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伦敦的第一年冬天，利威尔从无线电广播里听到了未来三天的大雪预警。
他罕见地对它表现出了一点兴趣。于是法尔科向他解释，在无线电探空仪被欧洲广泛应用以后，现在这边已经可以作出未来三至五天的天气状况预测。

利威尔点点头，他在尽快适应着这个科技水平远超帕岛的墙外世界，而目前看来接受度还算高。
曾经的人类最强，在过着远离鲜血和枪鸣、平静而又偶尔掺杂惊喜的普通生活。

当然某些惊喜说起来还是有点勉强，比如今天。如果贾碧没有把牛排烤糊的话，这顿平安夜晚餐倒也算得上称心可口。
当地人很重视第二日的圣诞节，他们抱着入乡随俗的心态也准备张罗一顿略带敷衍的盛筵。

这点敷衍当然全来自于利威尔，法尔科和贾碧倒是很积极。欧良果鹏早晨送来了一整只火鸡，而他们俩紧跟着就出门买了莓酒，生牛排和樱桃派，为晚餐做准备。

用完餐后，利威尔看了眼混沌裹着云层的夜幕，问法尔科：“明天真的会有大雪？”
法尔科想了想，“这种恶劣天气的预警应该不会出错。”
利威尔若有所思：“真是方便的时代啊。”

法尔科停下收拾餐叉的动作，好奇问他：“利威尔先生好像对这个很感兴趣？”

“算是吧。”

只是想到如果帕岛有这样的技术，大概可以避免很多麻烦。
比如雨天的壁外调查和地形勘测，因为视野不清和泥泞难行，会让士兵们的存活率大大降低。
如果一开始就可以知道出发当天是晴是雨——利威尔突然反应过来，现在已经再没必要考虑这些问题。

看着明显已经陷入沉思的利威尔，法尔科悄悄和贾碧交换了一个眼神，贾碧轻手轻脚地把餐碟收起送去厨房，而法尔科泡了他平常最喜爱的一种红茶，端到他面前。
——他们现在对这种近似于哄人的行为已经驾轻就熟，分工明确。

法尔科贾碧第一次这样做时是在外面吃饭，不小心把红酒溅到利威尔衣领上，而他不得不穿着那件衬衫在外面度过剩余半天。
到家后一个迅速主动帮忙清洗，一个端茶送水打扫卫生，利威尔只带着无奈表情说了句“难缠的小鬼”，就默许了他们对自己的这种亲近。

而法尔科和贾碧几乎不会在利威尔面前主动提起帕岛，归根结底不过是担心他们之间尚且脆弱的牵连会因为回忆而再添缝隙。

但这样一个大雪来临之前的夜晚，法尔科看着利威尔被壁炉映亮的半边侧脸，觉得他就在那，而火光温暖得有些寂寞。

于是法尔科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按捺不住开口：“利威尔先生对雪天有什么特殊记忆吗？”

利威尔不可避免地再次陷入一些久远回忆。他抱着印着精致花纹的红茶杯，白雾弥散开，他的表情就模糊在那团雾气之后。

“乏善可陈。”

利威尔让法尔科推着他回了卧室。法尔科看着面容平静的男人，最终只说了句“利威尔先生晚安”，退出了房间。

四周安静下来，利威尔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叹息着说，不是的。
怎么会乏善可陈。

说到雪就只能是冬天，利威尔以为自己不太可能记得之前那些年的帕岛冬天是什么情形，但事实是某些场景在他脑海里清晰得要命。
似乎他闭上眼睛再睁开，就可以回到某些雪天和某些人身边。


*
帕岛844年，是利威尔从地下街来到调查兵团的第一年。
这是失去法兰和伊莎贝尔的第一年冬天。

这段时间利威尔常常会做同一个噩梦。
梦里永远有被雨水冲刷后变淡的血迹，血腥气和土腥气混合后令人作呕的气息，以及摇晃的树影和破碎的哭喊声。

他似乎永远也赶不上那场雨。

然后他就会惊醒，醒后偶尔能看见窗外的月亮。他就这样死死盯住那一方格天空，直到可以听见不知名鸟类的几声啭鸣，可以看见远方一点一点泛出些天光。

久而久之利威尔便不愿再在床榻上入睡，在椅子上度过整夜成为平常。

没有士兵想靠近这个阴晴不定亦敌亦友的新兵，所以埃尔文必须担负起某些责任——毕竟人是他带回来的。
具体到需要警惕并带有监视意味的责任时，造成的结果就比如他们的房间会挨得很近。

当埃尔文敲响他房门时，已经是深夜了，利威尔也几近入睡。但他听到第一声时就迅速惊醒，握紧腰间匕首，做出了防御姿态。
然后才听见埃尔文不疾不徐的声音：“……睡了吗？我是埃尔文，有东西要拿给你。”

他们那时的关系没有了最开始的剑拔弩张，只勉强达到可以正常交流的地步。利威尔犹豫两秒，才松开匕首开了门。

面前的人抱着厚实的被褥，脸挡住一半，只露出了一双海蓝色眼睛。
“我可以进去吗？”
利威尔狐疑地挡在门口：“做什么？你可别跟我说你的床被野狗撒了尿想来借宿。”

他看见埃尔文投来一个复杂眼神，然后极有耐心地解释：“这是刚从王都运回来的新被褥，我替你拿了一套。”
他顿了一下，“先让我放进去吧。”
利威尔放了行，抱胸靠在门口，看着高个的金发男人走到自己床边放下被褥。

埃尔文看着平整的床单闪过一丝疑问，再瞥到旁边放了枕头和毯子的座椅，心里的疑问越来越甚：“你……不睡床吗？”

利威尔冷哼一声：“分队长观察力看来还不赖。所以抱回去吧，我用不上。”

埃尔文静静看他一眼，没有丝毫要拿走的意思：“就放这吧。地上的冬天比地下冷很多，还是尽量睡床比较好。”
他往门口走了几步，“毕竟你的战力将来会是兵团的有力支撑，我们不希望有什么闪失。”

利威尔懒得接话，只挑衅般地回视他一眼，给他让出路，意思是话说完了就可以走了。

埃尔文把一丝无奈的笑意压住，面上是不显山露水的平静，只是在路过他时，才会泛点波澜：“另外就是……生日快乐，在兵团的户籍档案上看到的。”

利威尔反应过来后半句是在向自己解释，他有片刻失语，直到听见隔壁房门关上的声音才回过神来。
他看着床上那套看起来很温暖厚实的棉被，想了想，躺了上去。

一夜无梦。

而冬天几乎快过完时，利威尔才从韩吉无心的抱怨里知道，调查兵团普通士兵是没有机会领到新被褥的，只有分队长及以上的干部才有资格。

这是帕拉迪岛的844年，是个旱冬。
845那年格外地冷，也结结实实下了一场几年不遇的连绵大雪。

新雪初霁时，太阳只是个毫无温度的发光体，没有风，但温度低到让人周身麻木。
尽管如此，韩吉还是兴冲冲地拉着莫布里特出了门，说要在兵团本部前边堆出个雪巨人。

利威尔路过，看见雪巨人臃肿不堪的半边身子，很嫌弃地评价这比壁外调查碰到的奇行种还要难看。
这话成功激怒了韩吉，于是她开始联合莫布里特一起朝利威尔砸雪球。

莫布里特很想劝她收手，毕竟一个很明显的事实是他们俩就算再把米克喊来也不太可能打得过利威尔。
但他知道韩吉最近心情很郁闷，因为夏迪斯团长态度坚决地回绝了她一切有关巨人实验的计划。
所以思及此处，莫布里特看着韩吉跃跃欲试的表情，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团起雪球朝利威尔扔了过去。

但要说现场最可怜的不是1v2的利威尔，也不是2v1还赢不过的韩吉和莫布里特，是那个半成品的雪巨人，身子还没能堆起来就被他们糟蹋完了，现场一片狼藉。

埃尔文参加完干部组会议，和夏迪斯团长走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雪地反射着几近白色的阳光，亮银流转。
他在稍远处看着利威尔面无表情地团起一个个雪球砸人。

以利威尔的战斗力这本该是恐怖事件，但他看着看着，心里不可控制地泛出些柔软情绪。
这个画面可真难得。

夏迪斯团长哼笑一声，瞥眼埃尔文，说着“别让他们闹得太过”就和其他干部一同离开了。
埃尔文目送夏迪斯走后，再走向利威尔等人，“你们……”

他半句话都还没说完，就被利威尔硬生生改变轨迹的雪球砸中——本来瞄准的方向是韩吉的后脑勺。

埃尔文：“……”

他想继续开口：“我……”

然后又被利威尔的一个雪球砸中肩膀。

韩吉和莫布里特这时也停下来，在旁边笑作一团。

埃尔文默默瞅一眼利威尔，虽然觉得他这种无差别攻击很有些不讲道理，但还是平心静气不想跟他计较。他转头向韩吉他们走过去：“等会儿……”

利威尔这次是压实了一个雪球，再稳稳当当地砸到了他背上，溅开了一片雪雾。

埃尔文沉默两秒，迅速转身团起雪球回击。

韩吉见状又兴奋起来：“怎么怎么？又要开始了是吗？”
她撺掇莫布里特继续一起来，莫布里特摆摆手说实在没力气了。韩吉于是放他先去旁边休息，自己再加入战局。

但很快她发现自己的雪球都是单线程，砸出去根本就没有回音。那两人的雪球倒是又准又狠，专心致志地净往对方身上招呼，半点雪沫星子也没往她这边来。

韩吉咬牙：“我是不是被他们排挤了？”
莫布里特看一眼那边两人热火朝天的激烈战况，笑着拉过韩吉，说还是先走吧。

不知过了多久，埃尔文把手里最后一个雪球扔出，然后顺势躺进雪地里，侧过脸看不远处的利威尔，逐渐抑制不住笑意。
利威尔把手里的碎雪拍掉，走近他，再仰面躺在他的身边。

他们在雪地上呼出一团一团的白汽。

埃尔文刚想开口，就被利威尔先发制人。
“你提出的索敌阵型又被驳回了吧。”

埃尔文偏头看他，“你怎么知道的？”

“嘁，你这几天不是一直在优化这个阵型图吗。看到你刚刚从会议室出来那副狗屎表情谁都能猜出来吧。”

埃尔文笑，“然后你就朝我连扔了三个雪球？”

“不可以吗？”利威尔头枕着双臂，闭上眼。

“嗯……也行吧。”埃尔文仰脸看天，嘴角依旧是扬起的，“现在确实心情舒畅了不少。”

“嘁。”

他们不知在那躺了多久，久到利威尔怀疑身边的人可能已经在雪地上睡着时，才听见他的声音。
他说，利威尔，谢谢你。

846这年冬天，调查兵团比以往要更忙碌。
韩吉得到新上任的埃尔文团长许可，废寝忘食地进行着巨人试验，莫布里特在陪着她，端茶送饭分析记录事无巨细；米克晋升为行动队分队长，在对米克班进行实战训练；与此同时，埃尔文和利威尔正在从王都回来的马车上。

埃尔文收回看向窗外的视线，放下拉帘说，下雪了。

利威尔撑着脸，说不清王都冗长复杂的政治会议和偶有颠簸的无聊路程哪个更让他困倦。
他应了声，然后感觉到埃尔文干燥温暖的掌心覆盖住自己的手，把自己往他怀里拉了拉。
“困了就休息，到本部我再喊你。”

利威尔不跟他客气，在他怀里挑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就开始小憩。
像只小猫。埃尔文轻轻抚过他的黑发时这样想着。

这是调查兵团新任团长和首任兵长难得的温情时刻。前不久终于首次应用在实战的索敌阵型还有很多需要完善的地方，为此他们几乎三天没合眼了。

而现在，新团长看着蜷缩在怀里的人，露出一个满足的、甚至有些孩子气的微笑。

下车时利威尔还带着几分刚醒的怔忪，马车渐渐驶远，这时雪已经下大了。
他伸出手接住几片雪花。

埃尔文侧过脸，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他在那一瞬间生出极强烈汹涌的占有欲，哪怕此刻四下没有任何别人能看见利威尔露出这样的神情。

他的利威尔有很多专属于他的神情，在床上，在身下，在怀里。而此时此刻，埃尔文也想把目前这一切占为己有。
最好连簌簌落下的雪和远处静默的松柏林都不要看到。

所以他解下围巾，细心地替利威尔围好掖好。再伸手覆盖住利威尔掌心，两人掌心相触的地方有雪花融化后的湿意，然后从指尖开始、一点点伸进指间，直到他们十指相扣。

埃尔文抵住他的额头。利威尔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眸子，有些好笑：“又突然发神经。”

埃尔文也牵动嘴角，说，嗯。

利威尔看一眼他们交叠的手掌，“不知道的会以为你想邀请我跳舞。”

“那你会跳吗？”

“不会。王都那堆猪猡举办的舞会我全推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眯了眯眼，突然警觉起来：“我倒是记得不久前你去过一次，和谁跳过舞吗？”

埃尔文吻上他的额头，“没有，谈妥资助问题后就回来了。”他话锋一转，“你要是想学下次可以一起去。”

“谁会想学那种东西。”

后面埃尔文就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了。他捧起利威尔的脸深深吻下去，从唇间开始深入。
温热的鼻息纠缠着，炽烈又安静。

他们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很久很久，久到让利威尔关于冬天的静谧回忆也就停止在这里。

那是846年，是玛利亚之墙沦陷的第一年。


*
伦敦今年遭遇了一场难得一见的大雪。
三天以后才终于放晴，利威尔坐在窗边看着皑皑一片出神。

雪停后的晴空，明朗灿烂得无从形容，似乎天上真的全都空了，真的把雪全都交付给了大地。

从此天空如释重负，不再那么辛苦。

利威尔从柜子里拿出那根表面早已斑驳的波洛领带，轻轻摩挲着，笑了笑。

这样也好，如果你不用再那么辛苦的话。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