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来，月夜叉。”
忠臣豪横地把腿搭在桌子上，一边翻阅文件，一边向月夜叉开口。月夜叉在其身侧正忙着检校，让他这么一喊，满眼狐疑地转过头来。
“什么事？丑话在前，关于阁下在前些日子的作战中贸然行动之事，我可是还没收到合理的说明呢。”
“汝也真是烦人。不，这事就由它去了吧。”
忠臣收回两腿，把文件往桌上信手一丢。月夜叉意识到他的动作是谈论严肃话题的信号，端整的五官添上了几分无奈，自己便也把手上的钢笔搁在一边，转身面向忠臣。
“那是什么事？莫非是下次贸然行动的提议？”
“都说不是了。月夜叉，汝对吾的理想有何看法？”
“…怎么突然问这个？”
“别管那么多，说来听听。”
“有何看法”，实在是个笼统的问题。自己应该表态赞同或反对的立场，还是陈说对于理想本身的意见，抑或是两者兼述？月夜叉踌躇片刻，张开两片丰腴的嘴唇。
“那自然是令人心驰神往的图景。阁下的理想便是我等妖华帝国的理想，也是我等日益精进之动力来源。”
“嚯，是么——既然如此，这理想依汝看是有望实现的么？”
不觉中，月夜叉竟无言以对。对于身居一人之下的位置的一国参谋来说，这是不应有的失态。千头万绪从心底划过，她的头脑飞速运转着，搜寻得体的措辞。不可含糊其辞，撒谎更是大忌。基于客观与依据，同时夹杂少许个人情感，月夜叉开口答道。

“——不。我认为要实现它是几乎不可能的。”

忠臣用眼神示意继续，月夜叉说了下去。
“归根结底，何谓‘万民平等’就是个问题。人自生来便为不平等所迫，就算统治者再贤明也总有鞭长莫及的死角，因此难免失之偏颇。世间是不存在完美的平等的。”
男人与女人。老人与年轻人。只要是生而为人活在世上，都免不了与他人产生差距。
月夜叉的回答可以说是不加掩饰地否定了忠臣的理想。忠臣却面无愠色，反而颇有兴致地眯起眼来。正是因为相信忠臣不会被区区一条异议冒犯，也正是出于忠臣对自己的信赖，月夜叉才将这些真心话如实相告。
“月夜叉，此话可当真？”
“当真。此言僭越，我实在难以信服阁下能够实现理想中的世界。”
“说得好，这样才对。”
见忠臣大方地点头，月夜叉意外地扬了扬原先紧皱的眉毛。自己毫不委婉地否定了忠臣描绘的理想，他却对此表示首肯。月夜叉向来认为凭自己的见解无法读懂忠臣的真实想法，如今对他的反应更觉百思不解。她对这个名叫樱华忠臣的人一无所知。
“‘这样才对’，意思是……？”
“纵然是吾，对万民平等、万物璀璨之世的存在也非深信不疑。不过是谵言妄语，止于儿戏。”
“那么，阁下以何谓之理想呢？”
“当然是创造一个万物璀璨、万民平等的世界。”
“…私以为这是自相矛盾的。”
“并没有什么矛盾。”
听到忠臣斩钉截铁地断定自己的发言没有矛盾，月夜叉越发感到混乱。他既已明白这壮志难酬，却又要高举理想大旗？虽说忠臣平素行事冒进，但决非无的放矢之辈。即使是靠智谋攀上一国参谋之位的月夜叉，这下也找不见忠臣的前后发言有何关联，只得沉默地等待下文。

“——谓理想，言人人殊。”
忠臣的声音在室内静静地流淌。
“安居乐业的理想，出人头地的理想，磨砺锋刃的理想。人们的理想各式各样，千差万别。”
汝也有自己的理想吧？听忠臣这么说，月夜叉的脑海中浮现出眼前这名男人一统世界的光景。
“然而理想这东西，实现起来往往险阻重重。譬如与吾同路，志在寰宇者，则穷其一生也难酬壮志。”
忠臣双手十指交叉，撑住下巴。无所畏惧的表情丝毫不见动摇，流利地引出了下文。

“——那么，叫亿万人去追求同一个理想，何如？”
他的眼底熠熠生辉。
“听闻吾名之人，想必也会听闻吾的理想。而后，便会在心中大展这宏图——对于各色人等而言，万物璀璨、万民平等的世界。”
对于一些人来说，那将是一个人种之间没有贵贱之分的世界；对于另一些人来说，那是一个没有贫富差距的世界；而对于还有一些人来说……——忠臣所追求的，正是这样一个各自精彩的世界。
“人之所欲必有冲突，各人理想不得悉数顺遂，这自不必说。更何况芸芸众生，大都未有思及所谓'理想的世界'。”
“想来是这样。”
“正因如此，唯有创造出一个引发思考的情境。”
壁钟的分针指向了12。自对谈开始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二人皆觉有些口干。偏偏办公室不设冰箱，二人也只有咽下唾沫以润喉门。忠臣稍作停顿，开口说道。

“吾须赴死。”

此话一出，月夜叉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张口欲辩却吐不出一个字来，连大气都不敢出。
赴死——他是这么说的吗？这个傲岸不逊得好似把“逆吾者斩”写在脸上的人，竟说自己要赴死。由于这句话过于出乎意料，月夜叉的嘴半天没有合拢；想到要询问理由，又猛地把注意拉回了忠臣身上。忠臣则对月夜叉的反应仿佛毫不在意，立刻接上：
“当然，此乃一统世界之后的事情了。吾岂能在半路倒下？”
“是……是。您说得对。”
“只是，待到时机成熟，也无需贪生惜命。”
既然誓要为理想献上此身，那么倘若是为成就大义，赴死如归亦欣然。
忠臣说这些的时候，双眼如常闪烁着勃勃的野心。月夜叉见状稍许放下心来。于她而言也是一样，如果是为了忠臣，自己死不足惜。无论是异于常人的妖力，还是出众的头脑，她都已决心要为忠臣所用。忠臣如要退却，是最令月夜叉寒心的。
“为此，需要一个如烟火般绚烂、又像旧伤那样伴随阵痛的落幕。追求完整的残缺世界——待吾一统世界而离世之后，人们在随即到访的地狱之中描绘的理想方为吾渴盼的世界。”
啊！月夜叉在心中感叹。她终于理解了。这位大人是要以自己的死把世界推向地狱！统治世界之人一死，战火必定席卷重来，伤亡更将不计其数。贫富与权能带来的差距将会愈发悬殊。彼时在那样的地狱中，人们会作何想？——恐怕他是做着这样的打算吧。
如果樱华忠臣还活着，如果他所说的“万物平等、万民璀璨”的世界能够实现，如果他成为指引我们的苦海明灯……
若要为世人眼中这样的存在，勉强寻找一个定义的话。

“您——您是要成神吗？”

带来救赎的偶像。凌驾于世人之上的存在。
他是要抛弃肉身，超脱俗世吗？
忠臣瞠目片刻，随后爆发出一阵朗笑。
“哈哈哈！为吾封神么！这话倒有意思。”
笑过一阵，忠臣拿手指擦了擦眼角渗出的眼泪，缓了一口气。
“要为吾冠以何名都无妨，名称本就没有意义。更重要的是这条性命该如何了断。不过，吾已找到了合适的人选。”
“合适的人选……也就是能够胜任杀死您这一职的人选？那究竟是谁？”
“是吾盟友，古斯塔夫·海德里希。”
月夜叉又是一阵愕然。她知道在妖华帝国的盟国成员中，古斯塔夫也是来往颇多的人物，却没有想到两人的交情竟已进展到能够托付性命的程度。虽然两人以盟友相称，但那到底也只是战争时期结下的关系，自己依然时常警备着不被抓到可乘之机。就算是妖华招待古斯塔夫访问的时候，月夜叉也总在暗里随行，决不为他留下与忠臣独处的机会。这些事情，忠臣也理应心下了然。
“您对他的信赖有这么深吗？”
“信赖——是啊，吾是信赖的，信赖那厮指向吾的杀意。”

汝可知道，那厮自见到吾起，就已怀有杀意？
那个男人就像一个孩子。对幸福一无所知、被剥夺了安宁、乃至抛弃了希望，无知又可怜的孩子。以其无知，故而纯粹；因此，叫人想刻印下诸般痕迹。
他领教了在阳光下小憩的恬淡，领教了夜樱美景下酒的芳醇。而由于其纯粹，古斯塔夫对“幸福”很快食髓知味。本以为不假时日他便会失掉那份纯粹，转为平民的身家之念——没想到，简直是大错特错！
那厮对吾的杀意，始终没有褪去分毫！岂止如此，简直愈发锋芒毕露！
“纵然领教了纯正的‘幸福’，古斯塔夫心中仍一如既往地杀意与绝望。磨砺至此的疯狂，难道不足以使吾信赖么？”
“……大概是这样吧。”
真是物以类聚——月夜叉将这句话咽了回去。自己毕竟还是对忠臣心存敬意，不可能当着上司的面说他是疯子。不过，“横冲直撞的男人”这个标签倒是早就在心里贴上了。
“那么，他知道这个计划吗？”
“没打算知会他。”
“哈？……恕我失礼。但是要当事人蒙在鼓里，实在有些铤而走险了吧？我们也无从得知他的杀意会在什么时候释放出来……”
“无需挂碍，那厮决不会坐失良机。待吾极尽辉煌之时，他一定会动手的。”
“到底是哪来的这种自信啊……”
无言以对的月夜叉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个人到底还是深不可测，无法参透。
谈话告一段落，月夜叉打开办公室的门，叫住走廊上的一只凯尔帕斯让它端茶来。目送凯尔帕斯行过礼后小跑离开后，她又回到办公室，重整谈话的状态。还有一些事需要向他询问。

“这个任务——能否交给我们呢？”
“——哦？月夜叉，汝是说要弑主？”
“没有的事。只是，想到那人难逃杀死您的罪责，就觉得有些可怜。”
没错。就算经过被害者的同意，这桩罪名也不可能一笔勾销。若是思及忠臣死后随之而来的地狱，世人甚至有可能将一切战争的责任都推诿到古斯塔夫头上。对于这样的局面，古斯塔夫或许已经早有准备，但是不难想象他将踏上一条多舛的道路。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忠臣是在单方面地利用他。
“哈哈。的确要苦了他了。”
“不惜做到这一步也要由他来结果您，真的有必要吗？”
“啊——不，怎么说呢。其实，此乃吾一己之私。”
忠臣宣称设局被盟友所杀是一己之私，随即面露腼腆之色。就连于月夜叉而言，这幅样子也属罕见，她惊讶地直眨眼睛。只见忠臣健康的肤色微染赧红，为难地挠脸的动作宛如青春期的少年一般，那稚嫩的神情与堂堂一国总帅实在无以相称。忠臣垂下眼，语气柔和地开口道。

“吾想把这条性命献给意中人。……汝会笑吾么？”
“……不会的。”

力求成神者，却提出了溢满人情味的愿望。面对这样的愿望，自己怎么可能笑得出来呢？月夜叉的双手情不自禁地握成了拳。
一定要让他如愿以偿。为了我等的理想，也为了他的这份心意，必须要办成。也但愿那个用毒的人能够为其当所为。月夜叉这样想着，闭上了她湛蓝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