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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花〗万千理由(科幻/长短篇)

作者 : 致变忒修斯

正文
少年
〖陆花〗Thousands of Reasons Why/万千理由


-0-
陆小凤拖着疲乏的步子来到盥洗台前,捧了两把冷水洗脸后才稍微清醒些。
左边的花满楼已经在刷牙了,在陆小凤愣神看着镜子的时候把牙膏递到了他手里。
陆小凤眨了眨眼,想把眼睛里的红血丝压一压,感到手里的重量时扭头瞥了一眼花满楼。他看起精神也不大好,眼下一片灰黯的颜色。
陆小凤把牙刷塞进嘴里,边刷牙边含混地问他:“你最近怎么这么忙?”
花满楼漱了漱口,拿着毛巾擦干嘴边的水,从容地回答:“手下的两个博士研究生快毕业了,和他们一起忙项目。你呢?”
“就还是联邦*的那些工程和项目。”陆小凤吐掉白沫,避开花满楼的视线,假装对着镜子抹掉沾在小胡子上的泡沫。
花满楼应了一声,没有让谈话继续下去。他拉开了他这边镜子后的柜子。
镜子是从中间分割双开的,柜子却是一整个。但柜子的中央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界线,把规整有序的一边和随性得近乎行为艺术的一边分隔开了。
简单地抹完脸之后,花满楼从几个小瓶里分别倒了些小药片和胶囊出来,接了半杯水就着咽了。
洗好脸的陆小凤余光一扫,维生素片和没有标签的某种处方药剂量都没变,但是咖啡因片几乎是之前两倍。人体很容易对这种提神镇痛的小东西产生抗性,花满楼自己也知道,所以向来都更偏好茶和咖啡,但这些日子他似乎有太多反常了。
反常的不只花满楼,陆小凤同样如此。
他们就像是在互相较劲比谁加班加得更晚,比谁更忙。他们不约而同地提出取消结婚十五年周年纪念日的旅行计划,那是他们一起在两三年前定下的,甚至连路线都已经决定好了。毕竟如今可供他们选择的合格的旅游景点的地方已经不多了。
他们没有再每周至少两次共进晚餐,没有再一起照料暖房里那些曾被花满楼珍视的花草,没有再与对方分享各自工作上的趣事,没有再讨论科学未来的发展与走向,没有再一起为人类如今的窘境叹息。他们之间只剩下每晚不足五个小时的沉默的睡眠和早上临行前的稀疏几句话。
陆小凤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但他明白的,从他加入那个计划开始一切就必须要改变了。
陆小凤收拾好之后,一抬眼恰好看见卧室床头上方的那一串二进制代码。通常人们会在那挂上婚纱照,或者至少是两个人的合照。
那是陆小凤藏在送给花满楼的小程序里的彩蛋,也是他对花满楼的表白。是他们从童年玩伴、十五年同学、最好的朋友到情侣的转折。也是他这辈子最重的承诺。
陆小凤曾经一时兴起开发了一套密码,知道解密方法的只有他和花满楼。他说一定是因为他们心有灵犀,花满楼才能这么快掌握解密的方法,便把这个加密方式戏称为“灵犀”。
那一串代码被“灵犀”加密过。也许不只花满楼能发现它,但只有花满楼能解读它。回应他。
在他登机前,花满楼气喘吁吁地赶到他面前,弯着腰,撑着膝盖喘气。向来温文尔雅、从容不迫的人连眼镜都快从鼻梁上滑脱,略长的额发被汗粘在额头上。他抬起头,望向惊喜的陆小凤,“陆小凤,我……我也是一样的。”
也许是重要的回忆会自带滤镜,陆小凤每每想起那一刻,都觉得花满楼身上仿佛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四周的万物都是模糊,四周的万物皆是静默,唯独花满楼是清晰的,耳边也只剩下花满楼的呼吸与他自听清了那句话之后疯狂雀跃的心跳。一切让他想拥抱他,让他想吻他。
而如今,陆小凤抬手压在左胸上,嘴角向上扯着,心跳倒是平静。也许临近最后的时候,人们都会不自觉地回忆起最初。
陆小凤的出神被某种难以言明的第六感打断。陆小凤是个第六感敏锐的人。那种被人的视线锁定的感觉他不会认错,而且这感觉亦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从小到大,这感觉出现过的次数已经数不清了。陆小凤试过找到那个窥视的人,或者说找到这感觉出现的根源,但终究徒劳无功。司空摘星知道后甚至还旁敲侧击地劝他去看看心理医生。花满楼却是思索了一会儿之后告诉他,如果只是错觉,那么别去在意就好,如果是真的,那人应该也是没有恶意的吧。
那时,陆小凤与花满楼对视一眼。他想花满楼也许与他猜得一样,那个不知在何处窥视他的人,也许是陆小凤从不曾认识的父母。
陆小凤叹了口气,走到窗边把窗帘望了一眼昏黄黯淡的天空,把窗帘拉上了。
走到楼下的时候,花满楼正半靠在厨房桌台旁等豆浆,手里拿着透明平板看得很投入。
搅拌器的电动机制造出不小的噪音,配合着室外风沙击打在窗户上的声音,让室内好歹不至于沉寂。
陆小凤走到他靠的桌台对面时,他似乎才注意到陆小凤,随即抬起头朝他露出一个如常的微笑,将深灰色的保温杯推向他,“你的茶。”
陆小凤同样笑着回应,笑容却不大自在,“谢了。”
他走出去两步,又顿住了,转回来正好瞧见花满楼金丝框眼镜上倒映着平板里文件的大标题——负能量生成器什么什么的。
“你今天也要去做基因档案备份吧?”陆小凤朝花满楼晃了晃手机,上面显示着车辆启动程序,“一起去,我再送你到学校?”
花满楼眨了眨眼,似乎有点意外,直到豆浆机程序运行完毕的提醒声响起,他才回答道:“好啊。”镜片后的眼睛略微明亮了。
老天没有因为他们两年来第一次同座出游而赏赐一个好天气,反倒是用沙尘暴把太阳遮了严实。不得已的,车速也降了下来。
车里有自带的空气过滤系统,让两人不用在车里也戴着口罩。花满楼坐在副驾驶上安静地阅读资料,很放心地将驾驶任务交给了陆小凤。
车载智能系统将藏在风沙中的道路与障碍物用不同颜色的线条标示了出来,路上的车辆密度并不高,陆小凤开车的时候还能偶尔扭头瞥两眼花满楼的侧脸,温和而沉稳,明明是还不到四十岁的年轻教授却已经带着老学究气质。
下车去基因采集室的路上,并肩走着的两人自然而然地将手握在了一起,不松不紧的,似乎谁快上一步或者谁慢上一步就会拉开。偏偏这么虚虚握着的手就坚持了一路。
看来十数年来养成的习惯,两年的生疏并不能将其冲淡。
送花满楼去大学的路上,花满楼关掉了平板,望向窗外弥漫的风沙。
“这几个学生毕业之后,我会回父亲的公司帮忙。”他的声音有些恍惚。
陆小凤挑了下眉,笑道:“回花伯父那里也挺好的,免得像现在这么累。”
对花如令的称呼陆小凤就一直没改过口,他从小到大叫了快二十年花伯父,也做了二十多年孤儿,那声父亲卡了许久也没叫出来。幸好当时花满楼心如明镜,及时解围道父亲的儿子已经够多了,陆小凤还是继续叫花伯父好了。
花满楼看向他,“也许会更累些也说不定,常常出差是免不了的了。”
陆小凤的视线与他相触了一秒,又回到黄沙掩盖的城市间,“我再过些时候也得到处跟着工程跑。这下好了,咱们两个都不着家了。”陆小凤像是在开玩笑,说着和“这下好了,咱们的晚餐糊了”一样轻飘飘的话。
花满楼沉默良久,喉头滚动了下,才说出声对不起。
陆小凤摇摇头,眉毛一样精致的小胡子随着嘴角的弧度上扬着,“别说对不起,我们都没有对不起彼此,我们也不会对不起彼此。”
花满楼找回了温和的笑意,拿着平板道:“我随时可能视频找你。”
“啊,那样的话……”陆小凤朝他眨了下眼,风流非常,“我可得把小情人们藏好些了。”
花满楼戴着口罩和防风镜下了车,站在校门口朝停路边的陆小凤挥了挥手。陆小凤这才松了刹车离开。
花满楼走进校门,边走边拨通了电话,直到走到不可能被陆小凤看见的死角才停下。
“花平,来我之前任教的地方接我一下。”

【注:*1.地球联邦,设定已经不存在国家分别,只剩余地球联邦作为最高统治机构。】

-1-
偌大的会议室坐着寥寥十来个人。
联邦政府的负责人Doyle狠狠揉了揉太阳穴,看起来像是要把自己的脑袋按出两个坑。如果这么做能让现状往好的方向改变些的话,他头上多两个坑绝不是问题。
“生物实验室的结果出来了。一到三年内,枯萎病会消灭地球上所有的小麦,五年之内,其他作物。玉米坚持得会久些,十年到十五年左右。”Doyle合上文件夹,把文件扔在桌上。文件顺着力道滑过了大半张会议桌。
陆小凤顺手拿起来翻阅。越看他的脸色越是凝重。
枯萎病菌会消灭掉越来越多的庄稼,沙漠化、沙尘暴与各种极端天气会毁掉大部分其他植被,空气中的氧气会越来越少,直到低于人类生存所需的含量。
拥有理论物理和生物学双PhD学位的Amelia将脸埋在手里好一会儿才抬起头,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Doyle,“绝大多数人类会被环境清除掉,饿死,窒息而死。”
Doyle的脸色有些难看,Amelia的父亲是GASA*的上一任负责人,她明显对藏得更深的“种子”计划有些了解。
那个地下堡垒里正在建立无枯萎病菌的新生态圈,能源由地热与太阳能供应,装配庞大的氧气提纯设备。但直到人类即将面临灭绝的前夜它的容纳量可能都 无法达到一千人。而如今地球上还剩余近十亿人类。
谁该成为那存活的一千人?谁又该作为给地球陪葬的数亿人?
“Zhu Ting*,永恒号的组装进度必须要加快了。”Doyle看向身边的中年男人。
这个中年男人浑身都散发着一种慵懒的气质,但偏偏有着极其天才的大脑,一旦涉及到他的专业,他的慵懒就会全变成专注。这也是为什么在这个白人占大多数的地方,他可以成为GASA的总工程师。
朱停摸了摸下巴,指着陆小凤慢悠悠地答道:“六个月之内,陆小凤就可以和永恒号最后的组件升空,完成组装。”
陆小凤放下了手里的文件,朝在座的人点了点头,最后和朱停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从不缺少默契。
陆小凤看向Amelia,“胚胎、基因样本,保存和孵化的设备准备进度也必须跟上。至少不能拖我们的后腿。”
Amelia朝他点点头,“没有问题。”
被时间限制逼到头痛的Doyle向他们施压道:“永恒号绝对不能出任何问题。人类已经没有时间再造一艘永恒号了。”
司空摘星一直埋着头在调试会随着下一部分永恒号组件升空的机器人,听到这句话才从电脑里抬起头,“放心啦,头儿,陆小凤和我都完成过三次组装了。要出事也不会在最后出的。”
他是GASA的信息与通讯专家,永恒号及其随载的三架登陆舱的智能系统都是由他和他的团队安装及改进的。他不是个正式编制的成员,而是在黑进GASA基地的系统后被抓捕,又被前任负责人要过来的人。在陆小凤的副驾驶因为信息泄露而被清除之后,又做了个替补的宇航员。
Doyle对这三个黄种人很无语,一个懒,一个皮,一个有时候懒,有时候皮,有时候还靠得住。总是能搅得这地方一点临近末日的紧张气氛都没有。
“那么,大家各自去忙吧。”

【注:*1.GASA,由NASA衍生来的Global Aeronautics and Space Administration,地球航空航天局。设定中地球已不存在国家分别,由地球联邦统治,所以将NASA改成了GASA。
*2.虽然是科幻背景,但是语言差别依旧存在,除部分陆花或原作人物对话之外其余对话皆是英语,所以名字也用拼音表示。】

-2-
永恒号进度越来越加紧让作为工程师的陆小凤不得不把每天往返家的时间也给压缩下来了。他告诉花满楼自己要随工程项目出差,四五个月都回不了家。
他们很少通话,更少视频。偶尔的三四次视频通话里,花满楼都不在家,而是在一个装潢简单的独立办公室里,机械运作的噪音穿透墙壁后变得微弱,但还是被陆小凤发现了。
花满楼解释那是实验室的粒子发生器的噪音。然后开始边与陆小凤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边照顾着书架上的几盆多肉。
不知是否因为那丁点的绿意,困在冰冷水泥墙和金属板间的陆小凤忽然就感受到了些生机与温暖。像是纯净的雨水舒缓而温柔地浸润进干涸渴水的土地。
陆小凤在最后组件升空前得到了一天的修整时间。驾驶员需要精力充沛才能驾驭需要精准技巧的对接工作。
但陆小凤躺在基地还算柔软的床上,闭上了眼,却老半天都没能睡着。他算不上有酒瘾,但早些年的时候总喜欢和朋友们小酌几杯。基地里的禁酒规定,让他几乎忘了酒这种东西的存在。
这时候他却倏地想念起了那个味道。
他翻了几次身,略带懊恼地把头埋进枕头里,最后憋得不行了才露出头狠狠喘息了几口。
他掏出了手机,手指飞快地敲下短短的问句:[你在哪?]
他点了发送就把手机放到了胸口上,平躺着,眼睛沉静地望着天花板。就像上大学的时候,大家都放假了,只剩他一个人在寝室里。那时候他就很喜欢这么用短信轰炸花满楼。
只过了五秒,手机就震了下。
[在家收拾东西。怎么了?]
陆小凤眉头一皱,[你又要出差了?]
[嗯。这次可能有点久。]
[比我这次还久?]
陆小凤这次等得有点久,大概一分多钟手机才震了下。
[也许吧,说不定。]
陆小凤的心里突然有些空落落的。明明他们已经分开了四个多月,独自生活和一起生活基本没有区别。但他就是没有理由地觉得似乎自己失去了什么,或者即将失去什么。
[我想喝酒了。]这与前句毫不相关,像是突然的思维跳跃。
这次花满楼很快回了他:[回家吧,我等你,陪你喝酒。]
陆小凤蹭地起身,随便收拾了点东西就往家赶了去。
在路上,陆小凤的心头忽然涌来一句话:独自喝酒是一件很悲凉的事,这样的酒喝起来不仅伤身,还会伤心。
彼时陆小凤还是个穷学生,用身上勤工俭学得来的钱买了一打啤酒坐在宿舍楼楼顶的天井上边喝边看十五的月亮。孤儿院的老奶奶告诉过他,八月十五和亲人一起赏月是他们华人的习俗,但早已经被大多数人遗忘了。
花满楼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他旁边,轻声说了那句话。然后拿起了他手边还没开过的啤酒,拉开易拉罐,静静地坐在旁边和他一起边喝酒边赏起了月。
啤酒很凉,很苦。
陆小凤的心又暖,又甜。
而如今啤酒早已停产。粮食还不够填饱肚子,没多少人会愿意拿它们去酿酒。

-3-
回到家,花满楼果然准备好了酒在等他。
花满楼坐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专注地看着某种机械局部构造的3D蓝图,玻璃茶几上摆着两个小杯与两瓶白瓷瓶装的酒。他在听见他的动静时,抬起头朝他露出了个笑容。平板上的全息图像也消失了。
陆小凤的直觉告诉他,酒一定是好酒,机械一定是大型科技机械。但他不知道那酒是什么酒,也不清楚那图纸是什么机械的部分。
“如果有什么机械工程上的问题的话,你可以问我。”陆小凤坐到他旁边的沙发上,“你知道,这是我的专长。”
“还是算了。这是别人要申请专利的东西,未经允许还是不给你看了。”花满楼拿起一瓶酒,拧开了盖子,“父亲听说你想喝酒,专门让花平送过来的。”
酒香弥散,醇厚悠长,那是陆小凤从未感受过的年岁陈酿。他几乎要醉在这 酒香里。
他喝过很多酒,很多种酒。穷困时喝过的劣质酒,有些私酿的甚至带着酸味。有了工作与收入之后,酿酒厂已经全部关停,人们再没有多余的粮食用来酿酒,这时候的酒都是高价才能买到的往年藏酒。陆小凤喝过不少稀罕的酒,但没有一种能比得上这没有标签的酒。
“这是上个世纪的酒。酿造的粮食还没有经过基因改造,酒曲也是古法保存的。”花满楼把酒杯推到两眼发直的陆小凤面前,笑意格外灿烂。
陆小凤抿下一口,醇厚的味道直下咽喉,直到酒香淡了些,辛辣的暖意才从胃部升上喉头。那是不属于这个世纪的纯净味道,它或许记录着百年前的人类的生活,或许被倾注了那时人类的美满,或许沾染了那时人类的自在。
陆小凤觉得那辛辣的暖仿佛已冲进了他的眼眶。他看向花满楼,他亦是同样的沉醉。
他们相视一眼,倏而大笑。
没人知道他们是否为相同的原因笑,也没人知道他们是否为不同的原因笑。
两个瓷瓶里的酒很快见了底。两人的酒量都不错,脸色比先前更好了些,眼神都还清明着。
花满楼看了一眼表,起身拿上了平板和搭在沙发背上的外套,“我该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陆小凤点了点头,交握在身前的双手绞紧,在花满楼背朝他的那一刻,他咬了咬牙,追了上去。
“嘿!”
花满楼刚走到玄关,还没来得及开门,就被陆小凤叫住了。他回过头,问道:“还有事吗?”
在那温和的注视里,陆小凤竟有一瞬的无所适从,“你……喝了酒,暂时别开车。在家休息会儿再走吧。”
花满楼轻笑了下,“没事。刚才花平送了酒之后没走远,我已经让他回来接我了。”
陆小凤朝他欺近了一步,明亮的眸子直直地望进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如果,是我不想你走呢?”
那种被观察的感觉又来了,但陆小凤完全没有心思去顾忌它了。
“如果我想你再多留一会儿呢?半天就好。”
花满楼像是再多看他一秒就会被他灼伤般避开了对视。他偏着头,闭上了眼睛,眉间的沟壑像是再也无法抹平,他颜色略淡的嘴唇在轻轻地颤抖。
“陆小凤……”他压低的声音像是在强忍怒火,亦或是比愤怒更强烈的情绪。它们积压在花满楼温和平静的皮囊下,按捺着,蓄势待发着,等待着一场爆发。哪怕撕碎这张皮囊。
陆小凤又欺近一步,手指悄悄钻进了他的掌心,“我没在开玩笑。”
花满楼睁开眼,猛然而罕见地主动吻向了陆小凤。那一瞬,陆小凤似乎在花满楼的眼睛里看见了什么,但骤然拉近的距离让他的视线失焦。稍纵即逝。花满楼又闭上了眼,一切无法求证。
陆小凤被突如其来的吻压在了鞋柜上,他报之以更热烈的亲吻。他们互相放纵,又互相纵容。
陌生了两年的身躯被一点点渐起的火星重新熔铸到契合。他们相互寻觅,又相互探索。
平板被丢下,外套被丢下,工作被抛下,末日被抛下,空间被忘却,时间亦被忘却。只余下他们彼此给予,又彼此接纳。

花满楼半跪在床边,手指轻轻抚过他乌黑柔软的头发,在他的额角留下了一个轻吻,才悄声转身下了楼。
陆小凤睁开了眼睛,听着轻轻的愈渐远离的脚步声,视线凝固在空白的天花板上,最后落向了床头的那一串二进制码。

-4-
永恒号组件的组装完成得十分顺利。胚胎保存设备运行完美,胚胎损伤率0%。司空摘星调试好的智能机器人TARS留在永恒号进行监控和维护工作,等待最终计划参与人员登船。
在全世界最聪明的一部人的努力下,Lazarus计划*的一切准备就绪。
陆小凤和司空摘星挤在返回舱里,等着自动程序把他们送回地球的怀抱。逐渐加大的重力抵消了失重感,太空里有一种沉寂的静谧。
来自基地的紧急通讯却打破了这种静谧:“探测到从地球不明基地升空的飞行器即将进入永恒号的运行轨道。不明飞行器,暂定代号Λ(拉姆达),已进入返回舱视界。”
陆小凤一个激灵就要从座位上跳起来,刚起了一半又被安全带给拽了回去。他掰开锁扣,趴到了舷窗上。果然,在他的视线极远处有一个正在向永恒号轨道靠近的小点。小得完全无法辨认它的形状。
“我靠!这什么东西?”司空摘星挤到他旁边,慌张之下爆出来的全是汉语,“你们现在跟我们说有用吗?难道要我们临时计算轨道,化身人肉大炮去把它轰下来吗?”
基地通讯中心估计没有华人在,或者听懂了的人都憋笑去了,没有人回应。
陆小凤不知道为什么,丝毫没有对这个飞行器的意图抱有怀疑,甚至他居然没来由地觉得那个飞行器是善意的,怀抱着某种献身的意图,往无尽星河而去。
Λ飞行器很快脱离了返回舱的视界,陆小凤望着它消失的方向,心底莫名地涌上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
永恒号安然无恙地运行着。他们也平安降落在太平洋里。

Doyle再次组织了一次会议。会议室里仍只坐着上次的十来个人。
“……监测结果显示,Λ飞行器在地球同步轨道与被标示为失效废弃的人造卫星完成对接,接着朝火星的方向去了。”Doyle放下了手中的资料,上面的模拟图显示Λ飞行器与永恒号以五公里左右的距离擦肩而过。
Edmunds看向Doyle,放下了已经大致浏览完的资料,“所以呢?这证明了地球上还有其他非政府组织不仅有宇宙航行的能力,还能在我们的监控下将飞船部件伪装成废弃卫星。他们想干什么?在火星上建造一个可容纳极少数人的殖民地?”
向来很少发言的Oyelowo忽然接了话,“也许只是一群有钱人想方设法在逃离这个快要死了地球。不过,如果只是想活下去的话,在地球的地下建一个封闭式的基地难道不会更省力吗?”
Doyle的脸色在听到Oyelowo的后半句话时略微一变,虽然仅仅是一闪而过,但却被没看资料的陆小凤和司空摘星捕捉到了。他们俩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Romilly却站了起来,打开了Doyle背后的显示屏,他的神色异常激动,甚至可以说是狂热,“你们知道我为什么申请暂停或者延后Lazarus计划吗?就是因为这个。”
显示屏上的图像是一幅太阳系的局部视图,在火星的附近被标上了蓝色方框,随着Romilly话音一落,蓝色方框的图像被逐渐拉大。
“Λ飞行器朝火星方向飞行的第21天,我们完全失去了其踪迹。取而代之的是出现在我们各个探测仪器上的小型重力畸变。”Romilly的视线扫向众人,唯一没有露出惊讶神情的只有与他合作的Mann,“我和Mann博士一起申请调用了三架探测器去探查极有可能是重力异常现象源头的地点——Λ飞行器消失的位置。”
“我们发现了这个。”
显示屏上的图像算不上清晰,但是那一团扭曲的形状在宇宙背景下格外显眼。
“一处巨大的时空畸变场。”
陆小凤惊讶于自己的的预感成真,一时竟像是被噎住般说不出话来。
Amelia惊讶道:“那是个虫洞?”
“是的!”Mann肯定道。尽管他已经研究了它整整一周,但是向众人宣布这个消息时,他依然抑制不住地激动。
朱停又高兴又无奈地苦着脸朝陆小凤抱怨道:“这下好了,我们又得造探查器了。”
陆小凤知道朱停苦恼的源头——朱老板的家里有个漂亮的老板娘,还有两个不算乖巧懂事的孩子,正处于需要大人陪伴和教育的阶段。
每次朱停一加班,老板娘便会念叨朱停半天。朱停表面上不厌其烦,但陆小凤他们这些人都清楚,朱老板可享受着呢。
陆小凤想到朱停家里念念叨叨的老板娘,就想起自己空无一人的家。随即也苦了脸,拍了拍朱停的肩,“你就知足吧。”
司空摘星往靠背上一瘫,慢慢往下滑了几寸,“又来了好多活儿……”
Doyle让他们各自聊了一会儿才敲了敲桌子示意他们安静下来。众人收了声,会议室重归寂静,“‘他们’带来的虫洞让Lazarus计划的成功几率几乎成倍地增加了。按照联邦的指示,我们接下来要开始建造探测器,跨越虫洞,在虫洞连接的星系寻找新的宜居星球。”
“具体的安排……”

【注:*1.Lazarus,圣经里被耶稣复活重生之人。Lazarus计划是原片的计划代号,直接引用了。】

-5-
探寻虫洞另一边的新星系的“探索者”建造工作进行得如火如荼。
陆小凤揉着已经糊得不行的眼睛从工作室里出来,迎面就看见灵活得跟猴精似的身影在走廊上搬运设备的工作人员间闪来躲去。就算他的眼睛失焦了,这基地里也不会有第二个这么像猴精的人了。
陆小凤还没来得跟司空摘星打招呼,那人就已经左避右闪蹿到了他旁边,“陆小凤!”
那一脸在他脸上罕见至极的严肃模样让陆小凤对他要说的事有了些预感。他揽住司空摘星的肩,“去我房间说吧,别在这挡别人的路。”
陆小凤的屁股刚挨上宿舍里的椅子,司空摘星就跳到了他跟前,“陆小凤,你真的不打算去了?”
“真的。”陆小凤又揉了揉眼睛,在桌上摸起了眼药水来。
司空摘星扒开了一堆图纸和资料,从里面把眼药水抓出来丢给了他,“如果是虫洞出现之前,我们的确会有很大概率根本找不到宜居星球建造新的人类殖民地,最后就这么耗死在永恒号上。但是现在虫洞出现了,‘他们’绝对不会平白无故地连接两个星系,还将它放在我们触手可及的地方。”
“虫洞的那边,很近的地方,一定会有宜居星球!”
陆小凤滴了眼药水,闭目养着神,一派悠闲地说:“我知道啊,我又不傻。”
“朱停有老婆,还有两个孩子,他早就申请了不参与航行。除了朱停之外,你是船员里唯一一个熟悉船体结构的工程师了,陆小鸡!”司空摘星语速快了些,想来是有点急了,到最后他甚至叫出了那个很久没有出现在陆小凤耳边的外号。
陆小凤眨了眨眼睛,酸涩的疲乏感好歹是缓解了些,“全程参与Lazarus计划的工程师有那么多,再选一个出来就好了。我相信如果不是家庭羁绊太重的,都会愿意参加的。”
“但是他们里面没有哪一个人还可以同时担任驾驶员。”司空摘星反驳得很快。
“模拟舱那边有很多成绩优秀的备选宇航员。”
“他们连真正的飞船都没碰过!”司空摘星摊开手,“而且,航行的补给会因为你的缺席而从7人份变成8人份。睡眠舱只有七个,也就是说远程航行中有一个人需要一直保持清醒,一直消耗有限的氧气和补给。”
司空摘星拍了拍陆小凤的肩,“拜托了,我们肩负的是延续人类这个种族的责任。别让我们的胜算变得更小了。”
陆小凤把手撑到了桌上,抱住了头,闷闷地问:“Doyle让你来的?”
“Doyle找了我,我自己决定来的。”司空摘星靠在墙上,他看不清陆小凤阴影下的神情,“陆小凤,你和朱停不一样。朱停的家庭幸福美满,他已经是个父亲了,他不可以独自逃走。但你和花满楼,这些年我们都看在眼里,你们之间有一条越来越大的裂缝,现在……”
“现在我们基本是完蛋了。”陆小凤抬起头,神色介于正经和玩笑之间,令人拿捏不透,“我们几乎不怎么联系,每次联系也只有潦草的几句话。”
在陆小凤自己把话说明之后,司空摘星反而像是噎住了般半天没接下去。过了好几秒他才摆摆手,“其实,其实我想说你们已经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了。不过,你说的也是那个意思……”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直接收了声。
陆小凤收回了压在司空摘星身上的视线。尽管他说得并没有错。这两年多来,他们联系的次数两只手都数的过来。家里的家具已经被罩上了防尘罩,他每一次回家的时候都要去翻翻花满楼的衣柜和书柜才能知道这个人是否在他不在的时候回过家。
花满楼似乎是在故意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用不可跨越的空间,用相互交错的时间,用每次视频里温和却平淡的语气,用寥寥而单调的对话。他仿佛一幅浸在水里的水墨画,以缓慢却无可挽回的速度从陆小凤的世界里淡去。
司空摘星只能握着哥们儿的肩膀,捏了捏,就像是这样能传递一些力量给他,“陆小凤,你好好想想。”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其实也算不上安静,日夜赶工的大型机械运作的声音沿着长廊,穿透了墙壁撑满整个房间,让陆小凤的耳边不至于只剩下单调的白噪音。
婚姻是一种需要双方去维持的关系。他们走到如今的地步,有一半的责任是他自己的。他被招揽进重建的GASA,加入Lazarus计划,把时间和精力全投入进这个计划,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对花满楼做出过任何解释。他也不被允许做出任何解释,他的前任副驾驶就是最好的实例。
他相信花满楼能理解他,也会等他。
等他将人类种族延续的希望送进太空,然后回到家里,他们一起把末日前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直到地球彻底抛弃人类的那一天。他想,他会和花满楼牵着手躺在床上,平静而安宁地迎接死亡。而床头的那串二进制代码会成为他们的墓志铭。
但他错了。一败涂地。
他入错了赌局,下错了赌注,估错了结果。最后活该输到倾家荡产,片甲不存。
他孤身来到这世上,孤身长大,也将孤身离去。

-6-
陆小凤躺在床上,给花满楼发去了视频申请。
回应很快,花满楼那边的画面显示在了手机屏幕上。
他还在那间办公室里,灯火通明,分不出是白天或黑夜,也就判断不了他所在的时区。
与往常不同,这次他手上没有平板,没有文件资料,也没有捣鼓那几盆多肉。他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看向镜头。
“嘿,你最近……”
“陆小凤。”
陆小凤的问好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花满楼很少打断别人的话,除非他实在很生气,或者有必要这么做。他通常都会给发言者以尊重。
但这时,他面上常含的笑意都褪去了。
“我们结束吧。”他的语气不带迟疑,决绝得如同凌厉的剑刃,只这轻描淡写地一划,便将数十年的友情与爱情乃至亲情都一刀两断。
陆小凤怔愣住,画面似乎因为信号不稳定而闪烁着。他先咧出个笑,一句“你开玩笑吧”几乎要出了口,又被他硬生生咽了下去。最后,那笑容变了味,发苦,发涩,“是谁告诉了你什么吗?”
画面又是一下抖动,花满楼摇摇头,“无关任何人,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陆小凤的视线从花满楼身上失焦,落向了他身后那几盆总也长不大的多肉。
他把你们照顾得那么好,你们怎么就总也不长大些呢?陆小凤不着边际地想着。
他沉默了良久,悠悠然吐出口气,“那就这样吧。”
花满楼亦是转开了头,敛去了语气中的决然,轻叹道:“以后,也不必再见了。”
“好啊。”陆小凤答应得轻快。
视频结束。屏幕回到了刚开始的界面,亮白的屏幕刺得人眼睛发酸。
陆小凤就这么举着手机。直到屏幕休眠,失去了最后一点光源的房间彻底沉没进黑暗里。直到他的手臂开始酸痛,不得不将手机平放在胸口上。直到他昏昏沉沉地睡去,又昏昏沉沉地被闹铃震醒。
他睁开眼,世界还是那个世界,世界再也不是那个世界。

花平在半夜被手机的提醒闹醒。
睡眼朦胧地滑开锁屏一看,原来是来自七少爷设定的那个程序。这个提醒告诉他,他不用再隔一两个月就去七少爷与陆小凤的家里取些七少爷的衣物了。

-7-
发现虫洞第1575天。
探索者号搭载12架探索宜居星球的智能探测机器人升空,并向火星附近的虫洞靠近。

发现虫洞第1594天。
探索者号到达虫洞表面,时空弯曲导致的引力失常造成了暂时的通讯失联。
穿越虫洞的时间记录为147分钟42秒。
虫洞的引力畸变导致的通讯异常持续存在。GASA基地临时决定在虫洞表面留下其中一架登陆舱作为通讯中继站,以保持暂时的正常通讯。

发现虫洞第1619天。
第一台确定目标的登陆舱寻道者4号,登陆第一个疑似宜居星球。探索记录持续传输19个小时后,信息传输中断。从最终画面分析,编号H1号星球无裸露陆地,寻道者4号在海啸级别的潮汐浪潮中被冲毁。

发现虫洞第1773天。
第二台确定目标的登陆舱寻道者11号登陆第二个疑似宜居星球H2。探索记录持续传输。分析结果为,该星球虽然有液态水存在,但空气中二氧化碳含量过高,对人体致毒,已发现星球表面存在有机物。其余情况有待长期分析。

发现虫洞第1871天。
地球上除玉米外的所有粮食作物宣布灭绝。因为饥饿与疾病问题,世界人口总量骤减到8亿6千万。新生儿存活率不足30%。10岁以下儿童的疾病致死率高达47%。全球平均氧气浓度再次下降,已跌破20%界线达到19.75%。
全球各地的人类开始逃难,部分地区已陷入恐慌。联邦政府失去了中东部分地区的掌控。

发现虫洞第1983天。
第三台确定目标的登陆舱寻道者6号登陆第三个疑似宜居星球H3。探索记录持续传输。分析结果为,该星球表面的液体主体为液态氨,环境温度区间为零下一百二十度到零下六十度,已检测到氮基真菌存在。监控优先级置于H2之后。

发现虫洞第2065天。
第四台确定目标的登陆舱寻道者5号登陆第四个疑似宜居星球H4。探索记录持续传输。分析结果为,该星球岩层下存在液态淡水,空气中氧气含量适宜人体,存在大量稀有气体,未检测到有机物存在。以最高优先级监测。

发现虫洞2141天。
第五台确定目标的登陆舱寻道者9号登陆第五个疑似宜居星球H5。探索记录持续传输。分析结果为,该星球存在液态与固态淡水,星球表面检测到大面积类似蕨类的植物与真菌存在,环境温度区间为零下二十度到三十度。空气为富氧状态,稀有气体占比极高。以最高优先级监测。

第六台……

第七台……

第八台……

第九台……

发现虫洞第2405天。
永恒号七名船员乘载漫游者一号升空,成功完成对接,朝虫洞方向出发。

发现虫洞第2407天。
玉米作物大面积减产。全球的人口统计已停止,智能程序运算的结果是全球剩余人口不足6亿。
“种子”计划启动,极少数特殊人员开始秘密向不明地区的地下堡垒转移。

发现虫洞第2461天。
永恒号接近虫洞。人类种族延续的希望即将破土。

发现虫洞第2462天。
联邦通过剩余的还在工作的广播系统向全球的公民致歉,袒露他们的罪行——欺骗。
他们告知公民们,他们无法抵抗这场灾难,它不会因为人口的缩减而停止,人类已经走向了末日,他们要将这颗星球归还于宇宙了。但联邦的Lazarus计划为人类留下了最后的火种,人类这个种族将在虫洞另一边的某个宜居星球上延续下去。
全世界沸腾了,疯狂了。
末日也许会更快降临,也许会被拖慢那么一点。一切都是未知数。

-8-
升空前,陆小凤照例得到了一天的修整时间。
他没有回那个曾经被称作家的地方。上次他回去的时候,大门几乎被堆积的黄沙堵住,所有的窗户都蒙上了一层尘沙,白日里屋子里也昏暗得如同黄昏。家具的防尘罩上积着厚厚的灰尘,轻轻一碰它们便如同流水般顺着坡度倾倒而下。
总之,那里已经毫无人气。
那句“以后,也不必再见了”最终成了真。直到他将踏上一往无回的旅程前他们亦没有再见过了。
陆小凤好好清理了下自己,把自己眉毛一样的标志性小胡子从络腮胡里整理了出来。最后,他好好睡了一觉。
不算深的睡眠很不安宁。
他梦见了那些与花满楼通过手机屏幕的视频对话,那些抖动闪烁的画面拉扯着他的神经。梦境接着跳跃到了他们最后一次真正的见面,那两瓶醇厚的陈酿,那些热切深情的亲吻,贴着他的温热身躯,与花满楼按捺着的莫名情绪。最后,他梦见他躺在床上抱着手机,与镜头那边正照顾着多肉的花满楼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多肉柔软无害的绿色就那么软趴趴地带着生机与希望钻进了他的心里。
最后,他平静地醒来。一场大梦。

56天的航行后,他们来到了虫洞面前。
那是个透明的球面,另一边的星光透过它洒向太阳系。那是宇宙的奇迹,是“他们”给予人类的奇迹。
全船成员都全副武装地坐在了各自的位置上,从驾驶室的窗户欣赏人类史上最伟大的造物。
Mann惊叹道:“稳定这么庞大的虫洞,得消耗多少负能量或者负物质啊……”
陆小凤不太懂他的意思,毕竟他的专长不是天体物理和时空扭曲领域,“你说什么?”
Mann兴致盎然地解释道:“你知道,按照爱因斯坦方程式来推演的话,如果虫洞自然形成,它们可能只有亚原子那么大,而且只会存在……呃,几分之一秒吧,然后就会自然封闭。*”
“就理论来说,如果要让一个虫洞有这么大,”Mann夸张地用手臂画了个圆,“而且不在我们穿过的时候就坍缩,需要由大量的负物质或负能量来固定住它。”
负物质和负能量……
陆小凤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多年前他从花满楼眼镜的反光里看到的资料标题。
Amelia注意到了陆小凤的异状,关心道:“嘿,Luk,你没事吧?你的脸色不大好?”
“没事,”陆小凤轻轻甩了甩头,把那些杂念给丢了开,“只是刚看到真正的虫洞,太震撼了。”他这么说着,但某种不好的预感却如同跗骨之蛆,如何也甩脱不掉。
“我也是。”Amelia望向窗外的宇宙,大眼睛里倒映着星海,“这居然会是人类可以做到的。”
永恒号的轨道越来越靠近虫洞,众人之间对话戛然而止,大家不约而同地屏息望向球形的表面。
“准备好跟我们的银河(Milky Way)说再见了吗?”陆小凤用轻松的语气问道。
除了司空摘星之外无人回答,“如果我说没有,你会停下吗!”
操纵杆下压,永恒号滑向球体表面,“当然不会了。”
船体传来规律而剧烈的震动,如同高速飞行的飞机擦过水面一样。
司空摘星被抖散了的声音充斥着船舱:“那你说个屁!”
仅仅两秒不到他们就穿过了那球体的薄层。震动随即消失,船体回归平静。
透过窗看出去,他们周围是成带状的光,有些被引力波搅成漩涡状,有些呈波浪状,千奇百怪。
四周又回归了宇宙独有的寂静。
Romilly解开安全带站了起来,轻声感叹道:“欢迎来到时空的夹缝。”
见状众人也都解除了戒备的状态。司空摘星拿起旁边的电脑,敲了几下之后向众人道:“如果探索者号的数据没错的话,按照现在的速度,我们会在‘夹缝’里待上125分钟左右。”
司空边说着,边抱着电脑往驾驶舱外走了去,“陆小凤,如果需要休息的话,就叫我过来替你。”
他的话音刚落,智能机器人TARS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检测到不明来源的信号,携带有少量信息。”
“发到我这里来。”司空摘星眼里闪动着堪称兴奋的光芒,“这下有趣了。”
船医及生态学家Oyelowo惊奇道:“这是什么?”
Mann和Edmunds最先反应过来,“‘他们’!”
Edmunds分析道:“在这个新生的虫洞里,寻道者们并没有在另一边发现任何智慧生物,那么出现在这个虫洞里的‘不明来源’只有‘他们’了。”
“‘他们’居然还活着……”Amelia瞪大了眼睛,但随即她就意识到了——“他们”也许并非还活着,也可能只是飞行器或者飞行器的剩余部分还在传输信号。
“或者说‘他们’的飞船在制造虫洞的时候还没有被全部毁掉。”Mann说。
司空摘星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一行行代码在屏幕上显示了出来,“信息错漏得厉害,但其实这段信息能被我们捡到已经很幸运了。”
他敲下最后一个键,解析的信息便在公屏上排列了出来。
解析的信息包括了船只名字与12段话,虽然诸多乱码,但能看得出应该是分别属于12个人的留言。或者说,遗言。
人类对谬误的纠正能力远超智能程序,尽管信息中有不少乱码,但同为人类的他们能够凭借共感和猜测填补上那些漏洞。
Mann指着第六段文字,回头看向司空摘星,“这好像是你的母语?”
“是的。”司空摘星点点头。那段文字相比起其他的留言,简短得令人发指,就好像那个人对世界没有多少留恋一样。
他猜,那段话应该是:我所追求的是道的极致,如此而已。
这语气,这感觉,像极了他过去有过几面之缘的某位“疯狂科学家”,有着奇怪的名字和更奇怪的洁癖。
“奇怪……”Amelia轻拍了下沉思的司空摘星,她指着最后一段信息,“这一段是直接把机器语言显示出来了吗?”
司空摘星皱了皱眉,第一反应就是要把这段原生码翻译成可读性更高的语言,但他再检测了下解析程序,又再运行了一次。屏幕上仍是二进制码。
“这段二进制码应该经过加密的,没办法直接翻译成有逻辑的语言,我试试能不能解码。”司空摘星嘟囔了下,“留遗言就留遗言嘛,还加什么密啊……”
陆小凤像是被一盆冰水当头淋下,他的牙齿都有些发颤,“司空,你过来换一下我。”
“诶?我还在解码啊。”司空摘星不解地看向状态不太对的陆小凤。
“TARS,你来接手。”陆小凤解开了安全扣。
方块形的智能机器人接入了驾驶端口,“好的,Luk。”
陆小凤很快扫完了那一段二进制码,方才淋在他身上的冰水彻底被冻结成冰。
信息错漏得厉害。稳定虫洞结构的负能量。Λ飞行器升空后他就再也没见到过花满楼本人。视频通话时画面的抖动闪烁,那些从没长过的多肉。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花满楼的反常。他们之间越来越大的隔阂,越来越忙的工作,越来越少的相处……
陆小凤肯定,花满楼就在Λ飞行器上,在开启虫洞的飞船上。那次见面之后的视频都是他提前录下的,交给智能程序来拼接出与他互动的感觉,那些短信和通话的回复都是程序分析他的习惯和性格后生成的自动应答。而那些偶尔动过的衣柜和书柜可能是他拜托花平去做的手脚。
他瞒着他,就这么踏上了一去不回的道路。

【注:*1.该段解释与后续的部分解释取自《星际穿越中的科学》。】

-9-
发现虫洞前21天。
花满楼被极大的加速度压在座椅上,耳边传来船体震颤的声音,他的心却出奇的宁静。一切都如同模拟时一样,除了舷窗外宇宙漆黑的幕布上铺满了闪耀的星光。美得不可思议,宏大得不可思议,相对的,他觉得自己也渺小得不可思议。
人类是浩瀚宇宙里再渺小不过的一点星尘了。从出现到消失,也许也不过是宇宙的须臾间。纵然如此微渺,他们也想要将这须臾延续得更久些。
花满楼注意到视线的极限处,似乎有一个正在向地球坠落的小白点。
与他在同一个边的金九龄边调整着对接轨道,边瞥了一眼那个方向,“那个是‘永恒号’的返回舱吧。他们刚完成了最后的组装,对我们的对接轨道产生了些影响。”
旁边一个姜红发色的女人也探出头看了一眼那个方向,然后又靠回了椅背上,不再浪费精力,“我们马上就要完成我们的任务了,之后就看他们的了。”
花满楼轻轻应了一声,目光却始终追着那遥远得几乎什么都瞧不出来的白点。也许是即将与世界告别,他对人类与生命还存着不少贪恋。也许是一种源自心灵的牵引。他不清楚。但他近乎执拗地望着那白点,直到它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界中。

发现虫洞前1天。
所有人都该留下最后的留言了。这些留言会在虫洞引爆后被飞船重复地传送出去,或许会有智慧生物能收到这些信息,或许它们会在宇宙自然消弭,但终归是人性中的最后那么一点希望。
虫洞引爆前的机器操作必须由他们12名船员同时配合完成,之后会有短暂的蓄能过程,在这段时间里,如果他们能登上逃生舱,他们就会进入冷冻睡眠。未来,也许会有人来拯救他们。他们都知道,这个“也许”的可能性有多小。
花满楼盯着那个应该被留言填满的方框发呆。花家的集团参与了Prometheus计划*,他已经向家人们道过别了。唯独陆小凤,他在计划之外,他设定的程序也即将把自己从他的世界里剔除掉。
他不能告诉陆小凤原因,不能解释原因,亦无从解释结果。
婚姻是种微妙而深奥的关系,而隐瞒与忙碌成为了横亘在他们之间不可填平的鸿沟。陆小凤与他在背道而驰,他能做的只有在陆小凤想逃离时给他自由。他将留给陆小凤的程序设定为第十次视频通话时播放那段结束一切的录像,那时,他留给陆小凤的最后一点羁绊与束缚就都散去了。
他将那一串烂熟于心的代码一字一字地输入,最后,又加上了一句对不起。
他第二次道歉,向这被末日洪流淹没的、被牺牲的承诺。

发现虫洞第0天。
花满楼登上了逃生舱。除了他之外还有九个人,也及时赶到了逃生舱。
猩红刺眼的倒计时归零时,还有两个人在逃生舱外。气压门瞬间紧闭,两个人被隔离在逃生舱外。一个是世界顶尖的天体物理学专家,一个是整个Prometheus计划的负责人。
那位专家在舱门紧闭的一瞬间涕泪横流,丧失理智到竟然想要蛮力去掰开舱门。想来他在真正面对死亡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做好准备。他宁愿在睡眠舱里沉睡着无知无觉地迎接死亡,也不能接受陪着他的心血葬身宇宙。
而那个红发女人只是冷静地透过舱门上的小窗扫了她们一眼,眼中古井无波,没有恐惧,没有惋惜。花满楼在那一眼里悟到了些禅意。
睡眠舱的舱门也紧接着封闭。
逃生舱已经离引爆点有些距离,但是混乱的时空涡流仍然将逃生舱的轨道拉向了逐渐成型的虫洞。
冷冻程序启动前,逃生舱如同一叶扁舟在风暴肆虐的海洋里沉浮着。透过舱体上那一小格玻璃,花满楼似乎看到过去从他面前闪过。
也许是幻觉?亦或是他正处在时空弯曲的一个畸变点?或者他们已经被拉进了五维的体宇宙?
他或者陆小凤的过去仿佛在他的眼前快进播放,而某些场景如同卡带般暂停在他眼前。他和陆小凤刚认识,两个小孩子笑得天真烂漫。小学时,他的眼睛刚做完手术蒙着纱布,陆小凤小心翼翼地牵着他走路。初中时,陆小凤带着他翻墙逃学,被抓住之后留在教室里做清洁。高中毕业,他们和朱停一起毕业旅行,站在阿尔卑斯山的雪峰上合影。大学,陆小凤和他选了不同的专业,在不同的学院,但依旧是室友。
他看见独自在天台上喝酒的陆小凤和后来加入他的自己。他看见将要登机的陆小凤被自己叫住时惊喜而满含希冀的眼睛。他看见婚礼上他们握着对方的手,相视一笑便不用再多言语……他看见陆小凤在卧室里发着呆,看着床头的二进制码苦笑。他看见醉酒的他们在玄关相对,那双眼睛太过迷人,以至于他主动亲吻了他。他看见陆小凤趴在返回舱的舷窗上遥望着视界尽处那渐远的小点。他看见陆小凤穿越虫洞,看见他踏上一个陌生的星球,脱下头盔,呼吸着来自人类新家的空气……
这是宇宙给他的礼物吗?这是进入冷冻睡眠前,他的最后一个念头。

【注:*1.Prometheus,普罗米修斯,为将火种带给人类而舍身的神祇。Prometheus计划就是花满楼参与的计划,引爆一个通往其他星系的虫洞。】

-10-
“……这可是在虫洞里!我们没有理由冒着覆灭的危险去救他们!”Mann一脸严肃地反驳道。
“我们在虫洞里……虫洞……”陆小凤看向他,声音从未如此冰冷又凌厉,如同平滑冰面下的锋刃,“虫洞是怎么来的?不是上帝赐的,不是真主给的,不是佛祖点化的,是这群人舍生忘死换来的!”
“人类已经走到了末路,我们已经把数亿人类丢在了即将毁灭的星球上,难道还要把人性也丢在那吗?”陆小凤的眼睛发红,仿佛下一秒就要燃烧起来,“我们有理由去救他们,我们有十二个理由去。我也有理由去救他们……”
因为花满楼,因为他们相识三十多年了,因为他陪伴他走过了最艰难的日子,因为他是这世上待他最好的人,因为他们是最好的朋友,因为他们是最好的爱人,因为他还欠他一个承诺没有兑现,因为爱,可以无视维度,无视时空,无视生死……他有万千理由去救他们。
……但他也有亿万理由不能去救他们。
陆小凤渐渐冷静下来,靠着椅背滑坐了下去。他闭上了眼,将脸埋在了晦暗的阴影间。
众人皆是沉默,唯有司空摘星握住了他的肩,用他们的母语沉声道:“你说他们是舍生忘死换来的人类的这点希望,如果我们因为要去救他们而把这点希望葬送了,就算救回了他们,他们会甘心吗?”
Amelia坐到陆小凤旁边,她温柔而多情的眼眸微敛着,作为船员中唯一的女性,她具备一种独特的坚韧。她轻声安抚他:“Luk,那艘飞船的名字,叫‘殉道者’。”
登上那艘船的人,都已准备好以身殉道,为人类在漆黑的宇宙中撕开一缕光。

浩渺的星海中,飘摇着一叶名为永恒的小舟,载着人类的火种去往新生之地。

-11-
花满楼醒来时,天气很好,微风带着植物的清爽味道掀起窗帘的一角,阳光温暖宜人,窗台上初绽的花朵散发着清香。整幅画面安宁而恬淡。他已经很久没有过如此美好宁谧的梦境了。
直到一声呼唤将它打破。
“花先生,您醒了!”年轻的小护士惊喜道。
这不是梦!
一旁的医生也放下了病历单,连忙过来检查花满楼的身体。
小护士按捺不住欣喜地轻声道:“您是最后一个醒过来的‘殉道者’船员,我们还以为……不过,您现在看起来状态很好呢!”
花满楼从惊到喜,复又宁静下来,朝她露出了个温和的微笑。在配合医生检查过身体之后他想撑着身体坐起来,但是手臂几乎使不上什么力。
小护士连忙过来扶住他,“您小心些,长时间处于冷冻睡眠状态后会需要一段时间来恢复。而且,您已经九十三岁高龄了。”
花满楼怔愣住,目光越过小护士循着窗外望了出去,这是个一眼望得到边的人类聚居地,地势平缓,临近水源,植被茂盛。有些人正在开垦着土地,岸边还有人在清洗衣物。
“我……我们这是在……”他几乎连声带的肌肉都控制不好。
“Natum*。新的人类星球。”小护士自豪地看向窗外。
新生,很合适的名字。
“我现在,可以出去吗?”花满楼看向医生,“我想去见一个人。”
医生从旁边推过来一架简陋的轮椅,“当然可以。”
两人合力将花满楼扶上了轮椅,由医生在后面推着他出了病房,“您是想去见爷爷吧?”
“爷爷?”花满楼惊讶道。
“爷爷叫Luk,全名是Lu Xiao Feng。”医生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直接由永恒号船员们用设备孵化,抚养长大的是第一代,称呼各自的养育者为爸爸或妈妈,而我是由第一代生育的,我的爸爸是由爷爷抚养长大的第一代人类。”
显然,永恒号船员的故事被大家熟知,其中包括了陆小凤与花满楼的亲密关系。
花满楼坦然地点了点头,观察着人类的新星球。这个聚居地已经具有了城市的雏形,有了一定数量的人口堆积,还有各自的分工。可以说他们都成功了,殉道者号与永恒号都达成了各自的目的。
“大约40年前,永恒号船员就不再孵化新的一代人类。20年后,最后一批一代人类长大,永恒号船员,第零代人类完成了他们的全部使命。那时候,我们中的工程师决定借助船员们的帮助修复永恒号的登陆舱,去营救你们,Natum的普罗米修斯。”医生推的轮椅很平稳,他无奈地笑了下,“但是显然我们的科技水平受到了限制,直到一年前,这个营救计划才正式实施。”
“不过,很幸运,我们成功了。”医生弯下腰朝花满楼露出了一个满含敬意的笑。旁边的小护士眼睛亮亮的,同样充满尊敬意味。
永恒号的船员们,把这群孩子抚养得很好。
他们在路上碰见被护士扶着蹒跚步行的西门吹雪,那男人仍是一脸冷淡的神情,丝毫不见重获新生的欣喜。花满楼与他相顾点头,算打了个招呼。
医生推着他来到了一栋两层的小楼前,门一打开,屋子里的布局和结构便让他想起了他在地球的家,虽然没有智能电器和高档建材,但感觉却是比之前的家更温馨了。屋子里那些有人生活过多年的痕迹让花满楼心生暖意。
他们上到二楼的卧室门口,医生和小护士搀着他,等着他自己去打开那扇门。肌肉无力让他的手止不住地发抖。
木门吱呀地敞开了,房间里,一位耄耋老人正睡得安详。他的床头,那个本该挂着合照或是其他装饰物的地方,写着一串二进制代码。
花满楼坐到他的床边,苍白的手抚过他苍白的发。
他轻声唤他:“陆小凤。”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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