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2999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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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记-晨露
少年
伏黑惠是被他爹卖给五条悟的。
换了一笔钱，一条命。
钱是很大一笔钱，足够上人间最好的酒楼喝一整个月最好的酒，或者在最好的青楼点最贵的姑娘，花天酒地，羡煞旁人。
但这只是添头，大头是命。
命是伏黑甚尔的命，金贵又不金贵。这位天下第一杀手在五条悟手里栽了一跟头，差点把命赔进去。
他再怎么强，也只是个人嘛。大半条命砸进去，三刀子分别开在六眼天师的小腹，喉咙，额头，通通凿了个对穿，差点没把神鬼莫测的六眼当场送走。
血哗啦啦的流，像是堵不住的酒桶。
但五条悟要是就这么死了，也就不是六眼了。
神鬼莫测的六眼顶着三个透风洞爬起来，对满脸见鬼的杀手嘎嘎一笑，半死不活地一伸手。
厉鬼索命。
伏黑甚尔当场就觉得这没法打。
废话，他还是个人，凡人，虽然上上下下妖魔鬼怪也杀过不少，但这不意味着他能死而复生。
不行，得想个办法跑路。
于是他从身上掏了掏，掏出一张画像，往五条悟手里一拍。
这我小孩，资质特好，杀人利索，虽然不如我。男人认真地对他说，仿佛刚刚打得癫狂如魔的家伙不是本人。禅院那儿老家伙们追着我想要，我本想给他们，但是舍不得。
悬赏不要了，卖你，记得补差价。
他嘎巴两声把自己错位的胳膊拧回去，拍了拍五条悟肩膀，就在愣神的六眼面前往悬崖下一跳，当场消失，强买强卖。
五条悟往那画像上写的地方找去，就捡回来个面无表情的黑发小男孩。不过韶年，黑发碧眼，一张脸倒是跟他爹一样精细。
万幸没有继承那个狗脾气。
杀千刀的伏黑甚尔，你使唤八岁小孩杀人，哄我呢？
他想这念头时候，当没看见小孩手里拿着的刀。
于是六眼眼珠子一转，就对乖乖坐在院子里看他乱翻的小孩说：小鬼，你被你爹卖给我了。
小孩看他一眼。
五条悟敢拿他不存在的六个眼珠子发誓，那眼神里面绝对是嫌弃。
大人看调皮捣蛋的小屁孩那种嫌弃。
啧。
小孩不是好小孩，但神鬼莫测的六眼又不是真的鬼，他还真没法对这种小孩下什么毒手。
伏黑甚尔跑得比兔子还快，消失得比蚯蚓还隐蔽。五条悟又一问，知道这家伙十几天没回来，是真的跑了。
只能捡回去。
小孩叫伏黑惠，确实资质出奇。五条悟把人带回去当晚摸了遍骨，惊为天人。
想不到这世上还有如此奇才，也就比我差些！
伏黑惠坐在浴池里，顶着一双死鱼眼，看白天身姿如仙神的白发天师像个三岁小孩，拍着水花就跳出去，看不见人影。
……那劳驾你给我留条裤子。
小孩泡在水里，无语的吐了个泡泡。
还是听见这般大呼小叫，担心五条悟的山君过意不去，替人拿了浴巾和衣物来，哄小孩去睡觉了。
山君就是山君，俗家名唤作夏油杰，本体乃八丈开外一只黑皮猛虎，腹中拘役怅鬼无数，自称在这无名山里巡山。化了人却皮相温柔，低眉垂目，比五条悟还像个仙人。
伏黑惠天生会看人影子，虽然旁门左道些，却不差于风水阴阳家望气观形。小孩望了望夏油杰聚满鬼影，又有九尾如扇的影子*，很戒备，倒也乖乖跟出去，被送去睡眠。
杰，这是我第一次带小孩呢……好麻烦啊。
放浪形骸的六眼站在后山观星台上，头也不回，语气怅惘。
你若是不喜，与我吃了便是。
黑发山君也走上前，听见这声抱怨，仿佛很好脾气似的，笑了一笑。
这可不能吃。
五条悟把眼睛从星空里拔出来，清透如碧空的双眼此刻几如翡翠玉石，他又叹了口气。
太阴坐命，他和我有缘着……你说这好好地孩子，怎么就应了那破事呢。
……要到时候了？
是啊。
小孩一天天变大，被这个不如何靠谱的师长带着——十二周岁那年，五条悟成功让小孩拜了师——倒也渐渐摸索出自己的道路。
这数年间，除了要求日日读书习字，观想天地，再与山君一同巡山炼体，天师倒也没干涉他做什么修行。
于是十五岁成年礼一过，伏黑惠还是拣起了老本行。
受人钱财，替人消灾。
那伏黑甚尔也将他作后继者养育，于是伏黑惠年纪早早就见过血。他对伏黑甚尔也无甚怨愤。
杀手、刺客，买别人命之前，先抵押上去是自己的命，总归不是好归宿。虽然甚尔把他送给五条悟，但也并非没教导他保命手段，这里的生活反而还舒适安全许多。
他们终归是要分走两条路的，这事实在生父第一次握着他的手，教他使刀割开敌人喉咙时，伏黑惠就明白的道理。那男人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也从未想过不足他胸口高的幼子能够领悟多少。
幸而伏黑惠的天资是真值得天底下独一份的六眼赞叹的优秀，分离数年，不仅记得年少时候填鸭般习得的知识技巧，还犹有余力将其变作适合自己的路数。
但要杀人，六眼也不阻拦。
他自身落拓，不说话时候清风霁月，仿佛不沾一点血腥尘泥。但这天生的观天之人，在当下这蹲在山野里修身养性前，也曾经是搅乱一方世俗的狂徒。
一如伏黑惠生来会窥影行暗，五条悟生来有五眼六通。虽不是真正的洞彻时空，但也得以一眼看穿宿命，一语道破天机。
听闻伏黑惠想要做回老本行，他百般作怪劝诫无果，就指使小孩去人世间，言说所谓杀该杀之人。
该死的，不要他活，该活的，护他不死。
有时候杀的人一身功德，有时候护的人恶贯满盈……谁知道呢，伏黑惠有时看人影中，也会发愣，可五条悟确实没看错过。
于是世上多了个刺客，平平凡凡，普普通通。
毕竟还小。
六眼也不舍得这金贵苗子去接些适合小孩，却糟践人的活计，那才是暴殄天物。以五条悟讲来，伏黑惠不似他那亲爹。除了是个凡人外，现任天下第一杀手是个真正全才，天下的活人死鬼善妖恶佛等等，没一个不敬畏他的。
因此伏黑甚尔也就总喜欢做那古人白虹贯日的路数，说是刺杀，不若讲作屠杀。而伏黑惠不若那男人暴力。他还年轻，身姿轻盈，缺些爆发，但又擅托身寄影，反而一如正常的刺客。
伏黑惠杀的第一个人，就是五条悟给他的指引。
就算报答师傅的有教无类吧。
那家伙睁着一双蓝幽幽的眼睛，满脸物尽其用的欢喜，自顾自地就把一册名录塞进年轻人影中，事毕还挥手，叫他早走。
倒也擅物尽其用。被忽悠数次后，年轻人终于想明白，这哪里是要他报答，谁见过拿别人命去报答的。伏黑惠嗤一声，从影中翻出名册，不用接着月光，就一一对照。
有以木匣封存的人头，有以丝绸包裹的血羽——善者留全尸，恶人割其首，这是他与自己立下的规矩。
年长至十八后，他第一次杀人留名，是袭杀一座山寨。
拦路打劫，间或者搜刮百姓，那寨里虽自谓有些庇佑四乡的功绩，却不若说是鬣狗蹲伏草场，难得些不沾染人命的，也算作帮凶，又应有人求死，一并杀净。
他将那寨子上下屠了个干干净净，带回九十九颗人头，又数片点血白羽，并一百三十四数，悉数于凌晨放于城门墙外，附书信一封。
天下哗然，而伏黑惠自此，一战成名。
伏黑惠将刺客的技巧习得登峰造极。
一击不中，远遁千里，又阴魂不散，仿佛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的妖鬼，能生生把躲在铜墙铁壁里的目标磨到发疯。
如果打中，就是一击毙命，这个地方他倒很像甚尔——血脉里的东西，被教导的东西，总归还是忘不了，反而变作自然接受的习惯。
伏黑惠擦拭刀刃时候，也偶尔会回想入五条门下前那些混合着血腥气的暗夜。天下第一杀手自然不是什么好人，当年甚尔教他时候他还小，所以男人只对他强调了一件事情：做事做绝，杀人杀透。
所以他杀的人，标志而显眼：四分五裂，千刀万剐。
——额外凶残，也额外添上许多恶名。
世间俗名，年轻人也不在意。他被养得心善，常常看日出日落，和自然事物厮混；可又看着人世间种种百态而生长，人情世故无一不通。终于气质矛盾，好恶难辨，即使是对人类无甚好感的山君夏油杰，也数次感叹，这般赤子之心的小孩，竟然有如此杀性。
以伏黑惠自己所言，他也不明白善恶，伏黑甚尔只教过他一分钱一分命，不杀不值的人。
五条悟被这极端论调逗乐，前仰后合，笑了足足半月，才对彼时尚幼小的孩子言说。
他言，天命难违，又言，天命如车辙，行过而留痕——但这些，都还不用你考量。
白发天师屈指一敲，在小孩隐隐带着茫然的眼神里又笑。
惠，你只要记得，明心见性，莫违本心。
一改他轻飘飘的调子，猛一听竟如暮鼓晨钟。伏黑惠在茫然中却觉得，他不似在对这个时候的自己笑。
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当年嫌弃天师的小鬼，也已经身姿挺拔，放出去能骗到一大片女子的秋波暗送，但嫌弃五条悟还是一如既往。
“那么，名册。”
无视掉师长如丧考妣的面色——多半是他藏匿在山涧里的糖蒸酥酪被山君发觉，送与野兽吃了——伏黑惠站在五条悟面前，等待拿他这一次的名册。
“惠呐，这次你出山，只要去杀一个人。”
六眼天师哭丧半晌，终于恢复了点姿态，却没有如以往递给他一卷画册。
伏黑惠看了又看，看他双手交握，目视前方，没带面纱的面容竟严肃得近乎凌然。
年轻人抿起嘴，眼神沉下去，他摩挲着腰间刀柄：“杀谁？”
“惠，这次不同以往，你要以身犯险。”
五条悟的神情愈发的忧郁——伏黑惠猜他的粽子糖或许也未保住——这天底下最擅长推演未来的六眼深深看了青年一眼，道出一个名字。
“祸世妖邪——两面宿傩。”
有观天之眼的谪仙开口，仿佛在念一个无足轻重的名字，可伏黑惠凝神看去，却幻觉那瞳中幽寐的蓝几乎藏进一片风暴。
“你可以叫他宿傩，”五条悟声音极轻，犹如碎冰，他认真地将学生整个看遍，终究微微叹口气。
“命数纠葛，难分难舍……不要心急。”
“如果不想做了，就回来。”
*:九尾——不是狐狸，是捏他的陆吾；
《山海经·西次三经》：“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神陆吾司之。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