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春风和煦的四月。

卡维遮着眼睛抬头望天，漂亮又普通的积云徜徉在蓝天之中，广阔的天幕中有几个缓慢移动的彩色小点，那是结束了十天的春季假期后回到教令院的学生们的史莱姆热气球。

这种动力简单、还必须得依靠人来掌舵的交通工具已经有几百个年头，可一直在一代又一代的学生之间经久不衰，甚至有些传闻还流溢到了凡人世界去：魔法师们都喜欢虐待奴役史莱姆。当然，实际上这只不过是一些把传统和血统看得同样重的古板家族推动的流行罢了。

直到他——卡维——设计出了稳定的风元素动力接驳船之后，这种其实经常出现意外的热气球们才在魔法师们的回校旅途里逐渐被淘汰。

他回到眼前，一位身着乘务员制服的中年男士朝他吹了吹自己翘起的山羊胡子，“先生，您已经发呆十五分钟了，我还等着去港口接下一个生意呢。当然，只要您出五百个摩拉，我再陪您半小时都无所谓。”

卡维茫然地打开自己的随身行李箱，胡乱扫视一遍后才想起应该先摸一下口袋。当自己的一双手碰到自己的身体之时，他才吓了一跳般回过神来。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春风和煦的四月。

只是问题在于，这怎么好像是十一年前的四月？

卡维付完摩拉，带着行李下了热气球。

他已经确认过了，自己身上是教令院五年级的制服，箱子里放着的东西也进一步佐证了他的猜想——三套衣服、两瓶干枯的种子（是他从老房子的花园里收集来的）、一本《轻盈之城》（妙论派先哲经典著作最新印刷本）、用了一小半的便笺本和铅笔（不用水笔是担心墨水淌出来）、回校用的证件、神之眼的芯核的保养剂、一叠论文稿纸和两个小机关的半成品。

论文标题——好吧他已经完全记不起来内容了，证件被他翻开仔细看了好几遍，该死，他为什么要选择在动态相片里留下眨眼飞吻？现在这17岁时的尴尬蠢样完完全全映在了28岁卡维的眼中，让他脸红得左右张望。

所幸，他走进这所待过整整七年的母校的短短数十步路上，每一个擦肩而过的学生都目不斜视、昂首挺胸，都在向着巨藤拱卫出的庄严校门致以发自内心的骄傲敬意，他们个个都仿佛在这座学府面前，再一次专注地莫想着入学时的誓言，而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卡维不自在的窘态。

卡维走近，又一次站在这里确实让他心绪复杂，他深吸了一口气。提瓦特大陆上七大魔法师学院之一、南大陆最大且历史最悠久的里世界学府，须弥教令院的校训时隔多年又一次浮上了心头——空藏万相，三际起灭，所闻慧识，观照我心。

那么，究竟是这大千世界出了错，还是我的过去、现在或者未来打了一个结，我到底该用什么智慧，才能在自己的心里找到这古怪际遇的答案？

卡维叹了一口气，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无比希望这不过是一个梦，只要醒过来，他就已经结束了枫丹的出差工作，马上就可以回到自己家里，舒舒服服地睡上大半天了。

但现在，他只能凭借自己的记忆，先往返校登记的办公室走去。

*
“是这样的，卡维。”

卡维看着面前年轻了十岁的马尔松教授，本想提醒他一定要注意痛风问题，但老师的这句开场白让他心里警觉起来。

以他的经验来说，接下去往往没什么好事。

“我们碰到了一件比较棘手的事。”马尔松教授甚至摘下眼镜开始擦了起来，卡维真想替他念一个清洁咒，好打断这明显是斟酌措辞的沉默。

“有一名三年级学生……胆子非常大——也可能是意外——进入了室罗婆耽学院塔中被封禁的顶层楼梯，当然不可能真的上到上面去，就一两级台阶，然后他就被弹飞了出来。意料之中，我猜是什么守护的魔法，那些室罗婆耽会的稀奇魔咒比你吃过的日落果都多！他自己说只是意外到了那边，而且坚称没事，但教授们不可能对这件事不管，先给了他一个小处分……”

卡维及时抓住了重点，“室罗婆耽的学院塔？那他一定是个知论派，毕竟其他学院的学生连那里的底层都进不去。”所以，关我们刹诃伐罗什么事？

“是的，是的。”马尔松重新戴上了眼镜，期待地看着他，“他确实是这几年来知论派最出名的学生，而且是在很多方面出名，其中有一个就是，他的室友已经一年里换了五个了。”

卡维已经听出这个烂摊子是怎么回事了，“那之前的两年听起来还挺融洽？我相信他和之前的那位室友相处得一定不错。”

“不，没有之前两年。他才入学一年，但已经跳到了三年级。所以很明显，知论派里已经没人想和他住一起了。但教授们总是一副好心肠，不可能让他一个人落单。”

得了吧，卡维心想，你们只是要找个人帮忙看管这个问题学生。

马尔松露出一个和蔼的微笑，仿佛刚刚才发现两位天才的组合是多么令人期待一般，“卡维，你是同学们评选友善之星时压倒性的第一名，同时也是学院志愿分拿最多的孩子，我当然也记得你比其他人都参与更多课题，帮助过更多人…你室友不是上学期刚好搬走，一个室罗婆耽的小学弟又怎么了？虽然他们确实聪明得让人烦躁，又孤僻得让人害怕，但你是不一样的，卡维，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把我们温暖的妙论派之光照耀进他们阴冷的内心！”

卡维沉默了片刻，因为他发现马尔松说得对。

当然不是指偷偷诋毁其他学院这一点。

而是十多年前还在读书时的自己，确实就如他所说的这样，执着地想对每个人好，哪怕付出善意的这个过程会让自己疲累不堪，甚至有时收获的还是误会和抱怨，但他的确是以那种方式度过了学生时代，如今回想，当然也不能说是一无所获，他也并不觉得那个曾经的自己愚蠢或者可怜，那只不过是不再有家人参与的独自成长中必须要摸索过的道路，而且总有一些人是真心实意感谢过他发出的那一点微光，那么，他的过去就切实照亮过那个迷茫的自己。

然而，如今这具身体里已经是一个十一年后的灵魂，卡维经历的这一切岁月显然都不是浪费，他知道自己会去拒绝哪些突兀的要求。

“马尔松老师，请容——”

“你不用着急下结论。卡维，要不先去认识认识他？他已经在你的寝室里等着了。”

一股怒气在卡维脑子里腾得冒起来，他——卡维的意思是这个五年级的自己——不过才离开了短短几天，去过了一个春季假期而已，这群老师居然问都不问他的意见，就把其他学生塞进他的房间里了？

但马尔松接着把一叠学生资料递到了他面前，为首的第一页，一张平静而冷淡的证件照映入卡维的眼帘。

他的火气瞬间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感觉命运在开一个不怎么好笑的玩笑的那种荒诞。

搞没搞错，居然是艾尔海森。

*
28岁的卡维先生供职于须弥国家住房建筑与工程部，该部门是中枢机关所有分支里最忙碌的一个，他每年有大半的时间都在外勤或者出差。

而至于剩下的小半时间里，他过着单身人士乏善可陈的日常生活。上班、喝酒、淘一些合眼缘的旧货、将想过的构思具现成设计、也会去参加一些有关魔法和工程的科普宣讲、偶尔和朋友聚会。

艾尔海森就是他本就偶尔的聚会里，更偶尔出席的一位朋友。

诚然，他和艾尔海森在学生时代有过一段亲密的时光，后来毕业几年后还阴差阳错做过小一年的室友，但时间和距离就是这么无情的东西，即使艾尔海森其实还算得上是他编制上的同事，他们实际碰面的次数实在寥寥无几。

卡维曾想，艾尔海森特立独行了二十几年，在就业问题上倒是从了他们知论派的大流，要么做公务员，要么做老师，而他更是两者结合，领着政府俸禄，留校出任书记官的同时兼任讲师。

艾尔海森清闲而高薪，每次聚会卡维都会半真半假地嚎两句真是嫉妒，然后在朋友们打趣的欢笑里一口干掉半杯的酒，在这种仰头的时刻，他会用余光好奇而肆无忌惮地打量艾尔海森，放任自己因为他而全身都不自在。但这种荨麻疹一般的感觉随着酒水下肚也会很快消散，然后宴席接近尾声，作别声接二连三，他们走出酒馆，都没留意过对方归家时选择的是哪条路。

*
如今，卡维站在自己曾经的寝室门口，那种麻痒而难受的感觉再次浮现。

他这么多年都没有想起过一次这扇门，如今仔细一看才发现，确实，这里是我试做“飞飞托盘”时撞掉的一块漆。

穿越到17岁的身体里的实感再一次诡异地提醒着他，而如今，卡维要面对一个更难以面对的情形。

艾尔海森就在门的后面。

他把钥匙插进了门孔，一小股因为合辙而产生的元素力震得他有些虎口发麻，然后，门开了。

十五岁的艾尔海森裹着只到膝盖的浴袍，裸露的左脚脚踝上显眼得缠着防水胶布，他的头发好像还是湿的，胸口的翠石上滑下一滴水珠，淌过他雪白的皮肤。

他拿着毛巾的手愣住了，显然艾尔海森没想到会有人突然进来。

“清净一空！”但下一秒，他立刻低声念了一句咒语，尚且挂在他身上的水珠全部飞起，卡维下意识退后了一步，他差点以为艾尔海森恼羞成怒要攻击自己。

但这些水珠很快消散在了空气之中。卡维缓缓想道，确实，艾尔海森这种家伙，怎么可能会“恼羞成怒”？

卡维走了进来，不得不说，看到十五岁的艾尔海森站在他面前，那种感觉确实奇妙得无法言喻。

他清了清嗓子，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来作为开场白。

在卡维的记忆里，他和艾尔海森的初遇发生在智慧宫。可能是因为卡维经常来这里做升降梯的保养工作，他和那些书架间负责指引学生找书的小仙灵们关系混得非常不错，那一天也是，他刚站到「光辉的迦毗鸠师著作专栏」书架前，一只绿色的小仙灵立刻亲昵地飞过来，绕着他的指尖玩耍。“你好啊，”卡维在图书馆保持小声，“今天你这儿也没来生意吗？”

他万万没想到，话音刚落，就有一个人从上方坠落下来，卡维大吃一惊，连浮空魔咒都忘了发音，下意识把他接在了怀里。还好还好，他们俩虽然都摔在了地板上，但应该没受重伤。

“天啊！你没事吧？你怎么会从上面掉下来？”

还坐在他身上的学弟爬了下来，他伸手扶了扶对他来说显得有些过于宽大的帽子，抬头看着上方的取书阶梯。而那只绿色的小仙灵像是露出了自责的表情，蔫头搭脑地浮在他们身边。

好吧，卡维明白了，看来是这只给人带路的小仙灵见到自己后忘乎所以，立刻飞了下来，而在阶梯上沉迷于寻找书籍的学弟没有注意到那儿根本没有扶手，用余光跟随仙灵前进时，一脚踏空摔了下来。

卡维一把揪住了这只犯错的仙灵，然后对学弟说，“我就说这些梯子有十足的安全隐患！”

学弟站了起来，他盯着书架的上层，挂在肩上的神之眼发出微光，念了一句隔空取物的低阶魔咒，“取物用形。”

一本厚厚的书籍从同伴之间挣动而出，稳稳飞到了他的手里。

他转身望着卡维，在这位学长警告“智慧宫里不能用魔咒”之前，抢先说道，“谢谢学长。不过比起给梯子加装扶手，我觉得在图书馆里开放查询魔法和取物魔法才更方便。”他看了一眼躲在卡维身边的小仙灵，似乎在暗示卡维，你不举报我，我就不举报它，意有所指地说，“看来学长非常受欢迎，有机会的话，帮我在学生会的调查里提个建议吧。”

回忆到此结束，卡维盯着现在这个脚踝上缠着绷带、坐在床边的艾尔海森，他忽然想到，怎么每次和他的初遇，艾尔海森好像都在受伤。

“你就是卡维？学长你好。不过如你所见，我最近需要多加休息。”艾尔海森还是这种不想和任何人多说一句话的态度，他拉开被子，似乎准备躺进去。“午安，学长。”

等等，卡维发现了一个问题。

“那个，艾……学弟，你这几天难道都睡的这张床？”

艾尔海森似乎觉得他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这个房间里只有两张床，根据我的判断，那个床头钉满草稿图、枕边堆着几本书、床上还放着折叠桌和奶油味提神糖果的，更像是有个焦头烂额的妙论派在使用的样子。而我听说你的上一个室友在上学期结束前就搬走了。”

卡维硬着头皮解释，“你说的没错，那一张确实是我在使用，但……我只是用来放东西和赶作业，有的时候确实不在桌子前更有灵感……”

艾尔海森好像领会了什么。

“你也许听老师说了……我之前那个搬走的室友是个巴螺迦修那，他们这种沙漠大狗特别怕热，而这个房间朝阳，所以他待了半个月就要求换寝了。所以……在我一个人住的三个月里，我可能、就是、那个，把越来越多的东西开始堆到他那张空着的床上了。”

15岁的艾尔海森的眼睛微微睁大，然后立刻从卡维的床上钻了出来，他站在地板上，又不知道要去哪里。受伤的那条腿让他的重心倾斜，看起来有些可怜，卡维有点想去扶他一把，但马上就感受到了艾尔海森那种想把他盯出一个洞的视线。

卡维嗫嚅一句，这难道也要怪我？他现在的灵魂可是比艾尔海森年长了许多岁，怎么可以再被他的气势压倒，于是卡维挤出一个微笑，决定火上浇油，“没关系，学弟你一定很爱干净，我不介意你这几天都睡在我床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