干净，让他不知所措。
他开始生气雷狮知道自己身体抱恙却还接受任务。
他也生气雷狮的队友们成天向他描述雷狮逝去的场景。
他本来不是情绪外露的人，那段时间的他却是个行走的低气压。
然而队友们却认为他是因为失去搭档而痛苦，所以更多关于雷狮的安慰如严冬的雪片般纷纷飞来，将格瑞愤怒的心冰了个严丝合缝。

/
这个时候最初告诉他噩耗的队友又来了，他用几乎是怜悯的眼神看着格瑞，轻轻地说：“他只是觉得直接让你知道花吐症太没意思了，他觉得能通过行动让你明白。”
格瑞脑袋里浑浑噩噩的，没有去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然后某天，在梦与梦的间隙中他突然回忆起雷狮写在纸上的第一句话。

“你还是不懂吗？”

在他的记忆中，雷狮是在纸上写出这句话的。
但在他持续的梦境里，雷狮的嘴巴随着从右到左的字幕一开一合，在声音传至格瑞耳中的同时，有花瓣开始落下。
“你还是不懂吗？”雷狮问。
“你要我懂什么？”格瑞反问。
雷狮没有回答他，下一瞬间，他们又站在原始森林的战场上，雷狮的胸口被飞来的流弹贯穿，雷狮倒下，然而这一次替代紫色花朵出现的，却是鲜红的血液。
红色是热情的颜色，也是死亡的颜色。
格瑞怔怔地看着一片血泊中的雷狮，“雷狮死去”的实感争先恐后地从内心涌出，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雷狮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你真的不懂吗？”
他转身面对雷狮，雷狮笑着看他，一次一次张开嘴巴。
花瓣落下。

“你因为喜欢我，逃避我由于喜欢你而死亡这件事情。”

格瑞没有再闭上眼睛。
他的脑海中仍然回响着刚才梦中的最后一句话，那是他豁然开朗的声音。

/
那一天格瑞在床上坐到了太阳初升。
第一缕阳光照进他屋子里的时候，他终于理解了雷狮想让他明白的东西。
“你明白我喜欢你了吗？”
当他拼凑出这句话的时候，胸口突然闷痛不已，同时难以抑制的酸涩几乎化作泪水要夺眶而出。
他张了张口想要冲着空气回答一句迟到的“我明白了”，但他还在犹豫要不要加上“我也喜欢你”。
然而出口的却是一串咳嗽，以及洒落枕头的绿色花瓣。
他怔怔地拾了一枚放在眼前看，他觉得那花瓣好似他心脏的形状。小美人鱼艾莉儿献出声音赢得了能够在陆地上行走的双脚，而他在看清自己心脏的下一秒，就注定要变成泡沫。

/
花吐症——一种由于恋情无果郁结于心导致的病症，患病者无法言语，常伴随着咳嗽吐出片片花瓣。治疗方法是与心怡对象接吻，一起吐出花朵方可痊愈。

若无法得到化解，患病之人终将死去。

格瑞因为喜欢雷狮得了花吐症，这是雷狮死去一个月零两天后发生的事情。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