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目一片鲜红。

        身上冰冷的感觉，不仅来源于身下光滑的雾气腾腾的平台，还来自趴在自己身上毫无声息的少年，还有刺破颈部的大师之剑——它散发着森森寒光。温热的血顺着自己脖颈涌出，大师之剑贯穿了趴在身上的另一名少年的胸口。暗红色沾污了那男孩身上华丽的近卫正装，他被鲜血浸染的纯白手套靠着自己的脸颊……这只手现在一动不动了。

        息吹试图呼吸——他只感到疼痛、还有冷。又有困意，身体越发轻飘飘。

        “是‘我’……”

        息吹体会着身上少年的体重，只感觉他越来越轻，像是融入阳光中一般将要融入一地的暗红。他抬起手指想要摸摸近卫——这位所谓“百年前的自己”的绸缎衣料，想要触碰他近卫帽之下和自己一样的凌乱金发。

        这仿佛是个梦境，不知何时入梦、也不知何时会醒转。近卫毫无生气地倒在了自己身上，而息吹竟没有丝毫的惧意……一片静谧的空间中，高悬着一轮血月，红色碎片漂浮在空气中、聚集了越来越多，空气变得沉重，就和接近午夜时一样。息吹身上的近卫越来越轻，他自己也仿佛融入了空气，轻轻的。

        如梦似幻的空间中，他们两位都将迎来死亡。

        ——或者说，“他”将迎来死亡。

***

        木牌上用海利亚语写着——“林克的家”。

        息吹静静端详着，一旁的樱达微笑着等他道出对自己业务水平的夸赞。息吹抚摸木牌上凸起的“林克”两字雕刻，逆着纹路划过、新鲜木头上的倒刺戳痛指尖。

        没有理会樱达满怀期待的眼神。
息吹看向自己身后那位寡言、冰冷、死板教条的近卫骑士，他永远带着一丝不耐的阴郁双眼藏在深蓝色近卫帽之下，阳光透不进去。近卫看着这所息吹刚刚买下的房子，眼睛里有了一瞬的波动。

        樱达的话萦绕在耳旁：
        “这个房子的所有者百年前去城堡工作了。”

息吹把手放在木牌上。

        “……‘林克’是谁、是我还是你？”

        近卫——这位百年前的“英杰大人”，抬起头；身影融化在阳光中，近卫的长鬓发没有随风摆动，他一尘不染的白靴不曾沾到任何泥泞。这位百年前的英杰握紧双拳，质地良好的白手套皱起，他抬眼，当中只剩冰冷的不耐与愤怒。樱达疑惑地看着眼前的息吹，好奇他在对空气自言自语些什么。

        息吹刚关上木门，就被近卫死死抵在了墙上。
        “——你够了没有。”

        这让息吹想起来他们的第一次会面——明显说不上愉快。

        没有理会老国王和英帕的嘱咐，他到处兜兜转转，从过路的人那里听说了潜入城堡的方法。为了传闻里好用的近卫与皇家兵器、还有数量众多的卢比宝箱与爆炸箭，他穿着潜行套带足补给就跑到城堡搜刮了。一路还算胜利，城堡内的莫力布林虽然棘手但还算能应付；直到他不小心走入二殿——闸门砰地关下，巨大的莱尼尔手持可怖武器冲自己咆哮……

        息吹才觉得事情不对。

        “——你够了没有。”

        情急之下他只看到一抹藏蓝色的身影，感受到高级布料的顺滑触感，一双戴着白手套的手按住他的肩膀，把自己撞向墙上。
        抬头看到的是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湛蓝瞳孔——深不见底。息吹错愕了许久，呆呆倚靠着墙站着。他看着这位穿着皇家近卫套装的“自己”沉静地步向莱尼尔，抽出近卫之剑摆好起手式……他的动作流畅连贯，熟练地避开对手的所有攻击，举盾完美防御一切冲撞、后空翻之后接着优美的高速斩击。

        哈特诺村的小屋里，近卫带着始终不变的扑克脸，像第一次见面那样把息吹撞在墙上；他的眼神还是深不见底——其中蕴藏太多的复杂情感。
        “你够了没有！可不可以请你不要再逃避下去了？塞尔达殿下还在城堡内与灾厄苦苦抗衡；你兜兜转转一个月，毫无进展。四神兽没有解放，也没有去研究所找普尔亚女士……”肩膀上的力度加大了。
”你、你刚刚问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想说，凭什么我就得接受强加在我身上的‘林克’这个身份。”
        息吹直勾勾望向近卫眼底。

        “要怎么判断现在的‘我’和过去的‘我’是同一人？如果说拥有同样的身体，我在复苏神庙躺了一百年，受损的皮肤、曾经被灼烧的痕迹都被修复，体内的血肉都已经过一轮又一轮的生与死的循环……‘我’的身体早已和百年前的‘我’完全不同。要说记忆，从层层紧闭的复苏神庙中，第一次看到这片海拉鲁的我，头脑里完全空白；要不是老国王的嘱咐和公主的呐喊，我不会觉得自己和百年前的‘近卫大人’、‘海利亚的英杰’有任何关系。”

        一阵冰凉。
        息吹闭上眼一瞬，感受到刀刃贴着脖颈捅入墙壁；它削去了自己部分的鬓发。

        二殿中刚刚收拾完莱尼尔的近卫，缓缓走向自己。和百年前英杰极度阴沉的面色相呼应，近卫之剑被——狠狠！插在他脖颈旁的墙壁上。
        “——你都在想些什么！”

        息吹有点心疼自家墙壁——凑了好久的卢比和木柴，才刚刚买到手。哈特诺小屋里，近卫之剑又一次贴着他的脖颈被捅进墙内。近卫的愤怒表现在他微微颤抖的手指上，这时的愤怒堪比初次见面。但息吹有恃无恐，这个百年前的老古董不会——是绝对不敢、杀了自己；盖侬和公主所在的主殿只有自己能进入，这个百年前就理应阵亡的家伙不被允许入内。

        “你……你是不是没有打开公主殿下拍的照片。”
        出乎意料地，近卫的声音有些颤抖。

        “那些真实存在的记忆、为什么不去取回呢？”
        息吹沉默了，因为他在近卫的语气中听到了——只有一丝丝、一点点的，痛苦与祈求。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林克’是谁、是我还是你？”
        “……”

        “我们是同一人吗？”

        “……我们不是。”

***
       
        “没有勇气的剑是寄宿不了力量的。”

        淅淅沥沥的雨冲刷着树叶。息吹眼看着近卫一个侧跳躲过他的攻击，接着以极高速朝自己攻击过来……躲不过、一定躲不过。最后一刻，剑尖指着息吹胸口，然后近卫放下手中的森民之剑。他伸另一只手去拉，息吹从地上爬了起来。

        “你现在变强了；但是请记住这点。”

        把被雨滴沾湿的大师之剑归剑入鞘，息吹细细品味着那句话……“勇气”、“剑”、“力量”。他们在一处能眺望海利亚大桥的小山坡上，从这里又一个回忆被找到。息吹坐在百年前塞尔达躲雨的树下，开始啃起方才从祭坛上拿走的苹果。

        回忆中百年前林克沉默地练着剑，苦闷的塞尔达发问。
        “你生在骑士世家……如果你发现你没有练剑的才能……”

        “我一直听到……他们关于我——不，关于‘百年前英杰大人’的一些说法。‘勇者大人很忙吧’；‘我们为勇者大人准备了试炼噢’；‘你是海利亚的英杰林克’，他们口中的这些都是过去的‘近卫大人’，不是我、是‘你’。这些都是‘你’的肩上的责任、‘你’的身份。”

        “——这个人和我的联系在哪里呢？”
        他想着塞尔达苦恼的话语。
        “如果我发现我没有当‘海利亚英杰’的才能……”
       
        刹那间，近卫方才的话在脑中想起；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个模糊的人影，一具枯骨、盔甲上长满藤蔓——
        “没有勇气的剑是寄宿不了力量的。”

        息吹突然想起前段时间找回的另一个回忆，阳光下的塞尔达询问他是否能听到剑的声音。他站起身，面对近卫抽出了大师之剑。他没有大声说、只是看向那位百年前的英杰。

        近卫没有说出口：他不能、他听不到；他甚至无法举起那把本属于他的传说之剑。深深的悲伤与挫败笼罩心中，不知怎地、息吹能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它。
        “练剑。”近卫阴沉着脸。

        就在这时，近卫不发一语地突然持剑猛攻过来！森民之剑带着十足的力气朝自己斩来，息吹忙侧跳避开，举盾做好防御姿势。

        勇气……剑……

        他突然感受到沉重的压力——自从他在复苏神庙中醒来，他从来没有一刻有这么强烈的被压迫感……息吹难以想象，这种压力居然是近卫百年前的日常。王亲国戚、贵族们一双双眼睛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一张张嘴评述着他的任何一个表情动作，这身皇族近卫套，雪白的靴子与手套仿佛铁制镣铐，高级的暗红与藏蓝相间面料、胸前的三角力量标志就像是监狱内的枷锁，紧紧扼住年轻英杰的话语。

        勇气……剑……力量……

        他感受着一呼一吸，感受到近卫面对莱尼尔时平静如深湖的状态。近卫衡斩攻击，息吹一个后空翻躲了过去；他看到了放慢的雨点、慢半拍的风声、缓慢抖动的树叶。息吹朝前攻击，冲破了那层如黏胶般困扰的重压，然后他体会到传说之剑静静躺在森林中蕴含的时间之力，感受着晴空万里下、晴天旷野中舒畅的呼吸。

        近卫的表情变了变。
        他不知道，在息吹放慢了的时间里，近卫的表情变化是多么明显精彩。

***

        他抓着公主的手奔跑在树林中。塞尔达洁白神圣的裙子沾染污泥，她被地上的枝杈所绊倒。灾厄的阴影笼罩着海拉鲁大陆，公主把头埋在英杰的肩膀中嚎啕大哭。她哭诉自己的失败，一切努力化为毁灭自己的刀刃。大雨滂沱。
        息吹醒了过来。

        近卫望着他。
        “你感到难过吗？”

        他们没有在对话，他们只是注目着彼此——他们清楚地知道，对方意会了彼此无声的传达。

***

        塔莫沼泽。

        莹莹蓝光闪烁，损毁的机器倒在一旁抖动着，机器损毁带来的火光在雨中漂浮。源源不断的守护者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它们四条金属制的腿快速移动，越过一个又一个被英杰击毁的同类，找到它们将要击杀的目标。这些集古代希卡族智慧的守护者，受灾厄侵蚀散发着泥沼般的红色，转而针对海拉鲁的勇者与公主。

        失败者。

        息吹内心一紧。突然间，他不再像以往一样，以第三视角观察这些回忆。而是进入了百年前英杰的身体里。他感受着沉重压抑的气氛，深深的绝望痛苦、懊悔、恨意，他用大师之剑支撑自己无力的身体，急促喘气，雨水打湿了睫毛、他对眼前的一切都看不清楚；只有剧痛与压抑，他还在坚持。
        这是最后了。
        他要用身体为公主挡下最后一击。

        我是个失败者。
        我没有守护海拉鲁，我没有守护住公主。我将要倒下。

        公主抓住他的肩膀呐喊着什么，他听不太清。一台守护者绕过一个个遗骸来到了他面前，它们是那么高大、强力，它们蜂拥而至，不可战胜……不像这个英杰。雨水打在他烧伤的手臂上，加深了痛楚。公主沾染污泥的金发碰到他脖颈上裸露的皮肤，他在想这位高高在上、可爱又努力的公主，她穿着皇族正装举行加封仪式，她举着希卡石板念叨着研究相关的安排，她站在清冷的圣泉中默默祈祷、圣洁的白裙、火光映照着她的背影，像极了女神本人——要守护、要守护一切……
        他往前一步。守护者可怖的红光锁定在他头上。

        失败者。失败者。失败者。失败者。失败者。失败者。

        身后的公主直冲向前……不、请不要，如果我无法守护住你的话……可是他动弹不得，疼痛和黑暗将要吞噬勇者的灵魂。不。

        “不——！”
        照亮世界的白光，温柔而坚强的力量。

        息吹睁开了眼。
        他不在塔莫沼泽，铺天盖地的守护者消失殆尽。这是个纯白的空间，雾气缭绕，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远方海拉鲁城堡的轮廓——不是城堡废墟、而是完好的城堡。维持着百年前倒下的姿势，息吹眨眨眼，感受着身上奇特的重量。

        近卫倒在他身上。
        他似乎环抱着自己。质感良好的白手套靠在自己脸颊上，他能嗅到近卫藏蓝色外衣下暗红色内里的织料气味。他好像在说着话，又好像不是从他口中传来的。

“公主殿下提过一个概念叫“情感连接”——如果未来的你的心理状态，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你现在的心理状态，那么未来的你和现在的你就有着心理联系。”

        突然感到刺痛，还有铺天盖地的鲜红。风云变幻，血红的天空云层浮动，粘腻厚重的红色氛围压着两人。息吹突然一阵惊恐，血月碎片环绕在四周，他猛地意识到红色不光来源于血月——还来自他自己，大师之剑刺入他的脖颈，还有他身上的近卫，暗红沾染他纯白的手套。传说之剑冰冷的蓝色剑身，穿过近卫的胸口，刺进了他的脖颈。

        失败者。失败者。失败者。失败者。失败者。

        “——只要有足够的相同点留存，你就会发现自己和过去是完全相同的。”

        世界在坍塌，红色越发耀眼。远方的城堡轮廓化为虚影，天空倏地急坠而下，他们淹没在百年的长河中，静静闭眼注视着浅蓝色复苏神庙内设施中自己的躯体。红色淡去，剩下的是浅浅的蓝色、象征智慧的蓝色，近卫和息吹面对面站着，手碰手仿佛面对一面镜子。他们看着对方的身体，像是神庙通过试炼后的导师一般，慢慢破碎、融入空气……然后是绿色，夜光石一般的绿，象征着勇气的绿色。

        一片绿光中，息吹……林克感觉自己在融化。古老洞窟内发出微光的夜光石，接着是海拉鲁平原那一望无际的青青草地，远方的风捎来各地的信息，风卷云舒、草长莺飞。林克握紧了手，他穿着英杰服的露指手套，小臂上戴着护具——但他低头，看到的确实雪白的近卫手套，因为他的握拳而皱起。

        暴雨。鲜红。血月。疼痛。
        ……旷野。

        是死亡，亦或是新生？

***
       
        终于从第十三个回忆中清醒，面前只余雨点落在守护者残骸上发出的脆响，和雨水青草潮湿的气息。没有另外一个人存在、或者曾经存在于此的迹象，没有了血泊与虚幻的痛楚、铺天盖地的血月碎片不复存在。

        那张严肃的脸也不在，这里没有他藏蓝色与深红色的近卫军装，没有他从来沾不上泥土与血渍的纯白军靴……没有‘他’的存在。

        只剩下这片沼泽，和林克的一呼一吸——旷野之息。

        ——不是“他”，而是“我”。

***

        “我们是同一人吗？”

        “——我们是。”



       
*
[1] 躲雨那段的“枯骨”借《黄昏公主》中的古之勇者形象
[2] 情感连接 (psychological continuity) : 关于人格同一性的理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