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蜀的街，夜幕缓缓沉向城市，车灯路灯构成的灯海升起，连成一线。
把这座城市串起的除了或闪烁或恒定的灯光，还有一张更加无形的网络——电波。尚蜀山多，群山之间的信号塔与林木融为一体，却也在勤勤恳恳地发送出信号，盖过滋啦嘈杂的电流声，将流畅清亮的播音腔传递到每一个开夜车的人的耳里。
独行的女士拉开的士车门，夜风和裙摆纠缠不休地一齐灌进车里。
刚好走过一轮整点报时，当乘客跟司机师傅商量好目的地，一身的疲惫和行李与饰品发出的声响也偃旗息鼓，车载广播里的主持人恰巧开始做开场白。
“青鸟信箱为您解忧。各位听众朋友们欢迎来到罗德岛调频FM13.1，现在正播出的节目是青鸟信箱，我是主持人燕鸥，青鸟信箱欢迎各位致电，请认准解忧热线——”
“嗯？”司机成日接人送客，看面相和打扮看出这位乘客应该是个冷清的人，此时发现对方向前探出半身来，便也习惯性地将手搭在车载广播的音量调节钮上：“是不是声音有点吵？我关一下哈。”
“不，我是想起来，这位主持人是不是前些天很火的……”
“哦——你说燕鸥嗦！”开出租车的师傅里十个起码有十一个是健谈的，只要给出一个话题，无论是油盐醋米还是宇宙奥秘，他们一定能接得上两句嘴，更别提这还只是不久前在小城里引起轰动的新闻了，“他就是那个主持，明明开的是情感电台，结果前几天有人打电话来问路的那个……”
那可真是大事一件啊，恐怕是连主持燕鸥本人也没料到自己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吧。他只是接到一通男听众的电话，结果对面非但没有咨询诸如“老婆出轨怎么办”之类的问题，还提了个很奇怪的问：“从临江路到朝天港怎么走？”
结果还真给燕鸥回答出来了，脱口而出的详细路线震惊了在听的每一个人，其中当然也包括常驻听众——出租车司机们。当时燕鸥报出的路线准得令人咋舌，饶是经验丰富老道的他们都反应了好一下子，还愣是没挑得出毛病来！
这段“仙人指路”的音频迅速在社交平台走红，被营销号疯狂冠以“主播小哥人形地图”“好想跟你在8D魔幻城市迷路，你却对浪漫过敏”这样吸睛的标题。一时间对这位奇人，有夸的自然也有质疑的，爱热闹的人多，看完热闹还要冷嘲热讽上一句的也不少。
“演的吧？”“这年头电台主持也要凹人设了？”诸如此类的恶评层出不穷，当然也会有好事者想要再实验实验网传的活地图是不是真有那么灵光。于是在燕鸥的电话线路中，“问路”就成了跟隔壁网红沃尔珀博物博主视频中“水猴子”一般的保留节目。渐渐的也有真迷路的人死马当活马医地真的得到了帮助，燕鸥鸟的风评才终于有所逆转。
不过就当他有成为新兴网红苗头的时候，他又亲手掐息了这点机会：“我还是提醒大家一句，虽然我很欢迎大家来问路，也很开心能为大家解决问题，不过大家要小心位置信息的泄露免得遇到危险啊！出事情的话可不能找我们电台来索陪哦？再说了，我坐在演播室里盲指的路，哪里会比得过各位的手机导航呢？”在这之后，热线提问的内容才勉强得已恢复正常。
但是就结果而言，这位主持人也好歹是结结实实火了一把，在攀升的收听率的作用下，广播台还是稍微改变了策略。“在那之后‘青鸟信箱’加时了，往回都是九点结束，现在要播到十点钟去了。”司机一边打方向盘，一边对乘客如此解释道。

“你好燕鸥，我最近遇到些生活上的问题——”
“你好燕鸥，我从小养到大的侄女儿老是跟我不太亲近——”
“你好燕鸥，我想问问如果后辈老想着分遗产该怎么办——”
……
“您也听到了，这节目一般来说都是这么些家常里短，很无聊的。”司机有一搭没一搭地评价。
确实不能每天都以“网红事件”的级别来要求一档八点至九点——现在是十点了——播出的肥皂剧有什么惊人的质量，不过这位“燕鸥”倒是很撑得起场子，在这些风风雨雨的狗血故事中还能保持从容和耐心，还能颇为游刃有余地给出建议，哪怕遇到再离奇的叙述也能不和收音机前的听众一样语言过激。
而且这人声音条件不赖，拿来当夜车的背景音正好，即使聊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这两个小时过得也不算尴尬。

“……嗯，我明白了，您要不这样想想……”
“这件事里你并没有错，不过你们应该多加沟通，你既然意识到了问题，不妨主动一点……”
“……这件事我们今晚就说到这里了，剩下的还要靠你自己努力，好么？”
……
车内又沉默下来，这一程很长，要过桥、要上山，很适合任声音静静流淌。
结束了一段点歌一段广告，主持人又开始接进新的线路：“让我们欢迎下一位听众朋友，青鸟信箱为您解优，这位尾号为……1101的朋友。”
燕鸥的尾音听起来有些不太自然，至少司机印象里，他只在那次接到“我在外面有人了可我的老婆好像已经和她搞上了”的反向捉奸诉苦时出现过这么奇怪的口音，听上去鼻音有些重。
“你好……燕鸥。”
这一声出来的时候，无论是老听友还是指路事件慕名而来的新听众都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了——这不是那个“万恶之源”男听众吗？虽然声音经过了电话线和电波的层层打码，但被那段音频洗过耳朵的大家伙谁能听不出来？况且再加上“尾号1101”这一层限制，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情。
本来大家都快听惯青鸟信箱的节目风格忘记自己到底是为何而来的了，现在再度听到这位老哥的声音，都不禁期待起他这回又要整个什么花活出来。
很遗憾的是，这位先生这回问的问题是相当的中规中矩：“我想清燕鸥帮我参谋参谋，嗯，我的爱人最近总是很晚才回家，该怎么办呢？”——这在整档节目中都算相当平庸的烦恼了！
可即使是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燕鸥却没有第一时间作出回应，连基本的对对面的询问也没有开展，似乎是被问住了！好在这位“1101”没怎么停顿就接着往下说了：“他之前一般九点半到家，最近都会晚上一个小时，有的时候要拖到十一点才回来。”
燕鸥那边听起来像是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过也有可能是出于一些不太方便对观众说明的原因对着空气来了套军体拳或者至高之术：“这位先生…听你的说法，你的爱人本身回家的时候也不算早，他是有这个时段的工作吧？”
这个回答真是合理又奇怪，照理来说这推测没什么毛病，但乍一听又和听众提的问题没什么关联，但顺着这种思路一想，这故事好像又有所转机。
“……是的，他每天都会工作到很晚。”
“那，这位先生，你的爱人既然并非出于主观意愿不回家，你也许要做的是理解的，而不是——”而不是又一个电话打到电台来打扰他专心工作“——而不是……好吧，你当然可以抱怨，不过如果你能理解他的难处的话，你们的关系或许会更融洽？”
“可是今天是我和他交往的两周年整。”
“……”完蛋。
“我给他在朝天港附近的馆子订了一桌，想给他个惊喜，但是现在餐馆已经快打烊了。”
“……所以你现在…心情很糟糕？”一句话被问得小心翼翼不知所措，即使听众听来与平常无异，但只有当事人知道自己有多心虚。
“对，我心情现在差透了，很生他的气。燕鸥你能安慰我两句吗？”
“哦……”这怎么安慰？是说声抱歉还是该骂两句对方的爱人真是浑球到家——如果他现在不是主持人“燕鸥”的话，他会这么做的，但他可是专业的主持人燕鸥，他当然有100句完美的套话来应对这种情况——才怪，他的口才在这一刻都被抛诸脑后，他觉得此时不给出一个真诚的回答来，今晚过得不可能安生的。
燕鸥清清嗓子，还是依着职业素养说了一串漂亮话来，但这话也保不齐暗戳戳藏了点真情实感：“都说一段感情里重要的是互相体谅，你的爱人有你这么体贴的伴侣真是…很幸运。我相信，他知道自己错过了这个惊喜也一定会很后悔……总之，这个矛盾虽然今天让你感到很不快，但、但是不会动摇你们的…感情，对吧？”
前半段还好，讲到后半段的时候，燕鸥可就稍微有点舌头打结不知所云了，他希望这通话能激起一点对面的……宽容吧？但事与愿违:“我没觉得这有什么能安慰到我的。”
拜托兄弟你就别为难我啦！我不可能这个时候给你来个飞吻呀！坐在演播台里的人都要想象到网络论坛上的人这会儿在如何为他的翻车狂欢了。但虽说关心则乱，从这一团乱麻中也未必找不出合适的思路来：
“那，你的爱人，他有在听节目吗？要不你通过我们的平台转告他些什么?”
这话说得就更奇怪了，在听的司机咂舌，哪有在另一半听节目的时候打个电话当面讲别人坏话的？
“他一定在听的。”好吧，司机耸耸肩，搞不懂这又是年轻人之间的什么新奇玩法，“因为我当初就是通过青鸟信箱跟他传话表白的。今天晚上他一定会听。”
“那还真是和我们节目有缘啊，哈哈，“燕鸥少有地干笑了两声。”你现在有什么想对他说的话吗？”
“有。虽然饭店打烊了，但我给他打包了几个菜还有两碗醪糟汤圆，他要是下班了立刻来江边，还能吃上口热的，然后还能沿着江散散步吹吹风，现在灯还没灭，夜景还有得看。我不太认得朝天港这一带的路，也不太想独自一人回去。”
“！”
还不等他有所回应，电话那头的人就接着说了下去：“燕鸥，现在我还想为他点一首歌， 可以吗？”
燕鸥现在心窝烫帖得不得了，当然很难拒绝这位热心听众的请求啦。
“虽然说，一般接线和点歌的机会我们会留给不同的听众，让大家都有参与节目的机会，不过，看在这位好先生这么体贴的份上，我们就破这一次例吧？”
“我想给他点一首《J‘arrive à toi》。”
“没问题！麻烦导播姐姐进一下音乐——”

浪漫舒缓的小调响起，演播室里的极境已经迫不及待地划开了聊天软件。这首歌，他居然还记得，不，他不可能会忘记吧？
极境也忘不掉那天晚上，那时他才刚被调到八点档，业务也还不甚熟练，每天下播之后都在内心复盘到怀疑人生，然后一个电话把棘刺从家里喊出来喝夜啤酒。那时候他还不是个擅长应对问题的情感节目主持，棘刺也还只是个刚刚结束实习期的药企小员工。他们就着江风对瓶吹，拿今天的烦恼下烧烤，多数时候是极境在说棘刺在听，他还记得自己抱怨过“我天天被人问来问去，我看我自己才需要打个电话倒苦水呢——”。酒喝进去，苦水倒出来，他们可以坐在大排挡的塑胶板凳上说一宿，说完了当下就说人生，谈完了人生就谈爱情。
关于爱情，其实当时他们也不是没有隐有所感，但极境没有想到过棘刺会有这么热烈而隐晦的方式捅破这层窗户纸——
“燕鸥你好，我想来跟一个正在听着广播、听着我这通电话的人告白。”
极境认出了他的电话尾号他的声音。
“我们认识很久了，很幸运能在异国他乡遇知己，嗯……我在这座城市打拼这么久也离不开他的支持……我想，是时候跟他表明心际了。”
极境对其他细节都历历在目，记得当时自己的袖口还沾着点昨天半夜剥小龙虾时溅起来的油渍，还记得当时空调坏了他热得口干舌燥，还记得旁边的工作台上摆着棘刺圣诞节送他的马克杯，被子里盛着润喉用的茶水，唯独记不清当时自己有没有回答回答的什么了——这不是一个没经验的主持接得住的场面！
他只记得他似乎有晕乎乎地祝福在心底里晕乎乎地大叫着答应，他不一定有勇气接受这通告白，但他又很快发现他在调频中不便也不必要答应，他只需要按培训时习得的，对对方的勇敢行为给予鼓励，再隔空对被告白对象来两句调侃——棘刺能会意的！他能听出自己现在到底有多开心，他一定能理解自己满心欢喜但不言明说的同意。
这样对于“燕鸥”来说当然是尽职了，但对于极境，他不想做得如此疏离。于是他这样回应。
“那么，为了这对爱侣，”听见了吗，棘刺，我已经认定了我们是伴侣了，“我们接下来听首浪漫的香颂，为他们献上祝福吧！”
当时，也许是天意吧，音乐软件上第一首情歌就是《J‘arrive à toi》。怎么偏偏是这么一首小众又契合，适合拿来当暗号的歌呢？

“你还有在生我的气吗？”极境仗着这一点本该用来喝水润喉的休息时间按下语音键，他的本音不如做播音时拿捏得清亮，鼻音黏黏的像是在撒娇——他本来也就是在撒娇！
“我还有什么可生气的？都已经打到你们电台来戏弄过你了。”
对面的声音夹杂着汽笛与夜摊的吆喝，听出对方无奈的语调，极境愈发的有恃无恐起来：“我每天都那么晚下班要怪谁啊？谁为了准备’惊喜‘致电过来问路啊？！”
“……导航不管用啊，只能靠‘青鸟信箱’来为我解忧了。”有了极境这个活地图，棘刺确实至今还没能认清这座路况复杂的城市哪怕一条路。

导播轻轻敲敲玻璃，不得已接醒她的好同事，他爱人点给他的这首长达3分20秒的小憩就要结束了。极境对她打手势堆笑脸，希望能再宽限他一段广告的时间，不然让他现在就继续上节目，怕是只会傻笑呢。
“再等我播一轮，我很快就到！”留完这句言，极境拍了拍因欣喜而绯红的脸颊，想要压一压止不住的笑意。

“真是个好故事。”悠扬的歌曲终了，后座的女士一言不发听完之后如此评价，不知是否为这晦涩的爱情故事有所动容。她扶着前座的椅背，向司机讨个付款码：“师傅，您就送我到这儿吧，剩下的我自己赶路就好。”
“可这儿离梁府还有很远一截路呢。”
“不打紧的。我现在想吹吹山风，就把我放在这儿吧。师傅您可以顺着这边去南山，我想，那附近应该刚好有人要下山，还能顺路接一单。”
车门一开一合，一点温度又被裙摆裹了去。南山确实不算绕，去那里捞一单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月色下女子的身影与车流背道而驰，林叶掩住了她的心思。

司机今晚的运气还真是不错，顺着南山的盘山路走还真能遇到生意。
高大的黎博利边招着手边飞奔过来，外套还搭在手上没有来得及穿，羽片被风刮得翻起。
他的声音似乎有点耳熟，可此时像是被酸涩的欢喜哽咽住了，他报出了他的目的地，还要加上一句夜车的士才懂的密语：“去朝天港，师傅，我飞机快要误点啦——”

The end.

*J'arrive à toi 直译译作“我来到你身边”，“I arrive at you.”
*在尚蜀打车时加入“我飞机快误点了”，体验沸羊羊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