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里的水声响起来后就没有停过。
赤井站到窗边将手机摁亮又看它一点点暗灭下去，然后再次摁亮；周而复始。他把窗户打开，于是夜的深处所特有的杂音也像被从塑料布里释放，从模糊变得清晰。
手机屏停留在邮件的发送页面。待发内容是组图片，拍的是那个研究员的叛逃后，曾短暂停留过的地界——探员需要将它们抄送给他的上司，作为交差的其中一个环节。但上下滑动两次，他发现里面有一张拍到了多余的身影；抬眼扫视了一下当前日期，他最终还是暂时触上了返回键。
恰有邮件这时候传输进来。于是他迟缓了放下的动作，将视线多停留一瞬——不太意外的内容，是线人仍旧没有截取到任何有效情报。
同时，再一次，对方附上了相当善意的建议。
“你们FBI的灰色线人，找活人确实比我在行。”
虽说显然，这是个一旦启用，赤井自身处境也会变得非常被动的查人方法。
所以他还是暂时搁置了更换信息渠道的想法，先将手机收起。
风从窗口凉进来。或许有那么一秒钟，赤井感觉自己为此而头脑清晰。但紧接着他意识到，还有更需要他关注的异样情况。
水不停冲刷的时间太久了。那绝对不是一次洗手的长度，并且同样远超过一次淋浴该有的用时。探员在粗略回想完最近发生的一切时，没有忍住，转身直接走向了浴室。
门没有上锁。甚至就只是虚掩。赤井也说不清自己在手搭上门把的一刻有没有产生过什么预判，又或者是纯粹心悸。
但当他从没开照明的房间光脚踩上地砖、进入通明的浴室时，他瞬间像是被灼烧了所有的感官。
他停站在门框附近。看浴缸上方的花洒大开着，氤氲白色的雾气。而那个人站在烟的里面，全身赤裸，半倚不倚在喷头旁边的瓷白墙壁上。不远处的废物捅里隐约看得到数个湿透的软管以及注射器。血仍旧不停顺麦色的手臂下淌，混合进喷洒的热水里；最后被冲淡成暗黄，掉落在同墙一样苍白的浴缸壁、还有地面上。
尽管血的腥气并不浓厚，光线也不是真的刺眼。可在清晰捕捉到空气中残存某种醇类的甜味，又看清眼前总美到叫他发狂的身体上、无可忽视的异态时，赤井感觉自己仿佛近距离接触了一场小型爆破——他为冲击暂时无法动作，放任脚底突来的凉意扩散；而被硝烟塞了口鼻，他咳不出来更没法吞咽，只能干干地悉窣两下唇。
舌苔上好像还麻着破裂的酸痛。波本这时候从雾的深处抬眼与他对视。
“你在皱什么眉头？”金发湿塌在脸上，赤裸的人毫不芥蒂地直面相隔一段距离、穿戴整齐的赤井；下一秒又状似无辜地撤开了视线，像是专注回自己身上，还颇有模样地做了番自查，最后彻悟般甩两下手，“是因为我血没洗干净？——还真是像你会做的啊。毕竟一路上都是这么过来的嘛——对你来说，我这边的伤口不流血了就好。”
紧接着不等赤井回答，他长腿一跨，出了浴缸。赤足踩上地砖，浑身湿透的家伙在地上不客气地留下一串透明的痕迹。再没几秒，赤井看他从热烟里脱逃。又脱离不尽。
“所以为什么呢？你这样思考。是觉得都是我的错，因此我所受的一切全是活该？”
波本的头骨很漂亮，饱满得或许能做用于收藏的标本——赤井有时候也会在抱着波本的后脑、将指插入那颗头金发时想，这样的人是否也曾有过在阳光下滚泥巴的少年时代；而彼时，波本又是否被理成过和臭汗、和笑闹相适的寸头，然后在奔跑的孩子里无比耀眼。
而现在，那个人倒也仍然美丽。尽湿的发丝贴在额脸，却显出他最真实夺目的轮廓。狼藉只会让迷人的家伙更性感到无可救药。
可赤井无法再有更多欣赏的闲逸。波本向他伸手，湿漉漉的一整条手臂。像是要摸上他，又没有真的碰到；连出一个含糊暧昧的笑。
“但你不会不知道你所守卫的领域，它最真实的模样吧。”
伤害会被皮肤记忆成瘢疤，却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被结算到完全分明。一路上见证波本的、见证彼此的一道道血痕如何产生，赤井清楚，很难说一切绝对和什么没有关系。
同时一样无法说，什么就一定摆脱不了干系。
他感觉波本毛孔间的呼吸都要喷他身上来了。与依旧持续不断从花洒处往下泻流的高温水一样，又湿又热。
而更让人郁燥的还有波本指向暗味的话。
“所以你也不该用你的思维来清算我的行为。我也不过是取我所需。”
赤井要想些说什么，然而完全说不出口。像内脏受创后细小的血沫咕嘟上喉咙那般，他被种苦咸味的呕吐欲堵死了语言。
他的眼睛偏偏还被其他更要命的事情彻底占据满。
“啊，不回答——所以不是因为不想看我流血。”
波本抬起的手收回去，又顺着自己的身体溜下去了。掠过发粉的乳首，弹跳过胸腔、上腹部；随即，到达了下腹处。
那里一直毛发稀疏，麦色的皮肤光洁饱满。而肌骨的线条流畅精干。
但是，此时此刻——
“我的肚子啊。这不是你喜欢的吗？”
……鼓起来了。
“你不就喜欢这样的吗？有了小宝宝的那种肚子。”
……鼓得圆圆的，软软的。

当然不会真有什么孩子。
那是波本自己往身体里灌进去的水。
从推开门的刹那起，赤井的绝大部分神经便被那不自然隆起的弧度所侵噬。是无数啮齿动物啃咬上来，一点一点一点，厮磨他的神经纤维；不狠可也无法忽视，麻痹在他身体的每一寸里。他无法控制地要去思考，波本这么做究竟是在折磨谁，是他还是波本自己。虽说到了最后，他到底是因为一种几近本能的闪避而让如此思索被中断数次；他什么结论都没能拥有。但这一秒钟，他终于是感觉到了，那些啮齿已经将他彻底啃咬破败——不论先前事情是如何发生的；现在，他只希望后面这些乱七八糟的偏位能够终止，接着再回去、回去就可以。
肚子也好。其他的什么也好。
偏偏波本从来不乐意如他所愿。高热的手抓过来，就要带着他摸上自己鼓得湿漉漉的肚子。
赤井并不想现在便起冲突。他承认自己已经很难完全冷静。而波本，一副攻击性比他还要强的模样，自然更不可能会去做他们间主动平息纷争的那个。所以想要找个出处，狙击手只能够自己向远离波本的方向退。
当然暂时没可能真的脱逃。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波本在薄薄白烟中逼近，将被赤井拉开的距离不紧不慢地重新缩小。
他接上刚才的话。又是新一轮质问般的追击。
“话又说回来，喜欢小宝宝就高人一等吗？你喜欢小宝宝，大家都喜欢小宝宝——”他停了一停，又道，“可仅仅是喜欢小宝宝，就更好了吗？”
波本湛蓝的眼睛在朦胧的热气里清晰。赤井似乎该像往日一样，用坚如城墙的沉默抵御波本大小的挑拨、各型各制的刺刀。然而这一秒，他又是真的很想迅速回答些什么——因而在思维的犹疑之时，他没有能守住，再次后撤了一步。
脚踝上方一点处撞到了冷硬的方形物边缘。是台阶。在整个空间高热的氛围里，那就像块有锋利边缘的冰；割在皮肤上，激得一边忙于周旋、一边还在思索的狙击手被瞬时麻了理智——身体下意识做出种出于躲避伤害目的的调整。
他本能地抬脚，并靠脚跟后上踩而继续退行。
这却是绝对错误的一步。
腿后的一层梯子的确不高，向上一踩轻而易举又似乎合情合理。可是，事实又是，和世界的绝大多数事情一样，因果相扣，走错初始的一步便很难再走回正确的路途。一脚，又一脚；赤井在波本的步步紧逼下一级一级踏上了他身后通向浴缸的矮阶。
他登上了最高的地方。又退无可退地一脚下落，踩进逼仄的空间里。
波本也随他坠下来。坠进浴缸里来。
在更拥挤的地带，金发的人声音愈发尖锐：
“就刚才那脱口秀，你没细听吧——说是有那么些地方啊，有那种‘ختان（割礼）’。‘ختان’，听着好像‘Hell Tent’，所以这是把‘地狱’来的欲望，用‘帐篷’封起来。”
“但实际上呢，为了要小宝宝，居然又把妈妈的‘帐篷’血淋林地‘嘶啦’——撕拉开了。”蓝色的瞳孔乖戾地眯起，好像笑颜时候的弧度；说话的人却没有一点软意，“那我觉得还不如我这样的呢——你也这么觉得吧？”
抛掷出没人能答的问题，不留下任何回旋的余地——波本还嫌不足够。他不给赤井丝毫缓冲的机会，将反复不定大化到了极限。这回是真的笑了。
“不过当然，我就这么随口一提。我还是邀请你来摸你喜欢的肚肚啊——”
“毕竟我实在希望你塞满我。变成你喜欢的样子，你就会来插我了不是？”
这时候，赤井被彻底逼上了墙，在依然不停喷水花洒的异侧。于是他抬头，看见波本的身后弥散着高温的大雾；一时间，无法把握的漂浮感更强烈了。
似乎只有背后隔着衣料透过来的墙瓷本体的湿冷，勉强真实。
而赤裸的波本，赤裸着给他看自己鼓起肚子的波本——索性摸了上来。
“你不说话，FB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