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是一如往日的浪潮声。海浪不分昼夜地冲刷着贾巴沃克岛的沙滩，沙与水相触的温柔声响穿过黑夜，在未来旅馆中回荡。
日向仰面躺在床上，瞪着黑暗中的天花板，穿过百叶窗的微弱月光映出了小屋的轮廓。但再怎么看也不会发生任何变化，反而是双眼先感到了疲乏。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
可一旦切断视觉，身旁躺着的人传来的体温便加倍清晰了起来。
明明已经竭尽全力不去注意这件事了。
虽说自记事起就一直是一个人睡觉，但日向觉得自己也不至于身边有人就不能安心入睡。问题果然还是出在对象上。当然不是“和喜欢的女孩躺在一张床上”这种漫画式的青春期烦恼，躺在他身边的是个身体硬邦邦的同龄男性。不仅如此，那位同龄男性——狛枝凪斗——还是曾打开自相残杀的开关、并且布下骗局“自杀”的狂人。
需要说明的是，现在的狛枝凪斗没有自相残杀的记忆。就像那场“修学旅行”的最初那样，给旁人留下了友善热情的印象，恶劣的个性还没有暴露出来，姑且算是无害的状态。
但日向还记得自己曾亲身体会过的、来自狛枝的恶意。
——不行，现在必须得忘掉。
曾被杀害的同学也好，犯下罪行的同学也好，对包括狛枝在内的十人，日向必须以自然的态度去对待他们，以避免给修学旅行带来未知的变数。一同重启程序的左右田他们也在努力，他决不能出差错。
他反复告诫自己：这个狛枝什么都不知道，全心全意地相信着超高校级们，也完全没有策划杀人事件的动机。
“……唔……”
身旁传来细微的响动，像是含糊不清的梦呓，拉回了日向的思绪。
他挪动眼珠往身侧看，瘦高的青年卷着被子已睡沉了。从睡着的他身上感觉不到任何的威胁，日向却更为懊恼。
——不，说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情况啊……
时针与分针向前回退，时间回到了入夜以前。
天空被夕阳染得通红，宣告贾巴沃克的夜晚即将到来。日向和狛枝出了餐厅，在泳池边慢慢走着。
“今天辛苦你了，采集之后还麻烦你陪我外出。”日向对狛枝说。
“这种客气话之前已经听过了，我完全不介意哦。”狛枝微笑着点点头，“日向君的体贴我已经充分体会到了！考虑到我这种人尽拖后腿的体力，主动约我去图书馆打发时间还送我礼物什么的……下一秒就被椰子打中头也不会有怨言。”
“快住口？！从你嘴里说出来就感觉真的会发生啊！”
“唔……那种事无所谓，重要的是，不好好挑选回礼可不行啊。”
“我有送需要回礼的东西吗？”日向吃了一惊，立刻就想起了那罐从超市拿走的蓝羊，“不对……那个也算是礼物？只是顺手从超市拿的东西吧……你的反应太夸张了。”
“不夸张哦，邀请我、还送我礼物的可是充满希望的日向君啊。我这种一无是处的人类没让你觉得不快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啊啊……为什么只收集到了一片希望碎片呢，这样还要继续劳烦日向君和我这种废物一起行动啊……明明之前就应该一口气全部交给日向君，这样才能切实地避免和我一起行动带来的不幸。”
“你到底是哪来的自信敢说自己‘一无是处’的……一次出行只能拿到一片碎片，按规矩慢慢来吧。”日向说，“不过，再一起行动一次就能集满了。”
“到时候日向君就不用管我这种扫把星了呢，虽说有些寂寞，但我会祝你好运的。”
“这种仿佛我要抛下你的发言是怎么回事啊？！不会不管你的！”
“啊，是这样吗？”
狛枝的态度一如往常，对“超高校级”有着异常的好感。但是在知晓自己“预备学科”兼“原·绝望残党”的身份后，再听到狛枝那毫不掩藏好意的发言比预想中的要更难堪，日向都觉得自己要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了：“倒不如说，跟我出去玩果然很没意思吧。今天也只是在图书馆坐了一天而已。”
“才不是这样！岛上还有很多设施没去过呢。如果觉得出行太无趣，那肯定是我的错，就算是安全的设施也可能发生什么不幸的意外。完全是我这种无能渣滓的问题。”
“别说这种话，不是什么都没发生吗？明天也会邀请你的。”
狛枝露出惊讶的神情：“日向君明天也要邀请我这种人吗？！连续占用日向君的时间什么的，要是害日向君和大家关系破裂了要怎么谢罪才行啊？！”
——这是哪来的设定啊！
“没那么容易破裂的吧？！平常吃饭和采集都有在见面的不是吗。”日向即刻反论，“倒是你，有在好好收集希望碎片吗？兔美都要哭出来了啊？”
狛枝毫不在意地应道：“嗯，就让她哭吧。”
“喂喂。”
兔美会不会哭无所谓，程序外的苗木和程序内的日向可要愁死了。集齐希望碎片不是更生的必要条件，但以狛枝现在这种缺乏干劲的状态，能不能苏醒都不好说。
与此同时他们也已走到了日向的小屋前，木质地板在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那就说好了，明天的自由行动时间要留给我啊。明天见。”
“嗯，明天见！日向君。”
告别之后，日向走进了自己的小屋，放松地呼出一口气，伸手拽松了领带，直直地倒在了床上。
“今天也非常完美！之后也要按着节奏来！”
他刚完成自我激励，就听到外面响起一声大喊，把他激得从床上弹了起来。
“喂！兔美——”是狛枝的声音。
上一次也好，这一次也好，狛枝都对差遣“奇怪的布偶”没有分毫负担。日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谨慎起见，还是出了门。
他在狛枝小屋前遇到了同样闻声赶来的兔美。
“哎呀，日向君也来了吗，为一点小事打扰到你真的很抱歉呢。”
日向摇摇头：“没事，也没几步路。”
兔美歪着头，向狛枝发问道：“那个，狛枝君，喊老师过来是有什么事呢？”
“我的小屋门锁坏掉了。对此我感到很抱歉，但这可不是我故意弄坏的哦。”
狛枝合上小屋的门，却没有落锁声响起，只轻轻一拉，门就又打开了。
“咕哇哇、真的是这样！好奇怪，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啾。如果是暴力行为的话老师应该是能发现的……”
“单纯是运气不好吧。”
狛枝将门板推回到合拢的位置：“这可伤脑筋了，住在没锁的房间里很没有安全感啊……”
兔美举起了法杖，摆出了自认为气势满满的姿势：“既然发现了问题，那就不能坐视不理了啾！为学生排忧解难是老师的责任，这里就用魔法少女的力量来——”
“——兔、兔子玩偶怎么可能修得了门锁啊！还是拜托左右田来看看吧。”日向打断了兔美。
兔美的法杖啪嗒地掉到了地上，失意的兔美哭着把它捡起来，将法杖紧紧抱在了怀中：“日、日向君……这样说让老师好受伤啾，人家也很能干的说……”
虽说对兔美有些抱歉，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他们实在不能再增加狛枝的怀疑了。日向还记他前几天问出“贾巴沃克岛什么时候会下雨”时的眼神。他不只是在怀疑这场修学旅行本身，甚至也在怀疑这所岛屿的存在。
七海说狛枝曾在图书馆中寻找旅游手册、天文图和世界地图，打算彻查贾巴沃克岛的疑点，最后似乎是让兔美偷偷删掉了一些书的数据。要是在那种地方出了错漏被狛枝抓住，就一点都不好笑了。
“唔，今天太晚了呢，需要的零件也不知道有没有，还是不要劳烦左右田君比较好。”
“呜呜……要不还是勉强住一夜？明天老师一定会想办法帮你修好的！”
狛枝长长地叹了口气：“不行啊，如果不锁门，要杀掉我不是很容易吗？虽说要是能为希望派上用场，我这微不足道的性命也没什么可惜的，但睡着的话还怎么确认杀掉我的是不是希望呢？”
“杀……杀人什么的，这种话你可别让大家听到啊？！”
兔美叉着腰，又振作了起来：“老师可以守在门前帮狛枝君监视的啾！”
“才不要，知道门口有奇怪的布偶的话，我会失眠的。”
兔美再次哭了出来。
“说到底，根本不会有人想来杀你吧？”就算有也不可能绕过兔美的监视，在这一次的修学旅行中，安全是绝对能受到保障的。
兔美附议道：“是、是啊！才不会有那种危险人物！这座岛上只有老师和同学们啾！”
“啊咧？不是还有黑白熊吗，那可是个危险分子哦？嘛……可疑的布偶先不说，说不定同学中有双重人格的杀人魔，正等着这种时机呢。”
“没有那种人吧！”日向感觉额头的青筋正在跳动，“……算了，我和你交换房间！”
狛枝却惶恐了起来：“和日向君交换房间？这怎么可以！就算日向君没有幸运这种残次才能的拖累，我也不能把危险转嫁给日向君啊！”
“这点小事没关系，我会搬点家具挡住门的。”
并不会这样做，根本就没有想杀人的家伙好吗。
“可是，如果晚上我的小屋突然着火了要怎么办啊，搬走挡住门的家具时浪费的时间或许就是生死的一分钟哦？”
“……你把你的小屋当成什么了啊？”
狛枝一脸认真地注视着日向：“并不是我怎么想的问题，就算理论上的概率再低，‘不幸’也确确实实地藏在各个角落里。因为日向君是粗心大意的性格，所以我得加倍小心呢。请不要把刚才那些当成玩笑话哦。”
“不幸……吗。我知道了。”日向抓了抓头发，叹了口气，“那要怎么办？不然让你搬过来挤一晚？”
日向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狛枝却立刻赞同了他。
“搬到日向君的小屋吗……是个好主意呢！和日向君待在一起，我也能安心下来啊。”
“……停、等一下？！”
日向只是随口说了个提议，却没想到狛枝爽快地接受了。在他提出反驳前，兔美抢先给出了压根就不需要的许可：“这样就能和平解决了呢！老师同意这个方案，女生们有时也会住在一起啾，躺在床上谈心、交流秘密的话题，在浪声中一起入睡，对于增进感情很有益啾，日向君和狛枝君也要好好相处喔。lovelove～”兔美高高举起一只手，周身仿佛冒出了粉红色的泡泡，令日向感到一阵恶寒。
稍等片刻。
好像有什么了不得的事被决定下来了。
“不？！等等，兔美，那样的话我——”
“——那就这样决定了！日向君，我们走吧。”
“喂，等一下，狛枝？！”
心情很好的狛枝推着日向的后背，一起进了他的小屋。左右田和一恰巧打着哈欠从餐厅的方向回来，完美目击了这个场面。
“……啊？他们想干什么？”
这次修学旅行的兔美是按照备份数据复制而得的AI，日向也没有特意花时间向她说明自相残杀的情况。她只知道这是第二次修学旅行，目的在于唤醒在自相残杀中死去的10人。
——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就该和兔美说清楚狛枝的情况，那样的话事情也不至于发展成这样。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仿佛按了快进键一般，日向几乎想不起来睡前的两小时发生过什么事。除了洗漱，似乎还讨论了雏坛上的隐藏黑白熊？狛枝提出了好几种处决它们的方法，意外地很有可行性……
他们也没有聊太久，因为狛枝很快就睡着了。灯还开着，只是躺在了床上而已，狛枝还是在头靠上枕头后的数秒内陷入了梦乡。为了赶上两天后的学级目标，今天的采集借用了狛枝的幸运，让这个平常基本只负责扫除的室内派在贾巴沃克岛上高强度地奔走了半天。也难怪会感到疲惫了。
如果不是这样，狛枝一定会拖着日向夜谈。
但日向还没有做好和狛枝夜谈的心理准备，这种亲密同性友人间的互动放在他们身上仍有很强的违和感。这对狛枝来说是不幸，对日向而言却是幸运。
——话说，男生夜谈时会聊什么？果然还是经典的恋爱话题？不不不，难以想象啊。
正胡思乱想着，日向感觉到狛枝翻了个身，细碎的摩擦声搔挠着耳道，肩膀上感觉到了些压力。他便明白是狛枝靠近了自己。
脖颈被那人细软的头发触碰着，有些痒意，但是日向只能直挺挺地躺着，不敢轻举妄动。
——现在去求左右田收留来得及吗？
手臂也被抱住了。
——啊啊，跑不了了。
日向绝望地固定为了仰躺的睡姿。他只能放空自己的思考，全力去感受因采集工作积累于身体中的疲劳。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入睡的，沉沉的梦境中只有记忆的碎块，被打碎、而后重组，熟悉之中又透出荒谬的陌生来。
“呐，日向君，有件事想问你。”阴沉着脸的狛枝抱着膝盖坐在沙滩上，海水涨起，已触及他的鞋尖。
“要问什么？”
“你隐瞒着什么吧，隐瞒了重要的事实。”他转过头来，右手比成手枪的手势，食指抵着太阳穴。
他轻轻地念出空弹的拟声：“咔哒。”
“为什么你会知道那种事？”
“日向君问的问题好奇怪啊，这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事。呐，所以不要转移话题哦？为什么要瞒着我？”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这是为了救你们才没有说出来的！■■■，■■■■■■■■■！”听不到自己后面说了什么，只知道自己的言语渐渐凌乱，声嘶力竭地想要将某件事传达给他。
而狛枝只是以冰冷的眼神望着自己。
蔚蓝的晴空消失了，在黑色的荧幕上破碎成无数荧绿的“0”和“1”；海中浮起猩红的泡沫，将沙滩染成锈色。狛枝站起来与自己平视，踩在散发着腥味的沙子上，四肢与胸腔突兀地流出了鲜血。
就像“他”死的时候那样。
“好奇怪啊，我明明应该知道的，为什么记忆消失了呢？为什么留在这里的只有残渣似的我呢？日向君，你知道原因的吧。”
“你——”
“一切一切一切一切一切都是脆弱的假象！这样下去等待在前方的只有绝望而已！不行，这样下去不行，虚假的东西要破坏掉才可以！”狛枝逼近过来，伸出被血染红的双手，“你说对吗？日向君。”
双手慢慢合拢。
“——为什么不对我说实话呢？你明明知道自己是预备学科吧？”
胸腔里不再有新鲜空气流入，脖颈处传来被压紧的疼痛，窒息感唤起了求生欲望。梦境当即破碎，但现实却仿佛是梦的延续，某人正掐着日向的脖颈，想要将他杀死。
“……这张睡傻了的脸怎么看都是日向君。呐，你为什么还活着？”
将扼住自己脖颈的手抓住，日向睁开眼，看到正跪坐在自己身上的狛枝。大脑发出嘈杂的警报，生命的指针向零偏移，濒死的危机感排山倒海般涌来。日向握紧拳头，用尽全力往狛枝的腹部打去，在对方吃痛放松力道时扒开他的手，一把将狛枝从身上掀了下去。那个男人因惯性在床上翻了一圈，不幸落到了边缘，扑通地掉到了地上。
“——痛！”
“咳、咳咳咳……”
日向剧烈地咳嗽起来，深吸了好几口气。他擦掉眼角的泪水，以沙哑的嗓音开了口：
“你、咳咳，你是想杀掉我吗？！”
“倒没想真的杀掉你，只是试试看而已。”掉下去的时候似乎撞到了头，狛枝忍耐着疼痛的声音慢悠悠地响了起来，“日向君，你对我做了什么？”
“你到底想试什么啊？！而且应该是你对我想做什么吧！”
不对劲。现在的狛枝不对劲。
日向紧张地盯着他，但是在一片漆黑中，只能勉强看到一个人的轮廓。
狛枝摇摇晃晃地从地板上站起来。
“哈？预备学科连说谎都不会吗？那为什么已经死掉的我会在这里其乐融融地和大家玩着同学游戏，可以请你解释一下吗？”
日向的心咚地一下沉坠到了冰潭中。他无比熟悉的那份恶意正从眼前的人身上散发出来。这次修学旅行的那个狛枝应该是不知道“预备学科”和“狛枝凪斗的死亡”这两件事的，但是反常现象已作为现实存在于此处。
答案呼之欲出。
“……你，记起来了？”
“记得清清楚楚哦。无论是自相残杀，还是这次无聊的修学旅行。”他微微弯着腰，不可自制般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不幸啊！采集到珍珠和金蛋的幸运，还有和‘在意的对象’共度时光的幸运，怎么可能就以门锁的损坏为终结呢？所以才会恢复记忆，先前的所有幸福感全部因此而逆转了。可谓是——最糟糕的‘不幸’啊！”
最糟糕的BUG发生在了最差劲的时刻。狛枝恢复了自相残杀的记忆。
从这里开始要如何应对才好？
日向握紧拳头，头脑一片混乱。
“没什么想说的吗？日向君？唔……预备学科需要时间来接受这种事态也是理所当然的吧。”狛枝说，“不过，这样一来就能确信了，这里果然不是真实世界。兔美的魔法什么的，想想就不可能啊。之前还在怀疑技术可行性的我真是蠢透了。”
在狛枝察觉到真相之后，沉默或否定就不管用了。
日向苦涩地开了口：“……这里是‘新世界程序’。”
“程序？该说是SF展开吗，倒也不吃惊就是了。”
就在这时，日向回想起了苗木在他们进入程序前所说的话。
“日向君，你之后会见到完全没有自相残杀记忆的大家，就和你最初在贾巴沃克岛上见到的他们一样。尽管还有残留的记忆数据，但我们是故意没去修复的。且不说被害者和凶手间的关系问题，那样还很容易引发虚拟体的精神崩溃。目前也只能把程序修复到勉强能重启的程度，那部分记忆很可能回不来了……”
“我都知道的，苗木。”日向说，“活着才最重要，要稳妥地把大家带出来——已经这样约定过了。”
“但是，被‘忘记’是件很寂寞的事。尽管被黑白熊破坏得千疮百孔，那也是和同学在一起的珍贵回忆——我能明白那种感觉。”有一个瞬间，苗木露出了悲伤的神情，“让日向君面对这种事真的很抱歉，明明同行的各位都有调过数据……”
这一次进入程序前，左右田、索尼娅、九头龙、终里四人的虚拟体数据都得到了调整，暂存了自相残杀和离开程序后的记忆，等到“毕业”再归还。但日向没有经过这样的处理，他对自相残杀的记忆最完整，适合承担把握全局、与AI联系的任务——这原本是苗木等人的任务，但他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
“苗木你已经为我们做了很多了，而且那也是我自己的要求，没必要对我道歉。病毒原本就是‘我’带进程序的，我不好好负责可不行……总之，交给我吧，一定不会让他们想起自相残杀的事，要顺顺利利地让他们苏醒更生。”
当时好像是这样回答的。虽说向苗木作出了那种承诺，但日向完全没想过自相残杀的记忆因不明BUG流入虚拟体的情况。
而说到修复BUG，那就是Alter
Ego和兔美的工作……
……等等，兔美为什么没有出现？明明发生了违反守则的暴力行为，她不可能不知道才对。
意外事件已经彻底超出了日向的预想，他不免冷汗直流。但狛枝没有给日向细想的时间：“看日向君的反应，我‘死’后一定发生了很多事吧。无能的、垃圾一般的我想出的计划最后还是被日向君看破了啊，居然把想要救下的人杀掉了，我究竟是要引人发笑到什么程度？哈啊，日向君就满足一下我那不值一提的求知心吧，未来机关的‘叛徒’究竟是谁？为什么修学旅行会重启？”
日向咬着自己干燥的嘴唇，艰难地开了口：“未来机关的‘叛徒’……为了救我们主动暴露了自己，被黑白熊处刑了。”
知道日向有意隐瞒“叛徒”的身份，狛枝也识趣地没有追问：“那之后呢？”
“然后……通过老鼠城的密码进了遗迹……”
日向一边回忆一边斟酌着遣词造句，将最后一场学级裁判的情况大致说了出来：“最后我们一起按下了强制关机键。”
狛枝若有所思，没有提问也没有评价。日向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我们没能完成更生，维持着绝望的状态离开了程序。但奇迹般地留下了记忆，所以很快就靠自己摆脱了绝望。”
“日向君是想宣告说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吗？老实说，你们确实超出了我的预期呢。虽说是绝望过的劣等才能者和连才能都没有的垫脚石预备学科，居然还是能演绎王道剧情的啊。但别误会了，我可不会夸奖绝望过的你喔。”
“我也不需要！”
日向的描述很笼统，但狛枝看起来也在认真地通过他的复述梳理思绪。他错过了江之岛盾子那场荒谬剧的落幕，曾想杀死的同学则在他无知觉的时间中改变了。
这个男人现在在考虑着什么呢？日向并不明白。但直觉却告诉他，狛枝得到的答案将影响他们两人今后的关系。
“那之后，重新启动了程序，对吧？”
狛枝突兀地询问道。
“啊、嗯……”
“哈……搞不明白，居然把时间浪费在死人身上。想用快快乐乐的修学旅行把我们从坟墓里拉上来吗？对绝望残党也太仁慈了吧。明明都跨过了我的尸体，甚至还打败了绝望，就算是预备学科的日向君，至此也勉强能称一声‘做得不错’了。结果……却尽做些无意义的事。”
“不是说了不会夸奖绝望过的我吗。”
“啊咧？我刚才可不是在夸日向君哦，预备学科请不要自我意识过剩好吗。”
狛枝的回复令人火大，但追究这一点是无意义的行为，更重要的是、他对这一场修学旅行的否定是不可接受的。
日向反驳道：“先不说这个。无意义的事……才不是无意义的事！已经死掉的大家也都是想活下去的啊，既然有救下你们的可能性，怎么可能丢下你们不管！只顾着自己的未来是自私的事，要大家一起前往明天才有意义。对我来说，最优先的事就是把大家唤醒，你也是，狛枝。”
无视了日向的一片好心，狛枝露出嫌恶的表情：“为什么？擅自把我认定为同伴了吗？出于‘主人公’的立场吗？日向君不需要勉强自己，对于你不喜欢我这件事，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我才没有不喜欢你！”这句话脱口而出后，日向怔愣了一下，总觉得哪里不对。
——不管了！
“不对，日向君仍在害怕我，我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只是失去记忆后的我不知道理由而已。现在一切都变明了了，强忍着恐惧和恨意来接近一无所知的我，这种牺牲可不是预备学科应该承受的吧？别忘记了，我可是想把你们都杀掉啊？就承认吧，承认你憎恶我——”他朝前走了两步，靠近了床沿，语气变得冰冷。
“——那是不对的！在那边一个人自说自话说够了没！”
怒气从心底燃烧起来。
要说日向是否害怕狛枝，那答案是肯定的。他是自相残杀的起点也是终点，他对希望的执念引发了最初与最后的案件。日向自认与圣人的境界差得很远，他不能原谅狛枝，由此而生的仇恨也一度存在于心中。
但就算是做出与背叛无异举动的狛枝，他也是“绝望”的受害者，同伴中不可缺少的一人。他头脑清晰，处事冷静，在自相残杀修学旅行中也是最接近真相的一人。日向曾想过，如果自己能好好地去尝试理解他，结果是否会有不同。
仇恨不能通向未来。离开程序、从绝望中恢复后，再次见到尸体一般躺在维生舱内的狛枝时，日向心中留下的最后的最后一点恨意也消失了。
——这次要和狛枝一起“毕业”。
“哈？你在说什——”
要作出行动表示自己的决心，这样想着的日向伸手拽住狛枝的衣领，将他拉向自己，微微后仰后用额头撞了上去，给了他一个头槌。狛枝发出吃痛的呻吟，在日向松手后跌在了床边。
“……日、日向君的头是用铁做的吗，还是修改了数据——”
“怎么可能啊！我也痛得要死啊！”日向捂着额头，大声地反驳。
“给我活下去！你都知道你是犯过大错的超高校级的绝望了，那就负起责任去赎罪啊！我的感想什么的根本就不重要，何况我又不恨你，别擅自揣测！”
狛枝抬头看着他，沉默了一阵。日向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在仗着气势喊出了状似很帅的台词后，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良久，狛枝才嘟哝道：
“……这算什么，滥好人吗？”
“才不是。这个称号还是送给苗木吧。”
“苗木又是谁？”
“你出去后就知道了。”
“……好吧，我大概明白了。既然日向君这样坚持的话。”
自己的想法似乎传达给了狛枝。日向为此松了口气。
“这种勉强的口吻算什么，给我发自内心地认同啊混蛋。”他揉了揉太阳穴，“所以能解释一下情况吗？或者把兔美喊过来。”
“本来还想着糊弄过去的，日向君的头脑变清楚了不少嘛。”
“喂。”
狛枝沉吟着说：“那就给预备学科的日向君简单解释一下吧。现在的我……大概就是所谓程序BUG那样的东西吧。也不知道是触发了什么条件，自相残杀的记忆数据偶然被读取了，这就是现在的我的状态。”
“……连那种事都知道？”
“也有推测的成分吧。总之，意外地能得知很多我不应该知道的情报。就稍微利用了一下，把日向君的小屋改造成了一个不会被别人打扰的空间。”
“你都对程序做了什么啊？！快点取消！”
“那种事等会再说。日向君不觉得这个房间很不错吗？违反校规也不会被兔美察觉，就算又哭又喊也不会被左右田君听到哦。”
“……怪不得谁都没来。话说你那个说法是怎样，想悄无声息地杀了我吗？！”
不止是单纯的BUG，这种对程序内设定进行修改的能力有些像黑白熊——或许就是那个病毒的残留。
“之前说过了哦，我没想杀死日向君。我只是个落魄的失败者，就算没有永久退场，向赢家下杀手也是连我这种渣滓都不能忍受的犯规行为。”
日向头疼地说：“别说这种话，什么失败者啊……”
“变得有余裕了啊，日向君。”狛枝以戏谑的口吻说道，“不害怕吗？现在可是在和我这种危险分子独处吧，你之前可没有否认害怕我这件事。”。
“……你不是打不过我吗。还是说……你拿到了这方面的权限？”日向紧张地问。
“并没有哦，修改一点环境数据已经是极限了，而且会引发头痛，我可不是受虐狂啊。”
“真的吗？”
“是真的。”
“……抱歉，我并不想害怕你的。”日向犹豫了一下，决定道出实情，“都已经决定把你当成同伴了还要害怕你，这也太不像样了。之前还以为有好好掩饰过去，结果……还是被你看出来了。”
“日向君又没有演员的才能，还以为自己瞒得天衣无缝吗？”狛枝说着嘲讽的话，语气却意外地并不恶劣，“日向君总是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如果我在你没注意的时候靠近过来，就会轻微地发抖。从一开始就对我小心地察言观色，对我的爱好似乎也有把握，我提起过去的事时，脸上的惊讶像是假的一样，实在不觉得日向君是刚认识我。”
“……你观察得可真细。”
日向都没察觉到自己留下了这么多的疏漏，这让他有些心惊。但同时，他也察觉到自己确实是被狛枝在意着的。
“或许……也不只是害怕吧。我是预备学科的事，那时也是你先拆穿的，连我自己都忘掉了啊。那之后狛枝你的态度变化可是激烈到了我不再想体会一次的程度。但是这一次我可不是一无所知的状态，你的数据却重置了。说是故意为之的欺骗也不为过，无论如何都安心不了，有时还觉得你如果知道我是预备学科，我反倒能安心下来……”日向摇摇头，“我在说什么啊，忘了吧。”
“那就把真相告诉我。”
“……哈？你在说什么？”
“——消除掉这个BUG后，现在的‘我’就会彻底消失。”
“你、你突然说什么啊。”
狛枝似笑非笑地说：“啊咧？这件事很难理解吗？本来就是要被抛弃的残留记忆，现在更是和病毒缠绕在了一起。除了直接消除还有别的办法吗？“
“……没有。”
“对吧？别的选择是不存在的。”狛枝说，“现在存在于此处的‘我’是恶性BUG，留下来的话只会在覆写的时候出错。消除BUG之后，留下来的就是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我了。日向君既然感到了不安，把真相告诉那个‘我’不就好了？”
“喂！你难道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吗？至今为止建立起的信任和友情，一瞬之间都会丧失啊？！那样的话修学旅行要怎么办——”
“哈啊？日向君在说什么啊，我自己的事，当然是自己最清楚了。”狛枝不满地打断了他的话，“再怎么说也不会把大家杀掉的。”
“……你的保证根本没有说服力。”
“这里是没有黑白熊存在的岛屿，没什么可奇怪的吧？而且也不是要日向君全部都说出来，先把自己是预备学科的事交代了不就行了？”
——等等。
他一直都忽视了某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眼前的狛枝并不只是“拥有自相残杀记忆的狛枝”，他也同样拥有这和平安稳的修学旅行的记忆，与日向建立起了友情。
这个狛枝身上的恶意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重。
“看来是明白了呢。”狛枝说，“其实呢，日向君是最有可能理解我的人，无论是上次还是这次都是这样认为的。似乎是赌对了哟？日向君害怕我，明明逃开就能解决问题了，但是你却没有这样做，‘我’也相应地越来越想了解你了呢。嘛，就是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本来还很期待日向君才能揭晓的那一刻的，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简直都要绝望了啊……”
“没有才能真是抱歉啊，又让你失望了一次。”日向没什么歉意地说，“但这就是真实的我。你讨厌我也无所谓，我又不是为了招人喜欢才参加第二次修学旅行的。”
“是啊，擅自把人拖起来，还指着一条怎么看都灰暗无光的路跟我说‘给我活下去’，简直是没法用任性来概括的暴行。”
狛枝拍了拍膝盖，从地上站起来，坐到了日向旁边。
“太过不幸了，都忍不住期待起了那之后的幸运呢。”
“……这算乐观吗？算了，你能接受就行。那就快把兔美喊过来——”
“先约定哦。”
狛枝将小指伸了过来。
“啊？”
“那呆傻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刚才不是说好了吗？要把日向君是预备学科的事、还有新世界程序和绝望残党的事全都告诉‘我’。违约的人要被冈格尼尔之枪贯穿哦。”
“你就没有心理阴影的吗！”
日向自暴自弃地伸出手，勾住狛枝的小指。
“跟你约好了，之后会把重要的事都告诉你的。至于你，一定要从程序里醒来啊。”
“我答应。违约的人要被冈格尼尔之枪贯穿哦。”
“不用说第二遍！”
狛枝重重地勾了下小指，然后迅速松了手。
“唔，感觉拉钩还不够……”
面对着狛枝不讲理的抱怨，日向无奈道：“拉钩也够了吧。好了好了，我会遵守约定的，违约就被冈格尼尔之枪贯——”
“——誓约之吻。”
“——穿……什么？！”
眼前的男人毫无负担地说出了超越常识的台词。誓约之吻是什么？哪里的儿童文学吗？而且再怎么说前提至少也该是情侣吧！
慌张地在汽泡般涌出的吐槽中寻找反驳用的言弹，但颇具行动力的狛枝这会儿已经抓住了日向的肩膀，他的脸在日向的视野中不断放大，而后嘴唇上传来了奇特的触感。
不足一秒的短暂的接触，狛枝旋即便松手，说出了日向绝对不想听到的感想：
“这样就算完成了呢，誓约之吻。稍微觉得有点恶心，但对象是日向君的话，再来一百次也没关系哦。”
“住住住口口口啊啊啊啊啊啊！！”
一瞬间涌上头的热度几乎要烧断神经，强行无视了狛枝刚才的问题发言，日向立刻抄起手边的枕头，毫不客气地往那个自说自话的男人脸上砸去。狛枝抬起胳膊挡了一下，枕头在空中顿了一下，而后滑落到地上。
“哎？是这么让日向君生气的事吗？”
“废话！”
“不过，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吧？反正现在的‘我’很快就要被消灭了啊？”
“啊啊……确实是这样——才怪！我会一直记得啊！”
日向头痛地撑着额头，努力想让脸上的热度消下去：“……这次就算了，我们并不是情、情侣啊，不能做这种事。狛枝你也不至于连这种常识都没有吧……”
被谴责的对象不置可否地“嗯”了两声。狛枝从床上站起来，向小屋的门走去。
“等等，你要去哪儿？”
“日向君，其实啊，我非常讨厌这个新世界程序。”
他站定在了门前，背对着日向。
“完全夺走了我在希望之峰时的记忆，将人格覆盖以后，曾经真实存在过的那段时间将变得哪里都找不到吧。不止如此，这里还被设计成了温室，无需跨越绝望就被更生，回到现实中再被告知自己是罪大莫及的绝望残党，说不定反而会把人摧毁掉哦？”
“……狛枝，我和其他人从程序里出来的时候都是绝望残党，让我们从绝望中更生的是一起迈向未来的约定。”日向说，“新世界程序当然有很多问题，但是五十天的时间绝对不是没有意义的，在这期间培养牵绊，在程序之外一定能互相扶持着战胜自己的过去，因为希望存在于我们每一个人的心中。”
“……明明是预备学科却说出了很了不起的话呢。”
“什、什么啊！我是认真的！”
“这些话，之后再对‘我’说一遍。”狛枝握住了门把，“再见了，日向君。不要忘记约定哦。”
他停顿了一下：“啊对了，如果方便的话，日向君也请把刚才的动作对之后的‘我’做一下吧。”
“刚、刚才的动作？！都说了我们不是情侣了……‘你’要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这个吗？”
门被打开了，清亮的月光映出了狛枝的身影。那一瞬间日向所感觉到的情绪，或许可说是庞大的寂寞。
“兔美，开始DEBUG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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