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川线的最后一班地铁到达平野间车站的时候是23点51分,地铁站内空空荡荡,零星几个刚刚结束加班的上班族疲惫地打着哈欠,眼珠浑浊眼白泛红,连早高峰的人群都没有挤平的西装棱角已经软趴趴地塌了下来,领带也有些松松垮垮,现在正坐在车厢的角落里,一脸冷漠且防备地盯着身上满是血迹的工藤新一。被陌生人长久地注视让他非常不舒服,于是他赶紧抖开那件在深秋天气里明显有些单薄的黑色西装外套,遮住了白衬衣上过分鲜明的血渍,随后不着痕迹地退了好几节车厢。
工藤新一的侦探事务所离平野间车站很近,仅仅相差一个路口,大约一千多米的距离。交通便利,位置也不错,工藤新一当年大手一挥,毫不犹豫地租下了这栋写字楼的8楼到12楼,租期一签就是十五年,如今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一的时间。
他从机场回到事务所的时候已经是月上梢头了,等他匆匆整理好这桩案件的卷宗之后才猛然惊觉马上就要错过最后一班地铁。于是工藤新一用极限的三分钟冲到了地铁站,刷卡进站,然后踏着关门的警示铃进了车厢。
等他扶着车厢扶手堪堪喘了两口气之后才发觉自己在飞机上草草处理过的伤口已然因为剧烈的奔跑动作有些开裂,鲜血染红了整条右臂。所幸伤口不算十分严重,现在已经停止流血,披上深色的外套倒也看不出什么。
“啧……早知道还是开车回去,不开车好像也没什么用处。”工藤新一的右手臂直挺挺的,无法打弯,一边小声嘟囔着一边落了座。
直到现在他才有时间把震动了一天的手机从口袋里摸出来,右上角显示只剩可怜的3%的电量,工藤新一匆忙地翻了翻未接来电和简讯,大多数都是来自事务所的下属和助理,仅有的两个打到私人号码上的电话来自宫野志保,他的目光在看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变得克制而温柔,还有些许歉意。
他前些日子答应了宫野志保会空出今天的时间,和她一起去医院看看阿笠博士。阿笠博士失去了灰原哀不厌其烦的叮嘱,这几年在饮食上颇为随心所欲,年过六旬累积成了肝癌。幸好宫野志保年年催着他做全身体检,病情发现得早,一早就做了切除手术,如今人还在医院里躺着。
“趁他还没拆线去教训他两句,否则等他好了,又要像个饿殍鬼一样什么都想吃了。”工藤新一前几天收到宫野志保这条简讯的时候忍不住笑了出来,他甚至不用多想就能勾勒出她敲下这句话时翻出的白眼。
那个女人总是嘴上不饶人,可是工藤新一明白她只是太过担心更太过自责。担心阿笠博士的病情,自责自己为什么没有坚持每天叮嘱他控制饮食。她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亲人,工藤新一和阿笠博士就是她的亲人。
他和宫野志保约好了今天,但是他却飞到了另一个城市,连她的电话都腾不出时间接。这个认知让工藤新一心里有些慌,没来由的慌。他开始频繁地看表,腕表上的秒针一格一格转得很规律,于是工藤新一开始异想天开地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或者地铁再跑得快一点,最起码让他在零点之前能赶到家里。
零点。这是一个很矛盾的时间,是明天的0时也是今天的24时,明明相隔24个单位,却命运般地重叠在一起。
钟表是最一丝不苟的东西,工藤新一每个月都会校正腕表的时间,秒针、分针和时针都分毫不差。可惜地铁也是一丝不苟的,池川线的地铁规定了营业到夜间12点,就会在12点准时到站。
工藤新一走出地铁站的时候已经是凌晨零点过两分,过了那个时间之后他又突然觉得不是那么重要了,仿佛刚才那个在地铁里急到心口发痛的人并不是自己。23:59和00:02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差别。
夜里的冷风让工藤新一奔波了一天的身体和缺乏休息的大脑清醒了不少,也吹凉了他那条因为被子弹擦过受了伤而发烫麻木的手臂。他缓慢地踱着步子,心里思忖着他和宫野志保有多久没有好好地说过话了。
他们大约有两个月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交流了,每天忙到精疲力尽,回到家时只想一头栽倒在床上再也不用起来,对话仅剩干巴巴的“回来了”和“我先走了”。甚至,甚至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竟然有整整一周的时间没有碰过面。往往是他睡下的时候她还没有从实验室回来,或者她醒的时候他已经去了事务所。
睡前和醒来身侧都是冰凉的空白,只有睡梦中能身体贴近虔诚地取一取暖。
三年前工藤新一的事务所终于步入正规,懒散了26年的他在朝夕间忙了起来。而宫野志保在24岁刚刚铲除组织的那一年就联系了博导,把当年自己读博士时的研究项目正式接手了过来,连启动资金都没有向工藤新一开过口。
他们在一起的这七年里,错过了无数个纪念日和彼此的生日,这让工藤新一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感到心里硬硬的不舒服。他从来不擅长应付这些女孩心思的事情,从前毛利兰对这些事情的热情让他无比头疼,但是当宫野志保像他一样把所有应该得到纪念的日子都抛诸脑后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失望。她从来没有开口提过,原来是真的不在乎。
他爱她的冷淡自持,也比谁都明白她外冷内热,可是人总是不可避免地在自己受到忽视的时候感到委屈,工藤新一大抵能体会当年毛利兰的心情了。
毛利兰的委屈必定要较自己的再放大十倍,这么算起来,他当年可谓是十恶不赦了。
不过工藤新一并没有太多时间来反思自己年轻时候的“罪责”,他站在小别墅的院子里,从餐厅和厨房的窗户间透露出一丝光亮,这让他意识到宫野志保或许在等他。工藤新一非常费劲地用左手去掏西装裤右口袋里的钥匙,雇佣的园丁大概刚在今天清理了草坪,深秋的落叶和枯草已经被打扫干净,草根断裂的清新气味在深秋夜里的冷空气中更明显了。
他上前一步推开了门,旋开门把手的咔擦声落在工藤新一心上。客厅黑着,只有玄关处亮着一盏小小的灯,略显逼仄的小空间里还残留着宫野志保外套上消毒水的味道,不知道是来自医院还是来自实验室。
宫野志保从餐厅里探出头来,“回来了?”餐厅里的灯光有些暗淡,斜射在她身上,把她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投在客厅的地板上,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你怎么还没睡?”工藤新一稍微屈了屈右手臂,插在兜里,随手翻开一个玻璃杯,倒了一杯温水递给宫野志保。
宫野志保愣了愣,从善如流地放下了手里的咖啡,接过水杯抿了一口,答非所问:“我今天去医院了。”
工藤新一扯了扯领带,潦草地应了一声。他觉得心情有些烦躁,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从他的胃里翻涌上来。明明一整天几乎什么东西都没吃,可是总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欲望。
“博士恢复得不错,不过恐怕以后还是得不时跑医院。”宫野志保撩了撩头发,把几根落下的碎发握进手心里。“冰箱里好像还有寿司,你热一下。”说着宫野志保起身去冲洗咖啡杯。
工藤新一嘴上答应,身体却没动,他在餐桌旁坐下,目光落在宫野志保身上。胃里翻涌上来的东西像是一个巨大的硬块堵在他的喉咙里,他什么都问不出来。宫野志保一切如常的样子让他摸不准对方到底还记不记得他们本来约好今天一起去医院。
一起,两个人。
她在白天给自己打了两个电话,在晚上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工藤新一那句“抱歉,今天很忙,我们改天再一起去”甚至没有机会说出口。他想要道歉,但是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对方的态度。宫野志保似乎没有想过要因为他失约这件事责备他,他的道歉反倒让人觉得小题大做。最后他终于懂了自己在今晚为什么总是觉得烦躁,他对自己的责备,工藤新一希望能从宫野志保那里听到。
可是对方什么都没说,工藤新一甚至无从确定宫野志保是真的忘记了还是仅仅只是为了照顾他的情绪。
她的成熟大度永远抢在他前面,在这七年里,他永远都落后一步。
宫野志保侧身对着他,正在细心地冲洗咖啡杯,手指关节因为水温太凉而略略发红。工藤新一看着她活动着的手腕,在餐厅的暖白色灯光下细得过分,皮肤和血管仿佛都是透明的。
“你好像瘦了。”工藤新一开口,眼神仍徘徊在她身上。宫野志保本来就高,又一向踩着高跟鞋也如履平地,这是工藤新一第一次觉得她消瘦得似乎一折就断。
宫野志保手上的动作没停,过了半晌才沉声唤道:“工藤,”她顿了顿,不知道是在犹豫还是在斟酌,“我们还是分开吧。”她神色平静地把洗干净的咖啡杯放回柜子,仔细地擦干净手上的水珠才转过身看着工藤新一。
那个硬块仍然堵在工藤新一的喉咙里,右手臂上的伤口又尖锐地疼了起来。他忍着没去触碰它。
为什么?我不要。工藤新一想这么说,但最后他说:“好。”话音刚落,喉咙里的硬块似乎终于落了下去,硬硬地硌在胸口,隔着皮肉都刺痛了心脏。
主卧的装潢是当时两个人一起敲定的,深杏色的厚窗帘是宫野志保选的,米色的床头柜和衣柜是工藤新一选的。宫野志保现在站在他选的大衣柜前,把自己的冬装一股脑收到行李箱里。大衣和冬裙挂在衣柜深处太久,隐约染上了活性炭的味道。
宫野志保手上的动作没停过,衣服鞋帽、化妆品、各种书籍资料,把两个28寸的大行李箱塞得满满当当。明明是分手,可是宫野志保并没有太多的感觉,只是想着,这些东西要赶紧收拾才好。
当所有东西终于都安置妥当之后,宫野志保坐在床沿边,窗外分明还是午夜的样子,可是她却感觉天又重新暗了一次。
现在回头看过去,七年好像也只是匆匆就过了,宫野志保没能回想起任何有价值的记忆,甜蜜的也好,痛苦的也罢,恩爱也好,争吵也罢,她和工藤新一仿佛只是被故事情节绑在一起的两个角色,作者在屏幕上敲下一句轻飘飘的“七年后”,于是这七年就这么过去了。她唯一还能回想起的,是自己23岁生日那天,工藤新一异常认真地祝自己一生平安。
不是生日快乐,而是一生平安。
一生平安。当时的宫野志保念叨着这句话,抿唇笑了起来。真好啊,一生,好像还可以活很久的样子。她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的,但是工藤新一的脸色却并不是很好看。万事都有变数,FBI和日本公安的网布得再怎么天衣无缝也无法保证万无一失。大战在即,宫野志保已经把这次生日当作最后一个生日了。
工藤新一垂着眼睛看生日蜡烛摇曳的火光,灰原,我以前都在想铲除了组织可以救很多人,可是现在我想,只有铲除组织,才能救你。剩下的话工藤新一仿佛斟酌了很久,生日蜡烛燃到一半,蜡油滴在了乳白色的奶油上,他小心地把沾了蜡油的那一小块挑起来。你活着,我才能赢。
那是第一次,宫野志保满心虔诚地吹灭了生日蜡烛,所许的愿望不是往常生日开玩笑般的“要到比护选手的签名照片”或者“抢到芙纱绘最新款的包包”。
她希望工藤新一能赢。
记忆就停在这一天,此后的每一天,都过得像同一天。他们自然地在一起,牵手,拥抱,亲吻,同居,各自投入自己的事业,变得越来越忙,最后一周也见不到一次。他们之间贫瘠到当阿笠博士问起时宫野志保都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她眼睛都没抬,冷淡地转着水果刀,嘴里的那句“还行”刚刚脱口,手下一抖,连成一圈的薄薄的苹果皮从中间断开,落进了垃圾桶。
没有考虑结婚吗?阿笠博士从宫野志保手里接过削好的苹果,随口问道。
有想法没计划。宫野志保面色如常地扯着慌,用餐巾纸抹了抹水果刀的刀刃。
她空出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在阿笠博士的病房里消磨了一上午,午餐时间一过她就借口实验室太忙匆匆离开了。接下来的整个下午,宫野志保开车随着车流围绕米花兜圈子,把车上唯一一张鬼束千寻的CD翻来覆去听了许多遍之后,终于觉得自己想通了某些事情。她在家里等工藤新一,悄悄地给自己一点希望,希望他能在零点前赶回来,那么她就任性一点,和他闹一闹,让他无论如何明天陪自己去逛街。工藤新一在零点十分时到家,最后终于见到他的时候,她甚至想,如果他今晚不回来就好了。
宫野志保看得出工藤新一因为失约而烦躁不安,自我厌恶,患得患失,甚至小心翼翼地试探她。她都看得出,所以更觉得自己的思路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清晰过。
成年人没道理抱怨忙碌,更没有心思和精力彼此埋怨。正如宫野志保收好医院开给她的胃药和病历单,把自己因为长久的饮食不规律和睡眠时间过少导致的脱发、短暂性休克和胃溃疡瞒得滴水不漏,又正如宫野志保在工藤新一进门的那一刻就闻到了他身上轻微的血腥气,也察觉到了他右手诸多不自然的动作,但她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了。
她以前一直不懂,所有爱情片的主角都要死要活,犹豫、痛苦、互相折磨,但还是要像抓住救命稻草那样抓住那么一点爱。为什么爱从来都辛苦,无非是想要的太多,能舍弃的太少。宫野志保一点都不贪婪,她失去过太多东西,所以她想要的很少,也什么都放得下。她要把两个月的时间排得没有一丝一毫的空隙才能空出一两天的时间陪他,他要在查案、抓捕犯人的时候还要分神想着如何向自己解释失约,既然他们都因为对方的存在而活得这么累,那宫野志保宁愿他们之间没有这层联系。
可是工藤新一什么都有,他什么都想要,要做自己,要宫野志保,还要宫野志保也能做自己。
他不懂的。
宫野志保从床上站起来,拉上了卧室的窗帘。
宫野志保捏了捏眼角打开卧室的门,微微弯着腰把两个行李箱推到了客厅。正在客厅的茶几柜里翻找什么东西的工藤新一听到声音回头看时,目光被黏在了那两个大行李箱上,“收拾好了?”他撇开眼睛,蹲下来把茶几柜里的小药箱拿出来,貌似随口问道。
“嗯,还得在这里睡一晚,我去客房?”宫野志保看着他的背影,客厅里的灯亮着,她自然没有错过工藤新一深色西装外套上类似烧灼的痕迹。怎么,竟然是枪伤吗?她抿唇,又几度想开口,但终究没有问。
“不用了,”工藤新一站起来,提着药箱,头也没回,“你在主卧吧,我去客房。”往前几步,握住客房门把手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低着头唤了一声:“志保。”
他很少这么叫她,宫野志保微微一愣,随即回神,“嗯?”
“你……”你想结婚吗?剩下的话工藤新一没能说出口,宫野志保也没有问,客厅里静悄悄的,墙上挂着的时钟一格一格走针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晚安吧。”工藤新一回过头,冲着她笑了笑,闪身进了客房。
手臂上的伤并不严重,嫌犯的枪法不太准,仅仅只是擦伤而已,只不过来来回回耽搁了太多时间,又几度撕裂了伤口,出血量实在有些吓人。工藤新一心不在焉地消了毒上了药,绑上纱布之后终于无事可做,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心口一阵阵坠得发痛。
他想对宫野志保说的话从来说不出口,这七年来一向如此。宫野志保就是宫野志保,她不依赖别人也不希望别人麻烦她,哪怕工藤新一握紧了她的手把她揉进怀里都觉得自己从来没有拥有过她。从他们住在一起到今天,宫野志保一直像一个客人,今天拎包入住,明天就有可能收拾东西走人,仿佛随时都会离开。
工藤新一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生活了这么多年,她怎么能用区区十五分钟就把自己的行李完全打包干净。工藤新一不止一次地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真的做过什么事情让宫野志保如此没有安全感,以至于她从来不敢太过分散自己的生活,七年的时光,仅仅用两个28寸的行李箱就能全部囊括。
工藤新一愣怔地坐了很久,终于站起身来,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了客房书桌的抽屉,三年前买的戒指还好端端地躺在里面,两个戒指盒仿佛都在明晃晃地嘲笑他。求婚用的钻戒,婚后戴的对戒,无论哪个,他都没有机会再拿出来了。
既然生死与共的时候宫野志保可以放心地把后背交给他,为什么花前月下的时候她不能把手递给他呢。工藤新一明白宫野志保是荆棘鸟,不是金丝雀,可是他想要的只不过是她能够再多依赖他一点,任性一点,多一点点小脾气,让他有哄哄她的机会。
她不懂的。
工藤新一叹了口气,把两个戒指盒扔进了垃圾桶。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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