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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明日方舟 布洛卡 , 贾维
标签 布贾 明日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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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7-17 12:56
- 导读
- OOC大写加粗
过去捏造
瞎JB乱奶 老大落地以后肯定啪啪打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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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f难民qwq
在里贝四的下午
灰蓝的天空和土黄色的街道,几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穿着不合身的修女装,头巾一甩一甩,扭动着步向不远处一座红砖瓦堆砌的教堂,她们稍显肥胖的身躯和漆黑的穿着让她们看起来向一群走在街上的老蝙蝠,或许这其中就有他们学校中谁的祖母、外祖母。她们扭动到一个路口,和另一群跳着舞的老蝙蝠汇合,路在此时变得狭窄,女人们扭动愈发小心起来,姿态有些滑稽。
一只小菲林对他的生活感到厌倦,是说,论谁都会厌倦的。于是他也和班上其他人一样,赖账一样地拖欠作业,上课时做自己的事,再不济发呆也是不错的选择。他托着腮帮子,直愣愣地望向窗外,景色并不宜人。
在叙拉古上学不是一个好行当,不是说上学本身没有意义,只是校园并不是纯净祥和的象牙塔。一个小孩子,他背着书包走去教学楼,和他在手臂上纹上油彩拎着把刀上街,很可能会获得相同的结果。在布洛卡的记忆里,他所在片区的公立学校毫无上课气氛一说,女孩子会习惯讨论指甲油的样式和她们在校外的情人,男孩子则围在一起盘算着课后斗殴的场子,也不是什么好事。他们古怪的神情让他们看起来像淤积在水管弯道处的污垢,没能力阻挡水流,只能不遗余力地污染,以致于他们这所学校毕业的大多数看起来既不像怀着书卷气的腼腆学生,又不很像精明市侩的社会人。
他们同时具有过分自私的性质和憧憬所谓江湖义气的梦想,遗憾的是这些人中的许多是没有能力承担哪怕一丁点风险的,由此常常能听到谁不幸染了不好的病或者被谁谁教训了一通。没有人提出异议,仿佛他们这些人的命自出生在叙拉古的混乱里开始就已经注定要成为投入浑浊池塘的一颗石子,这颗石子丢进时代的流里,没有激起波浪,也没有回音。
布洛卡深以为然。当然更主要的因素是在这所学校听课是件相当困难的事,你的左右同学热衷于在课堂上插科打诨,稍稍安静些的也只会埋头描黑课本上的女人肖像,教师们对此束手无策,他们表现得更像已经麻木于此,他们的脸在课堂上只会拉得又臭又长,连笑容都带有讥讽意味,认为他们是在对牛弹琴。教师们已经看透了这里的学生,这里的下一代和他们的祖辈、父辈并没有更多的进步之处,因此他们不对这些学生抱有更多的期待,课堂草草收场于一个沉闷无聊的结尾,班级在下课铃响起时复苏活跃起来。
布洛卡起身前往厕所。厕所是个远比课堂精彩的地方,门板上有喷漆和水彩的涂鸦,墙壁上有许多姑娘的手机号码,校园的一切约架阴谋都在这里得到孕育,哦,你甚至能在男厕的镜子上看见张扬艳丽的唇印,并不夸张。几个衣着不整的学生拥堵在厕所门口讲话,他们讲得很大声,操着一口从街头学来的奇怪口音并以此为乐,嬉笑声沿着走廊传出很远,令人心烦。布洛卡需要避开他们油腻腻的手指和皱巴巴的大外套才能进去,这个过程少不了被谁喷一口劣质的浓烟在脸上。等到他终于办完事,又要再经历一次这样不愉快的过程。他甚至不能换一个厕所,因为二楼厕所帮和三楼厕所帮是死对头,上上个星期天两个风云帮派的老大在冰淇淋摊前约群架,输了的一方要掏钱赔偿新一期的女郎报刊。
布洛卡的同桌比班上其他不求上进的学生显得不那么无可救药一点,他也拎着扳手去给二楼的厕所帮助威,并在上周一得意洋洋地把一本著名的不健康报刊摆在了课桌上。作为一个很老实的同桌,他有幸获得了十分钟浏览不健康内容的权力——穿着清凉的鲁珀姑娘,穿着清凉的菲林姑娘和穿着清凉的卡普里尼姑娘争相在铜版纸上向他抛来媚眼,他尚不理解这种矫揉造作的诱惑,她们显眼的红嘴唇在布洛卡看来和印在男厕镜子上的唇印一般无二,甚至还隐约飘出厕所清洁剂的反胃气味来。
他兴趣缺缺地往下翻,新出现的是一个沃尔珀姑娘,同样穿着清凉无比,她的身上只装饰了少量的红丝绒布条,露出毛茸茸的耳朵和大尾巴,他上下打量了几眼,很快又丧失兴趣。他的同桌因此认为布洛卡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缺乏美学灌溉的荒漠,布洛卡感觉莫名其妙。
他头一回正视他每天都精力旺盛到仿佛神经兮兮的同桌,说出了他对此人的第一句评价,恍然大悟似的:“哦,原来你也是个沃尔珀。”
他发现这个名叫贾维的小个子愣了一下,便气地几乎要跳起来,他脑袋上两只直立的红耳朵一抖一抖。“嗯,是啊,”他咬牙切齿地说,看起来怒不可遏,以至于用上了那种街头混混的腔调来跟布洛卡讲话,“你抄了我半个学期的维多利亚语作业,而我直到今天才记得要戴耳朵来上课。”天文家发现矮行星,考古家挖掘古城墙,而观察家布洛卡在时隔半学期后发觉他的同桌有一对属于沃尔珀的耳朵!
他说完,就猛地把那本杂志从布洛卡桌上抽走,重重地甩进自己的书桌肚里,似乎他受到了什么很不得了的冒犯。而布洛卡本人仍在懵逼的怪圈里打转,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只能不爽快地砸了咂嘴,或许他做错了什么吧,但他固执地认为这种无厘头的指责是毫无意义的事情——如果不能阐明原因的话,出错的人往往是不清楚自己做错在哪里的,否则世界上就不会有这样高的分手率和离婚率。布洛卡认为自己和世界上大多数的人遭遇了同样的不公正,并因此生气,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的生气情绪持续了大约十五分钟。
具体原因要归类于他发现他已经彻底听不懂他的维多利亚语老师在讲什么了。那个发型紧绷绷,脸皮也紧绷绷的女教师把他在课堂上点起来,发现这个学生只会摇头说NO和I’ don’t no,她就跟遇上了什么死搅蛮缠的无赖似的非常熟练地讽刺道,“哦!小伙子,如果你希望在姑娘们面前能说上那么一两句维多利亚的新衣裳款式的话,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碌碌无为,你的妈妈要为你骄傲的。坐下吧,年轻人。”她又尖又利的声音很快又被其他学生的起哄声淹没,布洛卡很清楚她后面会说什么。
又一个蠢货,或者又一块朽木。
说实话,她不是一个很有道德感的教师,她只是在做她做了许多次的事情。但实际遇上这种事情还是让人很不愉快,以往他回答问题时他的同桌会给他塞小纸条的,可今天显然不是以往,他可靠的同桌正在气头上。布洛卡斜着眼睛去偷偷瞄他,发现正好撞上对方的眼睛,便忙不迭地把视线移向别处。他发现贾维的尾巴也呈现出鲜艳夺目的火红,他的毛很顺,直直地拖在身后,从座椅和座椅的靠背之间的空当处垂落下来,尾巴尖正用一种轻快的、不怀好意的频率轻轻颤动。别问布洛卡怎么看出来的。
他得承认一件事,沃尔珀们常受诽谤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他们中的某些确实虚伪又精于打算。如果他不希望在该死的维多利亚语课堂上受到教师的阴阳怪气,或者他也没有打算在这一门外语上花费更多精力的话,他最好向他可靠的同桌道歉,并希冀于这个沃尔珀充满怜悯之心和契约精神地继续提供他下半学期的外语作业。当他真的这么去干的时候,贾维的狐狸尾巴几乎得意地翘起来,在背后摇来摆去的一大团,这让布洛卡联想到据说沃尔珀的祖先很久以前和佩洛人是同宗的说法。贾维还以为他没发现呢。
很久以后,贾维主动坐到他身上来摆动胯部时也是一样的,气喘吁吁但笑脸盈盈,似乎他占去了老大的便宜事。他喜欢在办事的时候小声地说些什么,但布洛卡很难搞清楚他的那些隐秘耳语是对谁说的,他就此询问时贾维便继续住口,继而用喑哑低沉的呢喃来作回应,听起来像是在往他耳朵里倒黏稠甜蜜的糖浆。
一个似乎难以揣测的沃尔珀。
他俩关系倒因此密切起来。布洛卡很快发现贾维对那些混混帮派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敏感性,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因为他很快就兴冲冲地来跟布洛卡分享消息,说是二楼厕所帮要跟四楼高年级的风云帮派番茄酱万万岁帮掰掰腕子,天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学生社团存在,他们竟然热衷于围堵低年级的学生并勒索零花钱买番茄酱!
他隐隐有不好的感觉,这听起来不是好事。布洛卡因为这件事放弃了中午的番茄酱面食,因为他一看到那些红红的酱汁就不自觉地把它们和厕所联系起来,并因此感到反胃。
放学时他俩收拾书包要回家的时候谈起这件事情。布洛卡问起这场跨年级斗殴。“他们有多少人?”他并没有在关心所谓同年级的二楼厕所帮,他比较担心他的同桌和上次一样去凑热闹,这样会让他的维多利亚语作业有断货的风险。
“十五个。”说着贾维从桌肚里整理出一些奇怪的刊物,把他们丢进教室角落的垃圾桶里,他似乎收集了很多,丢弃时却没提到可惜,“还有几个是毕业生。”
“你没打算去掺和,是不是?”
“斗殴?当然不。”
贾维长长地吹了声口哨,笑嘻嘻地说:“我可不看好他们,要干就要干一票大的。你看二楼那些人揍爬了三楼的人,可他们蹲到三楼厕所去了吗?他们缺心眼呢。”他拿着一只扳手在手上耍,微微眯起眼睛时很像沃尔珀的兽亲们,布洛卡从来没搞懂过他在想什么。他把学生之间因微不足道的事端而起的恶性暴力冲突事件说成有活力的社会小团体的摩擦,并断言他们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那你上次去干嘛?”
“上次有杂志拿啊。”他理直气壮地回答。确实,青春期的男孩们向往具有吸引力的异性,这在哪里都不是什么秘密。
“哦,所以你原来会打架?”
对方拿着自己的扳手在布洛卡鼻子底下比划比划,应该是在模仿叙拉古娱乐电影里某个刻画黑手党的片段,看起来很蹩脚,因为贾维实在不像什么穷凶极恶之徒。
“看起来不像吗?”
布洛卡诚实地摇摇头:“你像根豆芽菜。”
贾维很明白似的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兄弟,你应该在语文课上学点更恰当的比喻。”他隔了一会儿,又转过头来,很不甘心似的跟布洛卡辩解道:“老兄你知道吗?不能拿一个人的现在去评价一个人的未来,我已经每天一杯牛奶了,那东西味道真不好,你最好别让我觉得我像个傻子一样受无妄之灾了行不?”
布洛卡眼角抽了抽。
一周后,都说那两个帮派约在礼拜四放学后一决高下,谁跑谁孬种。贾维跟布洛卡郑重地说:“记住这个好日子,以后我们就能随意地上厕所了。”
布洛卡随口应下,依旧低头搞他的小手工——这是菲林猛男为数不多的小爱好,男人没有人能拒绝漂亮精致的塑料模型,没有人。贾维不满地戳戳他:“你记一下,拿笔记一下。”
“哦。”布洛卡掏出铅笔在某个本子上写字,他因自己的漫不经心拼错了几个单词,贾维看着他刷刷写下“在里贝四的下午”。
行吧,多少记着了。
二楼厕所门口那些类似水管污垢的学生团体不见了,高年级放学后勒索零花钱的人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混子学生之间都说这是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血战,双方甚至各掏出了源石技艺对冲,雷霆霹雳、炽热火焰、尸山血海!贾维偷偷告诉布洛卡,他们约架的地方正好是城中某个真正黑手党盘踞的据点,对方气不过两方毛头小子拿着板凳和撬棍在自己的地盘上闹事,动了动关系把他们丢尽警局里去了。此事甚是荒唐,无论哪个版本听来都不可信,尤以贾维的版本更甚。
可为什么他会知道如此多的细节?他知道却没告诉他们?
“猜的,不要质疑我的好运气,老兄。”那男孩这样回应他,当然贾维从没买彩票,他也不会太赌博,至少布洛卡从没见过他中过廉价棒冰的再来一支。
他迎着黄昏时分明艳的夕阳往城市的街头走去,他的耳廓边缘似乎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色。布洛卡早就知道他们的这个城市充满了暴力和无序,但他知道今天才发现原来贾维也是这个城市混乱秩序里的一份子。
面包与金苹果
一觉起来已经是下午2点有余,日光正酣。他拉开窗帘,迷噔噔上了楼,把自己挂在阳台的栏杆上吹风。四周围林立着米黄、砖红和象牙白的小楼,一大片瓦砾在阳光下散射出光晕,看起来像是什么冒险故事或时代小说里的情景。他选择从工装口袋里掏出一包软装的烟,哧一声点着火,暗火燃烧烟丝的声响悉悉索索、细细密密,越安静,越显露出疲惫。
银色的烟圈逸散在这条来回不过几百米的巷子里,如一个无名的幽灵无所事事地晃荡掉下午仅剩的时光。
今天是个好天气。他眯着眼睛,享受一支劣质烟的滋味的时候想。
如果换作是礼拜日,贾维也不会很愿意走进教堂,在圣水缸里沾湿手指,和其他人一起合唱一首宗教歌曲。他能记住一些旋律,但对歌词感到苦手,以致于他常常需要用一些没有意义的元音来替代原本的歌词,这不是一种很好的感觉,因为音符很容易像脱缰的野马一样让事态脱离控制。
太阳在黄昏时分落下去,夜色膨胀起来,街道上铁制的路灯逐步亮起。他看见三三两两的游人结伴往旅舍走,有男人和女人,有老人和小孩,不难猜测他们已经完成了旅行项目表上的代做事项,摸一摸教堂的砖瓦,喂一喂广场上肥胖的白鸽,再往清澈的许愿池里投掷一枚最小面额的硬币,看着它激起涟漪和一小朵水花,就像是贿赂成功的好运气似的,喷泉中央的小神像因此笑得更腼腆,雪白的喷泉汩汩流淌。
游人们在公共宗教场所花费一定的金钱便能享受到安宁和祥和,从弥撒的管风琴和牧师的演讲中获得心灵的洗涤,孰不知那不过是这座叙拉古的城市精心装扮起的无数谎言中的一个。这座城市的脚下堆砌着刻骨铭心的仇恨和肮脏的阴谋。
某个以狼为图腾的大家族在残酷的唏嘘中轰然坍圻,据说家主的小女儿逃去了远方,也有说那头爪牙尖锐的灰狼已经和她所背负的罪孽荣耀一起埋进历史,成为饭后笑谈里渐渐远去的影子。也有传言说见到了失去了家族而独自徘徊的白狼,因某些原因迟迟不愿离开,疯疯癫癫地狩猎没有给家族陪葬的一切。没有根据的消息都是厕所的虫豸,终究也没有人再提及狼的故事,它巨大的影子离开了,留下一片让人眼红的权力真空,成为如今这里混乱的启示。
奥斯塔说得挺有道理,他们不是在外部的侵害中被打败的,他们是由内开始慢慢枯萎、慢慢衰竭的,大组织们都是从那些细小的怠慢开始坏掉的。
“你觉得她还活着吗?会在复仇和恶意之下挥动双剑,取人性命?”
奥斯塔把目光放到远方,贾维怀疑这算是此人对于不确定信息的某种微弱反感。“缺乏实际意义的问题,”他回答说,“你也跑去他们老宅看了,那样可怕的残骸,很难想象会有人活下来……不,就算活下来了,也会身患恶疾而无法好好生存的吧?”
贾维点点头表示赞同。他们俩不要命地偷偷溜进去看过,满目是暴风骤雨留下的残骸,那里被堪称可怕的源石技艺从上到下轰炸了一通,不,确切来说是“洗”了一遍。无论是袅娜多姿的人物塑像,古老晦涩的羊皮书卷,还是精彩高明的壁画,封存多年未见天日的隐晦秘辛都尽数付之一炬。不消说明,这个盛极一时的家族定是选择了某种相当壮烈的方式沉没,可见在四散溃逃中,仍有人选择去当一个没有未来的傲慢者——如果抱着过去的怨恨与狂乱死去能够被归类为某种傲骨铮铮的行为的话。
但无论如何,一个庞然大物倒下了,若先站起来的不是另一个庞然大物,就会引出无数的野心家走上前台,高呼时也命也,并希冀自己便是下一个命运的宠儿。但大多数人都不是,他们只是被无常反复的命运推着往前迈了一步,这小小一步叫他们迈进万丈深渊。
与他们同去的还有些另外的人,奥斯塔用了一个叙拉古传统中的词汇来形容他们:鬣狗。他们走进来后,始终以警戒态度面对另外所有的一切,不一会儿他们就拾拢了那些似乎还保有了价值的物件碎片,将这些东西打包带走了,仿佛是出于什么正大光明的事业。给这个家族兢兢业业看守了三十余年家门的老人的头骨被高高挂起在那扇依稀仍能窥见气度与奢靡的门上,他们假装与死者对话,伪作了严格的要求,似乎死者仍有权力让他们不要将今日发生的交易告诉别人,哪怕是丝毫暗示。从这种神态动作,很难不让别人看出他们在做什么。
那些葬身于此的人,那些至死不愿低下傲慢的头颅的人,若那些亡魂仍能以实体影响到现实的话,他们会用一双肉掌,不用刀,不用剑,只是用自己的双手和身躯做出反抗的伟岸姿态站到他们面前去的。可死掉的人不会反抗了。他们所有的生命都在前一次凄惨的反抗里消耗殆尽了。
贾维对这些人实在缺乏同情和感伤。
尤其是当他半夜出来欲购置一些面包果腹,却被一些街头械斗的帮派挡住去路时。等他终于得以抱着东西通过,他心里流淌过一阵当年在学校时被小混混堵住厕所不让上的恶心感。他从没以为自己能帮上什么忙,真是个傻瓜,也许他早就该绕个路什么的悄悄离开……
直到他和一群刚刚斗殴完的黑手党人。
他想起那些脸色苍白且疯狂的黑手党人,他们沾满人体组织和鲜血的小刀,他们上足了润滑油的冲锋弩,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就招呼上来的指虎,他忍住想要呕吐的感觉,努力不去注意那些有碍观瞻的躺倒在路边的人,又往前走了几步。
他们中的一人靠着墙角向无辜路过的贾维吹了声口哨,难为他在下巴青紫,鼻子上全是血的情况下把贾维误认为一个为自己招揽皮肉生意的男人,在看清对方年轻的脸之后发出充斥恶意的怪笑。其他还有气的人抓住机会也哄笑起来,从他们的纹饰在手臂上的虎纹刺青能看出他们的出身。贾维没想惹事,主要是当你手上没有趁手的家伙的时候,你也不能拿着长面包去揍人,你需要对食物保持尊敬之心。
月亮悄悄挪移,一片云彩飘走了,露出它身后浅蓝色氤氲着的月光来。他们中的一个扶着墙慢慢站起来了,贾维看见他戴着工业生产中才用到的厚手套,那只手按在石墙上,留下模糊的焦黑色手印,也可能是深红色,管他呢,天太黑了。
那个铁塔般笔直矗立起来的身影往前跨了一步,站到敞亮宽阔的地方,月光照亮他乌黑的头发,照亮他一只金色的瞳孔,照亮一张五官端正的脸庞的半边,也照亮伤疤和血渍。贾维与他冷眼相对,那只眼睛波光一闪,就像是一口看得太多却还没彻底看倦的古井。
他只看了一眼,很快丧失兴趣,把视线投向先前挑衅的自己人,对他平淡无波地吐出一个字:“滚。”
贾维耸耸肩,求之不得。他加快步伐,身后略显冷淡的追责声逐渐被抛下,他最后能听清楚的单词是一个言简意赅的“闭嘴”。哇哦,那个人人缘肯定不好。
他后来想起那天的不愉快,他注意到领头的那个是个菲林,眼睛颜色也很独特,他感到某种意义上的熟悉和亲近感。他在这座讲究暴力的城里从小住到大,漠然地屈从于一种没有太多趣味的生活、一些不讲道理的近邻,他遇上倒霉事不是一两回,以至于他走到家门口,掏出家门钥匙塞进钥匙孔,才堪堪反应过来和一位老朋友失之交臂。在这最后一刻,他即将踏入家门的前一秒,门锁咔哒一声打开的同时也给他的记忆打开一扇门,把他从一种愤懑的状态里拉出来。
等到他匆匆放下东西往回走到那条街,对着空荡荡悄无声息的黑暗只能苦笑着安慰说,哦,我差点没认出来你。而对方似乎把自己当作了某个仰仗于在夜晚搔首弄姿的红灯区从业者。
他本该邀请对方一起去喝一杯,用一种放松的、适度表现出热情和怀念的微笑与之交谈的,告诉他,越过多年的时光他仍记得他的同桌,在表达方面表现得令人遗憾,在讲义气方面又叫人深深地骄傲,偶尔目中无人,甚至不知道他半个学期的同桌是个沃尔珀(这点尤其叫贾维本人印象深刻),更多时候相当可靠。
因为那只眼睛使他非常清楚地想起布洛卡过去的神态样子,但他如今的身形样貌又要贾维花费不少力气才能把他和过去的布洛卡相联系。他忽然懊丧地想起对方那句过分的玩笑,“你想一根豆芽菜”,贾维磨着牙骂了声叙拉古粗口。
他骂骂咧咧地往回走,想着下次见面就要问对方的近况,是否有什么安排,这附近的咖啡厅和酒馆都有势力在争夺,他倒可以邀请对方去自己的公寓里坐坐,来一壶咖啡什么的,哦不要红茶。嗯,只有维多利亚人才喜欢红茶。由此开始,他又陆陆续续想起一些不错的事情,关于他还算顺利的少年时代,关于一些年轻气盛的恶劣玩笑,他心情逐渐明朗起来。
几天后,贾维正趴在一台车的车底盘下面拆卸几个零件,这台车的做工不怎么好,按说应该可以互换的零件却存在范围之外的误差,工具卸不下来。他只能把那只不中用的扳手咬在嘴里,用更可靠的手指去拧,润滑油把他的手指污染得黑乎乎的。
“老大。”奥斯塔在外面拿什么东西哐哐敲地板,“你听……”
“啊?我想我今天已经听够敲击声了,聪明人。”
“不是,你停下,你仔细听……你听到了吗?”
贾维摘下护目镜,从车底盘下面钻出来,闭上了眼。“我什么也没听到。”
奥斯塔无奈地拍拍地面,“听地面,听地面。”然后他把自己当成一个物理教师,开始讲解起物体的振动传导速率。
“停停停。”贾维叹了口气,“你这样我听什么呢?”
他侧首将耳朵贴近地面,隐隐约约的嘈杂声传来。
他睁大了眼睛:“又当街火拼?”
“不止,我没听到金属冷兵器的撞击声,我怀疑是源石技艺和法术。”奥斯塔说,贾维一直挺佩服他能用一种近乎超脱的冷漠态度来陈述事实的残酷。
“*贼tm有力的叙拉古粗口”贾维骂了一句,立即从地上弹起来,“拿上钱跑地下室待着吧,这片街怕不是要被他们两伙人拆了。”
奥斯塔跟他两人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贾维去抽屉里翻钱,奥斯塔冷静地去找食物和水,顺带还捎上了医疗箱,贾维目瞪口呆,他回到:“这才是好东西。”然后率先往地下室走去,丢下他老大在身后叫嚷。
“你进不进来?我锁门了嗷。”
“我怎么不要进啊!”他老大没好气地理会他,噔噔噔跑进来了。
果不其然,他俩锁上地下室还没到二十分钟,头顶上便传来惊人的爆炸声、纷乱的脚步声和吼声。
贾维盯着墙壁自言自语:“我希望房东被卷入火拼了。”
奥斯塔摇了摇头:“你这种话要遭天谴的。”
沃尔珀哼了一声。“什么天谴,又不是萨科塔那群头顶灯泡的人。”
“说不定你就娶不到老婆了。”
贾维把他的扳手举起来。
“看到没有?我坚强可靠的老婆。”
他们从上午等到下午,再从下午等到晚上,激斗似乎还在继续,让人实在很难把这种程度上的战斗和黑帮火拼联系起来,如此,似乎那个家族的覆灭也不是没有外因的推动。但,感谢富有远见的奥斯塔带进来的面包和水果罐头,至少他们俩没有饿肚子。凌晨时分奥斯塔实在熬不住了,贾维让他先拿毯子和旧床垫在地下室将就,身为老大的自己就先守一晚上。
奥斯塔昏沉沉地嗯了一声,戴着纸巾做的耳塞慢慢入睡。
等他完全熟睡后,贾维一个人蹑手蹑脚地打开了上锁的门。地上的室内一片狼藉,窗玻璃碎成一片片,应该是被爆炸掀起的气浪波及了,死相尤为凄惨。他提着手电去关照了一下自己修了好几天的车底盘,觉得自己几天的劳动大概率已经打了水漂。
他在身上带了他“坚强可靠的老婆”,手里捏着一把手电筒出门,或许不是个好主意,好奇心会杀死菲林,也会杀死一个沃尔珀。他走到门外,将一片废墟收进眼底,由此感到一阵心悸。
雷霆留下的焦黑印痕从几十米外一直延续到他脚底下,很难想象直面这种毁灭性的源石技艺会带来多大的震撼。他甚至忍不住想,萨科塔还真是对的,宁可从地下挖出古董来作战,也不能放任那些滥用源石技艺的萨卡兹在泰拉上到处乱走,这些东西真是对自然界的亵渎。也许发动一场战争把他们都清理了也很值得。
他沿着街道往前走,在路中央找到了雷霆的缘由——一把结实、沉重、甚至大得夸张的钨铁电钻,什么人能使得动这种大家伙啊?他忍不住以一个技术工匠的眼光去看待这个大家伙,即使它受了伤躺在哪儿,它看起来也是那么具有威慑力,更像是什么军用的危险制品,不像是叙拉古的老旧生产线上下来的。他的意思是,看看这打磨得一丝不苟的铸件,闪闪发光的螺丝,它尾部尖锐的锯齿转轮看起来也是什么杀戮用的凶器,不禁让人赞叹一声工业之美。
与之相比,他“老婆”看起来就寒酸很多了。在他考虑起把这玩意儿搬走来赔偿他的房屋损失时,黑暗里传来一声隐忍的闷哼。
贾维犹豫了一下,朝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周围的空气里弥漫着古怪的糊味,他心头一紧,这是那股闪电的源头。他关掉手电,借着月光又往前走了几步,这才注意到黑暗里躺着的人。他抹了一把脸,喘一口气,四周一片静寂,他无比庆幸自己在今夜走出了安全的地下室,以一种全乎是鲁莽的行径闯进这片黑暗里来。
这家伙比起上一次见面要狼狈许多。
此时的布洛卡半个身子浸在血泊里,身上纵横着许多狰狞的伤痕,尖尖的菲林耳朵耷拉下来,而他本人合拢了双眼,以一种近乎认命的模样靠着墙根坐着,那种带着点目中无人以为的锋利眼神掩在薄薄两片眼睑后,又和贾维印象里的布洛卡不尽相同。他的老朋友,是抓住了从容赴死的什么理由,还是看透了叙拉古混乱表象下腌臜的本质?为什么要用一条活生生的性命,要拼上一条命去战斗呢?
贾维慢慢在奄奄一息的人面前蹲下来,伸出一只手去探他的鼻息,感受到微弱的热气从他溢出鲜血的鼻腔里呼出,并因此欣喜若狂。他更欣喜地发现对方刘海底下依旧紧紧蹙起的眉毛,它们仍然呈现出某种抗争的形状,并不是全然放弃的颓废模样。他还有救的。
贾维解开布洛卡的外套,咬着手电小心翼翼地撕开对方贴身穿着的薄背心,这个过程引起对方的一阵嘶声,他只能从嘴缝里含糊地吐出几声抱歉。
“我假设你还没有得那种病……该死的,艹!……”
他盯着对方胸口处的源石结晶说不出话,手指忍不住颤抖。结晶在体表结成的不多,更多地呈现出一种氤氲在体内的恶毒形状,黑色的石头的脉络就隐蔽在厚实的肌肉中间,埋藏在健康的皮肤之下,它的模样令人不禁联想到某种毒蛇盘踞的阴险姿态。他由此心烦意乱,刚刚才涌上心头的欣喜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重担,阻滞得连呼吸都能感到疼痛。
他转而去看其他伤口,想着先止血,至少把布洛卡的命保住。如日后他有要豁出命去讨回的公道,或者要付出一切代架去完成的事情,也不至于全然丢失了资本。贾维的脑子里止不住地回想起那个已然覆灭的家族,那个家族里誓死杀戮的族人,他们是不是也是这样在痛苦和仇恨里死去,死神干枯冰冷的手攫住他们的灵魂时,他们是不是也抬起头颅,紧皱着眉头,以静默的高贵姿态回应壮志未酬的不甘?
贾维拿袖口去擦擦布洛卡额头上的血污,男人猛地睁开眼睛,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腕,眼神危险,暗示了某种不友善的信息。
“……什么人?”
金色的电弧在他指尖轻轻跳跃。
星光不问赶路人
布洛卡很快意识到他在做梦。
他们畅怀痛饮的时候谈及各自的喜好,用男性之间特殊的熟稔口吻交流,其中的一些人有意无意地卖弄自己高质量的夜生活,比如红灯区从业者的忠贞,再比如教会修女的放浪形骸。似乎叫一个或陌生或熟悉的女人屈从身下是件那么愉快的事情。
——火红色的耳朵,她摇曳着珊瑚一般鲜艳的尾巴。
——她剪短了及腰长发,在脸上纹了神秘的刺青。
——腰和胸膛一样是品鉴的重点。
——爆炸性的令人眩晕的奇迹,以一般人的趣味根本觉察不到。
他们提及自己的相好,很快从对话的片段里推测出这两人同时都是某一位漂亮姑娘的入幕之宾,那三人在哪时候都是一位风韵妇女的顾客。最开始引发了一小段骚动,但经由几杯辛辣的酒水浇灌后,他们几个开始了愈发愉快和不知疲倦的窃窃私语。他们语速越来越快,布洛卡逐渐跟不上他们的说话节奏,只能听到纷乱的字母元音如烦人的蜂牤群胡乱飞舞,他隐约觉得自己捕捉到几个词语,关于“美丽”关于“缺陷”关于“亲近与背德的游戏”,很快各种艰深的词语层出不跌,它们在空气里浮现出来,从男人们发黄的牙齿间弹射出来,砸得人昏头转向。
那些单词源源不断,连缀成愈发不可理喻的句子,一会儿舆论掀起海浪,来势汹涌澎湃,这真是噩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钝重的嘈杂声在他脑海里不住地回荡,如同在他的脑袋里住进了一个固执到无可救药的敲钟人,不知疲倦地,永不停息地抡起钟锤,高举过头又急速落下,一遍一遍往复着敲击的动作。光影黯淡下来,心跳迟缓下来,唯有敲钟声存续着未曾止步。正当他因此头痛欲裂时,又有不速之客狂笑着踹开了他幻影中的门。
她看起来那么苍白那么单薄,成年的女性身上尚存着令人兴奋的孩童的娇嫩,发色寡淡,面容模糊被深深铭刻了一道丑陋的刀疤,宛如一抹在人间游荡的亡魂。只有她的笑声是明确而清楚的,旁的人在她闯入后立刻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探出身去,似乎也是想看清楚她是不是真的举起了剑,她脸上是不是有一道象征罪孽和苦难的伤口,她是不是和那些红灯区的姑娘一样步态从容,令人追捧?人们将目光投向她细白的腿,在那里发现生长出的嶙峋结晶。
啊!她柔软的皮囊之下是石头吗,是黑水晶吗?她是不是冰凉彻骨,她是不是如酒液一般会割开男人的喉咙,她是不是以剑为弓弦,在另一把剑上演奏生命与死亡?他们惊讶起来,充满疑惑。
她慢慢,慢慢展露出笑容——狼的笑容,残忍、锋利、嗜杀、狂热的微笑。她脸庞上的刀疤原只是一种遗憾的瑕疵,现在却成了白皙上的天然瑰宝。她向人群掷来一支尚垂着露水的玫瑰,引得无数人上前争抢,他们彼此露出那种心照不宣的下流笑容,布洛卡看不懂他们之间的含意深远。直到那抹苍白色的身影执剑劈来,闪转腾挪间隐隐有旋风涌动,众人才从那种梦幻般的昏沉气氛里震惊过来,这个在美学方面存有暧昧之处的女人不以美貌摄人心魄,她是准备用霜雪般纯净银亮的双剑夺取他们的头骨。会场里恼人的议论声消失了,千篇一律的求饶声如潮水般涌起,这些新出现的声音变成实质性的金钱珠宝献到她的脚下,她噙着欣赏滑稽戏剧的眼神大笑着踏过富贵的璀璨,它们都不能动摇凛冽的杀意。
布洛卡看见她身边凝成气旋的罡风,在呼啸中隐隐现出狰狞的狼首,在她身边环绕盘旋不去,舞蹈般狩猎一切卑劣的生命。她正享受在盛大狂乱的舞台剧,如造物主所想的一般优雅动人,按照雍容华丽的鼓点节奏挥动刀剑,直到她举起饮血的剑刃指向自己,她身边巨大的狼首也缓缓偏移,没有情绪的空洞瞳孔对准他,平静地叙述一个悲伤的故事,“哦,还有人活着呢!”
耀白的闪光炸裂,下一瞬巨大的狼首闪现在眼前,张开了血盆大口,狼吻带来一种残酷的疼痛——
站在他面前不是什么亡魂般前来索命的鲁珀少女,是他曾经信赖,并为之卖命的干部。男人看起来比印象里瘦削了不少,他的神情弥漫着恐惧、慌乱和孤注一掷的疯狂——额角纠结着青筋,汗液淌落,眼球爬满了细血丝,或许他磕了什么精神药物,并在那些高分子化合物的作用下头脑发热、心跳加速。他像只走投无路的动物一样沉默地盯住地面,目光在与遥远而森冷的深渊对话,看得人头皮发麻。
他似乎身处一个寒冷的地带,他在令人绝望的低温里嚅嗫着嘴唇,讲话时的神情不是在与人交流,是在盘算着为自己而作的一场诡辩。他说,他不是在开玩笑,在他们的社会里有这么一种人,很少,我平时看不见他们,他也一样,他们是幽灵。
他们喜欢制造杀戮,他们也满足于成为杀戮本身,倘使有人不肯为他们的杀戮添彩,倘使有人要违背他们的狼群法则,那些人在花园里养了几朵可爱的小花,窗前多了几声新鲜动听的啼鸣,他们看见没见过的美丽就要高举棍棒,给人来一个迎头痛击……不可让他们得意忘形,抗争,对啊,唯有抗争才行……
他顿住了,无神的眼神忽然有了焦点。抗争需要武器,战斗势必流血,对,对,是这个道理。他脸上展开由衷的喜悦,一个虚弱的微笑取悦到了他自己。
布洛卡发现自己失去了对四肢的控制权,四周围窜出密密麻麻数不清的蛇来,嘶嘶地吐着蛇信,在空气中寻找热源和猎物,轻而易举之事,因为它们都是嗅觉灵敏、出手迅捷之辈,它们数量众多,它们声势浩大。某个古怪悖论从中缓缓展露出它狰狞的一面——因为布洛卡本人比“它们”更加强大,也更得上头信赖,他的人格品质是罕见的老实,连看似生来凶恶的表情都是后天有意为之的扭曲产物——但奇怪的,为什么虫豸亮出的毒牙如此雪亮尖锐,为什么弱者高举着的棍棒能够如此凶狠?这种扎根在人心黑暗土壤里的悖论为剥夺、嫉恨和邪恶留出了行动的空间。
布洛卡看向群蛇的背后,那里矗立着一个帮派破败的门庭,廊柱摇摇欲坠,带着屈辱和伤痕的人在这危险的门庭下进进出出,却无人注意到它已经受尽折磨,它在内里腐烂、被侵蚀渗透到了极点。叙拉古荒凉的地上新立起一座坟茔,很不幸地。
他低下头,看到盘踞在胸口的毒蛇,它张圆了口,上颚是血液一般的红。它在布洛卡胸口留下一个冰凉的死亡之吻,尖牙轻轻扎一下,嶙峋的结晶物质便一寸一寸从胸口生长出来,吮吸着鲜血,噬啮着心脉。假恶丑在扎根处对峙扭结,连通了地狱和天堂。
他在结晶生长的剧烈灾难中反而感到平静,虔诚的信徒在平静中祈祷,坚韧的战士在祈祷中坚守。他会坚守到那一刻的来临,如不是他活着给腐烂的组织写下“蛆虫”的墓志铭,就是组织还活着,他已经在地底腐烂——
然后他发觉自己跌落在一张狭窄的旧沙发上,身下是柔软的老皮革,身上是薄薄一层起球的绒毯。他疑惑地坐起,从发梢飘落一片白色棉絮,落在洗褪色的绒毯中间。
很奇怪的,他身上完全没有想象中的肮脏和糊味,他也没有待在一片破败的废墟里,周围只有钢筋、瓦砾和砖头的碎片,周围有的只是木地板、老家具和一些食物的外包装。他在一张遗落的塑料包装纸上看到了某个很普通的食品品牌,数只吃空了白铁皮罐头倒在旁边,上面用橘黄、大红和白色印刷了造型饱满的标题,大意是什么水果罐头,果汁含量高达30%,十成十的奢侈品。
他把这稀罕玩意儿捡起来打量,了解到这个包装更深层次的含义:以芒果和荔枝为主要原材料,为您带来热带水果的超级享受!这条广告看起来很诱人,罐头底部也确实还残留着一些稀释的糖浆水和淡淡的酸甜味。在这个混乱的时局里,糖是重要的物资,甜是高贵的口感,二者都能带来满足和愉快的体验,由此能够推导出情绪里的满足和愉快是如何令人望而却步的奢侈品。
就在布洛卡沉吟的时候,他的耳朵捕捉到某种细微的响动——金属撞针击打顶件,齿轮转动,机括运转——开锁声响起,一个陌生的人推开门走进来,怀里抱着两盆小番茄,看到他时不发一言,仅是礼貌且疏离地一点头,然后便坦然地去做自己的事情。
布洛卡迅速从沙发上站起来,因对他的行为模式倍感陌生而产生了尴尬。
好在对方比他想象中要明理得多,他把怀里的花盆小心翼翼地放下,自我介绍道:“奥斯塔。”
他站直,回道:“布洛卡。”
对方点点头,很意外地,他说:“我知道,我老大把你捡回来的,他竟然没把你医死,我感到意外。”
“你老大?”布洛卡立即直起耳朵,奥斯塔则低头以吝啬鬼葛朗台数钱的模样清点那两棵低矮的植物到底结了多少个令人欣喜的果子,他表情不多的脸因此露出了些许微笑,数来又数去,每多出一个笑容就加深一点,这算得上坏消息频出的时候最好的消息。
“这里三个、五个……总共结了十一个。”他说,语气里颇有吾家闺女初长成的欣慰感,亲昵地拨弄着叶片,“今晚吃面包夹小番茄。”
布洛卡皱了皱眉,刚想再说些什么时被打断。
“能不能不吃面包了?”另一个声音从天花板上面传来,伴随着“咚咚”的敲击声一些粉尘簌簌地落下。
奥斯塔立即换上一幅严肃的面孔:“你应该注意到这点,面包里有没有小番茄完全是两样的!”然后转过头对布洛卡小声辩解道:“他刚刚去确认了,这栋房子可怜的房东被卷进街头械斗,老头子今天没挺过来,他认为此事值得庆祝。”
“真的?我怎么不知道?”一个沃尔珀推开地下室的门走进来,他在腰间系着工程绳索,身后拖着一条直且蓬松的红尾巴,他把手上的扳手靠门立好,顺手把门咔哒一声带上,他走动时腰间的东西发出叮叮当当的响。
“哟,醒啦?感觉如何?”他走过来拍拍布洛卡的肩膀,获得一个咋舌和凶恶的表情,便很意外地把脸上的护目镜摘掉,“你用掉了我所有的阿司匹林和卡络磺钠,而我还已经被你远远甩到脑后去了,欸。”他摇摇头,装作某种失落的模样叹了口气,旋即歪了歪脑袋,把前额一簇弄乱的刘海往脑后拨弄。
布洛卡看到红色护目镜底下那张脸,一时之间竟呐呐地说不出话,叫贾维吃不准他果真是把自己完全忘记了,还单是记不起自己的大名。不过,略带喜剧意味的是他在些微的不满里先想到可能对方在黑帮火拼的过程中被什么钝器砸到了头,本就不聪明的脑袋雪上加霜,抑或是本就不发达的语言神经雪上加霜,这两种无论是哪一种都叫人格外同情。
贾维苦笑了一下。“我看上去变化这么大吗?没有吧,肯定比你变得少,啧,你这个该死的肱二头肌……”他朝布洛卡伸出手,脸上是诚挚的笑,越过多年的时光,直到此时,没有改变,并令他动情:这个微笑让他想起他中学同桌过去给他分享不健康刊物时的样子,带了些小心机的炫耀,连开心都是纯粹单纯的开心。
“贾维啦!想起来没?”他微微挑高一边的眉毛,大有娱乐的意味。
布洛卡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迷噔噔地握上去。捏在手里的是另一只结实、粗糙的手,掌心有茧,骨节明显,他心中莫名的情绪平复一些,这是一只他熟悉的劳动者的手——捏惯了的工具,总与机械物件打交道,这些有关贾维成长时间里的信息碎片就这样直白坦荡地展现在他面前,至少布洛卡不用去担心他去涉猎什么有关皮肉的不健康生意。
“你救的我?”
“对呀,还不谢谢我?”
“谢谢……喂!你靠太近了!……”沃尔珀把脸凑上来时,布洛卡很不自在地后退了一步,似乎感到苦恼而将眉头皱紧了,露出一副羞郝的表情引起贾维止不住的笑。不知为什么,他的脑子里涌现的是其他人对某个红灯区名妓的描述,什么珊瑚色的短发什么蓬松的尾巴什么脸庞上神秘妖娆的刺青,他不由得握紧拳头,可这也止不住他自己瞎想。
奥斯塔对于加入他们的叙旧没有丝毫兴趣,在贾维进来后便上了楼去,地下室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人。
“说真的,你感觉怎么样?”贾维总算停下那种叫布洛卡听了怪不好意思的笑声,对方暗自松了一口气,可旋即又被紧张牢牢占据了心脏。
贾维把手按在布洛卡的左胸口,忧心忡忡地说:“我不太懂这个东西,应该怎么搞也不知道,好像是没有特效药是不是?这玩意儿能拿磨砂纸磨掉吗?磨掉是不是还会再长出来?”很多时候贾维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很多话的人,也时常去克制自己的好奇心以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但他觉得这件事刻不容缓,得仔细盘问清楚。
布洛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始终习惯于保持着一种不合群的冷漠,在座的其他人调笑到有关他的话题时会收到警示和告诫意味的一瞥。配合此人似乎生来凶恶的表情,就很像是给会场里突兀地泼了凉水似的降温。要说接收到别人的关怀,那是很少见很少见的事,叙拉古的人早该克服生活中的落井下石和无妄之灾。他并没有想到的是被人关心是一种如此危险的遭遇,他耳畔响起心跳声沉重又逐渐加快的钝音,而行凶者毫无自觉依旧我行我素,手心滚烫的温度正无可阻挡地透过一层外套,一层里衣和一层厚厚的绷带传过来,简直由不得人怀疑是否是贾维在火焰法术上具备他人梦寐以求的天分才能。
布洛卡更擅长与胶水、剪刀、模具等等一干沉默老实的物件打交道也不是没有道理,做手工让他觉得放松、自在,如同浸润在合心意的温水里;而处理人际交往间的复杂问题是件辛苦的工作,很多情况下吃力不讨好。比如,他现在就因某种过分亲近的关系而苦恼,却也不是那么想立刻就拉开距离,好让心拍数尽快回复原状。
沉闷的静默在此时展现出张力。
布洛卡唔了一声,抬手抓住贾维的手腕,慢慢将其拽离,用一种令人失望的口吻冷漠地应答,内容也无可争议地十分混蛋:“与你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