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2984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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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明日方舟 银灰 , 博士
标签 银博
状态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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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19 12:22
- 导读
- • Fork×Cake paro,Cake银灰×Fork博士
• 一个给战争机器以血肉的故事。
【一】
这不对劲。银灰盯着谈判者的眼,浅瞳锐成一线针尖。
“初次见面,我是罗德岛的顾问,名字不重要,直接叫我Dr.就好。”
罗德岛首席指挥,天灾学家,矿石病医药创始人,源石理论专家,神经工程学博士——
“银灰先生亲自前来,我愿为您详细解说,以体现罗德岛的诚意。“
——这位传奇人物,现在应该饥饿才对。
这片名为泰拉的大地被天灾肢解,不详的结晶从遗迹一路长上罹难的躯骸。感染者与非感染者改变彼此的轨迹。法术,矿石病,源石技艺,晶体纹路簇拥之下,两支特殊人群悄然出世。
其中一支在某天起失去味觉,饥饿感自此刻起如影随形,而于他们而言,另一支的血肉成了唯一且致命的甘甜。于是学术命名应运而生——Fork&Cake,字母连接间充斥着血腥、袭击、同类相食之意。前者可轻易分辨芸芸众生中的同类与食物,而后者在受到攻击前却对此一无所知。这是神明的恶作剧,将非天生的弱肉强食加剧。
“根据大量样本收集,初步判定为天灾辐射下的矿石病并发症,从基因层面改变了个体体质。”
年轻人袖口探出一段苍白的腕,骨节分明的指节轻轻叩在纸面,语调和缓不急不徐,只和他隔了一张茶几的距离。
有猎杀冲动的当然不是他,尽管菲林是生来的狩猎者,银灰却隶属于Cake人群。他原先对此并不知情,直到远赴维多利亚求学时,他拎着柄木剑将训练场上突然发狂、试图撕咬他的同校生撂倒在地。从那时起,异乡的求学路也愈发风险难料:特殊体质的人并不多,但作为弱势的一方,同样有着上不封顶的风险。好在想让希瓦艾什死的人从来都不少,银灰也不介意多上那么一批。
就这样有惊无险地,他活到了今天,既没死在谢拉格也没被谁叼走一块肉,甚至擅于用自己这重身份谋利——比如现在,如若情报无误,罗德岛第一人应是位Fork,“恰好”他来时受了些轻伤,身上还有散不干净的血气。饿着肚子谈正事会使人情绪化,何况是近乎残忍的香气,与之更甚,还有一种可能,对方在某一瞬暴起把谈判桌当餐桌,他就会毫无愧疚地将其作为筹码,往己方合同上多添几笔。
天灾给他安上致命软肋,他就拆下来当剑挥出去。
“罗德岛致力于处理天灾带来的一切问题,两支人群的应对措施同样在我们工作范畴之内,”博士十指指尖相触,拢成了一个严格对称的穹顶,他朝银灰柔和地笑了一下,“我看了您之前寄来的合作意向,我能承诺,恩希亚小姐会受到好的安置。”
银灰眼神微暗。是的,他并不只打算谈笔生意,恩希亚攀爬圣山途中不幸落入源石深坑。罹患矿石病本就是灾难,可当银灰接她出境后,这灾难又加深一重:素未平生的路人冲少女扑了上去,那想将人撕碎的目光和看向他时无异。他迎着獠牙一剑斩开暴食者的头颅,随后不眠不休整整一周,找上了罗德岛。
希瓦艾什杀伐果决,却也为了至亲给自己一刀来以身试险。如果这鱼龙混杂的制药公司存在威胁,他决不会将她往这里头送。
可面前这位“威胁”……举止得体、谈吐温和,不要说失态,就连礼仪都不差分毫。菲林同为猎食者,自是认得同类眼神的。可他只从这人眼中看见安定从容的笑意,偶然流转出一丝游刃有余的精明,这不是曾经想咬杀他的人会有的眼睛——这家伙当真是个Fork吗?
“既然银灰先生没有其他意见,那今天的会面就到此为止?”被凝视者将协议和钢笔一并推来,他下意识接住,等反应过来,“SILVERASH”的连笔花体已落款署了名。
“感谢您对罗德岛的信任,祝我们合作愉快。”博士站起来朝他伸出手,笑得眼角都自然上弧。银灰随即起身握住,掌心相触,对面人的手并没有紧绷,连力道都恰到好处。
于是雪境的菲林也扬眉笑了起来,眸光飞舞着谢拉格群山间的雪,“合作愉快,我的盟友。”他略一停顿,又更深地笑道:“你值得银灰这么做。”
——情报有误,还是自制到恐怖?
他颔首示意,便自行告辞,推门掩门朝甲板外走去。负责引路的控制中枢干员在第二道门边等候,他礼貌一笑示意不必劳累。
再次迈步的瞬间,他意识到随身携带的资料尚未送出——恩希亚详细的身体状况,他原本认为这场谈判不会让他把这份交出去,这位博士……当真叫人出乎意料。
银灰返回会客室门前,屈起指节轻叩几下。
“请进。”
推门而入,目光相接的下一瞬,他生生被钉在原地。
罗德岛的博士、战争的天才,执行者与狩猎者,此刻坐于谈判桌彼侧,一仰头一剂药物见底——源石浸出液,别名理智合剂。他抬眸远远一眼,将空瓶一甩,随手擦净唇角残留药液,朝不速之客挑眉一笑——
——眼底乍现猎手的凶光。
“不必担心。”他轻轻柔柔地讲,“我这辈子,没沾过Cake的一滴血。”
“无法控制本能的人,与低等源石生物无异。”
会客室的落地玻璃伫立在他身后,落进来整片整片的天光,他就背对着那些和影子一道看过来,眼底锋利几乎在燃烧。
“所以,合作愉快啊——我的盟友。”
【二】
“——哦?谢拉格的贵人也有兴趣来医疗部门视察?”
白发赤瞳的恶魔双手抱胸靠在门边,笑嘻嘻地将入口堵了个严严实实,不速之客颔首回礼:“萨卡兹小姐,您好。我是喀兰贸易的银灰,现已与罗德岛结盟,我的幺妹正在此接受治疗。”
“萨卡兹小姐”颇为友善地朝他露了两颗白森森的小虎牙:“华法琳,医疗负责人。您妹妹的资料博士给我看过了,现在做了基本处理还在观察期,今天会出治疗方案,还请喀兰大老板耐心等待。”
“恕我冒昧地问一句,华法琳小姐……”银灰盯着她的赤瞳,复又开口,“您是血魔吗?啊,没有其他意思,如有冒犯,我提前道歉。”
“不要紧不要紧~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们血魔和你们是两套食物链。就我而言,我只馋博士的血,请喀兰大老板放心。”华法琳愉快地拍拍手,身形一转又封死了门,正打算反手打套官腔下逐客令,血瞳一眯看见了有趣的东西:“啊哦,你那食物链的顶端来了。”
银灰转身同她望去长廊尽头,镜面的电梯门向两侧滑开,分割出一道人影,疾步走来时身畔生风,将防护服衣角扬起。他在两人面前略一停顿点头示意,面罩下神色疲倦,看上去刚从文件堆里打捞出来:“检查可以开始了,我这就进去。”
这句是说给华法琳的,罗德岛医疗头子懒得再和大豹子周旋,欣欣然转身进了医疗室,博士这才转向银灰:“晚上好。接下来恩希亚的治疗方案由我亲自制定,医疗部不对外人开放,但设有一重隔离。如您有意,可以站在隔离玻璃外,只是请不要打扰干员工作。”
“非常感谢。”银灰微微俯身,博士不再多话,把人领到玻璃一侧,自己进入小隔间消毒更衣,再出现在玻璃彼侧时已是一身白大褂。银灰眨眨眼,见惯了这人的密封罐头形象,这一身白衣实在有些反差。除了战术顾问与人事管理,那一长串学术头衔才真正与罗德岛的“Doctor”对上了号。
样貌年轻,身形颀长,肤色又是不见天日的白,眼下倒像个象牙塔里的科研人员,不问世事地醉心医学。
从这个角度,能看见里间的恩希亚,照样兴高采烈靠在床上,正忙着和白衣人们比比划划。银灰被她腿上的饰品刺了下眼,用力阖上复又睁开。博士站在她床头,弯起一抹柔和的弧度同她交谈,不时低头添上几笔,最后钢笔在指尖转了一圈往耳后一夹,动作利落而潇洒。他的笑容依旧掩不住困倦,可从这一刻起,他的眼睛锐利生出了光,在白炽灯下并不明显,可这份存在又无比清晰。
他伸手接过医疗干员递来的档案,疾步向外间走去,白色使他看起来像要腾空一样。医疗部不止一人在岗,他随手拉开张桌椅径自坐下,暂时空闲的几位小姑娘就凑过来把他围住。前辈为新人解惑是不成文的规矩。银灰注视他对着繁杂纷乱的数据一目十行,那支夹在耳后的钢笔又落回了他手上。
他似乎并不介意初出茅庐的小家伙们,也同样有能力以陈述的速度下结论。隔离玻璃隔音效果优良,即使菲林天赋异禀,银灰也只能看见那笔尖行云流水,和他的讲述都不带一下卡壳,唯有眉眼低垂着缄默。
所谓“矿石病”一词不过是统称,感染原因千奇百怪,症状发作因人而异,而治疗方案与药物更是没有固定样板可循。纵然罗德岛针对源石的医疗技术已称得上泰拉顶尖,却依旧没有研制出根治药物,所能做的也只是控制与监护,目前通用药物的使用剂量更是重中之重。矿石化程度、蔓延速率、血液结晶密度……众多变量全要在考虑之中。
银灰脑海中的学术资料才刚刚记起个头,那头的年轻人扯过一大张白纸,对着一堆数据就开始算,执笔的手几乎要甩掉它的影子。一张一张的检查结果接过来翻过去,写到最后一行方才停下,余下的工作就只有填上治疗计划书。
落笔那瞬,他忽然顿住,金属笔杆拐了个弯,在指尖一圈圈地旋转。银灰倏忽紧张起来,他盯着年轻人对旁边人说了几句,立刻有医疗干员快步离开,再出现时交给他一份眼熟的档案——那是初次见面时他带来的恩希亚身体状况。博士低头翻到一页,沉默几许,起身径自向隔离玻璃走来。
他似乎和银灰有话要说,但看了一眼消毒隔间,看上去不是很想再换两次衣服,所以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贴上了玻璃,银灰就默契地靠得近些。附耳与启唇间只有一块通透,能看清彼此眼睛。
“您的妹妹是否患有肠胃病?”
“……嗯?”
声线经玻璃过滤有些失真,博士叹了口气,将一张资料按在玻璃上:“她爱好登山,而长期高海拔的跋涉不利于消化,更何况雪境是以肉食为主。档案只提及她肠胃不好,但综合来看,症状很像慢性胃炎,谢拉格的医疗技术应该是查不出来的。”
“按常规剂量服用,虽然没有大碍,但对胃粘膜会有损伤。保险起见,临时给她加一次针对检查,新的器械做起来很快,和您提前说一声。”他低头看了眼夹在档案里带出来的草稿纸,满页数据群蚁排衙,很轻地笑一下:“这份计算结果很可能用不上,我再算一遍。”
“……银灰向您表示由衷的谢意。”他直视这人青黑的眼底,缓缓俯身,额角贴上恒温的冰。
白衣人转身走回,光线在无机材料间回旋浮跃,围在他身边的医疗干员重新流动起来,消失在检查科或另一侧的治疗区。博士坐在空下来的科室一角,任明光打下阴影,生生添了几分柔和又凛冽的意味,揉着额角神色专注,笔尖仍未停。
隔着一层晴朗辉煌看去,他的身形接近透明。
“银灰先生……?”身侧传来少女轻盈的嗓音,他这才意识到有人来了。罗德岛的公开领导人朝他点头问好,一对卡特斯长耳也跟着点两下:“您好,请问是博士带您进来的吗?“
“是的。”他随即回礼,微微侧身让开,看向小兔子怀里的档案。
“啊,这是刚刚传回的文件,外派干员的工作记录是要给博士过目的。”阿米娅维持着抱在胸前的姿势,带着笑意却没有交出去的意思,“今天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完,他说如果没及时回来,就送到医疗部门口,我在这儿和您一起等吧。”
“辛苦了。”银灰清楚不应多问,两个人便安静地靠在玻璃外。罗德岛和喀兰贸易的领袖一同望着那头的光。
如他所说,检查用时较短,再加上提前计算,结果送来时他只一瞥就撕掉了之前那份剂量,对着新的草稿纸填治疗方案。署名签字作为收尾,金属笔杆划出完美的弧度,他起身将纸张交给医疗干员,桌椅恢复原样,方朝他们走来。
等到他再出现在隔离外,那身熟悉的防护服又回到了他身上,白衣人的矜傲与学识似乎也一并严丝合缝地藏起。沉默寡言的罗德岛战术顾问接过文件,朝银灰看了一眼算是招呼,一言不发地向电梯走。
擦肩而过那瞬,银灰俯身敛起大衣,礼貌地给人让路。可他这一动那人却是一惊,几乎是下意识地闪开一步回避。空气静默,唯有阿米娅率先反应,快步上前一把将他扶住:“失礼了,博士他身体不适,条件反射会有些过激,非常抱歉。”
“没有关系,请盟友保重身体。”他朝阿米娅微笑,话却是对着博士说的。少女行动前一瞬他也意识到什么,随后立刻停下去扶的动作。
——白衣长褂太过鲜活,他几乎要忘记这个人是fork了。
阿米娅再次道歉,扶着他朝电梯走去。银灰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开,目光停留在那人虚按在自己腹部的手。
一眼就能将症状看得透彻,超负荷工作精神高度紧绷,在恩希亚面前全程没有半分异样,直到治疗结束神经放松,在他动作时第一反应就是回避……
银灰极慢地呼出一口气。
长期处于饥饿状态、作息不规律而患有慢性胃炎的人……不止恩希亚一个吧。
【三】
“晚上好。”
年轻人的背影立在护栏边,吐息飘散,升腾起夜色下的烟圈。指尖拢着一星明灭,身形愈发遗世独立。
他侧过身瞥了银灰一眼:“来一根?”
“我记得医疗部禁了你的烟酒?”
“你的助理申请通过了。”博士一把掐灭火星。
前言不搭后语,两个人交流起来居然也没什么障碍。他处理掉烟头就往舰里走,银灰保持着安全距离跟在他身后。
罗德岛本舰以甲板为界,地上一层地下四层,甲板直通会客室,侧门连通的过道尽头就是博士本人的办公间。他用权限开了锁,径自走到案前,从堆积成山的资料里精确挑出两张:“你们兄妹是不是商量好的?”
那是两份简历,黑底烫金与黄底烫银,罗德岛人事部亲笔的星级评估与资料拟定。博士将它们一并塞银灰手里:“烦请银灰先生,好好考虑。罗德岛不是什么守规矩的制药公司。”
谢拉格内政他早有所耳闻,世外净土的雪境,希瓦艾什二小姐为何会感染源石,他也心下明镜。眼下风起云涌,攀爬圣山这一罪名可操作性过大,嗜血的朽骨们必定步步紧逼,而喀兰之主的谋划绝不可受人干扰。故以退为进、远赴罗德岛求医,实在是聪明的做法。
银灰的棋局从来都不在群山之中,那不过是达到饱和的死水一潭,破局只需外力——可以是那声名远扬的雷神工业,当然也可以是具有尖端技术与自由战力的罗德岛。所以在罗德岛接手恩希亚的治疗之后,他申请暂驻也是在意料之中。
当然,如果“暂驻”期间,这两位没有几乎同时提交干员简历的话,这还能是“意料之中”。
腿上长的黑石头并不能拦住冒险家,擅长恶作剧的菲林姑娘大显神通,在没有被目击到离开医疗部的前提下,极其神奇地将申请递到了舰体另一头的人事部里。梓兰女士正在为千奇百怪的干员档案掉羽毛,盯着它看了半天,最后认命地做完评级,直接扔去了博士办公桌上。
恩希亚虽是患者,可到底身份特殊,他正想着和银灰确认后再做打算,一张罕见的黑底简历就被送到了他手上,甚至夹了张助理申请。和恩希亚那份排在一块儿,兄妹二人默契地换了种不在场的方式,和他大眼瞪小眼。
“医疗部开放探视期间,我了解过恩希亚的意愿,于她而言,‘即使感染矿石病,也能做些只有感染者能做的事情,这才是探险家的作风’。”银灰唇角不自觉地含了笑意,眉目却没有松开多少,“我尊重她的选择,也相信罗德岛的实力。”
光线暗沉,办公室没有开过明的灯,菲林一双竖瞳亮在夜里:“至于我——恩希欧迪斯,代号银灰,愿意为罗德岛提供战术支援。合约生效期间,银灰就是您的剑。
博士捻动指尖残留的烟草,他现在莫名很想再来一根,所幸理智和烟雾报警器都是让人冷静的好东西。于是最终他只说:“我不问原因。干员合同一旦成立,还请‘银灰’和‘崖心’按罗德岛的规矩行事。”
“自然。”
“在甲板上时,你的助理申请就已经通过了。现在麻烦把这些文件送回人事部,再去通知这份行动计划上的干员明早准时集合——把你的名字添在后头,只差一个近卫。”新晋的劳动力,不用白不用。他指着杂乱的桌面下了逐客令,自己往沙发上一瘫,扯了件外套从头盖到尾,摆明了放弃交流。
银灰抱着一摞文书掩上门时,从门缝里看了他一眼。年轻人的身形从外套下浮现,和凭栏点烟的背影一点一点重合,火光明灭,夜色寥远。
他轻轻带上了门。
……
7:00am \ 多云 \ 能见度15公里
乌萨斯西侧国境线外4公里,无主地区废墟
切尔诺伯格境外支援行动 开始首日
此次行动以救援为主、清剿为辅,乌萨斯对感染者的暴政已不是一日之寒,为了逃脱服役的矿石病患者们被迫外逃,藏身于边境外的废墟。切城地下诊所“阿撒兹勒”近期发来求援,称聚居区内出现源石形态异常,疑似人工干预。
罗德岛接到消息,立刻派出先遣行动队前往侦察,传回的消息却不容乐观:一支来历不明的难民进驻废墟,隐有暴动之意,与此同时原住民被控制,其身上的源石波动与当地异常趋近。真相已不言而喻——有人在无归者身上动不该动的心思,而这自然在罗德岛业务范围内。
“罗德岛,听我指挥。”
影子指挥立于压阵高地,按下耳侧通讯,十二个方位亮在他面前荧屏之上。
“准备作战。”
“收到。”
他有能力让所有人发挥最大价值,而这份默契也是千锤百炼后的磨合。原本的十一人各司其职,只少了个压阵收尾的近卫,干员银灰昨晚才打卡上班,他也没打算关门放豹满场跑,就任人守在他身边,打着待出战的名头看戏。
平心而论,他的战术称得上一句算无遗策,四平八稳精准独到,偏偏又藏着本人骨子里一贯的狠劲,从一开始就不打算给敌人机会。一项命令下达的同时,他已看完了无数种可能的走向。指尖掠过指挥终端,荧屏上十一个绿点变幻相错,象征着作战完成的标记逐步侵吞干净整片区域——这是他的队伍,他的战场。
“基本结束了,这支敌人没有军事化的武装力量,应该是非法的科研团体。”博士用力拉伸了一下,脊椎一节一节拉开“咔擦咔擦”地响,他闭了下眼又睁开,收起终端站身来:“接下来还剩打扫战场,麻烦和我去后方看一下,他们的研究基地还没来得及收拾干净——以防感染,等下站远些。”
“我无比感激盟友对我的关心。”
“走了。”博士懒得和他废话。
“我收回刚才那句让你站远点的话,你可以过来了。”他叹了口气,不知从哪里摸出个装置往外观奇特的晶体上一按,诡异的光立刻蔫蔫地暗了下去。顶尖的源石学者连底座带石头上手就拆,银灰甚至能看见溢出面罩的嫌弃:“这种不完全体就敢做人体实验,真是精神可嘉。”
菲林耳尖一抖,敏锐地嗅出重点:“盟友的意思,难道是说……完全体就可以做了吗?”
“请不要断章取义。”博士冷冷回嘴,动作不停,将那块晶体整个卸下来敲开,取出一块纯度较高的黑色半透明体收好,“也就这块还有回收利用价值,我们可以走了。”
“嗯?那边是……”银灰竖瞳往断墙底下一扫。
菲林视力不容小觑,博士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废墟下一双孩童的眼小心翼翼地盯着他们。是位感染者小姑娘,约莫是战斗开始前就藏在了这最危险又最安全的地方,此是一张小脸泥水泪水横流,小臂还在流血,显然还是受了惊吓。
博士向她摊开双手示意没有威胁,缓缓接近,下一刻忽地僵住。
“怎么了?”银灰上前半步挡在他身侧。
“Cake。”他低声回道。
银灰愣了半秒,立刻做出反应:“随行的两位医疗干员距离这儿有多远?”
“不必了,一时赶不过来,”博士轻叹道,“我来就好。”
小姑娘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也许战斗之外的年轻人本身就有使人亲近的气场,接近和救援没有产生额外的恐慌。银灰掀开石板,博士就一点一点帮她从残垣下出来,随身带的应急药物还够用,他的处理水平也依旧在线,只是酒精消毒这关还是过不去。小姑娘嘴巴一瘪就要开始哭,他于是停下来在胸前口袋翻翻找找,摸出了……一块水果糖。
银灰一时无话。
他看着小姑娘开开心心接过那块糖,拆了糖纸往嘴里一扔,眼睛都快笑得看不见,博士清理包扎的速度丝毫不慢,如机器程式般精准。最后一个结绑完,他后退一步拉开距离,示意银灰过来带着她,可小姑娘拽着他衣角摇一摇不肯松手,仰起头乖乖巧巧冲他笑。他于是低下头看她,隔着防护服面罩也笑一笑。
下一瞬异变陡生,博士左手猛地发力将她按在怀里,银灰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他右手平举——
——一枪打中视觉死角。
人体撞击地面的闷响传来。身旁血气过重有些晕眩,他立刻收枪退开,动作轻柔却迅捷地把小姑娘往银灰身上一推,持枪上前检查。方才射击已是极限,没有一击毙命也已剥夺行动能力。地上半截身子都是结晶的人死死盯向小姑娘的伤口,博士冷哼一声,直接挡住他的视线。
“滚开。”感染者嘶嘶低吼。
“你不是乌萨斯原住民。”博士置若罔闻。
“啊——你也是fork吧?”浑浊双眼一眯,像是看见什么喜剧似的狂笑起来,“她的血闻起来香吗?不想试试吗?刚刚离得那么近,不好受吧?”
“处理不同体质的人群问题也在罗德岛能力范围内。”他神色冷淡。“如果这是你第一次袭击,我给你机会。”
“哈哈哈哈哈哈——装什么呢?你没吃过吗?你就不饿吗?”
方才一枪打穿了他的膝盖,感染者费力支起上身,一步一步向他迫近,片刻不离小姑娘的目光忽地落在了挡住她身前的银灰身上,恍然大悟地一拍地面:“原来如此!你身边那只菲林也很香甜啊。这世上怎么会有不吃他们的蠢货呢?”
他借势一跃而起,拖着那条瘸腿扑向持枪的人:“我们本来就是同类啊,你——”
砰。
银灰用尾巴挡住了小姑娘的眼睛。
源石子弹穿透颅骨,将猎杀者不甘的神色钉死在鲜血下,开枪的人居高临下,睥睨他充血的眼一字一顿:“谁他妈和你是同类。”
拉栓收枪,掉头走回。方才的殊死一击打歪了他的面罩,他正在处理肩头溅上的血顾不上扶正。银灰朝他看了一眼,瞳孔骤然紧缩成针状。
面罩之下,冷色金属绞成网形,横平竖直像个笑话。
——用于阻止恶犬咬噬的、象征着遏制与死令的口笼,正戴在罗德岛最高指挥的面上。
【四】
战斗后的休整总是使人放松,十三个人往战火硝烟里打了个滚,出来就多了好几个。罗德岛向来唯才是举,本次选拔标准按博士的原话是“愿意起来的就走”。于是遍地老弱病残里站出来几个生命力尚在求生欲旺盛的,回去过一道登记就算自己人。
博士本人坐在后方,作战记录写得正忙,手边搁着一支刚见底的理智合剂。方才救出来的小姑娘抱着膝盖,在不远处安安静静盯着那支空盒看,一点一点蹭过来。银灰坐在他下风处,边思考着要不要把她带远些边起身。博士写完一段抬头正巧看见,不禁无奈地笑了笑:“这是药,不好喝的,你要我这儿还有糖。”
“扔给我就好。”银灰已经走到了小姑娘身边,用尾巴转移她注意力。事实上无论种族,小女孩对毛绒绒的热情总是惊人一致,从小带妹妹的经验屡试不爽。她小心地伸手抱住,又心满意足地蹭了一下,闪亮亮的眼睛依旧巴巴地看向博士。
“不用担心,我刚喝了理智合剂,你带她过来吧。”他笔尖一转收了尾,将记录放在边上,又摸了颗糖出来。
离得更近,银灰这才看清糖的全貌。显然不是世面上买的,没有精致漂亮的外包装,只是玻璃纸裹着一颗半透明的白色糖球,连多余的色素都没有添加。
“随身带着,应急补充血糖的。”注意到银灰的视线,他并不避讳又摸出一颗,“我身上还有,你要尝尝吗?”
银灰伸手接过:“谢谢。”
他学着对面的小姑娘,托着拆开的玻璃纸送到口中,博士看了他一眼:“如何?”
“很单纯的甜,尝起来不错。”
“平常它就挺受干员们喜欢,我猜味道应该还好。”博士弯了一下眼,隔着面罩应是在笑。若银灰不知道那之下有什么,这应该是个轻松又愉快的笑容。
“你……“话刚开了个头就被咬断,银灰反应极快,沉默地继续吃糖,任其在舌尖上化开,融成丝丝缕缕它的主人尝不到的甜。对面人却并不在意:”Fork没有味觉和嗅觉,正常的进食消化倒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影响。”
“您以前并不是Fork?”
“理论上来说,只是天灾辐射的诱变而已。就像崖心应该也不是天生的Cake,谢拉格几乎没有源石产物,而矿石病会增加变化几率。”他公事公办地给这只菲林科普,语气像极了授课的导师。
“即使没有患矿石病,也会出现变化?”
“是的,据我所知,您留学的维多利亚,就是源石技艺高度发达的地区,受到影响也不足为奇。”
银灰沉默几许,就当博士以为这场谈话要终止时,他终于开口问出了一直盘旋的问题:“恕我冒昧地问一句……您是什么时候意识到变化的?这是我的失礼,您可以拒绝回答。”
“我吗?”恰恰相反,博士神色丝毫未变,似乎于他而言,这个问题就像“你叫什么名字”一样寻常。他歪着头回忆一会儿,简洁明快地答:“不小心被辐射,指挥时我饿了,想咬干员一口。”
银灰直直地看着他面罩、看进他眼底,于是博士耸耸肩,很无所谓地补充:“所以我咬了自己一口,发现没味道,就知道了。”
“……”
现在算来,那也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卡兹戴尔无疑是个坟场,一场名为战争的瘟疫吞噬了她腹中所有的生命,难得有没被消化干净又吐出来的,就只剩下面目全非的疮痍。
然而他们出来了,和诺亚方舟一样,从末世洪水中奇迹般全身而退——字面意义地,全身而退。为了让罗德岛抽身混乱,他不惜卷起更大的混乱:他以一己之力将拉特兰拽入战场,彻底将内战再度升级扩大,结局注定只剩下血和残阳,唯一胜者是食腐奔丧的渡鸦。
从那一刻起,学者不再是学者,兼任的战术顾问成了他的专职。理想主义的前提是存活,而这片混乱的大地苛刻太过。所以由他来杀。
那场旷日持久的内战最终被萨科塔封锁,沉寂在十三条拉特兰律法之下。尽管如此,当年惨无人道的手段与罗德岛的理念实在相悖,一旦旧事重提,巨鲸再无海域。所以由他来担。
他是罗德岛的博士,是战火打造出来的机器,他从来就是天才本身,于是身体里运转的不是骨血而是枪管与硝烟,每一步计算都不允许出错,绝不会再有干员阵亡。立场不重要、对错不重要,那是罗德岛才要考虑的东西。他为其取胜、代其站上断头台、终要替所有战争偿命。
而机器,是不会失控的。
萨卡兹聚居地源石多生,归来后一开始也只是食欲减弱,渐渐地所有食物都索然无味。罗德岛忙着把自己摘干净的当口,进食只是维持生命所需,他也不在意味道如何。后来的某一场作战,他久违地有了食欲——对着守在他身边随时准备支援的医疗干员。
饥饿。不。
饥饿。饥饿。不。
饥饿。饥饿。饥饿。不。
饥饿。
不、不、不。
他的五脏六腑自相吞食,他的腹腔空了下去,他正在吃掉自己。他饿,而那位干员闻是这样香甜,比世上所有的盛宴加起来还要好上一千倍,他饿、他饿!他饿——
他猛地伸出手、一口咬进了血肉,他的牙齿能感受到彼此,血液不要命地往下飞。
自己的血液尝起来居然不是咸的。啊,原来是这样。他想。他失去味觉了,他要拿同类来平复饥饿了,他要彻头彻尾的失控了——他会吗?他需要吗?他就这么认了吗?!
他看见医疗干员惊惶地想阻止他,他看见阿米娅不顾一切冲来,他看见星、看见永恒、看见战场尽头晦涩的光。
“如果不让我戴口笼,下一次咬的还是我自己。”最后的最后,他只对凯尔希说了这一句,从她手里夺过了冷金属,将其用力扣在脸上。
……
“……盟友。”
谁?
“盟友。”
【五】
一只戴着皮革手套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抽走了他身侧纸张,他眉梢仍含着笑意,走神不过一刹,刚才的简短总结也只是谈天说地般平常。可面前这只菲林像是察觉到什么一般,自觉地终止话题,伸手来拿他的作战记录。
银灰朝他示意,他便点头应允:左右不过是一份行动报告,也已经写的七七八八,出发前助理申请已通过,让人收个尾合情合理。
距离回程尚有一段空闲,此刻也暂时没有事可以争分夺秒。博士阖目感受了一下自己的状态,判断血糖略低,于是摸出颗糖边剥边看他。
也许是猫科动物对女孩子天生的吸引力,一开始抓着他衣服不撒手的小姑娘现在正无比乖巧地贴着银灰坐着,怀里小心翼翼顺着菲林的大尾巴。银灰似乎并不介意,拿文件的左手微微加力,稳稳悬在空中,让她靠得妥当。
他一副带惯了小女孩的样子,既知道怎么满足天真的好奇心,又能保证自己的工作继续。每当小姑娘怯生生开口问他什么,他就停下笔低下头,认真地听,认真地答。
这样的场景,很难不让人念起远在罗德岛医疗部的干员崖心、他的幺妹恩希亚。博士放飞思维管它去哪儿。人事部拟定的每一份简历他都有过目,对干员的熟悉能增加他们在战场上至少114秒的存活时间。在干员银灰的资料里,希瓦艾什家族不可避免地有所提及,幼时家变、双亲故去,独自一人拉扯两位胞妹长大。而从崖心来看,她应是受到了很好的保护,并没有因为家庭的不完整而造成情感缺失,即使如今身处政治漩涡,他也依然是一人。
小姑娘显得有点困了,抱着怀里的毛绒绒闭上眼睛,于是那条大尾巴一环,像条毯子似的把她围得严严实实,并不在意她身上还有废墟底下带出来的泥灰。
真奇怪。年轻人盯着他想起更多,初遇时他所说的每一个字皆是算计,方才作战他参与辅助指挥,其思路战术竟不落分毫。他执剑的手绝不干净,此刻却轻轻拍着小姑娘的背。这样一个唯利是图的战争贩子、杀伐果决的军阀头子,居然也会有照顾小姑娘的耐心吗?
狩猎者总是对外界的视线非常敏感,银灰抬头向他看来,四目相对,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他点点头,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注视一位Cake过久并不是好的迹象,即使他早已习惯饥饿感,麻木的胃部依旧隐隐作怪。
说起来,明明是那小姑娘身上有血,他盯着银灰做什么?直觉判断他肉质更好吗?
……
“盟友,今天的贸易报表。”
博士费力地眨了下眼,银发菲林站在办公桌对面低头看他,浅色竖瞳在夜里骇人地亮。可惜他对各种惨烈场景熟视无睹,自然不会在意这点小事,他缓慢放下手中的文件,这才起身去接:“麻烦了,报表给——唔。”
强烈的晕眩感席卷意识,一根针扎穿了他的太阳穴。他一下没稳住整个人往桌上栽,银灰手中的报表递到一半,毫不犹豫直接扔下来扶,看清人神色皱了皱眉:“你没吃晚饭?”
“现在几点了?”他避而不答。
“夜里十一点半。”不回答就是默认,他现在摇摇欲坠,而自己的存在就已经够让人困扰,银灰扶也不是躲也不是。好在博士看出了他的窘境:“没有关系,请帮我拿颗糖,就在我上衣口袋里。”
银灰依言伸手去拿,摸索几下剥开糖纸,将糖球举到他嘴边,他一低头叼进嘴里:“多谢。”
“罗德岛的工作就这么多,连吃饭都没有时间吗?”见他脸色略微正常,银灰才松开手站回办公桌对面,指节敲打两下桌面,拿出教训恩希亚的气势开始训人。被训话者只敷衍地点点头:“饿惯了而已,忙起来以为自己吃过了,非常抱歉。”
“……罗德岛的医疗部呢?”
“行行好吧,别让其他人知道,我平常都来得及进食的,今天是意外。”
银灰神色复杂,最后只吐出一句:“你最好还是去吃点东西,报表等下我和你一起处理。”
“那就多谢银灰先生的好意了。”博士撑着桌角慢慢起身,试着走了两步头晕眼花,只能长叹一声转向他:“能不能再麻烦您走一趟,把我扔去厨房觅个食?”
“……”
事实上,把人扔下就走显然是不可能的。银灰松开虚扶着人的手,向前几步开始寻找食物。罗德岛的三餐严格按量制作,提供给干员的食物既不浪费也不会有剩,一排柜子挨个找过去,偌大一厨房愣是比脸还干净。他正在思考罗德岛是否会有公共零食储备,就听身后传来一声:“不用麻烦了。”
他回过头去,一眼就看见博士手中端着什么东西,是块解冻至常温的牛排,看上去应该是明天厨房的食材。肉类处理起来较为简单,他虽然极少自己下厨,但煎块牛排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他正想伸手去接,博士转身取了刀叉往餐桌后一坐,摘下面罩,露出藏在那之下的口笼。
银灰愣在原地,与上回意外的惊鸿一瞥相比,这场景冲击力过大,年轻人略无血色的唇锁在钢铁之后,解下囚笼后,印在苍白皮肤上的痕迹越发醒目。他看着他将口笼放在手边,再次举起刀叉——
——干净利索切下一块就往嘴里送。
银灰的尾巴轰地一下炸开来,他疾步上前一把按住:“我给你煎一下,至少吃熟的。”
“熟的和生的有什么区别吗?”博士眨眨眼和他对视,眉梢是浅淡又清晰的困惑,“它已经解冻了,加热后也要冷却到常温才能吃,温度都是一样的,花的时间还长。”
“生肉不卫生,对肠胃不好。”雪境的菲林斩钉截铁。
“你们菲林族没吃过吗?”他轻轻转了下腕,从银灰手里挣出来,“而且罗德岛的备用食材都是经过杀菌消毒的,牛排里的血水并不是血,而是肌红蛋白。这样的肉吃下去也不要紧,在人体接受范围内,以前任务紧急时也是这么吃的。”
银灰的尾巴烦躁地拍击地面。他很想说菲林是菲林,食物链顶端的肉食动物吃个生肉当然没问题但你不是,又意识到这个人是个Fork,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食物链顶端”。于是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说辞,只能极其不爽地坐在博士对面,看他手持刀叉撕扯着生肉,殷红血水沾上一口白牙间,随着咀嚼,愈发危险得叫人移不开眼。
他本该如此,他也本不该如此。银灰想。Fork的本性是以Cake为食,而如果不是没有味觉,眼前的人也不会直接拿生肉饱腹,他简直就是矛盾本身。
直到最后一块被他放入口中咀嚼干净,银灰方才出声:“Fork不进食Cake,对自身没有影响吗?你的饥饿感一直没有消去?”
“那只是Fork自身的劣根性。”博士抽了张纸巾随手擦净指尖和唇边的红,一抬眸眼底暗沉,“科学数据已经表明,Fork需要的营养能量和普通人没有丝毫不同,而所谓的‘致命香气’,也只是大脑岛叶区定向识别紊乱罢了。换句话说——Fork根本不需要靠进食Cake才能存活,他们只是控制不住自己,就是这么简单。”
染红的纸巾被用力掷回桌上,他站起身来收拾餐具,随口又道:“所以Fork就是这么麻烦,被多余的变数影响、付出多余的经历、做出多余的事情,就像你和我也只是Cake和Fork而已,天生的吸引力麻烦得要命……”
“Cake是什么味道的?”银灰突然打断,他起身绕过餐桌,接过博士手中的餐具放回桌面,盯着对方的眼,微沉下声又重复一遍。
“什么味道……?”博士一时被问得有点懵,歪歪头开始思考,“虽然我没有食用过,但是闻起来确实很香甜,可能更像那种奶油甜点之类……——?!”
一板一眼的陈述戛然而止,他僵在原地,方才努力描述的“奶油甜点”极具攻击性地覆上来,将他整个人囫囵吞下。
从他漫不经心地评判Fork起,银灰就意识到,自己在生气。
这很奇怪。诚然,他身上的悲剧色彩太过浓重,绝不是那轻描淡写就可掩埋。单凭他作为Fork去忍受没有尽头的饥饿,却依旧能够将所有事情做到完美,他就足够可敬又可悲。会客室的博弈与战场上的命令,的确会产生棋逢对手的欣赏,但自己不应该生气。
这是对一个与他无血缘关联之人的怒意,是因为这人对自身特质的贬斥、近乎自毁的控制欲而生的愤怒。他不该被控制。或者说,他不希望他被控制。无论是学术还是战斗,年轻人眼底的光芒太过耀眼,像一把燃尽自身的滔天烈火,不死不休,而他发自内心希望他烧得慢些、不要烧尽。
希瓦艾什从不做后悔的事,也从不后悔做过的事。所以当他察觉到这意味着什么后,银灰向前一步扣上他后脑勺,皮革手套发力收紧,一低头将那张常年锁在口笼后的嘴狠狠堵上。
吞噬。
甜。
掠夺。
过分的甜。
交融。
近乎恐怖的甜。
锐鸣于脑海中炸开,猎食者从铺天盖地的毁灭气息中醒来只用了不到十秒,全身上下从胃部到牙尖都在叫嚣,要撕扯、要咀嚼、要狠狠咬下口中作乱的胆大妄为,然而理智的至高无上向来不容挑衅,找准角度猛地发力只求拉开距离。他饿、他好饿、他饿得快疯了,可是不行,动作间Fork过尖的虎牙险些划破菲林的唇,血液的刺激比唾液还要翻上几倍,他只能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住不再给人增添新伤。
银灰感到怀里僵直的人缓缓收力,一双执笔也执枪的手极稳极妥地握上了他的肩膀,在某个舌尖碾转的瞬间狠狠一推,整个人借力向后猛退三步。狩猎者的竖瞳盯住他,希瓦艾什从来不后悔,所有的临时决意都经过深思熟虑,此刻无论面前人做出什么反击他都照单全收。
然后他看见,这位同为狩猎者的第一反应是……扑向了进餐前摘下的口笼。
他速度极快地将自己重新锁回,数道保险眨眼间就尽数开启,直到这时他才开始猛烈呼吸,喉结上下滑动,因缺氧而变红的脸庞总算多了几分活气,纠缠残留的银丝顺着唇角流下,他甚至都不敢伸手去擦:“干员银灰,你的举动无法替合约增添筹码,还请你自重。”
银灰微微躬身,掩下眼底的复杂,“方才的失礼,完全出自我个人意愿。我不希望盟友因为自身特质而苛待自己,所以选择这样传达我的心情。相应地,我愿承担一切相关责任。”
“不必费心,我还不至于被这种东西控制。”博士冷冷回他,目光有冰霜凝结,“喀兰贸易和罗德岛的合作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如您本人有意,依旧可以担任我的助理,只是没必要再用类似的手段——我是Fork,骨子里是会吃人的,希望喀兰之主能有这种危机意识,我是真、的、会咬下你的舌头。”
最后几字念得穷凶极恶,他戴上面罩,将衣领拽严转身就走,走到厨房门口回头一眼:“餐具洗了,等下过来查报表,错一个数叫喀兰贸易十倍补差价。”
随后头也不回,步伐仓促却始终未停。
银灰盯着盘中残余的红,眉心越拧越紧直至脱力般松开,化成极重的无奈与极浅的涩意。
如果他真的会咬……又怎么会说这么多呢。
【六】
门板响过三下,年轻人一句“请进”还没出口,来者便直接推门而入,显然这敲门不过是走个流程知会一声“我进来了”。这么胆大妄为的助理,除了银灰没有第二个,他见怪不怪地继续看他的文件,任那香甜走到跟前,头也不抬:“如果我没记错,你已经可以下班了。”
“晚上好,我只是来给盟友送些东西。”银灰笑笑,将手中的什么轻轻搁在桌面,恰好压住了他要看的下一张。博士看上去更想直接把纸抽出来,终究还是放下文件抬头:“嗯?”
那是两只大小不同的盒子,其中一盒盛着适量食物,一份三明治和几颗圣女果在护目灯下愈发鲜艳,另一盒却只有巴掌大小,包装得很严实,更像一只礼物盒。他独自工作时并不戴口笼,只简单地扫了一眼,直接忽视绝大部分,指尖拈起一枚吃起来方便的果子往嘴里扔,牙齿咬破果肉溢出鲜红汁液:“角峰的厨艺是不错,但还不至于送到我这儿来。怎么,无事献殷勤?”
“不准备打开看看吗?”菲林夜光的眼直直地盯着他。
“原本不准备的。”他腾出手简单粗暴开始拆包装,解下丝带掀开顶盖,最后认出盒中物品时沉默几秒,再抬头看他眼底已是冷意:“这是什么意思?”
“讯使来时途径维多利亚,我让他去买的。生命体征检测手环,虽然功能简单了些,但测个心率和血糖之类的还是没有问题。“
银灰径自替他取出那只手环——和罗德岛给干员配备的款式有点相似,只是更加轻巧。他向博士摊开掌心,后者丝毫没有把手递给他的意愿:“得寸进尺,可不是好的合作态度。”
距离那场突发事件已过去一个多星期,如他所言,合约没有丝毫影响,银灰也依旧任助理一职。为数不多的变动,大概就只有每天定时带来的一日三餐,以及几天前递到人事部的两张印着喀兰贸易徽标的简历。他有理由怀疑这只豹子是不是把罗德岛当了窝。
干员角峰入驻厨房后,受到全岛一致的好评,至于他借职务之便给干员崖心开开小灶,大家自然也睁只眼闭只眼。结果就是博士也跟着沾光,每天送来的食物肉眼可见的美味。
可惜再好的厨艺到他这儿来都是中看不中吃的花瓶,统统消化成分子也没见有什么区别。他也严谨认真地给幕后主使分析人体营养结构,然而不起什么作用,该主使仍雷打不动,索性就由着他去。
只是眼下摆在他面前的这只手环……
“你是觉得罗德岛没有这种东西,还是觉得我会允许你借此控制罗德岛?” 他面无表情。
“实际上,从那回在厨房开始,我就在思考类似的问题了。”银灰自然地拉开椅子坐下,掌心依旧托着那枚手环,“你进食只是为了维持生命所需,那么,罗德岛其他干员见过你这副样子吗?”
年轻人呼吸一滞。
“在我之前有这么多任助理,为什么没有一个监督你进食?你作为核心人物,为什么没有戴上罗德岛的监测手环?”
喀兰之主吐字卷着北方的风,不温不火,将所有迷雾尽数冻落:“因为你伪装得太好,你知道他们在乎,所以依旧披好那层人皮。而你觉得作为合作方的我不会关心你的状态,所以可以放心地忘记进食,甚至拿生肉充饥。”
“你对自己的需求已经麻木,回避着干员们的关切,却在我面前不加伪装。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释是,你想和罗德岛撇开关系。”
他的眼里有精芒乍现,博士猛地抬头与之碰撞。
“或者更过激一些——你想一个人,为了某件事情赴死。所以方才‘我试图通过控制你来制约罗德岛’的猜想并不成立。”
无形的电流燃烧着火花,银灰浅淡地笑起来:“现在看来,我猜的不错。”
“你准备怎么样?”博士语气不善。
“你视死亡为注定,所以不在意自己结局如何,但在那之前,你应该不介意活得长久些,毕竟如果因为意外死去,恐怕有些事情就无法完成了吧?请放心,我无意窥探你为何而赴死。当黑暗降临,没有人会在乎篝火是否应当燃烧——所以我们来做笔交易。”
他再次伸出指尖,轻缓搭上那只苍白的腕,一点一点将衣袖卷起,冷不防看清因此露出的一块疤痕,状如牙印,仿佛恶鬼的撕咬。他眼神一凝,对面人岿然不动如一块石碑。
“合约生效期间,你的生命体征由我监测,作息饮食也在我的监督下进行,这是你不能交给罗德岛干员去做的事情,但我可以代为完成。相应地,喀兰贸易提供的定期补给不会有变数,而在你所能支配的范围内,请在必要时为我提供额外的支援。”
“听起来对罗德岛没什么好处。”博士的视线落在疤痕上一瞬,却没有抽出自己的手。
“这只是加深合作罢了。一家能立足天灾的制药公司,源石技艺如果只用于医疗,怕是早就被啃得连渣都不剩。”指尖施力,他将人低于常温的手轻轻抬起,那枚闪着微光的手环缓缓缠上腕骨。“附加条款对双方都有利,唯一弊端大概就只有毁约带来的后果。而恩希亚的病情还要仰仗罗德岛照顾,你的作息也由我接手,这不是非常公平吗?”
“银灰先生还真是深谋远虑。”等他将手环戴上,博士才收回手似笑非笑。夜行生物的瞳孔有一种诡谲锋利的美,他盯着这双和崖心相似的、淬过霜雪的眼,“我能否请教一句,你送她来罗德岛,当真只是为了治疗吗?”
“雪境的狩猎传统,谢拉格人原本只是想要一只雪兔,又恰好同时猎了一头狼,”银灰的嗓音向来低沉醇厚,说话时总像在念着一首诗,“他并不是为了狼才顺便要那只雪兔的,但也不会为了证明这一点就放走那头狼。”
余音在灯影之下回旋逸散,一时沉寂。窗外夜色如墨,唯此处通明。不知第多少次呼吸后,戴着手环的手一把扣上菲林腕骨,力道之大几乎要留下指印。银灰没有动,任由年轻人拽着他靠近,两头狼在黑暗中对峙,其中一头凑到另一头的耳边。
“记住你说的话。”他极轻又极促地说,另一手抓起三明治狠狠咬下去,如同在撕扯一块血肉。
【七】
自从以协议为名涉入他的日常后,银灰才真正发现,战争机器运转起来严丝合缝,原来正常状态下也不太像个人样。
他没有明显的喜恶,抽烟没有瘾,喝酒量适中,咖啡巧克力都只是提神所需,反倒是理智合剂味的芥末能当水灌。各色菜肴于他而言只是成分略有差异的碳水化合物,但这并不影响银灰每天捎去三餐的丰盛。睡眠作息以工作需求为准,倒头就睡和掀被就起是基本技能。
唯一称得上习惯的,大概只有在难得空闲的午后洗完热水澡,防护服随手一披,躺在办公室窗边闭眼晒太阳。就像现在,银灰推门而入,就看见他整个人蓬蓬松松在那儿小憩,金色的轮廓泛着暖光。
博士眯起眼往门口一瞥,大概阳光太好,没有一点起身的想法。银灰也识趣地不发一音,将带来的文件分门别类码在办公桌上,纸页摩擦声都降到最小。理到最后,他从中抽出一封信,看着只有寄信地址和收信人“Dr“的信封,疑惑地眨眨眼,径自向窗边走去。
感受到有人靠近,博士总算不情不愿又睁了眼,睫上镀了彩晕。他在一片暖金中瞥了下同样生光的菲林,伸手接过信来躺着就开始拆。
“不是通过罗德岛信息网寄的信,都不怎么重要。“他边拆边腾出手打个哈欠,用力过猛眼角溢出点泪花,也没多避讳站在边上的银灰。三下两下划开封口取出信纸,展开——
明明沐浴在暖阳下,他的神色却瞬间冷了下去。
——【B101】
那轻薄纸张上,赫然只有一行字符,像一串诅咒。
银灰的目光从纸上移到他的面上,看他低垂眼睫一时沉默。
然后仅仅是过了不到十秒,年轻人半靠起身一把扣住他肩膀,压迫极强地将人拽下。
这是他们第二次离得这样近,只是拉近距离一方已然换了人。他朝他伸出邀舞的手,身后舞池蔓延至整个泰拉。
“这是合约之外的事,我要你和我打一场配合,但我不会提供给你任何信息。对方知道多少,你就要知道多少,明白了吗?”
他咬着每一个字低语,一句请求硬生生被说成了陈述,眸中不明的光像是从未想过拒绝的可能。于是银灰低笑出声,将手款款搭上,恰是标准的应邀手势。他们倒影在彼此眼底,黑白相峙、王已上座,光轨划定星罗棋布的界限,纵横千万里不绝。
“我的荣幸。”
博士在他手上一借力起身,一面走一面解开带有罗德岛标识的防护服,露出那之下的白色衬衫,拎起件风衣往身上一披,长长的衣摆一直垂至膝盖。他单手系了扣,将枪放入内袋,在终端上快速点了几下,随后再度迈步,回首一眼。
“和我找一趟凯尔希,地址记下来就撕了信封。”
一局好棋,就此开场。
……
“他在取些东西,这次行动我不会批准,但也不会干预。”
医疗项目领头人抱臂靠在门口,翠色眼瞳带着生人勿近的冷意。银灰自然清楚罗德岛内部对“试图拖人下水的外来军阀”的敌意,这种时候说什么都不合适,于是只微躬一礼。两只猫科动物以沉默和礼数相峙,最先开口的却依旧是她:“喀兰贸易的银灰先生。”
“嗯?”银灰耳尖一动,“请讲。”
“假定你和博士为‘盟友’关系,我只有两个请求,不指望您能记住。”白发女士上前一步,一身医者仁心的白大褂生生穿出了不怒自威的压迫,“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不属于罗德岛负责范围内,你也可以选择不参与。但你会的,无论是作为互利共生的‘盟友‘也好,还是合约外的人情也好,他选择了你。所以在不阻止他计划的前提下,请让他信任你。”
“您所说的‘信任’,应该不是普遍意义的吧?”银灰垂目看她,唇角泛起谈判专用式微笑。
“我清楚你们之间‘信任‘的从何而来,他从不需要——或者说,任何真正了解过他的人,都不会把这种东西给他,就像他从未信任过我一样。世事无常,而利益永恒,相互制衡比什么都可靠,单论结果,你们的做法效率可观。”
“您的认可我已收到,只是我无法对您的看法做出评价。”
“我并非在征求您的意见,您尚与他在合约期间,这就够了。“
立场各异的两人针锋相对,照旧把笑里的刀拔出来怼。医者翠色的瞳有如逢春枯木,一潭死水般冷静,却又极明地照彻冬夜。
“那么最后一个请求,请别让——”
“——别告诉阿米娅。”博士推门而出,截下了她的话头。
场面一时冷到冰点。他慢条斯理整完衣领,戴好手套,复才抬眼对上那双碧绿的春。约莫是过了一个四季轮回那么长,凯尔希冷笑一声移开目光:“战斗支援由我坐镇,祝一路顺风。”
“借你吉言。”博士一颔首,径自同两人擦肩而过,“走了。”
他没有回头。银灰向凯尔希示意,后者只一挥手,转身关了门。于是他跟了上去,眼里盯着裹在长风衣里的背影。
……
一无所知的地点,一无所知的谈判,一无所知的对手。
抵达目的地不过几十分钟车程,罗德岛备用的交通工具并不带标识,出入在这种黑市倒也方便。银灰停车熄火,往副驾驶座看了一眼,博士仍在闭目养神。他于是自行下车,绕至门边替他拉开门,手却没有护在人头顶的意思。博士这才睁了眼,一言不发地钻了出来,没有抬头对视,目光直指他身后站着的一人。
那人黑衣黑服,戴着一只铁质长鸟嘴面具,站在黑市边缘的一家酒吧外阴影里,朝这边鞠了一躬,接着后退一步,踏上直通二楼的室外楼梯。博士在银灰动身之前迈步出去,以一种引路的姿态走在他身前。
他们从晦暗黄昏走进夜里,脚下厚重地毯看不出颜色,也隔不住那之下的混乱喧嚣。流放者在此放纵于自由,借烟酒熬至无望的明天。而两人始终缄默,直至再次拐弯,推开一道半掩的门。
“欢迎光临,我的贵客。“
灯光霎时亮起,长桌那头的人站起身来,朝他们行了个另类的脱帽礼——单手摘下银质长鸟嘴面具,按在胸前躬下身去。再抬眼时露出披针状的纯黑耳羽,闪着金属蓝紫的泽。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渡鸦,乌萨斯法律之外的科研人员。”
“B101,称呼随你。”他对面的椅子只有一张,博士自顾自拉开坐下,摘了手套往桌上随意一扔,大有“有话快讲我很忙”的不耐烦气场。
“那么就按您的习惯,称呼您为博士吧。”渡鸦将面具随手搁下,坐回去仍噙着笑,“巴别塔的——不,是罗德岛的博士,您看上去有些心情不好。”
“你大可以尝试一下实验做到一半就被拽上车,晃了半个多小时到这种破地方来,看看心情能好到什么程度。”
“这么来说,倒是我考虑不周了。我只是想着,这场会面您应当不愿让身边人知道,所以特地不让您为难罢了。”
“非常感谢您的细心,如果您能让我尽快和我的工作团聚,我会更为感激。”
“看来您和我一样,都是为了科研而献身的人啊。”渡鸦低低地笑起来,他的面容甚至比博士还要年轻些许,嗓音却略显沙哑,混着切城外荒漠的风沙。“您目前所作的研究方向是?啊,冒昧一问,还请不要介意。”
“介意。”博士从下车起就自行冻成了一块油盐不进的冰,神色懒散去迎那锐利的眼,没戴面罩的脸就是一张大写的“我心情不好”。然而渡鸦并不介意对方态度,轻轻掀开底牌的一角:“研究人员对自己心血的保护,我非常理解。只是我想,再重要的实验,也比不上您曾经做过的吧?如果您不愿透露,这一带我有些交情,相信能——”
“注意您的言辞。”银灰忽然开口。
他从进门到现在没说过一句话,椅子都没坐直接挑了块墙,靠成一块尽职尽责的背景板。然而这背景板倏忽活了过来,休憩的凶兽再次苏醒,一瞬冷芒乍现。他径自走到谈判桌一端,双手轻轻搭上博士的椅背,竖瞳幽幽亮着无机质的光,那是上位者不怒自威的压迫,几乎能立刻将不臣者咬杀。
博士没有回一下头,于是露出獠牙的菲林立在他身后,两双眼睛一齐盯着对面的人。渡鸦微微眯眼,唇角笑意加深:“还未请教,这位是……?”
“喀兰贸易公司董事长,银灰,是您口中的这位‘博士’的赞助商,他所有的研究经费由我报销。”
渡鸦了然点头:“可这就奇怪了……罗德岛的控股方,似乎并没有‘喀兰贸易’?”
“投资人和股东什么时候混为一谈了?也对,渡鸦先生醉心科研,对公司方面的事不了解,也不是不能理解。”银灰面不改色。
“原来是这样,只是您如此举重若轻,为何会只身前来?”
“摇钱树都要被人撬了,我不来还有谁来?”他似笑非笑,指尖顺着椅背点在博士肩头,后者面无表情似乎懒得理他,他就笑着说下去:“我说渡鸦先生,您这么顶尖的科研人员,应该清楚轻重。动我喀兰贸易的人之前,是不是和我打声招呼?空着手就把人带走了,不太好吧?”
“是我冒昧了,我原以为您……”渡鸦耸耸肩,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那么,很高兴认识您,银灰先生。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乌萨斯境外雇佣兵组织的一员,主营走私和接雇佣任务——当然,那都是其他人的事,我只负责做些研究。”
“普通的研究人员可养不起佣兵组织。”银灰意有所指。
“自然,只要有资金让我完成我的‘作品’,我不介意顺手做些副业谋生。就比如——我这儿的源石武器,您应当感兴趣。”
“哦?”银灰配合地一挑眉,尾音上扬挑着明晃晃的怀疑。渡鸦于是不紧不慢接着道:“前些日子罗德岛摧毁的源石基地,您也许有所耳闻。那只是一个实验点,所以器械与武器配备的赔偿,我就抹去不提,给您当见面礼了?”
银灰神色丝毫未变,心下却豁然,非专业生产的源石武器确实曾在战斗中出现,而拆走核心源石的正是博士。人体实验器械实在罕见,是凭这一点找上罗德岛的吗?
“您也许知道普通人对此的态度。”
“正因为如此,我才有邀请您的理由。”他相当愉悦地笑起来,“您能看中这位博士的才华,想必也是知情他真正该做的实验,而我恰好有这种能力。科学是不该有限制的,不是么?”
“的确,您是个世间少有的科研者。那么,让我听听您的开价。如果您能带给我比他更大的利益,我可以满足您的要求。”
渡鸦用力击了下掌:“您果然有眼光。我有罗德岛给不了您的环境,无需在意局限和规则,这样极致的作品绝不应当被这些东西困住——”他的声线忽地变得高亢激昂,像在战场上歌咏死亡,“因为天灾是神明的恩赐,源石是又一场进化,所谓矿石病只是造物主的筛子!而我就是代祂摇动筛子的那只手!只要您见证它的问世,您必将改变这个时代!”
他大口地呼吸着,那双锐利狭长的眼明明灭灭,极致的狂热终于稍稍冷却:“退一步讲,垄断即是财富,其中的道理您应当比我懂。所以——请把他给我吧,他在罗德岛是无法做到的,唯有和我一道完成我的心血才是正道。您能理解我的吧?”
迎着近乎凝实的灼热视线,银灰不急不徐,缓缓倾身向前,双手搭上座椅扶手低下头。博士整个人向后靠在椅背上,仰头与他对视,倒逆相错间,一双沉如深渊的眼看不出丝毫情绪。
于是喀兰的主人笑着开口:“巴别塔的‘博士’,准备好被我卖了吗?”
然后那深渊活了。白塔尖顶的人唇角勾起极锐又极傲的弧,几近嘲讽地轻笑道:“——时刻准备着。”
“那么渡鸦先生,我们走吧。”
【八】
倒计时 00:59:59
兼科研与武装为一体的组织,定位与罗德岛相似,自然也有独立驻点,即使规模不大也功能俱全。银灰停稳车注视了这钢铁造物一会儿,鸟嘴面具人已从前面那辆上下来向他们走来。
渡鸦原计划没有和资本家结盟这一环,刀尖上挣命的日子过多了,也没随身准备合约的习惯。银灰当然也不可能就这么让人空口无凭地把这颗值钱的大脑带走,双方一拍即合,一起回基地再说。
本就是有备而来,渡鸦也带了自己的人。银灰开车带着博士,两位面具人就坐在后座。另外两辆车一路上就开在他们前后,美其名曰带路。对此大资本家并不介意,这世道上谁没多几个心眼,反倒是“摇钱树“本树一言不发,照旧躺在副座上补觉补得争分夺秒。
此刻三辆车停在基地入口,两位鬼面人训练有素地下车警戒,再来替他们开门。银灰伸手轻推身边人,睡得非常投入的博士这才肯睁眼瞪他。银灰锲而不舍又拍了两下,接着看上去一肚子气的人突然暴起,连手带人直接按在驾驶座上,相当暴躁地一拳砸在他脸侧。
他居高临下冷冷道:“落下的实验进度,记得给我投钱补上。“
于是银灰展开一个含糊又温柔的笑,没受制人的那只手轻轻柔柔包住了撑在他头边的拳头,甚至撬开人掌心用指尖刮了一下。博士像触电一样猛地甩开,转身下了车。周围几位被迫旁观了一场潜规则大戏,面具眼眶里流露出复杂的眼神。最后渡鸦皮笑肉不笑地上前,做了个手势:“涉及资金方面的事不归我管,研究紧急,他们带你去接待室,这位博士直接和我去实验基地,如何?”
“客随主便。”银灰微笑着,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裹在风衣里的背影。
呵。万恶的资本主义。渡鸦耸耸肩,无所谓地径自一挥手,带着博士朝核心区而去。银灰向带路的面具人颔首,一手执杖,另一手随意地放进大衣口袋……
……捏紧了方才从他拳头里接过的一枚通讯耳麦。
倒计时00:46:27
【D2,告诉我部署情况】
“先锋就位。”
“重装就位。”
【D1爆破组,基地材质结构】
“标准城邦外墙结构,混有异铁,初步推测熔点1600℃。已找到承重点,可以炸毁。”
【部署爆破装置,不要使用大规模源石技艺。重复,不要使用大规模源石技艺。】
“收到!我的温度我管得住!”
【十分钟后行动开始】
倒计时00:44:32
“很高兴认识您,喀兰贸易的银灰先生。”
“我的荣幸,怎么称呼?”
“区区文职而已,姓名不重要。老大不懂这些,只好派我来了,还望您不要怪罪。”
谈判桌上手掌相握,双方都摸到了硌人的茧。
“文职人员?”银灰抽出手来似笑非笑,“那我就称您一声先生了。”
“随您习惯就好。这是全新武器的打样,您先看着。”
他将手套戴回,接过对方递来的一支样枪,细细地看起来,半天没有下文。男人也不急,只笑着抿了口劣质茶水,摆明了“有问必答”。
倒计时00:37:10
“研究人员就不要身上带枪了,走火了多危险。”
“生存所需,还请见谅。”
博士平展双臂任人搜了身,很干脆地把枪交了出去。渡鸦随手交给边上的面具人收好,这才带他向前,穿过长廊,抵达地下实验室的门禁。
“我知道您和我一样,都愿意为了研究付出一切。”他一面开锁一面说,语气甚至带了几分安慰,“资金来源是必不可少的,我能理解。”
“……”博士凉凉地看他一眼,没准备继续理他,看着面前沉重的门向两边让开,率先走了进去。
像。是真的很像。他想。
整洁到不可思议,设备装置一应俱全,墙边列着一整排生态舱,每一舱都立着狰狞的矿石病躯体。博士从试验台边缓步走近,看清病灶大部分集中在脊椎处。最右边的舱室空着,临近的那位神智尚且清醒,半个身子被结晶穿刺,手肘部位的结晶血肉模糊,似乎尝试过用其击碎玻璃。可惜生态舱并不是普通材料,恐怕唯有爆炸才能勉强击碎。此刻那怒视的眼里尽是恨意。
“这原本是最接近预测数据的实验体……可惜了,功亏一篑,只能拿去销毁,还没来得及补上。”渡鸦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博士平静地从不重复的惨烈上移开眼,盯住了实验室正中的装置。
和他上次拆卸的那具有些相似,但显然更为完整,此刻并未开启,像一条盘曲沉睡的蛇。
“这些是实验数据,从计算上来看,经过改造后的实验体血液结晶密度会上升,从而法术能力增幅,结晶不会长出体表而是深度融合。但几乎每一例都是达到阈值后就偏离计算轨迹,最终加速矿石扩散死亡。”渡鸦将一叠记录递给他,他一目十行地看下去,始终保持缄默。任凭身边的人眼底逐渐狂热,恨不得挖开他的脑子直接拿到结论:“您有什么想法吗?这地下没有人会来打扰,您不用担心信息泄露。”
“没有人打扰?”博士总算抬头看了他一眼。
渡鸦笑道:“是的,所以,您不必被多余的东西困住。”
“非常感谢。”他点点头。
【D2,计划进程】
“已撤离至D1区域,预计爆破偏差小于千分之一。”
黑发菲林大喝一声,电锯狠狠甩出。
“时间已到,行动开始!”
那一瞬所有炸药都随她开始燃烧,崩毁的防护墙咆哮出惊天动地的响。两抹身形在尘土落定前就冲进豁口,斩开长路无人可当。
【敌方拥有改装武器,杀伤力不明,近卫支援E1,重装掩护医疗组不要突进】
“怎么回事?”
谈判桌那头的人几乎是瞬间起身将手按在腰侧,遥遥望向西南方异常响动,会客室在后门附近,距离正门尚有一段距离。“爆破声……谁有这么大闲心来强攻?银灰先生,请您暂时避——”
余音未落目光相接,他毫不犹豫出手。可惜掏枪快不过拔剑,更何况后者从一开始就在等这一刻。寒芒乍现一剑封喉,血甚至都没溅上衣领,银灰纵身翻过长桌迎上破门而入的守卫,胜负只是起落间,没有人能挡住风雪砺出的剑。他闪身让过一具倒下的躯体,堪堪挽了个起手式横在身前警戒,另一手摸出那枚通讯耳麦,一偏头将其戴上。
【干员银灰,行动目标:救援。出门四点钟方向前进,清理增援,沿途有个小型发电设施,砍了它】
“建模过于理想化,况且实验设置也不够精确,成功概率过小。”博士圈起一串计算式,放下纸笔开始操作,“将萨卡兹的亲源石基因植入造血干细胞,再以源石装置引起体内结晶共振。有经过改造时间较长的数据让我算吗?”
“有的。用我的数据算吧。”
“……”博士直起身看着他,他不以为意地一笑,解下衣物,露出白得不正常的背后和骇人的脊椎,随后拿起手术刀反手就是一下。
“思路确定后的第一个改造的是我,用自己做实验成功率高很多,可惜技术不成熟,没办法继续往下,只能试出成功例子再继续了。“
他是黎博利,耳侧覆盖着蓝紫的羽,可此刻更像伊卡洛斯的蜡制双翅,融化它们的并非烈日而是他的眼睛,一对深色的熔岩。
渡鸦动作熟练地将剜下的结晶放入检测器材,看着不断跳动的数字下笔如飞,神色专注到近乎肃穆,未了将纸递回:“博士,请继续。”
那只握笔的手顿了一下,方才行云流水地写下去。
【爆破组立刻转移,狙击手会合火力支援,保护自身优先。重复,保护自身优先】
“这都是些什么东西!”煌暴躁砍下一锯,她刚中了一击半边身子发麻,毫不犹豫紧急除颤,拼着杀意向面前再次挥臂,下一瞬几步远处的敌军闷声倒地。她来不及道谢立刻回防,Scott又是一枪解决暗处的危险。
黑角的盾拦在她身前,ACE护着夜刀补上缺口,服从指挥已经刻进本能,只要需要,力量天平就会为他们倾斜。这是罗德岛不变的默契。
【近战单位沿区域边缘行动,不要冒进。重复,不要冒进】
银灰一人一剑向前突进,半身的血大多不是属于自己。卓越的战术规划让他得以凭借有限信息俯瞰全局,也猜得到这人的战斗方式。定点爆破撕开缺口,恰到好处的分割战场,进攻配合火力压制。而他作为支援切断基地供电,在正面战场的掩护下去实验室捞人。这一套战术硬生生反客为主,把攻坚打成了奇袭。
以实验和生产为主的基地规模远比不上罗德岛,基本上只靠武器在堆。外围的清剿很快就会结束,找到实验室即可带他全身而退。
只是……
“来不及了。”博士忽地叹息一声。
倒计时 00:00:01
“什么?”
博士扔下笔闭上眼,神经链接传入的地图铺开在脑海,侦察无人机悬浮在几千米高空,替他睁着冷冷的眼。基地结构不复杂,十三个绿点沿着边缘移动,而距离此地不远处,一支队伍正在全速行进。
银灰的路线是从后方切入,只需向左直行就可至地下研究所——
【向右】
他说,起身走到那个空置的生态舱内,猛地拉开舱门站了进去。随后解开风衣衣领,露出后颈的植入式芯片。
罗德岛PRTS,神经链接系统,专供于远程战术指挥。
核心器械爆炸产生的能量,初步预估波及半径在二十米内,边缘有一处地势可供躲避——
【直行,第一栋楼的后面】
他将手指缓缓覆了上去,命令传达也变得如信号不好般断续。
【我就……地……下……来……】
在对方声音化为信息传回的瞬间,他猛地发力将其生生扣下,连带着标识一道碾得粉碎。
然后他抬起眼,从风衣夹层摸出一枚冷银的光,金属隔着玻璃折射生辉,赫然是一座通天巨塔。
“渡鸦先生,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前巴别塔叛逃成员,‘奇美拉’人造源石生物计划负责人,代号B101。”
他笑着将那枚徽章别在胸前,一如当年身在白塔尖顶那般耀眼。
“三分钟后,切城守军将攻占这里。有关您最后的机会,我们来谈谈吧。”
倒计时01:30:00
罗德岛行动组集合完毕。
此次战斗经PRTS系统链接全程指挥,全程绝密,不计入任务记录。
倒计时 01:00:00
阿萨勒兹诊所接到罗德岛传回的坐标,上报乌萨斯地方政府,称边境无主地区出现小型武装基地,疑似从事人体改造非法实验。
切尔诺伯格,出兵。
倒计时00:00:00
计划第二环,开启。
参战人员:B101
作战目标:无人生还
【九】
“如果没有记错,你本该是我带的后生。巴别塔非核心成员中,最有希望进入核心计划的少年天才,而他在那之前死于一场实验意外……”
渡鸦直起身,他的眼睛生来锋利,这样盯住一个方向时,带着点势不可挡的暗劲。博士站在生态舱中,脊骨立了把剑样挺,双手自然揣在风衣口袋中,唇角扬起“前辈”的笑意:“现在看来,他应该是假死。”
“您还知道什么?”渡鸦向前一步,指尖捏起还沾着自己血液和结晶碎片的解剖刀。
“我还知道,三年前乌萨斯皇帝换了人,这一代君主极其厌恶感染者,大批矿场和集中营被建立。巴别塔这样的国家尖端技术,不可能让感染者插手,所以你必须离开。”
“我能感受到,你是一位真正的科研者。即使如此,也依旧在继续自己的实验,这座地下实验室就是证据,你所做的和巴别塔的研究方向无二,这值得尊敬。”
他将右手抽出,指尖轻轻点上玻璃舱壁,犹如授业者指点写满公式数据的黑板:“所以现在乌萨斯知道了,一位前巴别塔叛逃成员、一位感染者,正在推进尘封了数年的实验,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做?”
“我的作品。”渡鸦神色晦暗不明,指腹抹去刀刃的血,他重复一遍:“那是我的作品。”
“对,那是你的作品。乌萨斯不会放过具有高度威胁者,更何况是感染的人。你的成果将被掠夺,而你将因叛国罪和感染者的身份被处决——那不是你想要的结局,否则你不会宁可冒险出逃也不留下实验体。犯罪集团足以让你在短期内筹集资金远赴莱茵生命,那是另一支泰拉顶尖的科研团体,而你却选择常驻在乌萨斯边境。”
渡鸦猛地一缩手,一道血液从掌心溅射而出。
“你憎恶感染者,在你眼中,用作实验体的这些人和你是不一样的。只要你能创造出更大的价值,掌控‘进化’的历程,你就和这些实验体不是一类人,你相信,你是一个纯粹的、值得骄傲的乌萨斯人,而不是感染者。”
博士呵出一口白雾,在玻璃上寥寥几笔绘出双头龙的徽标,他隔着一层半雾半透明笑着问:“尊敬的渡鸦先生,您想回去吗?”
“……”
他在诱导,他在逼迫。渡鸦想,可他无言以对,那每一个字皆是实话。
“您可以拥有一场极致的谢幕,正如您能亲手造就完美的作品一样,只要您愿意,它就永远属于您。当世人谈起,他们会说:噢,有一位天才科学家曾在这里,他走在泰拉的前沿,他是一个乌萨斯人。”
“您不想毁了我吗?即使是科研也会有先来后到,那么就让我重伤吧。我会被乌萨斯军方带回,我来以前巴别塔叛逃成员的身份被处决。但我的目的和你一样,他们将逼迫我去打开当年封存的实验室遗址,而我恰巧知道摧毁那里的方法,用我的一切换回我的心血,带着他们完完整整地逝去,这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啊。”
他近乎沉醉地眯起眼,眼底名为疯狂的光一瞬极盛:“我以同僚的身份请求您,请动手吧,我们将同我们的心血离开,而您永垂不朽。”
“Doctor。”渡鸦忽地开口。
他站在偌大实验室里,胸前捧着自己的作品,像是捧着呕出来的、长了源石的半颗心脏。战场上将死的亡灵低垂着翎,棕褐的眼却在极烈地燃烧。
他说:“其实,我们是同一种人吧。”
时间在此沉默,只听见殉道者们骨血燃烧的噼啪声。两个疯子对峙于此,要以通天巨塔之名迎一场盛大又辉煌的陨落。执念不问对错、只是道不相同不相谋——
——有什么不同呢?不都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吗?
所以巴别塔的叛徒只笑着说:“是啊。”
长期漂泊在外的科研人员,对自己的作品与身份拥有执念,即使是占据小型移动基地也不会安心,与能源中枢相同的控制器必定在他唯一认为“安全”的地方,比如——完全封闭的地下室。巴别塔入门课程之一就是保密协议,自毁手段是基础之一,只要他想,这座违禁建筑就可以亲手毁掉——这正是他和罗德岛需要的。
原本的计划是负责救援的银灰赶到,将渡鸦制服,再花费时间启动自毁程序再逃离。只是来不及了,乌萨斯军队出兵的速度比他想的要快,而他不能冒这个险。所以计划第二环开启。
只要泰拉因感染者形势严峻,乌萨斯抓捕前巴别塔叛逃者的力度必定加大,这样敏感的实验基地,被发现只是时间问题。既然渡鸦已经试图扯罗德岛上船,这所基地就必须被摧毁,却不能被罗德岛摧毁,一旦乌萨斯查到痕迹,只会将枪口转向罗德岛,到时候,他与凯尔希苦心经营出的方舟将彻底倾覆。
所以他与渡鸦共情,利用他的执念,一步一步把戏做全,逼他认为“同心血死去”才是最好的结局。同时罗德岛将这次袭击伪装成感染者暴乱,在乌萨斯眼里,这就是一场巴别塔前成员的叛乱,在乌萨斯的追查下走投无路选择自杀。自此,罗德岛与巴别塔无关。
而有这一层防护舱缓冲,他不会死,只会重伤被军方抓捕,人证物证俱全,他将证实自己奇美拉计划领头人的身份,将罗德岛在卡兹戴尔的事和盘托出,全部转嫁在渡鸦的非法集团名下。一支较为庞大的雇佣兵去那混乱之地谋利,再正常不过。自此,罗德岛与那场惨剧无关。
计划的最后一步,乌萨斯不会放弃巴别塔的实验。渡鸦假死的第二年,皇帝露出了他的野心,意图插手实验方向,将巴别塔的源石技艺应用于战争领域,换言之,他想打造一个“炎魔”那样的人体兵器。与此同时奇美拉计划取得颠覆性突破,所造出的生物化身于源石,杀伤力难以估计,一旦应用于战争,整个泰拉都无法幸免。科研人员们试图抵制这一做法,可乌萨斯甚至不惜以家人相逼——所以他们叛变了,以生命为代价,封存了这一毁灭的源石武器。当年成功出逃的,除了他和凯尔希带着唯一的半成品阿米娅,就只有伊利亚的小女儿柳德米拉。
只要他回去,乌萨斯必会逼迫他去打开当年被所有科研者合力封存的“石棺”,那么就让他把当年科研人员们未尽的事做完。他作为计划负责人,清楚如何打开,同样清楚如何错误地打开从而摧毁。他和石棺同归于尽,这一场爆炸的动静不可能瞒得住,乌萨斯只能将罪名推到这个B101头上。一旦拉特兰旧事重提,很轻易就能查到当年战犯之一与B101的关联,这口“将萨科塔一族卷入战争”的锅,自然而然越过罗德岛和巴别塔,扣到乌萨斯皇帝的头上。
博士很浅地笑了一下,双手放回兜里,轻轻向后倒去,神经链接数据流过载,他的大脑混沌而尖锐地疼。触及生态舱壁的硬度与温度,恍惚间像很多年前身在实验室里,笔走龙蛇写完鬼都认不出的实验报告,在同事半开玩笑的抱怨中往后一靠,瘫在椅背上倦怠又心满意足地闭上眼。
爆炸从能源核心为始,穿透底层结构扩散爆发不会超过十秒,具体时间……不想算了。
他想:都结束了。
胜利也好、价值也罢,除了污秽,我已经没有什么能给他们了。
那就和我走吧,以罪为名的荆棘冠。
——他听见特制玻璃被切开的声音。
他猛地睁开眼,严丝合缝的战争机器堪堪露出一丝没能褪去的迷茫,竟像破碎橱窗里的展品,唇色很淡地笑着,苍白瘦削地仰着头,看着从天而降的风雪天光。
接着那道裂口被人用手肘狠狠撞碎,寒气铺天盖地席卷而下,夹着近乎恐怖的甜香。世界支离前他看清那双极冷的瞳,来者一把抱住他再次斩出,在耳边一字一顿咬着牙低语:“我没给你别的选择,跟我走。”
然后钢铁硬生生撕出缺口,那是耀眼到叫人流泪的剑芒,无关来路无关归途只求斩出一条生路。他在被人挟起一瞬,看清自己腕上、不属于罗德岛的生命监测手环。
仅一秒,作战目标更新:活下去。带着这只不要命的豹子,杀出去,活下去。
穿过被劈开的大门那一刻他就自行落地开始狂奔,脑内数据指数爆炸地往上累积展开,爆炸角度、波及范围、到达时间、预计用时、剩余路程。细微断裂声从身后一路蔓延追上步伐,乱码都湮进剧烈的心跳里,他感到久违又陌生的恐惧,他不应当有这种情绪,算无遗策是他的本性。
他在身后气浪涌来的一瞬间明白了那根源为何物,所以扣住银灰腕骨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向前一甩,要将他推得更远——
——他的手被抓住了。
动身那一刻,银灰几乎同时暴起将他更严实地提进怀里,踩着近在咫尺的阶梯不顾一切向上撞去,跃出通道尽头后狠狠坠地,在身后爆炸的余波中翻滚缓冲。更为浓郁的甜香不要命地往外散,博士愣了一下,意识到满地的玻璃碎片和他身上的血口。
脑内锐鸣轰然炸开,他将尖牙死死嵌进下唇,一把将银灰拽起。能源中枢被毁,供电系统引燃只是时间问题,他抓着银灰的手腕发了狠地往前。西北角,直行,后门车辆,翻过障碍闪过漏网之鱼,银灰挥剑的手未放下半刻,不需出击时就护在他身前。他们在遮天蔽日的混乱中逃亡,临近时身后传出迟来枪响。
“上车。”博士低喝一声喉头血腥,松手一推,银灰会意同他一左一右,驾驶权移交非伤患处理。拉门落座不过三秒,他狠狠踩下油门,在暴虐的轰鸣中离弦而去。
前巴别塔叛逃人员之一,就此陨落。
“药箱在座位底下。”博士烦躁地碾着后槽牙,盯住正前方不敢往旁边看一眼,他不准备给渡鸦更多把柄,又抱了死志,这次行动根本就没打算带上口笼。眼下情况紧急,追兵不定又不能把人赶到后排,于是副驾驶座的气息几乎能化成实体。
银灰自觉地翻出药品,解开战术缚带快狠准地处理伤口。然而这并不能抵挡血气的蔓延,博士喉结滚了两下,索性单手把身上风衣一脱一扔,并不非常精准地盖到银灰脸上。
“定位还是窃听?”
“定位。”银灰对自己的手段供认不讳,很配合用他的风衣略作遮挡。从这个角度看去,能看见他白色衬衫下凸出的锁骨肩窝,抓住方向盘露出青筋的手腕上咬着一圈不起眼的手环。
“那么,请告诉我,你听到了多少?”那只戴着手环的手摩挲两下,显得有点焦躁。
银灰指尖用力,剩下一枚嵌入血肉的碎片也被拔出:“他问你的最后一个问题。”
“嗯。好的。”博士喉咙一紧,目不斜视。
他把所有的意志和注意强按在脑海中的路线上。切断通讯后凯尔希接管指挥,行动组此时已经从基地西南撤离。他们走的是西北角,自然不方便回头,向西途径安全区与罗德岛取得联络再折返。他的大脑又开始发出抗议,连着麻木到一定程度的胃部也逐渐痉挛。
沉默和血气一道在车内弥漫,他无意识地去舔方才咬破的唇角,车辆略带失控地在无人区里开。
“你和他不是一种人。”银灰突兀出声。
“……什么?”
他感受到身旁行走的血袋正在注视自己,那目光应当是极专注的,但他没有侧头,甚至连眼神都不敢移动,只听那人诗一般地轻声念:“北境的猎手,没有一个身上没疤的。用尽一生消去它,想尽办法杀掉留下它的凶兽,还是将其作为某种证明耀武扬威,这都是伤疤主人的自由。”
菲林的嗓音低沉带笑,有几分上扬的意味:“有的人将疤痕视作自己的一切,但你没有。你是拥有它的人,不是它本身。”
博士的眼睫颤了一下。
“还记得你开枪的时候说过什么吗?”银灰凝视着他的侧眼,像在注视一块温玉。
长久的沉默后,博士忽然开始笑,他笑得是如此剧烈,眼角几乎涌出泪来,银灰从未见过这样鲜活又放肆的模样。他脚下发力油门踩到底,车子如子弹一般飞进,于是向后掠去的所有风沙都随他张扬。他笑到近乎咳喘,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他低声道:
“……谁他妈和你是同类。”
喉音低哑,在漫天燃烧的风里缓缓飘落,如一片焦黑的鸦羽。
然后银灰同样沉声,眼底没有半分暖意地笑道:“那么现在,有关于你方才的计划,我们来好好算一下总账吧,我的、盟友。”
【十】
窗外的景物匀速向后退去,博士聚精会神地操纵着方向,目光片刻不离挡风玻璃,要把他盯穿的那样专注。银灰却不吃他这一套,披着他的风衣侧身看他,兽瞳极锐地眯起。
“我不问巴别塔是什么,我也不问罗德岛到底藏着什么。”
菲林低语夹杂着风雪声,他明明浑身是伤,气势也不落分毫。
“我只问你,你是不是想死在那里?”
博士的眼睛一眨不眨平视前方。
“你为什么笃定渡鸦会自爆?你对他说了什么?这不违反你的保密条例吧?”银灰缓缓拉近,将距离控制在安全范围内,“那就回答我。”
然后他听见这个人冷静又客观地陈述:“我让他毁掉我。”
“……我就该在谈判前把你咬死。”
博士不置可否笑了一下,又将方向盘近乎苛刻地校准。
“切城守军是你通知的吧?”
“……”
“你就这么急着把自己当口锅甩出去?连着巴别塔和那堆旧事一起?”
“……”
沉默。无休止的沉默。然而银灰既然敢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和他打配合,自然也不会止步于缄默,他说出的每一句都是有理有据,眼下见人反应已经猜了个大概,于是声线愈发生寒:“我配合你把罗德岛摘干净,然后你就可以安安心心去死了是吗?”
“是的。”这回倒是肯应声了。
他轻轻眨了一下眼,眸里是一贯的波澜不惊:“我死了没关系,就算你死了也不要紧,只要不扯到罗德岛就好。”
“我死了也不要紧?”出乎意料地,银灰低沉地笑了一声,“好,那我问你。”
随后上位者的威压全盘坠下,菲林朝着猎物步步紧逼,每一句都直中要害:
“为什么中止了救援计划?”
“情况有变,临时……”
“为什么告诉我假地点把我支开?”
“……”
“明明做好了计划,为什么见我的第一反应是带我逃?”
搭在方向盘上的十根手指紧了紧。
“最后那一下,为什么要挡在后面把我往外推?”
四平八稳的行车方向肉眼可见地歪了一下。
“你怕我死。敢承认吗?”
银灰眼底燃着一簇冰冷的焰火,即使不与之对视也要被其灼伤,他盯着这人渗血的唇角,近乎残忍地低语:“你就是不想我死。”
“安全区到了。”博士猛地踩下刹车,轮胎摩擦地面颠簸着抗议,尚未停稳就起身推门,“我下去抽根烟,你自己包扎一下。”
腹腔已在自我腐蚀,大脑神经发出过载的尖啸,他不准备在这种时候磨练自控力,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即将咬下去的事实,索性立刻远离危险的源头。可他低估了自己的体力,高强度的指挥与专注早就让他分不清饥饿是出于生理还是体质,推门瞬间眼前一花向外栽去,他一把拽住门框稳住身形。
——有人更快一步抓住他的手,他神色一沉,毫不犹豫回身猛甩:“不想死就给我滚远点!”
下一瞬大力袭来,凶兽将他狠狠摔回座椅,倒还记得用手在他脑后一护。浓郁到几乎恐怖的甜香凝聚成阴影将他笼罩,他拼了命地挣扎,按住他的人却丝毫不松,硬生生挨了一记伤口险些再度开裂。两人皆倒吸一口凉气,博士死咬着唇侧将自己按死在原地,闭眼偏头摒弃一切外界冲击。
银灰撑在他上方,肩头的一道血口裂开般疼,他不予理睬,只低下头看他:“我知道你活着的时间不多,死得也很着急,所以我只问一句,你点头摇头就好。”
阴影中那双眼睁开一条缝冷冷地瞪他,摆明了“说完快滚”,他于是低声无比清晰地问:“如果我不是Cake,你就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然后他看见,罗德岛的战争机器、前巴别塔叛逃者、与自己不死不休的Fork在那一瞬近乎茫然地睁开眼。
只一秒,他犹豫了。
……他为什么要犹豫?
然而这一秒对银灰来说已经足够,在博士尚未反应过来前,食指指节已强行挤入他的齿间。方才已被酒精涤过,此刻又开始淌血。
博士整个人冻结在原地,僵成了一尊面色灰白的雕塑。比上回更甚,那血液就落在他齿间,一滴一滴往下蔓延。他饿,他快饿疯了,饥饿与痛感疯狂切割他的神经,每一束纤维都在叫嚣着“咬下去”,可他死活不肯合上齿关,连一下挣动都不敢。
银灰就在这种状态下垂目,每一字都咬得掷地有声:“你听好了,这和你是什么、我是什么都没关系。你喜欢我不是出于食欲,我也不是斯德哥尔摩,一个连自己都敢算的战术天才,连这都分不清吗?”
“你首先是个人,再是什么混账的战争机器,人饿了要吃,渴了要喝,困了要睡,这没有什么不对,它叫‘需求’,不叫‘多余的本性’。你是个Fork,你不会因此作恶,也同样不应把自己逼成这样,明白吗?”
银灰全身下沉贴得更近,卡在他唇齿间的指尖缓缓滑动,探进他的口腔,极为轻柔地点在他舌上。
“你喜欢我,你在渴望我,没关系,我都给你。你可以不信自己,但我信你,就像你相信我一样。你不会伤害我,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博士仰着头,迟钝地眨了一下眼。银灰垂眸极有耐心地等待,等他以一种慢到不可思议的速度探出舌尖,犹疑地轻舔一下。他感到紧贴的胸膛在震颤,他听见血液在重新滚涌,他饥饿,而他终于承认了这一点,他并非无欲无求。
下一刻,他将探进齿关的那只手猛地扯开,另一手拽住身上人的领口往下一拉,发了狠地舔食他颈侧伤口。他的气息是如此不稳,尖牙在肌肤上压抑着失控,舌尖舔过每一处鲜血,自始至终都没有划破半丝,吻咬一般掠过菲林的颈动脉与喉结。银灰呼吸剧烈仍按兵不动,在那双唇将离未离的瞬间掰过他的脸,扣住下颌以撕咬的力度吻了下去。
饮鸩止渴。他在菲林带倒刺的舌尖探进来时模模糊糊地想,不敢探牙,只一丝一丝小心翼翼搜刮着渡来的津液,却在触及更浓的气味时倏忽愣住。银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一点一点喂他血,像浇灌一株濒死的花。
他在食欲与混沌中沉沉浮浮,只能不断被动地吞咽,一个目标明确的唇齿相接逐渐生出其他意味。他根本不会换气,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将近窒息,银灰见状松开钳制略微拉开距离,缺氧者却在换气后毫不犹豫地揪住他的衣领重新拽下。银灰动作一滞,以血为食者贴住他下唇,并非穷凶极恶的撕咬却是摩挲,反而更像一个普遍意义的“亲吻”。
“你还饿吗?”
他半闭着眼不作声。
“你是想吻我吗?”
他缓慢睁了下眼,点了点头。
于是银灰贴着他的唇笑起来,他们交换了一个不带附加目的的吻,菲林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我知道能喂饱你的不止血肉,想试试吗?”
那双栖着深渊的眼睛轻微眨动,他没回话,侧过头咬上了菲林的耳尖绒毛。
他们皆是贪得无厌的捕食者,骨子里刻着洗不干净的血气,有朝一日亮出爪牙,朝着决意的目标不死不休。只是其中一人自诩机器,一重一重给自己枷锁,与本能拔刀相向,誓要以身为薪将这长夜燃尽。可菲林又何尝不是饥饿到极点的疯子,唯有在他燃尽前将其拆吃入腹,否则留给他的就只剩一堆死气沉沉的灰烬。
这不是他该有的结局。这也不是他想要的结局。银灰居高临下拿影子划定领土,一把擒住他往嘴里送的手臂,引着它环过自己的肩颈。他在压抑的呜咽中低声讲:“疼就咬我,没事的。”
博士被迫压在他颈侧,肌肤相贴处有生命在鲜活滚烫,在下一次痉挛不受控地收紧,那双从来锋利上调的眼尾一颤,堪堪坠下滴泪来。
风雪夜归人斩开长路途径于此,本意借这机器的一捧火来照照前路,可又率先反了悔,要拿血肉去补一颗停跳的心脏。焚世烈火加身,于是岩浆滚烫将余烬再次点燃,要烧上长长久久一万万年。他几近被灼伤也死不松手,指尖陷入身上人脊背,用最后的气力抬眼去瞧,瞧那人眼底铺开广阔的天空山脉,“叮”地掉进去一枚自己身上的星火,尘埃落定后,仍存了一点放在心尖上,留与他烧一场雪来赏。
死死抵在颈侧的牙尖,终于轻轻烙下。
至此,巴别塔尖的人落回世间,战争机器的心脏重新跳动了它的第一下。
征人终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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