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练过签名吗？”翡翠问他。
她食指勾住骨瓷杯把，小指托着杯底，手指纤细优美，模样优雅闲适。砂金时常怀疑杯子里并没有茶水，不然翡翠美丽的小指头第二节就要出现可怕的凹痕了。要么眼前的女人其实浑身充满流动的肌肉，能轻易把弯曲的骨头掰正，但可能吗？或许吧。
“当然，为什么这么问？”
“对你第一次做的练习来说，我不应该太过苛责。”翡翠放下了叠在一起的双腿，坐直了身体。“哎呀，但允许我提出一点小见解：除了签名比较正规之外，里面的数字恐怕全都有问题吧？”
“怎么会？”砂金看起来疑惑不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报表完全要按照公司规定的数据去做吧？”
“是吗？如果只需要按照规定的方式去做报表，我也就不用雇佣你了。孩子。”
仿若蛇嘶嘶吐信一般的声音宣告着残酷无情的现实：你只不过是我捡来的弃儿，是从桌上掉下去后被我捞起来重新放在棋盘上的棋子，你的生命，你的一切都为我所有，为我所用，知道你付清代价为止，而那结束的日期比永远还要远……砂金缩起脖子躲避着那幻想中的毒液，他戴上微笑，向前一步。
“劳驾，女士，告诉我符合要求的报表填制方式，好吗？”
她教了他大概三十分钟，很快被人打断。不如说这三十分钟里她居然没有一刻被打断或者被其他电话、短信、空间信息通讯和其他中长波通话方式叫走是很让他不可思议的现象，简直就像一个偶发性的奇迹。
翡翠留下一个 U 盘，然后起身离开，她有一场星系级主管的会议需要参加，里面真是大腕云集啊。她不得不去。U 盘里是历年以来的数据资料。翡翠说这里面或许有错的，但大部分是对的。而且里面应有尽有。
应有尽有？砂金想起编制报表前，翡翠给他的那份编制说明。
“果真吗，女士？”
她侧过脸来，巨大帽檐下的紫色嘴唇并无微笑。砂金看不见她的眼神，自然无法判断她此刻的喜怒哀乐。他们都有小小的伪装，或许翡翠女士的伪装就是她那宽大的帽子，恰当的时机里，她可以以此遮掩表情。
他没有错过她的疲惫和厌烦。或许带他熟悉工作流程并非她职责所系。
他戴上另一种微笑，“你可以介绍给我一个可以咨询，又不会泄密的人吗？”
她彻底转过身来打量着他，这下他看清楚那双眼睛里的审视和思索。她真的在思考人选，随后她从皮夹里小心翼翼抽出一张纸质名片。
“如果你想的话，”她说，“可以试试，但他通常是无法说服的……”

那张名片在随后的两天内并没有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它被砂金郑重其事地接下来后，就塞进了砂金的名片夹里。
在一切数据化的当下，电子名片以极佳的互相分享能力在星际的商业合作里畅游，用户可以自由定制材质、颜色、大小、字体在内的 200 多种免费设定，个别甚至有动态和气味设计，复现了古代对于名片主人气味和香水品味的美妙追求，当然，所费不菲——
综合来说，到底是什么古板的种族才会使用布纹纸，350g，浅绿色，基础字体呢？这简直就像是古代遗物，那种办公废墟里找出来的不腐的老古董一样。
会定制这玩意的种族是人吗？或许吧，但绝对不会是卡提卡人或者埃维金人。这样他就划掉两个错误答案了。
砂金并非没有尝试过联系名片的主人。浅绿色的字体写着主人的名字：维里塔斯·拉帝奥，职称是研究顾问，所属部门是博识学会，名片上甚至还有他的联系方式。
砂金在早中晚各自拨了一次名片的号码，均显示无人接听。这让他把约人吃饭的计划也取消了，顺带取消了一个在 A11 的一家餐厅里预留的临窗座位。
“好吧。”他对自己说，“让我们重来一遍吧。”
他工作了三个小时，结果不能说一无所获，只能说更糟糕了。按照翡翠的计划，砂金这个月学习的是财务知识和各类星际之间错综复杂的法律条款，虽然有人工智能做为最基础的辅助，他还是在几个死角上来回打转。
如果报表问题都无法解决的话，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在无人工智能辅助的情况下，与谈判桌另一端的星球代表侃侃而谈了。
“好吧，再来一次。”
他看着咖啡机，自言自语。这时已经是庇尔波因特的系统时 15 点，在这个系统时超过 24 小时（以每小时 60 分钟，每分钟 60 秒为标准制度）的星球上，下班的人潮如蚁，而报表上的数字也同样如此。
他正在埋头计算毛利率。“收入与成本之比。”翡翠如此告诉他计算的秘诀。但当砂金打开 U 盘，试图从历年数据查找计算公式和取数关系时，明确发现并非如此。
此时，终端通讯响了。
发起通讯的人是翡翠。
“我猜你没吃饭。”
她直截了当地说，接着问道：“你联系过他了吗？”
砂金只得说，“好吧，我运气不好。”
“不，你恰好运气很好。”翡翠说，“维里塔斯刚从飞行器上下来，他在总部 B22 的餐厅里，员工餐厅，博识学会，他看到了你给他的留言，愿意给你十五分钟来讨论你遇到的问题。我想你应该总结了一些有价值的东西，长途旅行后人们脾气都不会太好。”
砂金听懂了她的意思。
“他尤其坏吗？”
“非常坏。但很善于合作。另外，考虑到博识学会并不真正属于公司，你最好称呼他‘老师’、‘博士’或者与学者有关的名号。”
砂金被这两个截然相反的评价弄懵了，不过他决定先确定好应对将要见面的顾问的称呼。一件事情变得糟糕前，最好不要让另一件事情也变得更糟。
“……我明白。‘教授’怎么样？”
“非常好。”她关闭了通话。
砂金站在原地沉思了五秒钟，然后他拿起定制西装穿上，很仔细地补了一次香水。他要给人轻轻松松，安详闲适的印象，这样谈起事情来才会让对方也轻松愉快，这样就可以逐渐窥见对方露出的破绽，把握先机。
在很仔细地检查衣服的褶皱和那些小装饰品时，砂金的头脑在飞快地组装着翡翠留给他的信息。唔，学者，博识学会，他听说过这个部门，嘻嘻，不如说很了解。在埃维金保留地那一次他就成功欺骗过这个学会的人。他们也确如他计划的一样上当。
这是一次很宝贵的经验，博识学会里拥有知识的学者可能很容易上当，他们也是凡人，知识把他们弄得很唬人，但只要角度找对，他们也能轻易上钩。
但是砂金在扣紧他手腕上那只表时，又想到这件可爱的小东西是博识学会设计出来的，售价如此高昂，而且有能够匹配的各类功能（他想到导购的话“我们的金属材料也独一无二”），挂在他嘴角尚有几丝真实愉悦的笑容又拉了下来。
一个聪明，同时归属于前不久刚被他欺骗过的，以聪明自傲，以知识为尊的协会的成员。
他在脑子里飞快地勾勒出一张脸来：有点花白，梳的整整齐齐的头发，保养得宜，五十来岁的面孔，嘴角下垂，眼睛藏在玳瑁眼睛框后面，穿着低调的夹克衫，右手无名指上戴着金色指环。
这可不好办哪……他拿起桌上那张浅绿色的纸质明信片，端详了一会上面的基础字体，在“协会成员”前面加上“古板”。
一个聪明的博识学会会员，为人古板。
脑海中的那张脸上严厉之色更甚，隐藏在眼镜后面的眼睛里带着冷酷的，睥睨的光，那张脸带着一丝审视，玩味地打量着砂金，但是毫无主动交流的意愿，
古板，他或许会遵守一点礼貌，不会闹得太难看，当然，这类人或许会强调礼节，或许会有点儿严厉，或许会有点儿刻薄。
但无论如何他不会当众拆穿我，砂金对自己说，他多少会有点爱面子，会把协会的事情当成自己的事情与有荣焉，怎么说来着？学者们一方面受到公司的供养，能否拉到经费还是决定他们的地位高低的最终因素。
他把“他应当很爱钱”也加了进去。
一个聪明，古板，爱面子，爱钱的博识学会会员。
目标从“有点难办”变成了“尚可入口”，砂金有点迫不及待想见到这名博识学会会员了，他感觉一直压在心头的挫败感和压力也没有那么大了。
脑海中的那张面容神情也变得温和了，微笑时嘴角会紧紧抿着。很得体，是一种你永远会觉得真诚质朴的笑容。
他想象着可能会戴在那双涂了保湿霜的年老的手上的戒指，无名指上的金环肯定是又油又亮的，而且金环一定会很粗，合适地箍着苍白的手指根。想着这样一双手和握手时紧紧包上来的触感，砂金戴上了他的那双麀皮手套。
他习惯性地开始清点自己的手牌。
第一张牌，翡翠的引荐。
他并非不识好歹之人，翡翠为这次会面提供了许多帮助。他亲眼看见翡翠从名片夹（她或许是为了某些古板之人的喜好而保持了收藏名片的习惯）里抽出了这张名片，他凑近闻了闻名片上的味道。
那张淡绿色的小纸片上除了淡淡的翡翠的香水味之外，还有一股古雅的木质香味，第二种气味已经几近消失。
跟他猜的一样，这是张翡翠收到已久，但是从未使用的名片，它必定来自于一个不常被用到的角色，或许地位高而傲慢，但能力强劲？
据砂金所知，拥有才华的人只有极少会自命不凡，地位高的人更是尤其如此。这一点从翡翠谨慎的态度也可以看出；那张严肃的脸又出现了。
等等，他才刚开始学习翡翠交给他的内容，或许翡翠没有派给他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者。而是一个初出茅庐，有一些成就的实习生呢？
他在脑海中匆匆勾勒出一张年轻呆滞的脸，随处可见，在研究室外面的走廊上你能抓到十个，多半戴着实验室眼镜，穿着白大褂；对了，眼镜得雾蒙蒙的。
他觉得自己一定能和名片上的人好好相处，如果运气够好，他们会成为非常好的朋友。他不清楚翡翠是否希望如此，但给他名片的郑重并非矫揉造作下的举动。
所以，当他在食堂转了一圈并没有找到自己想找的人时，他意识到其中肯定出了某种问题。作为公司的人，砂金穿着华丽，与博识学会员工餐厅内的氛围格格不入，几乎是刚一走进门，他就感到几百个眼光落在自己身上。
当然，也有没有抬头看他的，他匆匆一扫，大多数没有抬起头的人似乎是在忙着从远程终端里获取重要信息，有的人抱着终端一边吃饭一边看，偶尔吃吃直乐，饭粒几乎飞到对坐食客的脸上。有些人似乎饿得不行，在顺畅的吸溜声中吞噬着食物。
这儿的人有着五颜六色的头发，有金眼镜，有紫眼镜，有红眼睛等等，有鳞，有角，有狗耳朵，有兔耳朵，有牛耳朵，有马耳朵，极个别长成了一副奇怪的模样，但看他们食堂吃饭，熟练领取餐具并使用一些砂金不知应不应该称呼为嘴的地方进食，应该也是能够摄入氧气的种族。
整个员工餐厅就是一个小型的星际和平公司。不，这里就是微小的星际。
砂金叹了口气，要在几百号人里找到名为维里塔斯·拉帝奥的踪影，无异于大海捞针。他拿出那张淡绿色的名片纸，盯着它瞧，那一刻他真希望这玩意拥有位置显示功能和自读取功能，就像它的电子同类那样，就算它此时立刻会出现鲜花盛开，花瓣洒落，神佛人物，闪烁文字的特效，他也可以接受了。
它亮了。
它在砂金的注视下亮起了光芒。
那是一缕蓝光，但是直直地指向餐厅角落的某个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