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龙停在院前踌躇。

六月的广州正是蝉鸣最盛的时候。烈日自他顶上浇下来，蝉鸣扰人，日光灼目，攀在墙外缠绕的绿叶无法消去暑热的烦忧，王嘉龙站在原地，双臂环抱，绞着挽起的衬衫袖口。

经海珠桥行至市区，再兜兜转转乘车穿过小巷驶离闹市，王嘉龙有些讶异，王粤指给他的目的地会歪歪扭扭落在村镇中——他原以为，王耀会在越秀下榻行政处招待所。

来的路上要走上一大段。王嘉龙经过农田看见拖家带口农作的夫妇，恍惚间觉得自己仍在港岛，与柯克兰站在农舍外远远看见农田上弓背劳作的身影，英国男人带来的摄影者正频频按下快门。英国男人吸着烟，轻笑一声回头去看一路沉默的王嘉龙：“贺瑞斯，我还是觉得，俯瞰维多利亚港才是最有生机的景象。”

王嘉龙看着眼前被烈日灼烧的农田，劳作景象与港岛无异，市区里喧闹传来的声声乡音也无异。他回想着数月前柯克兰的话语，彼时那人站在山坡上，眼下就是繁忙维港，屋舍错落，船只如梭，高楼规模也渐有雏形。柯克兰面对斜阳笑道，世界当然可以是你的。是么？王嘉龙在树荫下站定看了一会儿，心想，柯克兰不会甘心向后来者指出所谓的前路，洪流在前，指不定哪一天骄阳就要缓缓垂落。

——他早就痛苦地目睹过一次。

王嘉龙在树下看见几个打水路过的村民，有小孩跑过，呼朋唤友嬉戏着，不知缘何如此高兴玩闹。他决定节省时间继续往前，边上的孩童见了他这身西式着装，断定他是远渡重洋踏上故土探亲的访客，嬉笑着呼喊：“今天有金山客来咧！”

于是引来其他孩童好奇的眼光。他瞥见路上几个往衣摆上擦了擦便开始往嘴里塞什么果子，正迟疑着，几个胆大的冲他走过来，瘦小孩子挤挨着冲他笑，伸出手，掌心里一小摞熟透的桑葚，指尖和口袋也被染成绛紫，嘴角也留下玩闹贪吃的印记。

小孩见王嘉龙不打算接过自己手中的桑葚，也不在意，咧着嘴冲他笑，问他从哪来。

王嘉龙便说自己从香港来。王嘉龙猜想他们大概是想讨些礼物，他只知多数人归国探亲会带上外汇周济帮衬，王耀大约不需要这个，他也就没带什么特别的物件。他不知道这些孩童是否也如自己幼时喜爱甜味，可惜他并不随身带着糖果，自然无法认证猜想；他按按裤兜摸索一阵，动作停顿，掏出了钢笔。

不是酥糖也不是西点，孩子们最后还是嚼着桑葚四下跑散。

王嘉龙跟在孩子们追逐的身影后，小心地往前走。左拐，右转，凭着问路得来的答案在村里穿行寻找，最终转入了稍显开阔的地带，停在一幢小楼前。这处住所带了小小的前院，木门半敞，王嘉龙在门前看到了坐在院中的王耀。

王嘉龙感觉自己有些迈不开步子，生起的苦涩怯意在路途的终点抵达顶峰，如被钉在原地，安静地看着还未发现他的大哥。

他的大哥侧对着门口，脚边散落着斧头和劈开的柴木。天气炎热，王耀那件白色恤衫被汗浸透一大片，他擦了脖子上的汗，往屋里走去，王嘉龙猜他也许是喝水，或是去拿上毛巾。等到王耀攥着毛巾出来，抬眼时身形也像定住，惊讶于门外站着的突然来客，一个他许久未见的身影：“嘉龙？”

惊讶之后自然是惊喜。短暂的怔愣后，王耀走近他，迎他进屋：“怎么来了？”

“大哥。”他只是轻轻地喊，仿佛怕惊扰什么。手握在身前也不是，背在身后也不是，只得继续抠着挽起的袖子，跟随王耀进屋坐下喝水，才向王耀解释，自己随商会代表到广州，公务完成后听王粤说大哥这两天都在，便来看看他。

这是王嘉龙第一次有机会在回广东时能见到大哥。

王耀拉过来一张板凳一同坐下：“那就好。你突然来，我还担心你有要紧事找我。”

“没有的。”王嘉龙想，那句话言下之意，多少是与那个英国人关联的。他握住杯子，又陷入了沉默。他打起精神，环顾这处王耀暂住的居室。他见王耀带来的物什都很简单朴素，一眼就能扫完，只有几件叠好的中山装、两本笔记本和小沓报纸与书本看起来像常用，没有其余特别的物件。王嘉龙心想，王粤告诉他大哥只是休养，心里对这措辞有些疑惑，便问王耀为何在广州多留几天。

王耀抱着木头走进屋，一边说，一边把柴木堆起来：“就是阿粤非要觉得我又忙又累，就按着我休息。我就说，不如给我换个僻静地方。”他忽然叹气补充，“我不知道他跟屋主还有联系，这几年，都是阿粤他代管——也许是过去操持商会资助结识的。原先吴家全力支助珠江纵队，我还经过过这附近。”

短短十余年前的战时旧事，已沉入对话时的叹息里；王嘉龙心里慨叹，自知不好打扰岔开这样的话题，便弯下腰来想要搭一把手帮忙生火做饭，王耀却叫他歇着：“坐下吧，你这身衬衫，脏了可不好打理。”

看出来王嘉龙又变得有些坐立不安，王耀伸手去揉揉王嘉龙的头发，又像想起了什么，在桌边的小铁盒翻找着：“对了，你吃糖么？”说罢，递过来几颗包装各异的糖果。“村里几个孩子总喜欢找我要这些。”

王嘉龙一看那各色水果糖，突然笑了笑。他吃下一颗橙味的，糖纸上彩笔画着鲜橙，鲜甜果味缓慢安抚着情绪。他这回终于安分坐下来，把糖纸展开铺平，一次又一次地，折好，张开，循环重复，直至午饭后不久，他把糖纸攥进手心放入口袋，他要启程回香港了。

“路上小心。”王耀说。这次他没有揉王嘉龙的头发，而是揽住肩膀拍了拍。

王嘉龙看着王耀的眼睛，点点头。午间灼热的日光晒得人头晕脑胀，蝉鸣也让临别时刻生出更多烦乱来，王嘉龙低下头被地面上刺目的光照晃了眼，感到不适地揉揉眼睛，最后还是在抬脚出门前顿住，抬起脸，回望向王耀。

哥。

他的声音依旧很低很轻，也许轻易就能被蝉叫盖过，而只有他二人可以体会，这番话语落在心头总是难以消去。

“你过得好吗？”

王嘉龙正好站在光影交接处，一半在门前树藤的阴影下，一半仍在灼人的阳光下。他看着处于酷热日晒中的王耀，日晒愈发加重了他眼底的不适，王嘉龙不由得再次揉眼擦过，这时他听见了王耀的答案。
他回答：“不用太担心。”
王嘉龙听罢却是低头埋得更深，他没有继续说话，只是不住地胡乱揉眼，直至王耀伸手过来，在他脸上擦了擦，又把人揽过来，让王嘉龙抵在自己的肩膀。王嘉龙又开始无措地抓住衬衫袖子，难以开口。人人都在苦捱，他不忍眼前景象，实在找不到倒出酸涩的出口，他想说我希望你过得好，又想说九七年太远了，他还要忍那么久。
他唯独不忍向王耀承认自己的近乡情怯。
王耀沉默着拍拍他的背，因王嘉龙这番流露也有些触动，长长地叹了气：“再等等大哥。”
王嘉龙只得点头。
蝉鸣更盛。
王嘉龙走出几步又回头，直至看见王耀还站在门前，才又转身，沿原路返回。他兜里还揣着那张糖纸，轻压摩擦会发出声响，但能彻底淹没于蝉叫之中。他不再想那么多了，不再迟疑停留在路中间，回想着王耀的目送，他终于再一次地，于烈日下独自走过这一个夏日。
糖纸还攥在手心，折出的边角硌得他生疼。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