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 水族馆吗？" 钟离把他的毛巾拧在发尾，去吸收发丝间不断溢出的水珠，眉宇间现出诧异，" 怎么突然约我去这种地方？"

达达利亚脱下外衣，去给自己倒水。桌面上散着一联拆开的阿司匹林类镇痛剂，白色的药片圆圆扁扁，没什么特殊的地方。

他转头：" 我月底要出个公差，可能要半个月。这是客户送的双人套票，不去怪可惜的。"

" 不过，我之前查了一下，明天的表演取消了。作为补偿，珊瑚观光船和海底餐厅有额外折扣，" 说到这里，达达利亚意有所指地勾起嘴角，" 之前约你喝酒出了大事件，这次的安全保障应该不错。"

" 没关系，隔着几层玻璃，我会好受很多。" 钟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自那个时候，抑制剂在他体内彻底罢工以来，他身体的其他部件也偶有失联，比如在这个季节，莫名其妙的神经痛。胡桃和甘雨忙着去邻市查那张字条的来历，牵起了他过往岁月的记忆，那些东西早就沉在了海里，他并不觉得自己的过去，能掀起巨浪和唳风。

" 你不喜欢的话，我们换个别的地方也无所谓。" 达达利亚注意到钟离微皱的眉头，改口道：" 毕竟水族馆给一些人的感觉，可能和隧道一样压抑。"

" 只是我们必须要出去做点什么，" 他摊手，把空杯放进水池里，感觉接下来的话让人尴尬，" 离试婚期结束虽然还远，不过趁着不算忙，我们得搞点警局笔录之外的东西交差。"

" 我对照相不感兴趣，" 钟离隔着卫生间的门，为了盖过吹风机的噪声，特地提高了声音，" 不过你要是想拍摄一些海洋生物......随你。"

他的尾音停在了一个颇为疑惑的音调上。随后电吹风的转动声消失，钟离散着头发，问正搜着攻略的达达利亚：" 你换了吹风机？"

达达利亚漫不经心：" 原来的那个一股烧焦味，安全起见，我开了个新的。对了，你喜欢吃海鲜吗？"

钟离没回应，达达利亚就接着说下去：" 璃月港这个季节，不是繁殖季，蟹黄蟹膏都不肥。至于章鱼和乌贼的话，我倒是担心原料的新鲜度，毕竟还是现钓的口感好一些。至于贝螺这一类——"

" 我记得那里有家带标星的西餐厅，" 钟离打断他，" 我和那的老板熟悉一点，最近一批薄切火腿不错。海味的话，你可以自己点几份。"

" 我就算了，" 钟离另一只手握着吹风机，" 改变太过困难。还有，虽然谢谢你收拾家务，不过，下次记得叫定期的家政服务。"

达达利亚放下了手机。他感觉钟离身上的味道很不稳定，浓淡飘忽，却又被什么东西拴住，克制得妥帖，只锁在内部，一丝界线都不越。

钟离上身只披着一件家居衬衫，发丝刚刚湿漉漉地扫过，后背早泅开一片。发尾沾着洗发露的清香，发旋和刘海很不蓬松，半干不干地起一层水雾。

" 需要我帮你吹头发吗？" 达达利亚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你看上去不大舒服。"

钟离没拒绝，达达利亚便随他回到卫生间的半镜前，捋开发丝，一缕缕从根部到尾部，手掌托着风干。镜子一半被刚沐浴的热气铺满，只能将将看清人的模样。达达利亚便干脆不去看，眼睛只注视钟离落下的发丝。至于钟离那边的视角，似乎感知也大过了视觉，微醺的伏特加味环绕周身，不是那种湿淋淋的烈，而是刻意温过的，再混进去点花瓣的甘。

他的信息素，奇特地加入了别的味道。



  35.


" 一日情侣、出租恋人？" 达达利亚握着专列地铁的把手打趣，" 现在的年轻人是不是都这么说？"

他单耳插着蓝牙耳机，没穿衬衫，沉重的外套大衣也扔进衣柜，只清清爽爽diy T恤加牛仔裤，要不是那只怪不合群的石英腕表，他大概可以混进某所高校的自修室。

" 你也是年轻人。" 许是达达利亚包办了他的常服干洗，钟离今日也放弃了繁琐的小马甲和温莎结，只松松挽了个平结，扣子松开两颗，露出半段锁骨。他手里正看着路线截图，那些弯弯绕绕的水族馆分展区像伴生海藻，对他来说蛮陌生。

" 珊瑚观光船，" 他问达达利亚，" 去么？有限制预约人次。"

" 我约好了，据说会停在一处小岛，下午还能看黄昏，" 达达利亚给他看和套票绑定的二维码，" 我还抽到了两份赠送椰汁。"

钟离点点头，视线流向窗外。地铁宣传板上的光灯流转，很漂亮的水族馆宣传画。大海的波纹和深蓝色装裱，让人的心情也寂静下来。或许是最近提到归终的缘故，钟离想起他们那段在山路里行进的经历。山雾笼罩，就像地铁望不见尽头的隧道。他们留在了过去，然后埋下的种子被别人挖出来，要活着的人付出代价。

到站的播音很优美，还具备水族馆特色的祝福。钟离和达达利亚检票的时候，这份套票又给了他们不错的福利，比如颇具商业头脑的纪念品店八折券。

" 幸好不是死亡角度的海底隧道游客照。"

达达利亚拉起钟离的手，不是十指相扣、也不是掌心相对，而是握住他的腕，反倒是更暧昧些的方式。他们走进狭长形的观光道时，达达利亚感受到钟离的迟疑。他不是恐惧，也不是厌恶，只是对前方漆黑一片的地方产生敏感。海洋生物在玻璃罩后，不粘不腻，肉眼只能看见那漂浮流转的身影。达达利亚安慰性地捏了捏钟离腕子的骨头，踩上那条光柱氤氲的水晶道。

海洋孕育的生命，总能让陆地表层的生物感受神秘。游鱼成群，被淡蓝色的光照亮，仿佛一段慢时光的镜头。那层随着水波飘曳的软沙，生着一些稍显单调的珊瑚，伴生的藤壶类物种却建起了海底假山。

" 我见过捕鲸船，" 达达利亚的目光凝在一条小型鲨鱼上，" 我的祖父做过随船的医生。水族馆应该只有表演时的白鲸和虎鲸，更大型的见不到。"

" 我没怎么去过水族馆。" 钟离随着达达利亚的视线，那条小鲨鱼正好甩了尾巴，消失在一面鱼墙中，他便调侃道：" 你看，它们也不喜欢我。"

这条通道两侧的荧光指示牌会告知物种特征、以及最近设立的分展室。钟离被达达利亚拉进水母暗室的时候，他的眼神还停留在对面的鲸骨展架。

黑暗让眼球的焦点只能在发光体上对准。

水母在筒型容器内漂浮，触须碰不到边，据说死去了也只能化作一滩水。感受器和它们的神经相连，但想必无人知晓它们回应的信号是什么。

" 你要买水母？不行，放在家里看，没几天就死了。"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的孩子正流连水母暗室出口不远的售卖点。那些缩小了无数倍的水母，被放在矿泉水瓶里，在二极管的装饰下，空灵而脆弱。

" 我买过这种东西，" 达达利亚对钟离说道，" 给我弟弟玩，很多年了。在我的老家，磕磕碰碰很正常，那天他和一个玩伴干架，滚进雪窝里，最后被狗挖出来——别奇怪，大致都有的经历，我给他左手捆纱布的时候，他管我要的。"

" 的确是几天之后，就只剩一瓶水了。这些水都是营养液一般的东西，不用换，因为在耗尽之前，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 但的确很漂亮，" 钟离注视着一个丝带水母，它们被浪漫地称呼为" 维纳斯的腰带 "，紫罗兰的色泽晕染得温柔而舒缓，边缘折射出彩虹的纹带，" Venus' Girdle，应该很受恋爱中的人们欢迎。"

" 我们可以向您提供以它为原型的挂件，" 讲解员微笑地介入进来，" 祝愿您的爱情永恒美满。"

" 不必了。" 钟离摆手谢绝，他的目光依旧环绕在那条透明丝带上，只在达达利亚询问他是否要更换展室时，他才提议道：" 左转有一副鲸骨？"

" 走。"

这处展厅的空间很宽敞，不过鲸骨所占的面积却并不大。骨骼并不全，只有头部和身躯的一部分，给出的简介是搁浅而亡。从顶棚向下，垂着数不清的发光条，不显得恐怖，反而充满了奇异和梦幻感。

" 这条鲸鱼并不大，" 达达利亚比量着它的头围，或许黑暗反倒卸下他的心防，心头涌上股格外强烈的表达欲，" 估计是被什么东西吸引到近海的。以前我们用鲸鱼碎骨头在雪上画格子玩，每走一步就算叉掉，想来还有过一首童谣。"

" 什么玩法？" 钟离的手指抚过骨架外层的玻璃罩，仿佛能摸到那层箔般的昔日表皮。在展厅的另一端，就是一处纪念品商店，光灯打的不起眼，只有一个小鲸鱼图案的售卖标志。

" 和你们的' 五子棋 '差不多，不过是用雪作棋盘，自己用树杈、碎骨头这类东西画棋纸，走过的路算叉掉。有时候正好赶上降雪，或者风吹下来一层树雪，盖上这些格子的痕迹，有些玩伴就不认账。"

" 所以？"

" 我们大概会咒他被冻烂，" 达达利亚笑出声，“ 孩子说话没轻没重，动真格最多肉搏几下，14岁之前，无论什么事，我都认为干一架，算完了。”

他的眼神带着点晦暗，只不过和周遭的配色融在一起，根本分辨不出。记忆深处有他杀的第一个人，他抖得发慌，血很热，却又冷成冻疮。有人赞赏地拍他的肩膀，少年平直的肩线却如同筛糠。那个夜晚，他走得匆忙，没取回任何物件，只第二天寄了一封家书。

他从前没写过这东西，那估计也是他这辈子的最后一封。

“ 有八折券，我们看看纪念品？”

不知觉中，他们已然走到展厅的另一侧面。小鲸鱼的指示牌发着幽幽的蓝光，门被设计成沉船的造型，连照明用的都是看得清灯丝的裸灯泡。灯丝的形状很扭曲，像被撕扯的菱形或心形，被刻意做旧，放大了那些灯锈，显得此处当真是失落宝藏一般。

都是些不昂贵的矿石，被雕琢描画成海洋生物的形状，变成钥匙扣、手机架、配饰或者单纯的摆件。达达利亚忽然间福至心灵：" 钟离，你是不是有耳洞来着？"

他摸见过。左耳垂的位置，一个小孔。没有鼓包或者后生的肉，可见他偶尔是用此类装饰的。

" 我也有，" 达达利亚把碎发夹在耳后，那里有一根极微小的耳柱，" 不过当时处理得不好，经常破损流脓，大多时候我懒得去消毒涂红霉素，后来......干脆就这么封住了。"

" 取得下来么？" 钟离问他，手里托着一束红珊瑚坠，线条简约，质量也轻，在浓黄色光束的照耀下，锥形的底部沉着少许凝重的沉淀。

钟离把这一束贴在他耳旁去比，很轻很透的呼吸就扫过他那半边脸颊，那双认真的金色眼睛动人心魄，在他的余光里，能感受到对方在精细地匹配思考。钟离伸出拇指和食指，去捻他的耳垂，力道很柔和，却因为不甚明晰的灯光显得诱惑。他们周遭有很多木质架，不远处是店员点账的声响，还有一位少女按装饰用电报机的惊呼。

达达利亚觉得钟离的声音很烫人。这里是一面首饰形成的三角形窄墙，他只需转头就能邂逅另一人近在咫尺的嘴唇。那人却不为所动似的，依旧循着他移动的方向去感受这方耳坠。达达利亚一点点地吞咽口水，他的手自钟离的左手腕骨下移，突然间一股强烈的冲动，他想去扣紧他的手指，用极痛的力道，去听骨节挤压的声响。

" 嗞——"

那盏灯泡报销了，周围黑暗下来。店员的高跟鞋声离得越来越近，她是闯入这片亚空间的外来者，目光抱歉：" 不好意思，希望没有吓到你们，我这就换个新的灯泡。"

钟离没吭声，达达利亚的手不动声色地回到了腕子的位置，那里有些箍出的指痕，带着些细密的热汗。

这是个新的灯泡。灯丝很满，光线比周围亮不少。达达利亚把自己的耳机取下来，虽然那里早就没了歌曲。他声音有些闷：" 大概可以，取下来而已，又不是重新打一个。"

" 那这很适合你。"

钟离把那束珊瑚坠放在达达利亚手掌心。说不清道不明，或许归功于刚刚太隐晦的气氛，大脑的化学信号分泌旺盛，现在想来觉得可笑。

千万种缘由纠缠，达达利亚懒得去理，只道：" 那便买下它。"

至于满赠的礼品，是一对蓝色的小鲸鱼钥匙扣。毛茸茸的，外面裹了一层海洋调熏香。

达达利亚和钟离去海底餐厅区的时候，下沉的电梯仿佛有隔离世界的吸力。他把耳机分一个给钟离，随机播放歌曲来隔离人群。他不知道钟离在想什么，他的眼光放空在成群结队的鱼群——看不清真面貌的生灵，只带来急如骤雨的震撼。

达达利亚暗色的眼睛去追寻那些飘摇而过的蝠鱼，忽然想：他什么时候，会和我谈谈自己呢？



36.


魈到医院的时候，得知行秋还要再挂一天水。

他自己搬来一个照护椅，看着病床上尚在观察期的二少爷：" 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行秋那天晚上硬撑着没晕，到医院又是一顿吐，胃液甚至混了点胆汁。重云在楼上抢救的时候，他就躺在病床上冒冷汗，内里翻江倒海。

" 要是有人提取我的基因，拆拆减减给蚊子装进去，应该可以灭绝这种生物。" 行秋答非所问，脸色苍白间带点笑，道：" 魈兄，可以帮我倒杯水吗？"

魈起身，背对着他，水流的声音灌进一次性杯：" 重云没事，只需要养着。"

" 这就是你和我说的后悔事吗？" 行秋凝视着并不比自己大多少的男性，" 我父亲干过不干不净的事，他被人做掉也算偿还。重云......他们故意的吗？"

" 瞄准的是你，" 魈把水给他递过去，" 你应该也感受到，目前里里外外照看你的人，我们可不希望你死掉。"

" 是 ' 渠道 ' 和 ' 货物 ' 的问题？" 行秋把糖水咽下去，他现在的血压值将将达到正常水平，" 摩拉克斯大可放一万个心，飞云不会忘记当年的约定。尽管我不是个管事的料，这点规矩和底线，我还是懂的。"

" 巷战，" 魈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拿出张废纸，揉作一团，" 你会打么？"

" 大学生，" 魈压低声音，带着点苦涩，" 教育这种东西，奢侈品罢了。你大概看过那些提着冲锋枪的电影，或者黑帮血拼的戏码？真实情况是除了给你武器，我们只会祝你活着。"

" 我休学了，" 行秋咬着下嘴唇，" 我听说酒吧街上一次枪声后，才有摩拉克斯这个人。我没见过他，但却觉得他可靠；我见过你不少次，但只觉得你......着实让我恐惧。"

魈抬眸看他。

那道声音仿佛雾气。

" 我是被摩拉克斯，从监狱里捞出来的，" 魈低着头，" 和你不一样，我天生就会干一种事。从这种层面讲，我也干掉过不少读书人。"

" 杀人、走私、把别人最不堪的过去挖出来、再烧个干净，就是我和我的同事们最擅长的事情。的确没什么正义，但这是先生想要的，城市另一边缘的稳定。"

" 也是我的信仰。" 魈做了个折叠的手势，他冷清的声线仿佛在这一刻沾染了少许过去的温度：" 行秋，我完全可以用普遍适用的方式安慰你，说你没有错，你只是生在这种家族；但我可不想让你烂在温室里，这道理很简单：看过一卷烟换几块话费券的监狱，再听听所谓纳税人的谩骂，穷凶极恶的人没被击毙在众目睽睽下，而是在那种地方悠闲地喝河谷干红。书里会教你这些么？放他的狗屁。"

魈看上去并愤怒，却如同燃起一阵冷火。

" 我们守护的东西，只有我们自己理解就够了。"




37.


达达利亚走的那天晚上，钟离接了一通电话。他那神经痛似乎成了个新毛病，这段时间，他偶尔担心阿司匹林依赖。

内线。轻易不会响起来，这让他的情绪升到一个颇为不稳定的位置，而他敏锐的直觉指向了医院。

内容很简短，魈的声音却带着急促的呼吸。他似乎正疾行前往，透过电波，整个人的感觉像一道绷紧的弦。

" 医院，行秋刚进去那里，我担心他们会......再动一次手。"

" 是他那个朋友的事？" 钟离顿了顿。

" 八九不离十。"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