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有一个兄弟。希望你能见见他。”


    无主之地的夜晚很冷，风带起细碎的沙尘，刮到人的脸上，这种痛对于战士来说不算强烈，可是胜在细密绵长难以忍耐，如同拿着一把小刀一刻不停的轻轻划你的脸。士兵们叫苦不迭，一个个垂着头窝在角落。白起看着眼前零星的几个人，叫他们到帐篷里去睡。
    “我来守夜就好。”
    “不行啊将军，您已经好久没有休息过了。追踪敌方残党本就浪费体力，您还是去休息吧。”士兵们的关心十分真切。白起却只是摇摇头。
     “不需要，你们好好休息。”士兵们又劝了一阵，见白起依旧坚持，也就各自去休息了。
    瞭望台只剩白起一人，他缩在角落抵御着寒风，沙子不管这些，一个劲的想钻进盔甲的缝隙里。怪物倒不会觉得疼，只是觉得不舒服。于是白起站起身，想要走到另一个背风的角落。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嬴政。
    对方站在瞭望塔的边缘，注视着面前的荒漠，并没有看向白起。风这么大，嬴政的衣角却没有随风摆动，而是平静地垂在地上。嬴政整个人一动不动，宛如一尊雕像。白起仔细看看，发现对方的衣着打扮十分奇怪，嬴政穿的不是那件黑红色的龙袍，对方的头发也不是受到诅咒后白色，而是金色。
    南荒不缺异能之士，白起心下了然，举起武器靠近对方。刀锋砍上嬴政的脖子，却没有触碰到实体，而是重重落在嬴政面前的墙壁上。
    一招未成，白起想要抽身，却发现自己竟已经无法动弹了。“异能人士果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白起心中暗骂，他张了张嘴想要呼喊帐篷中休息的士兵，却发现自己无法发出声音。“真是点背。”白起催动体内的能量奋力挣扎，无果，这股不知名的力量禁锢着他，他已经失去自己身体的控制权了。挣扎了好一会，白起放弃了，他选择等待，看对方要耍什么花招。
    过了一会，可能是见白起不再挣扎，那股力量便推动着他，朝那个假的嬴政走去。最终停在了离嬴政还有一丈远的地方。然后，那股力量催动着白起，缓缓地朝嬴政跪了下来。白起震惊之余觉得十分无语，这异能之士费这么大周章，把他逼到如此境地，就是为了让他给假的嬴政下跪吗？！但这的确触碰到了白起的底线，他才不要给假的嬴政行这种礼。白起再次挣扎起来，好吧，还是没用。倒是一直在装雕像的嬴政开口说话了。说的话也是让白起一头雾水。
    “飞过来的。”
    “哼，逗你玩的。”
    “朕为什么不能来？”
    “你现在到关心起朕来了。”对方轻笑了一声，转过头，将视线转向白起。看到白起跪在地上，表情中掺杂了些许的怒气。“你现在这个样子演给谁看？起来！”
    于是力量驱使着白起站了起来。接着又是长久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对方突然就生气起来，“没有！没有！朕没事！闲着无聊过来遛弯！顺便看望即将出征的士兵！这里风景好就站会儿！满意了吗？”
    在白起的视角看来这个假的嬴政就是在看着他自言自语，即便动作表情都像在和他交谈一般，但白起被控制了根本回答不了，他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那这个嬴政究竟是在和谁说话？
    没人能回答白起的疑问，面前的嬴政来回踱着步，看上去有些烦躁，好在怒气并没有持续很久，大概是听到什么服软的话，嬴政的表情过一会又软化了下来，他走进两步，伸出手抓住白起的肩膀，给了白起一个不算温柔的拥抱。然而白起还处于他打不到对方而对方能触碰到他，那个异能人士到底想要干什么，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等等一系列现实而又哲学的问题之中，从而忽略了这个拥抱的意义。不过这位嬴政并没有停下，拥抱过后他伸出手摘下了白起的头盔，手捏住白起的下巴，就在白起以为终于要有什么杀招的时候，对方吻上了白起的嘴唇。
    所有的气息在这一刹那都清晰鲜活了起来，无主之地凛冽的风，周围黑色的城墙，红色的月亮，嬴政身上沾着的皇宫中独有的熏香，嘴唇的温度，牙齿咬破舌头细微的疼痛。一切都过于真实了，白起一时间有些分不清究竟哪里才是虚幻。对方很快结束了这个吻，嬴政的手指拂过白起的嘴唇，眼睛盯着白起，声音也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你还记得我说的话吧？”白起当然不知道，知道了他也回答不了。不过面前的人应该是得到了令他满意的答案，嬴政露出笑容，向前靠了靠，额头抵着白起的额头，气息也洒在白起的脸上。
“没错，不可以，白起。”

    白起睁开眼，他依旧缩在瞭望台的角落，周围是黑色的城墙，天上是红色的月亮，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看来他睡着了，在放哨的时候睡着，还做了奇怪的梦，真是不像话。白起握紧手中的武器，走到士兵们休息的帐篷处，好在大家没有受到突袭，白起这才稍稍安心。
    一行人终于在三天之后找到了那群南荒军队残余，为首的人是个术士，召唤出巨大的黑色魔种，狂暴的怪物怒吼着，将正面冲向它的两个士兵撕碎。这为白起争取了时机，白起一跃而起，将刀刺入怪物的后脑，一击毙命。收拾掉了魔种和术师，剩下的人都是没什么异能的普通南荒战士，白起保险起见并没有近身，在远处用箭一一结束了那群人的性命。
    南荒残党剿灭完成，十五人小队算上白起只剩三人，剩下两个士兵已经累的走不动路了，白起拖着二人走了好久才见到国道，又是好久才拦到了一辆马车，三人历经险阻终于回到了玄雍城。
    送两位士兵回去休息，白起则直接去找嬴政复命。
    “南荒的残余已全部剿灭，那个首领懂些邪门歪道，小队只活下了两人。没有问出徐福的下落，臣无能。”白起跪在殿前。大殿中除了嬴政还有蒙恬，东方镜等诸位将军大臣。
    “不，做的很好，你辛苦了。是朕考虑不周，应多派些人手的。”嬴政听到讨伐胜利的消息却也没有特别愉快，一支精英小队几乎全军覆没，足以看出敌人的凶险。“至于芈月太后的残党，此事不能着急。你先下去好好休息吧。”
    “是。”白起领了旨，转过身刚要离开，就看到了曾经的太后芈月站在大殿中间。事情发展的过于突然，白起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地想冲到嬴政身边保护对方，却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动弹。似曾相识的感觉，白起想到了无主之地的那个晚上。白起看看周围，果然，蒙恬等人都消失了，大殿中只剩下芈月和躺在地上的成山的尸体。
    嬴政从白起的身后走上前，他穿的还是无主之地梦中那件金紫色的龙袍。嬴政身后漂浮着无数魔道凝结成的剑，剑锋对准面前的芈月。这作战方式倒是和白起所熟知的嬴政一模一样。
    “政儿啊政儿，你终是把剑对准了自己的祖母。”芈月美丽的脸因愤怒与懊恼微微扭曲，黑色的雾气在她周围蔓延开。“可惜论魔道的使用，你觉得比得上哀家吗？”黑色的雾气冲向嬴政，白起的身体不受控制的行动起来，那股力量控制着白起猛冲到芈月身边，抡起武器便对准了女人的头颅，芈月只好催动黑色雾气阻挡。
    “白起！”女人彻底愤怒了“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竟敢将武器对准哀家！不想想你有今天是因为谁？！”
    “因为谁也不是因为你。芈月太后。”嬴政缓缓难开口。“你做的事人神共愤，有今天也是咎由自取。只是事关皇家颜面朕才留你至今。”
    “而如今外人全被你杀死了。现在在场的也只有自家人。朕就代替诸位先帝，为皇室清理门户。”无数把剑刺向芈月，白起的攻击没有停下，芈月对付两方夹击逐渐力不从心，最终黑雾缓缓散去，芈月已身中数剑。
    “哈哈哈哈，真是好笑。为了天下苍生？为了皇家颜面？”女人口中吐出一口鲜血，身体也站不稳了，看上去狼狈不堪，但目光中的狠毒却丝毫未减。“你不过就是为了自己！和这个怪物！若是没有哀家，你的白起不一定死在哪呢！”
    “朕的永远都是朕的，倒是太后你，让朕走了不少弯路。”嬴政走到芈月的跟前，他用手握住一把长剑，插进芈月的胸膛。
    “再见，我的祖母。”
    芈月缓缓倒在地上，没有了气息。嬴政沉默的盯着芈月的尸体看了良久，发出一声叹息。“结束了。烧掉尸体，对外就说失踪吧。”嬴政转过身，回到王座之上。扫视着大殿中的狼藉。处处都是死去的人，此番计谋，虽是成功，却也惨烈。地狱也就是这番景象了吧。
    沉默了良久，嬴政再次开口“白起，你觉得朕是无情无义的人吗？”
    白起正在被动的收拾着残局，听到这句话，那股力量控制着白起转过身，面对着嬴政恭恭敬敬的行礼。当时的这位白将军说了什么，现在被控制着的白起并不知道。嬴政听到了这句话，却露出了讥讽的笑容，说“你的话不可信。”
    沉默了一会，嬴政脸上的表情逐渐消失，他又成为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君王。他看着面前的白起，眼睛如同深不见底的潭水一般，却是充斥着许多复杂的感情。白起知道，这目光虽是瞧着他自己，却也穿过了他，投向了另一个人，另一个白起。
    “白起，你过来。”
    于是白起抬起脚，迈过脚下的尸体，走向嬴政。

    白起睁开眼，面前不再是充斥着血色的大殿，这里是他的房间。白起转过头，看见倚在窗边的嬴政，他的嬴政。白发的君主看他醒来，便直起身，走到白起的床边坐下。
    “扁鹊说你是过度劳累。”嬴政开口“辛苦你了，好好休息。这是扁鹊的药。”
    白起接过药瓶一饮而尽， 嬴政看见他喝完了药后并没有离开，他看着面前的白起，过好一会才又缓缓开口“下次不许这样。回来了先休息，休息好了再来回禀就好。不急于一时，你也不需要这么拼命。”
    和急不急没什么关系，白起只是想早点见到嬴政而已，但这些话白起并不会也没有必要说出来。沉默了半晌，白起才开口“臣知道了。”
    “嗯。那你好好休息，这几天不要乱跑。你手头的事务朕会先交给蒙恬和镜来处理。”嬴政站起身，手捏了捏白起的肩膀。“你的身体可是花了大心血才修好的，你自己可得好好对待。”
    白起知道所谓的大心血是什么意思，上一次从无主之地回来后，君主的头发从金色变为了白色。白起问嬴政发生了什么，对方也只是笑笑，不回答。白起便不再问了，他身上血族诅咒所带来的痛苦消失不见。不会凭空消失的诅咒，白起想他知道它们去了哪里。
    “真是个废物，还要让别人给你收拾残局。”白起懊恼于自己的无能。他现在即便是搭上性命，也偿还不起这份恩泽了。
    嬴政待了一会就走了，君主很忙。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白起躺在床上闭着眼休息。嬴政给的假期没有时限，不过白起过去二十多年的戎马生涯中并没有太多休闲娱乐，所谓的休息对白起来说也就是发呆和睡觉两个选择而已。白起大概要发呆很长一段日子了。
    “现在你成了真正的废物了。”白起在心里对自己说。

    当白起再次睁开眼时，面前的人又变成了那个金色的嬴政。外面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对方站在他的床前，背对着微弱的月光，黑压压的，白起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白起尝试活动一下身体，果然又被控制了。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对他使用这样的幻术，意图是什么？白起还没有搞清楚。眼前的嬴政并不是他所熟悉的君主，而这位嬴政和白起的关系，也非比寻常。至少绝不仅仅是君臣这么简单。
    “原因。”嬴政开口了，声音平静的渗人。白起坐起身，看着面前的嬴政，那位白起应该是说了点什么，但显然没有让面前的人满意。
    “谁给你的权利？谁允许你这么干的？”嬴政的语气冷的可以结冰。“你怎么敢？！白起！在我费尽心思想要去掉这些东西的时候！你就全部接受了！白起，是朕太宠你了吗？”嬴政抓着白起的头发强迫对方抬起头，距离拉近，白起这才看清对方盛怒之下金红色的眼睛。
    “血族转换，你真厉害啊，”嬴政的声音可以说是咬牙切齿了，大概真的气到不行“还是说你觉得自己命不值钱，可以随意挥霍吗？”
    血族转换，本就身为血族的白起并没有听说过这种方法，但这位嬴政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愤怒足以证明此事的严重性。白起已经有了大约的估算。
    血族的力量强大同时危险。力量与诅咒，本就相辅相成，这个白起所做的选择他不觉得意外。面前的嬴政就是在为了这件事生气。这位嬴政在之前表现出了与白发君主所不同的决绝与残忍，大概对属于他的白起也有着不同于白发嬴政的较强的控制欲吧。
    这位嬴政大概是又听到那位白起说了什么，应该不是什么安慰的话，嬴政怒火中烧，魔力都有些要控制不住的迹象。
    于是嬴政把火撒到了家具上，他在屋里来回走动，最终走到桌旁，一拳砸下去，桌子碎成好几半，看来手上是带着点魔力的。然后顺带着把椅子也给砸了。第一人称视角的沉浸式体验让白起真切的感受到了面前这个嬴政的愤怒，不过这位君主并没有把怒过发泄在另一位始作俑者身上，而是疯狂的牵连无辜，很快房间里就没什么可以站脚的地方了。这个白起大概对这位嬴政来说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吧。这个嬴政应该不会伤害这个白起……
    白起思考都还没有结束，嬴政已经结束了对着家具的输出，重新站到了他的面前。
    此刻嬴政的表情却变得十分冰冷，语气也透露出一种绝望的恐怖。
    “是吗？你是这么想的吗？”嬴政伸出手轻轻碰了碰白起的脸“那倒是朕的问题了。让你这么无趣的活着。”
    嬴政的手慢慢移到白起的脖子上，并加重了力道。白起的呼吸逐渐急促，这次和他的性命息息相关了，但是那股力量却没有丝毫的反抗，就任由嬴政慢慢夺走他的生命。
    白起自然明白那位白起的想法，如果互换一下场景，白发的君主想要他的性命，他是绝对不会反抗的。况且这个幻境中白起没有丝毫的主动权，生杀定夺全在那股力量的手中。
    窒息的感觉并不好受，白起无法抵抗，好在嬴政没有让他持续很久。嬴政猛地松开手，看着白起，眼中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情感。“为什么不挣扎？你挣扎一下会怎样？”
    “你真的，就这么不在乎吗？”那声音里带着的压抑与绝望不是假的。足以感染别人。
    白起的身体终于动了，他缓慢的从床上直起身，缺氧的感觉不太好，那位白起大概也感受到了，身体摇晃着，最后费力地把头靠在嬴政的肩膀上，给对方一个简单的拥抱。大概还说了一些宽慰嬴政的话。君主沉默了半晌，才伸出手搂住了白起，语气也终于有了些许温度。
    “在做了这等不敬的事之后，又来宣誓所谓的效忠？真有你的，白起。”
    “我对你没有期望了。你的话，哼，不可信。”
    “如果你还把我当成你的君主，记住朕最后的命令。”
    “不可以死在朕的前面。知道了吗？”

    白起醒了过来，已经是子时，屋内很黑，白起转头环顾四周，家具都还完完整整的摆在原地，屋内很静，没一点声音，也没有人。

    “真是稀客。”扁鹊整理着架子上的药瓶，并没有回头看他的客人。白起也不在意，整个玄雍皇宫中除了嬴政，扁鹊算是他唯一能说话的人。他来扁鹊医馆的次数算不上少。
    “我来这里的次数很多，不算稀客吧。”白起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若白将军是躺着被别人拽进来的，那自然算不上稀客，只能说是麻烦而已。不过如果是自己正常走进来的白将军，那简直就是千年难得一遇的稀客。”扁鹊整理完手中的药瓶，转过身看向白起。“所以白将军来找我有什么事？”
    白起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在扁鹊从平静到疑问再到不耐烦的眼神进攻下，白起终于是组织好了语言，缓缓地开口。
    “医师，我觉得我被人下了幻术。”
    “幻术？”扁鹊有些感兴趣，“血族意志强大，按理说不会受到幻境的侵扰，将军说说看，是怎样的幻术？”
    “我梦到了陛下。”
    “嗯，然后呢？”
    “我梦到了陛下和我。”
    “……春梦的话我没兴趣听。”扁鹊黑着脸放下手中的纸笔。
    “不是！是……另一个陛下和另一个我。那个梦境中会有陛下和我相处的片段。”白起回想起幻境中的嬴政，心情有些复杂。
    “梦境之中的陛下，与现实之中性格不大相同。”白起思考着措词“和白起的关系也，非比寻常。”
    非比寻常，现实里你和嬴政的关系也非比寻常啊!扁鹊在心中暗暗吐槽，当然只是心里想想罢了，问题还是得正视。扁鹊再次开口“这个梦境到目前为止可有伤害过白将军？”
    “没有。”白起摇摇头。“这正是问题所在。有一个很厉害的术士，为我创造出了一个幻境，但我并不知道对方的意图。”
    “换个角度想，白将军。”扁鹊说“说不定这个术士是想要考验你，这是给你的历练。让你体会到不同的君臣关系，增加阅历。”
    “这个人这么做，意义何在？”
    “总有人有这样的恶趣味。”
    两人沉默了。一个能力超群的术士，创造出奇妙的幻境考验别人。有着奇怪的兴趣。二人脑中浮现出同一个名字。
    “庄周老师？”白起不太相信，他曾和嬴政一同去往稷下学习，但因为路上遇袭到达稷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养伤，后期也大部分是在武道老师的指导之下，见到庄周的次数不算多，庄周是嬴政的老师，没必要给白起这样的考验。
    扁鹊不是幻术这方面的专家，问不出个所以然，待了一会后白起打算离开。对方也没有挽留。白起一脚踏出扁鹊的医馆，就听见背后有人喊他的名字。
    “站住！别跑！”
    白起想要回过头，却发现自己动不了。幻境还没有结束，再次出现了。
    身后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少年，那人拉住白起的手，力气很大。那股力量没想要挣脱，白起本人更是挣脱不了。白起已经知道拉着他的人是谁了。那人拉着白起的手，走到白起的面前。果不其然，是那个嬴政。
    时间再次倒退了，站在白起面前的是少年样子的嬴政，看上去也就十三四岁大，与现实中白起和嬴政动身去稷下时的年纪差不多。那时候的嬴政也是金色的头发，没有为了白起沾染上血族的诅咒，他们两个也只是少年罢了。白起有些恍惚，他看着面前幻境中的小嬴政，说不怀念那是假的。
    小嬴政害怕白起会逃跑，用力的抓着对方的手。言语鼓励着自己的小伙伴“有什么好怕的！我不会告诉祖母！她发现不了。”
    “发现了又会怎么样呢？我要和祖母说，不要再把你关进那个黑屋子里了，你要在我身边。”
    “不能不同意！如果不同意，我就不喜欢祖母了！”小嬴政看上去有些生气，他紧紧抱住白起“不许回血王宫！我要你和我在一起。”
    血王宫？白起此时抬起了头，看到小嬴政充满朝气的脸。白起这才发现他现在是平视着面前的小嬴政的，这么说他自己也变成了小孩子？在幻境中白起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也从未见过自己的样子，他倒是很想见见这个幻境中小时候的自己。
    小嬴政结束了这个拥抱，重新拉起白起的手，“走吧，你不是身上很疼吗？我有一个会医术的朋友，他一定能治好你。你就不觉得疼了。”两人向前走了几步，小嬴政再次停下了，转过头看着白起，看样子应该是在听小白起说话。随后小嬴政露出了专属于小孩子的灿烂笑容。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嬴政拉着他的手，向前跑去。“你是我的朋友。”
    “还是我的兄弟呀！”

    眼前是陌生的天花板，白起再仔细一看发现并不陌生，这里依旧是扁鹊的医馆。白起活动了一下身体，又可以动了，这么说幻境结束了。
    扁鹊的声音在此时响起“我就说你不可能是稀客。果然还是得躺着进来。”扁鹊随手一抛，将药瓶扔到白起的身上。
    “刚出门突然就倒了，不知道的还以为白将军想谋害我。一觉睡得还挺长，天都黑了。”扁鹊看着白起，声音却很郑重“那么，这就是白将军所说的幻境？这种幻境要是在战场上出现了可不大妙啊。”
    白起并没有回答扁鹊的问题，他回想着刚才幻境中的对话，芈月太后，朋友，兄弟，血王宫，连扁鹊也差点出现在刚刚的幻境之中。
    “扁鹊医师，你知道玄雍城内是否有叫血王宫的建筑？”白起问。
    “谁会给建筑取名叫王宫前面还加个血字的，不要命了吗？”扁鹊有些迷惑。思考了一会，又再次开口“不过王宫中要说未建完的建筑，曾经芈月太后曾建立过一座宫殿，不大，倒不如说是牢房。很坚固，同时很难建造，累死了不少工人。那时候你和陛下不在宫中不知道这件事。”
    “后来呢？这个建筑怎么样了？”
    “拆了，陛下在那里修了一个花园，就是西北角的那个，偏僻得很，没什么人去。”
    “嗯。”白起从床上坐起，打算离开。被扁鹊制止住。
    “你干什么去？”医师语气不善。“你最近状态很差，别乱跑。”
    “我觉得那里，有这个幻境出现的原因。”白起说“我要去看看。”
    “你在幻境中看到了什么？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不知道。”白起摇摇头，沉迷了片刻。“但我有感觉，要结束了，这个幻境。我得再去看看那个陛下，和那个我。”
    扁鹊有些烦躁，不听话的病人到哪里都讨厌，然而他对幻术了解实在不多，只能随白起的想法来了。
    “那就去吧。在这里惹我心烦”扁鹊摆摆手“先给我把药喝了。”
    “多谢。”白起拿起药一口闷下，起身离开。

    王宫西北角的确有一个花园。不大，却还蛮精致。白起以前不知道这里有一个花园，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外边打仗，这是他第一次来。花园的景色很好，花草种类也不少，可惜地方实在太偏，见不着一个人影，晚上看上去有些阴森。
    白起当然不会害怕，他穿梭在花园中，花园建的很精致也很复杂，白起转了几圈后再次回到了原地，于是白将军干脆地径直踏过地上艳丽的花花草草，开辟出了一条崭新的大道，终于是来到了花园的中央。
    花园中央有一个小池塘，水很清澈，月光下碧波荡漾，甚至能看到池塘里游动着的小鱼。任谁都不会把这这样美丽的景色与鲜血化作的炼狱联系在一起。白起心中的声音却很肯定。“没错的，就是这。我曾经来过这里。”白起一脚踏入水面之下，最终站在池塘中水面较浅的地方。小鱼们受到惊吓纷纷游走，除此之外池塘没有什么变化，白起也没有看到幻觉。
    于是白起干脆的向前走，走到水面很深的地方，屏着呼吸潜了下去。
    今晚的月色很亮，足以看清水下的一切，白起仔仔细细的找了一圈，然而水下什么也没有。没有所谓的血王宫，也没有幻境。白起凭借血族强大的生存能力在水下折腾了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白起放弃了，他起身向上游，打算去花园其他地方看看。白起钻出水面，面前却不是花园，而是黑色的厚重的墙壁，环顾四周，身下清澈的的池塘变成了腥气扑鼻的血池。
    “来了。”白起心下了然。他尝试着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意外的发现这一次竟没有被控制。白起起身离开血池，粘稠的血液粘在身上的感觉十分真实很不舒服，不过白起顾不上那么多了，这是他第一次在幻境中看到不一样的环境，也是第一次能够自由活动，这是否意味着更加凶险的处境，白起不得而知。这个不曾存在的血王宫，内部倒也简单，除了那个血池，和墙壁，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白起挨个屋子搜查一遍，没获得什么重要情报，最终值得回到血池处。
    白起回到大厅，却发现血池旁凭空出现一个人，看身形只是个七八岁的小孩。一个小孩出现在幻觉中血王宫的血池旁这种情形已经足够诡异了，白起二话不说俯冲过去，手上用了十成的力量对准小孩的脖子，想要擒住对方。那小孩看到白起冲过来也没有躲闪，平静的坐在原地，而白起的手并没有碰到对方，而是径直的穿过小孩的身体。
    果然！白起猛地收回力道，踩着血池的边缘，借力跳到了大厅的另一角。远离了那个孩子。
    小孩子看到白起站稳，并再次摆出防御的架势，终于开口。是不咸不淡的夸奖。“身手很好，你很厉害。”
    “你是谁？这个幻境，是你搞的鬼吗？”
    “既然知道是我搞的鬼，你为何还敢进来？”
    “你干了什么，目的是什么，结果是什么。我得知道。”白起的声音很平静。“再考虑怎么杀了你。”
    小孩子沉默了，过了好久才又缓慢开口“你不用担心，我没有什么想法，这份力量也不属于我。”
    “至于我是谁，你心里早就有结论，不是吗？”小孩子将手伸进血池之中，如同玩水一般的轻轻拨动着水面。当小孩把手拿出来时，他的手上出现了奇怪的外壳，并且快速向全身扩散，小孩子的身形也快速的发生着变化，最终变为了成年人的样子。奇怪的外壳覆盖上全身，变成一副深蓝色的盔甲。
    “我是白起，曾经是。”

    “你做的这一切，是想干什么?”
    “你相信我的话？”蓝色盔甲的白起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白起沉默了一会，他的确不想相信，但是他却能感觉到，对方毋庸置疑的确就是他自己。
    “或许吧。”白起轻声说“你是真的，那个陛下也是真的。幻境中的哪些事，虽然我不曾经历过，但是曾经的确发生过。我能感受到。”
    “但是你为何要给我看这些？你又是从哪里来？这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告诉我。”
    “没什么。”蓝色的白起随意的坐在地上，将头靠在血王宫黑色的墙壁上。“只是我也快要走了，所以想给你看看而已。”
    “快走了？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蓝色的怪物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白起。”蓝色的他叫白起的名字“你觉得你君主，你的嬴政，他是什么样的人？”
    贤明，果敢，公正，仁慈，冷静，白起有无数的词语来形容嬴政，但是他不会说。他不会议论自己的君主。
    对方见白起不说话，便自己说了下去。“你也见过阿政，也就是属于我的嬴政。他和你的君主性格很不一样对吧。论治理国家，阿政并不能算真正的明君。论对待下属，阿政也，”蓝色的怪物发出轻微的笑声。“不算温柔。”
    怪物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血王宫之内。
    “但是我想让你见见他。”

    我曾经，有一个兄弟，你见过他的。对方性格有点暴躁对吧，治国也不是很完美。但是他对我很好，在我最痛苦的时候，他是我的支柱。他也曾将我从地狱里拉回到这人世间。我会回报这份恩泽，我会为他开疆扩土，我会成为他的刀锋，为他燃尽我的生命，在所不惜。但他不需要，他说你不可以死在我的前面。真是残忍，这意思就是他要死在我的前面吗？
    不过他真的消失了，那个暴躁的，不算温柔的，我的兄弟。
    不，或许不是消失，只是改变。毕竟人都是会变的，不是吗？
    他还是他，只不过不再是我的那个他了。
    我会难过，会痛苦，但也会接受，会适应，会将他记在心里。会向前看，玄雍的未来很远，要做的事情很多。
    不过我也要消失了。这样就没有人记得他了。
    蓝色的怪物看向白起。
    他会被忘记吗？我那个不太完美的兄弟。
    我舍不得。
    我只是想让你见见他，至少在最后一刻，告诉你，你曾经有过一个兄弟。
    “我不曾经历过你们的感情，没有资格去评价什么。但那些你给我看的幻境，我能感受到，他很在乎你。”白起轻声开口“我和陛下，并没有血脉的联系，我们的感情……”
    或许不同，又或许相同吧。情同手足四个字就是这么神奇。蓝色的怪物缓缓地说。玄雍的路还很远，凡此以往，皆为序章。你的嬴政，他的确值得，那是我和阿政都触及不到的故事了。至于这个幻境，这并非我的力量，它属于那份意志，它带我来到这里，现在也要带我离开了。
    说不定我会再次见到阿政，在其他的地方，以其他的方式，我还会陪伴着他。只是这个故事不再属于我们。
    再见了，白起，我和他的故事到此结束了，接下来是你和他故事。

    蓝色的身影消失不见，血王宫中只剩下白起一人。白起走到血池边，那里什么都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久，漆黑的血王宫中突然闯进一丝光亮。有人打开了门，走进了这个暗无天日的地狱。是一个只有六七岁的小孩，对方蹑手蹑脚的走进来，探索了一会后终于来到了血池边，他的目光对上了白起。
    白起想起来，他小时候被人抓住囚禁在笼子里，放置在玄雍王宫的角落，也曾有一个孩子，闯进了那个黑暗的角落，递给了他一个苹果。
    小孩子看着白起，小声开口，仿佛是怕惊动了那些大人。
    “我早就听说我有一个兄弟，原来你在这。”

    “白起！你醒了！”眼前的嬴政浑身上下湿漉漉的，白发浸了水软趴趴的贴在额头上，看上去十分狼狈。白起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全身湿透，躺在岸边。水渗进盔甲里难受的很。
    看到白起醒了过来嬴政这才放心，紧接着怒火马上蹭蹭上翻“好雅兴啊，大半夜的在花园池塘里仰泳。如果扁鹊没告诉朕你是不是就要变成水鸟飞走了？”
    面对嬴政的指责，白起决定先道个歉“臣有罪，陛下责罚就是。”
    这句话让嬴政内心的火苗又高了几分。君主用力往下压了压，让自己能够平静的发问。
    “朕让你休息，你跑这来干什么？还有，扁鹊说你有看到幻境是怎么回事？”
    “一时间难以说清，幻境之事臣已解决，没什么影响，陛下无需担心。”
    “是吗，你在幻境里看到了什么？”
    “臣……有些记不得了。”
    嬴政审视的目光扫在白起的脸上，白起这才发现自己没带着面具，便尽力板着脸，不让君主看到自己的心虚。
    幸好嬴政没有深究，他拉着白起站起来。“地上有些凉，别躺着数星星了，回去吧。”
    二人向外走，看到花园里被白起踩过的花花草草，嬴政皱了皱眉，小火苗又蹭蹭上窜。“朕很喜欢这里的花，你到底忙什么啊？”白起自知理亏，看到嬴政又心疼又生气的样子，赶紧跟上几步给对方道歉。“对不起阿政，当时太黑了有些迷路，我明天重新栽好它。”
    前面的嬴政突然停下脚步，白起来不及刹车差点撞上对方，等白起抬起头，看到嬴政脸上露出奇怪的神情。
    “你刚刚叫朕什么？”
    阿政，白起刚才没缓过神脱口而出了，心中暗叹，赶紧跪下认错。“臣有罪，刚才一时……”
    “成天跪来跪去膝盖不疼吗？起来。”嬴政打断了白起。把对方叫起来。又是看着满地的花花草草，像是在思考，又是在感叹。
    “阿政，朕很喜欢这个称呼。总觉得以前你就是这么叫我的。”嬴政心情似乎好了不少。“以后私下里就这么叫朕，朕喜欢听。”
    白起在原地站了好一会，才又再次开口。
    “好。”
    “至于思考这么久吗？”嬴政牵起白起的手，加快脚步拉着对方往花园外面走。“太冷了，先去点暖和的地方。”

    “我曾经有个兄弟。”蓝色的他那样说。
    他是血族，嬴政是人类。他是将军，嬴政是君王。他们有着许多的关系，唯独不再是兄弟。
    阿政，阿政，阿政，白起默念着。轻轻地回握嬴政拉着他的手，对方似乎感受到了，转过头看他一眼，握得更紧了些。
    阿政。白起轻笑。
    他曾有一个兄弟，他不会告诉嬴政。也不会和任何人说，但白起会永远记着。同时向前看，玄雍的未来还很长，不是吗？

    凡此以往，皆为序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