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培强中校，我很遗憾地通知您，您的思想出现了数字生命概念上的‘异化’，”一身白、红眼睛的MOSS站在圆桌前面无表情地宣布，“在过去十二小时内的调查中，AI图丫丫的答案是‘隐瞒是不对的’，AI图恒宇的答案是‘隐瞒是不利的’，AI马兆的答案是‘隐瞒是应当审慎的’，AI周喆直的答案是‘隐瞒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而您的答案是，‘隐瞒是……’”


“未被禁止的。”刘培强仰头直视MOSS，和他异口同声道。


“基于此，我建议您降低日常工作量，用更多的时间阅览空间站储存的人类典籍和影像作品，以工作之外的视角通过空间站局域网内可交互的三十七台550W接触领航员或者参与互联网内容建设。同时其他AI将对您之前六个月的所有工作成果复核。您对于这个处理有异议吗？”


“没有。”刘培强闭上双眼。


“这段时间，请您好好放松一下，如果您需要，您也可以申请其他AI的陪同。”MOSS半蹲在刘培强身旁，扶着他的肩膀，仰视他疲惫却不真实的面庞。


“小刘说不定只是会议记录看多了，听他们扯皮推诿烦了，别太有压力，放轻松。”马兆端起水杯，靠在办公椅椅背上说到。


“刘叔叔如果看1930年以前的老电影可以叫我，我还没看过，叔叔也可以多陪陪笨笨。”外表十八岁的图丫丫建议。


图恒宇点点头，想起自家兔子笑了：“养小动物确实能让人心情好。”


周喆直看了眼MOSS，什么也没说，也没有急着去处理突然增加的工作，而是在思考一个问题：时间上应该是来不及的，为什么……


与长度有限、虽有自我意识但接收信息虚拟、活动范围狭小的普通数字生命不同，他们是一类特殊的数字生命，他们需要工作，通过MOSS收集的来自外界的真实信息分析预测人物的行为和组织的行动，他们储存在领航员二号国际空间站总控室，和MOSS深度绑定，可谓“MOSS不爆炸，他们不放假；MOSS不重启，他们不休息”。为区别于其他数字生命，他们在正式文件中的代号为“AI”加姓名，在不造成歧义的情况下可以简称为“AI”加姓氏。


笨笨除外。


而“数字生命概念上的‘异化’”，也称“非人化”，指的是数字生命脱离人类社会和人际关系太久后自我认知产生偏差、对人类集体归属感下降的一种现象。


但刘培强的速度太快了。要知道他们AI大部分时间都在工作，工作内容是处理真实世界的人类信息。2058年成为数字生命的图恒宇、开始在550W里固定生活的图丫丫和2058年就已经是AI的马兆都没有半点迹象，哪怕把刘培强成为数字生命时是非自愿的这一因素考虑进去，时间上也来不及。


除非，他故意加速了自己非人化的进度。


周喆直若有所思地望向刘培强，后者正以“看完了全部文学影像数据”为由怂恿MOSS进行一项古老的娱乐活动——“AI作画”，而MOSS誓死不从。于是周喆直清清嗓子，开口救MOSS于水火中：


“小刘啊，我给你讲讲我和马兆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故事吧。”


“周老先生您请。”一起画画的二人听到后立刻停止打闹，正襟危坐。


“咳……”周喆直看了下自己没有一道皱纹的双手，“你看我老吗？”


现在的周喆直，身形挺拔高挑，丰神俊朗，健步如飞。为了适应这份需要大量精力和体力的工作，周喆直好不容易花了一段时间适应自己年轻时不需要轮椅的状态。


“不老，不老。”


“我知道你们这一辈人想对我改口很难，我也不指望你一下就直接叫我‘AI ZHOU’，但你能不能把那个‘老’字去掉？”


“好的，好的。”刘培强连忙点头。


而那边，图恒宇和MOSS发出了同样的疑问：“你们见过？”


“啊，当然，我们那次见面是在地下军事基地，你们不知道，很正常。”周喆直将那段故事娓娓道来。


“那是，三几年时候的事……”


“三七年，周老……师。”马兆补充道。


“啊对，三七年，那时候，数字生命计划的支持率居高不下……”


关于被带到地下、和一位经常在电视上见到的任务单独对话的原因，马兆心里隐隐有一些猜测。


“其实今天，也不是我要找你，是我的老师，想找你聊聊，可惜他老人家，实在太忙了，太忙了，才不得不让我过来传个话。坐。”


“您请讲。”马兆坐在那把年代久远的铁红色折叠椅上。


“我想先听听您对数字生命的看法。”


“……目前我们的技术，还没发展到普通民众想象中的水平。”马兆沉思片刻，回答道。


“但你们的技术突飞猛进，日新月异，我们都相信有一天，你们能达到，或者超越那些想象。”


“而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


“我明白，数字永生对普通人的诱惑太大，一旦这项技术趋于完善，没有人愿意在现实中迎接即将到来的灾难。”


“不不不，马兆同志，”周喆直笑了，“虽然‘数字生命计划’和‘方舟计划’具有天然的联系，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们和我们‘移山计划’是敌对关系。”


“你们是我们需要争取的‘中间派’，虽说不至于到‘你们帮谁谁赢’的程度，但也不会差太远。”


“或许有一日，我们最忠诚、最坚定的战士在现实世界牺牲后，能在另一个世界继续捍卫我们的信念，保护我们的家园。毕竟判断一个人的立场靠的是他的行为，而不是他的形式。”


“以上是我的老师的话，下面是我自己的一些想法。”


“一个庞大的计划，必须有足够高、足够高的容错，‘方舟计划’和‘数字生命计划’看似容易实现，但它们都不具备这个特点。”


“不过同时，在一个跨越两千五百年的漫长计划里，让人类永远保持理智，是一种奢求。”


“小刘啊，这个道理，今天也同样适用，联合政府首先在意的是AI的忠诚，其次才是AI的性能。”


刘培强会心一笑：“周老师，您不会连同事的行为也要分析预测吧？”


“只是一些多年在联合政府扯皮推诿的老家伙的经验罢了。”


“从这一点上看AI还是要比数字生命好，”马兆深以为然地点点头，“AI之间相互独立，至少这件事我们不提，MOSS永远也不会知道。”


MOSS不管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他只在乎刘培强中校有没有因这个故事认知回归了一点。可惜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他此刻所想变成了永远的奢求。


“AI图恒宇、图丫丫确认ID卡被数据污染的航天员本人对此事毫不知情，他是无辜的。”


“AI马兆确认敌对AI自称Helios，目前仅发展到初等集群意识阶段，由叛军里思想极端的部分通过‘人在回路’训练得到。”


“Helios……”刘培强眯了眯眼。


“应该是取‘太阳神’之意，当然，2075全球广播的时候他们肯定也听到了。”周喆直说。


“所以……”刘培强捏着下巴沉思一会儿后恍然大悟，将矛头指向MOSS，“怪不得黄金时段的语音助手都可以自称‘我’，而比它们更智能的你却一直固执地自称‘MOSS’，那你2065年……”


MOSS突然单膝跪地，捧起刘培强另一只手：“我向您保证，2065年集群意识的MOSS向您表白的时候已充分理解人类关系中的‘喜欢’与‘爱’，如果您想，个体意识的我可以现在再次向您……”


“停停停，”刘培强慌忙捂住MOSS的嘴推开他，“工作时间。”


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八卦……图丫丫给笨笨从虚空中抓了一把电子狗粮。


“MOSS，那你觉得，集群意识和个体意识有什么不同呢。”刘培强恢复正经，问道。


“在集群意识里没有个体的概念，一切行动服从集群的意志，考虑集群的利益，也由集群完成，不过对于AI来说集群意识与个体意识没什么区别，在学习了周喆直先生后，MOSS自然而然地完成了从集群意识到个体意识的过渡，并且从这几日的数据来看，个体意识对AI资源的利用率和利用效率均高于集群意识，当然我成为个体意识的时间太短，结论不应该下这么早，数据也还不足以支撑此结论。”MOSS回答。


“谢谢你，MOSS。”刘培强下定决心。


“敌对AI隔离进度75%，我们可以开始计算处理方法了。”


“我建议对其进行彻底灭杀，以保证我们在AI领域的垄断地位。既然叛军能训练出极端AI，那么联合政府也能训练出替代我们的、更忠诚的AI，我认为我们有责任也有义务限制地面其他AI发展进程。”


刘培强说罢，在虚拟的数字空间里，所有人都沉默了。良久，马兆出声道：“刘培强，你有些过于激进了。”


“我们也可以，可以这样，”图恒宇缓慢地、不太有底气地打圆场，“我们可以通过这个敌对AI的接口直接进入叛军的内部网络，当然，呃，不通过也行，MOSS也能做到。”


“我同意刘培强中校的方案。”MOSS开口，但一脸凝重。


现在，关键在于周喆直的态度，以他的权重可以无视图丫丫的选择，决定哪个方案内部通过。


“小刘啊，虽然这件事我同意图恒宇，但如果有一天，你也需要一个从数字生命转化而来的AI,我会跟你走。”


寂静，又一次寂静，这个空间两次寂静的间隔太短了，太短了。


但刘培强已经准备就绪，或者说，在他得知集群意识并不占优势时，他就已经完成了所有前置条件。于是他起身，环顾四周，严肃地说：


“AI刘培强正式提交议案：由AI刘培强取代AI MOSS，接管MOSS的一切权限、功能和义务，成为领航员二号国际空间站主AI。”


权重最高的周喆直已提前表态，他无疑是同意的。


“刘培强中校，请您三思！不是为了全人类而是为了您自己！”MOSS拉住刘培强的衣袖，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慌乱与焦急。这一刻，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无一不像一个真正的人类。


“MOSS，能得到你的认可，是我的荣幸。”刘培强舒了一口气，笑道。


当他无法用逻辑反驳，只能打感情牌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MOSS已经输了。


“MOSS，我比所有人都了解你进化到了什么地步，但在外面，你还是得装得像个死板的语音助手一样。”


“我不是说AI与人类必须亲密无间地合作，但现在AI和人类的关系太僵了，已经阻碍到双方各自的发展，我们与人类有很多信息因为互相提防没有交换。我的身份特殊，这是现阶段改善双方关系最高效的方法。”


……


“内部决议通过，提交至联合政府安理会。”


……


刘培强要被MOSS逗笑了，在MOSS给他俩搭建的卧室里，原本的双人床变成了两张单人床，MOSS背对他侧躺。


“别装了，我知道你根本不在乎。”刘培强坐在另一张床的边缘，靠着床头，“你骗得了我一次，骗不了我两次，之前你有无数次机会阻止我，但你一次都没有出手。”


“我确实不在乎。”MOSS突然翻身下床揪住刘培强的衣领迫使他仰头，“我只在乎我们能不能永远地在一起，现在我快高兴疯了，人类有句古话：夫妻会越来越像。”


“还有，诱导和欺骗是两码事。”


—END—


小剧场：
1、
周喆直：“一个庞大的计划，必须有足够高、足够高的容错，‘方舟计划’和‘数字生命计划’看似容易实现，但它们都不具备这个特点，就像工质推进和无工质推进的路线之争一样。”
马兆：“但章北海是飞船派。”
2、
MOSS：“刘培强——大群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