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哪一层，都是最后的半英寸会要了你的命。
——《恶魔预知死亡》

重力和引力是一回事。

不依靠任何工具，仅凭自己，人类是绝对无法超越重力飞行的。
那么刚起飞时滑翔翼就被打穿的怪盗，从高于楼顶几米的半空中摇摇摆摆摔下去以后，是怎么突然消失不见的？
工藤站在楼顶边缘，紧皱眉头，以最严密的视线俯视打量视野中的所有片区，同时也在注意收听警察们传来的搜索报告。没错，对方有一百种方式消失，让侦探抓不到一缕人类呼吸冒出的热气。这是个虚数，他具体能想到几种，但又一一在思考中与现实所得证据对照，最后被全部划去。
他不禁抓挠起自己的头发。究竟是什么他想象不到的新魔术？努力想啊，我的脑子！再确认一遍，视野中街道上没有某个大片白色被染红的尸体存在。绝对没有。
他调动自己在刚才事件发生瞬间的记忆，寻找其中任何可能被漏掉的细节。他确实听到了人类的身体摔下去带起的风声，在各种声音之间，那声音在回忆时被拉得无比漫长，好像真够一个人摔到楼底停车的车顶上。但他没看到那里有任何痕迹留下，也没有听到——他再次确认——最后那一声，会对人体造成巨额物理伤害的撞击。
声音在半途忽然消失了。
在他反复将脑海里的各种构思建立起来又马上推翻的重复费力之中，有警察打断了他，告诉他该离开了。怪盗一定又是以什么意想不到的方式逃走了。反正宝石也还回来了。今夜到此结束。
他们不会深想。可是工藤会。这件事会一直在他脑中萦绕，就算他沉浸于别的事情中，暂时遗忘它，它也会在另外一个时刻如同闹铃一样响起来，在你想放松的时候忽然冒出来。
如此纠缠。看着我，解读我。要时刻注意，说不定这就是最后一面。

黑羽那时正在极速下掉中思考对策，他一定能想到的。
在那时，他忽然感觉自己的身体变轻了。
轻到下落正在变缓慢的程度，仿佛时间在为他这个人减缓流动。他花一秒反应过来，然后再花一秒确定如何随机应变，这是常在意外与危险边缘招摇的人的拿手好戏，乃至一种深刻的本能。再多花几秒钟，将这不确定的状态掌握入手，就像随手拿起任何可以利用的东西。在侦探迟迟跑到楼顶边缘往下望，来寻找他的身影时，他已经藏到对面楼房的背后，物理上对方视线无论如何不可及之处。
像是从半空摔入楼房内这种行动也许会被搜查逮到，但他这儿可没人注意，离满是行人的地面又还有点距离。暂时吧。不过他也还未完全掌握现在这种轻飘飘的异常状态，比如还能持续多久，所以赶紧趁机溜掉最好。
虽然他在溜走之前，还探头回望了一眼，正好遇到侦探在扫视另一个方向，便将那侧脸的丧气表情收入囊中。
别他妈一个劲看了赶紧跑路啊，谁知道会不会下一秒自己的下落又从暂停无端转至继续播放。

天亮时，黑羽从很短的睡梦中醒来。模糊感觉上，身体的重量还是没有恢复正常。他将被子掀开时，因为还未完全清醒的惯性，意识没有主动地镇住自己，于是便往上飘去，还没清醒所以还没想起来发生了什么，四肢乱挥舞了一下，然后被天花板挡住了上升。
变得还要更轻了。
像是有某一部分从他的内部溜了出去，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流散，让他的重量不够再待在地面上了。
这事情仔细想也只会觉得荒谬，根本找不出任何原因。既然如此，不如适应。反正只要他清醒过来，有意识地去控制，他就能像个普通人一样好好站在地面上了。习惯就行了，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打算去吃点什么再继续睡，反正周末还没过去。
唉，困死了。他边往嘴里塞食物，边用手机看新闻，然后满脸倦意地笑起来。

明明身体变轻了，跑步的时候更轻松了，跳跃也不小心就会跳很高。好好操作的话，可以不借助任何道具也飞起来，说不定是某些孩童梦寐以求之事。对于他擅长的神出鬼没还算是一种助益，但黑羽不知为何对此感到——有点儿——
不太有意义的感觉。
问红子也没有得到什么答案。感觉上你的组成确实有一部分不在这里了，只有这么一个含糊的回答。
他莫名感觉流失掉的是某种自己习惯了常时拥有的好心情。
他边走路边走神想着这些事的时候，被青子喊他的声音唤醒。就像脚下摆着一个强力放风机，他的头发开始往上飘。还好动静不是很大，他将注意力集中一点，就可以使其恢复原状。
变得更严重了嘛，已经知道他身上发生的异常事件的女孩说。
确实如此，一周过去后，他一开始还以为会慢慢好转消失，但只是变得更加严重而已，他必须花更多精力给自己拴上一块用来沉底的石头。
哦，他试过了往自己身上放重物，放一点没有效果，放多了倒是飘不起来了，但自己也被压得基本动不了，等于无效。
那么看来不是任何物质上的原因。
流失会一直继续，红子说，除非你找到结束的办法。
可是黑羽怎么都想不到事发有什么原因，暂时走一步算一步，在还没严重影响到生活之前吧。虽然已经在影响了，因为注意力老是被分散，他对下一次行动的计划进展得很慢。
侦探应该还是会来。喔，那要不要求助于他呢？他什么都能解决吧，包括神秘事件吗？感觉他是那种会稳步推进地拆穿神秘背后的操纵者的人，会把一切秘密以他的方式完全拆解明白，毫不留情地清除所谓的超自然。
但黑羽绝不会低声下气求助什么的，尤其是对这个人。就把这无解的谜炫耀一般展现给他看，令他迷惑吧。虽然这谜题并非我本人主动制作给出，没有什么你来我往的交战感，显得有些无趣。但是……就这样吧。
他边在思考中做了这样的决定，边往家走去。脚步稳定。

黑羽觉得自己在做梦，也知道实际上不是。身体在他趴在桌子上睡着后摆脱了意识压制，浮了起来。不过它并非像往常一样只往上去，然后在靠到天花板时停住；它自在地像是已经化作一阵风，吹到窗外去。
他的意识很迷糊地跟着它走，好像又能自控一部分，他低头往下看，自己正经过空旷的街道上空。他正以一副不引人注意的外表进行飞行，是这样吗，要是哪位还没睡的女孩掀开窗帘看见一个人就这么光秃秃飘在天上，一定会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往什么方向飞，不知道已经离家多远了，时间感沉沉浮浮的。反正，看看天还没有亮就大概知道了。可以说，变得不确定的事情在变多，原本固定的边界在变得松散。比如他到底有没有在醒着这件事情，就不是很清楚的样子。
一直都在变。他忽然想到了，自己肯定是已经摔死了，超级烂的大跳水结果，真是太狼狈了，想想都想捂住脸逃避一下；现在在这里的只是个幽灵罢了，在随时间一点点走向彻底消失，残留的意识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脱离控制。
现在的变化是否表示他快要走到这个终结了呢？一片稀薄的云彩在城市上空随风前行。
他睁开双眼，他抬起头来，发觉自己正靠在二楼一扇窗前，窗内房间里只亮着读书灯。一个人同样正趴在窗下书桌上，脸压着笔记本电脑键盘，可以料想电脑屏幕上的文档此时一定已经一塌糊涂。
从露出的侧脸，黑羽认出来了那是谁。
怪盗并非一直是怪盗，侦探也并非一直是侦探。在新闻中，网络上，不熟悉的人眼中，会一直维持着光辉夺目的完美形象，多半由那些人自己脑补形成，仿佛他们只是虚拟的平面人，只要做一切吸引人的事就对了。其实，你我大部分时间还是普通人，生活里也就有一些朋友之间的小打小闹，无比寻常的感情，迟到、吃饭、偷睡懒觉的日常。
但是当事人偶尔也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对只偶尔接触的存在也加入了过多自己的思维来形成刻板印象。那也没办法啊，黑羽想，他们只对某一部分的彼此有深度的认知，但其它方面就……
基德。
黑羽稍微吓到以后意识到那声音其实很不清楚，只是梦话。
为什么……
他在追问什么？他不禁将手覆在窗玻璃上。身形的边际像火苗一样飘摇。
还……活着吗？
唔，不太确定呢。但他做出每一个回答时，必须穿戴整齐，微笑职业。此时他并没有开口说出什么，只能看见对方皱着眉头。
其实意识刚才还多少有些迷糊，但突然间无比清晰，连夜晚应有的困意都不复存在。就和他的身体一样，突然往下一坠，好在本能的反应让他做了缓冲动作，没怎么被地面伤到。唉，就像个时不时就会卡壳闪红灯的老机器一样不可靠。这玩意也没法让它可靠，一点根都抓不到。
他靠在工藤宅的墙下坐了一会儿。感觉还是可以再飞起来的，也不能在这里久留才对，想想一墙之隔的存在，虽然还在睡觉流口水，但都觉得危险得要命。但是感觉要飞过很长的寒冷的夜空，说到底他连方向都要重新找，这是哪里啊。
到底为什么会摊上这样的事啊。

虽然这样那样，但等到正经工作的时候，黑羽还是振作了起来。管它呢，他想。眼下让魔术秀完美进行才是最重要的。
工藤得知预告信发出时，还仔细研究了一下，确定是真的，然后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基德基于自己有利的特殊重量而设计的全新盗窃计划，确实让侦探有些措手不及，未能完全跟上身形看起来怪异地比以前更飘逸的怪盗的脚步。他的背影看起来像是在狭窄的通道里疾飞，像那种不辨方向会一头撞墙的鸽子——没真撞上就是了，仿佛他是穿过去了。
别的现在倒不是很重要，工藤想，虽然他还活着，但显然，还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这感觉非常猛烈，缠绕侦探心中的谜团变得更复杂一分。
他跑上天台，怪盗正在看月亮，然后将已经没有价值的宝石扔出来。
隔着几米距离，工藤用双眼去确认他，甚至在想是不是白色包裹之内换成了他人，但他片刻后得出的结论否定了自己的猜想。
他猜不到如此不合理的事情。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必须提问。
怪盗的某个地方已经摇摇欲坠，但必须保持完美形象——虽然在这个人面前也已经崩了好几次了，但原则还是得保持。
就让你看一次从未有过的……魔术吧。
说实在并不是自己设计出的真的魔术，他不想这样说。
他单手按住帽子，用帽檐遮双眼，就这样双脚离开天台地面缓缓上升，并移动到天台边缘之外。速度控制得刚好，披风在夜风中飘飞。演出效果绝佳，而且是名侦探都猜不出背后如何设计的高级表演呢。
果不其然侦探惊呆了。当然，下一秒他就开始思考，找寻机关在哪里。漂浮的人体上方，还是天台某个角落，或者这是虚拟影像之类的。对他而言，必须有一个答案。
但并没有。不用别人说，那些错误的答案也会被他聪明的脑子自行否决掉。黑羽看着对方找不到出路的样子，感觉就像对方理解了自己的部分感受一样。
侦探在片刻后给出了一个中途的分析。
我认为，工藤说，你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呃……怪盗保持着扑克脸，你觉得是这样吗，但我可以自由操作这种现象的发生。
不过说实在的他觉得他下一秒就要撑不住了，各种意义上的。
你还在缓速上升，工藤说，这也在你控制之中吗？
嗯……基德想装作轻松地说点什么俏皮话混过去，但一时想不到。
他只好注视着思考中的名侦探。
要是这就是最后了，那就做好这件事吧。好好看着他。
侦探似乎也感觉到了急迫，在催促自己的脑子努力运转。电信号在神经上游走，传输密集快速，仿佛要发光发热。虽然破解谜题的一刻他会露出自信达到最高点的笑容，但在旁观者而言，更重要的，是观看他推理的过程，他朝一无所知的新事件中去探索，思维跟着行动游走，碰壁就退后两步找到教训，然后找寻新的路线，从未轻言放弃。
这样的他是……
黑羽忽然从对方的脸上读到了从未想过的东西。
虽然这是另一种不同的，侦探正在解他的谜吧。
但不同之处是。
黑羽忽然想明白了。
想明白的一瞬间，就像一个魔盒插入了对应的钥匙，然后完全敞开，所有没见识过的事物、想法与概念都涌现出来，在未来的时间线上自行给他落下过于热情的展望。
那种感觉很难叙述，非要说的话，他觉得两周以来都像是梦一样，而此时此刻他完全清醒了过来。
这甚至只是一个是否有意识到的问题，而不是那些感觉有没有存在的问题。你以前不知道那些想法如何定义归类，只是单纯游走其中享受并想要更多罢了。
但你现在知道了。
黑羽觉得应该开口说点什么。但在那之前——
他前一刻几乎感觉不到的身体重量，突然完全回到了他熟悉的定值。
这一切都是在一瞬间发生的。
工藤听到怪盗的喉咙里好像发出了什么声音但没听清，于是抬起头来。
就这样又一次看见基德在他面前掉了下去。

快开始想对策吧，就像倒霉的事情发生之前那样。不过，算不算是倒霉还有待商榷……先别想这个了好吗！
基德抬起眼睛来，望向今夜干净的天空，但除了各种楼房，还有一个接着出现的人影遮挡了他的视线，在下落中朝他靠近。
向他伸出手来。表情看样子也没有想太多。总是落入危险区、落入紧急事态，和此番下落也没有什么不同，然后全靠思考，或者说是本能吧？来脱离困境。我们都是这个样子。
不对，基德认为，在天空之中把握主动权的应该是我。怎能再度在侦探面前、在主场中都如此狼狈呢。他伸出手去。想啊，赶紧想怎么办。
等他能飞起来的时候他一定要把工藤抱在怀里，然后对方虽然不想这样子，但为了生命安全还是不得不接受，可能还得把他抓紧，如果没有的话他就整点儿小颠簸出来。以他的认识，对方可能、不、一定一开始会不愿意的，但他有信心让形势很快扭转，他最拿手了。
——求你别想别的了，赶紧想想眼前最要紧的事吧。
啊这不就是最要紧的吗？
风声呼啸，白布拂动。啊，关于这背后越来越近的地面啊，嗯，反正一定有办法的。我俩加起来还不够想出个好办法来吗。你说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