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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志全员】迎来春色换人间

作者 : 二十三袂

分级 大众 多元

警示 主要角色死亡 , 脱离原型

原型 大宋少年志 元仲辛;赵简;韦衙内;薛映;裴景;王宽

标签 大宋少年志 辛赵不宣 宽景 牙印 大宋少年志 辛赵不宣

状态 已完结

238 1 2020-8-26 13:10
导读
时间线大约在1925-1989,主背景文革,或许是部民族血泪史
       早春刚至,北京城根下的柳树就争先攀着抽条儿,灰砖素瓦也爬上一层绿意。小百灵不耐烦地扑扇着翅膀,天还未亮便学着那吊嗓子的前辈,咿咿呀呀唱起来。
       韦原眯瞪着眼睛,手沿着床边一路摸索。都说人老了会有点不合时宜的执拗,他也不例外。这体现在每天晚上睡觉前,他都要把第二天的衣服挑出来,整整齐齐地在床边码成一叠。
       灰蓝色的袄子穿得时间长了,肩膀和手肘会有些发白。韦原拢共就那么几件大袄颠倒着穿,这也是难免的。但他倒是挺爱惜,只要投洗晾晒的时候多加小心,那料子看着就素净。
       这种刻板的习惯他年轻时是不曾有的。那时的他恣意随性,衣服穿脏了转眼一丢,再不过问。薛映总是恼他过于铺张浪费,不懂什么叫勤俭节约。韦原每每听了这说辞都把他往怀里一搂,还不忘跟他贫两句——“老薛可真会替我精打细算”。
       “走喽。”韦原提溜起鸟笼,颤颤巍巍地走到门口,他拿起架子上的勋章,仔细抹了抹上面并不存在的灰,便放到胸前的口袋里揣着,轻轻拍了两下笑道,“老薛啊,咱家百灵快学会十三套啦。”
       这胡同街口还懒洋洋的没醒过神来,小贩就已经架好摊子叫卖上了。潮湿的空气笼着热腾腾的豆浆味儿往两边的石墙上来回撞,才让这巷子有了点活泛气。
       穿街巷,过大道,喝了豆腐脑,再围着湖边走一遭,这才算得劲儿。
       “韦爷今儿个这么早就回去啊。”
       韦原咳了几声,脸上的皱纹簇在一起,比春天的桃花来得还艳:“我儿子晌午回来,这程子不是他爹娘忌日吗,得和他瞧瞧去。”
       没成想,他一推开门,就看到了坐在客厅侧边椅子上的王慎之。桌上放着几块枣花酥,想必是体贴着他牙口不太好,特地选了这种酥软易食的饼子。
       “慎之啊,就是贴心!”韦原眼前亮了一下,先把宝贝鸟挂好,再欣喜地坐到他对面跟着唠起家常,“哎,你媳妇儿呢,怎么没跟着一块来?”
       王慎之的脸僵了一下,像是打了石膏般的生硬:“她……身子不太方便……她又怀孕了。”
        “哎?这是好事啊……”
        “孩子已经打掉了。”王慎之心里烦躁得很,口气也生硬了些,“……最近局里严打,我又在筹备评职称的事,得起模范带头作用。”
        “唉。造孽啊。”韦原叹了口气,不再言语。他从茶几下拿出个胆经锤,照着自己小腿上下敲敲打打。生活不就是个反复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的被推着走,活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反正大半个世纪都挨过去了,这也就不算什么。
       王慎之心思缜密,向来直言:“爸,您这腿脚也是老毛病了,天气还没转暖,要细心疗养才是。”
       韦原又笑起来了,他无所谓地把大手一挥:“我成天儿在屋里闷着也不习惯,趁现在还走得动道,跟老薛去遛个弯也挺好的。”
       百灵好似听懂了这句话,也跟着他唱了几句,像是在附和着。
       “行了,咱爷俩吃点儿东西填补下肚子,等会儿还得去接你元叔呐。”
       韦原将桌子上的果盘冲他的方向推了下,上面摆着俩苹果还有鸭梨。他现在岁数大了,早就吃不了这些硬邦邦的东西了,这都是为了慎之回来才特意备好的。
       韦原小心翼翼地拾起枣花酥,放嘴边咬了一下,香甜醇厚溢满了整个口腔。
       他赞叹地挑起眉毛:“哎,好吃。”

       王慎之这孩子生来就有点怪,哭都没哭,笑也不笑,就一双黑漆漆圆滚滚的大眼睛睁着,很认真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韦原说这眼睛和他爹娘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人长得俊俏好看,但可惜是这倔脾气随了他爹,跟他一样怪,让人看了就不想跟他玩。
       王宽听到这句话倒也不恼,还认真地点了点头,认为他说得对。
       这还没算完,更可气的是元仲辛和赵简跟着补充了一句:“这孩子看着真机灵,估计不会跟傻子玩。”
       韦原简直想一个白眼翻过去:“我当年认识你们仨的时候咋没觉得这么招欠儿呢。”但最后看在裴景的面子上,还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跟他们三个人精计较。
       不过裴景到底是怎么看上王宽的呢?这个问题他一直想,一直都没想明白。

       那年他们都还不到 20 岁,正是满腔奢望不怕挨锤的年纪。
       韦原是先认识赵简和元仲辛的。
       赵简她爹是个票友,跑梨园去听曲儿还不够,自己没事也要唱上几句,这惹得赵简生下来学会的第一句话是“妈妈”,第二句话就照猫画虎地跟她爹那样吊嗓子。
       韦原家担着远近闻名的家族企业,和赵简她爹的党派也有点关系,平日来往很密切,一来二去也有所耳闻。而这次,赵简她爹办个堂会,指名要正当红的马派大师来自己家的宅邸唱戏,这么耗财买脸儿的事,自然也要把韦家请来。
       韦原坐不住,他就到处闲逛走走看看,就胡乱溜达的这当头,他便撞见了赵简在跟个青衣讲话。那青衣虽没配齐一整套头面,但扮好妆贴好了片子,也算是摇曳生姿别有一番韵味。
       有姑娘在的场合,韦原总是要去掺合一下的。
       “这位小姐怎么称呼啊?”他眼睛眨么着,嘴角漾着笑,一汪秋水拐着弯地送了出去。
       “虽然我唱青衣,但我是个男的。”他一开口就吓了韦原一跳,极娇媚的面容配上极深沉的嗓音,这样的反差造成的震惊足以在韦原的人生里程碑上刻下一笔。但那人很是平静,见怪不怪一样地报上自己名字:“元仲辛。”
       “这位先生唱功身段俱佳,眼神灵动,只不过……”赵简浅浅勾了下嘴角,“只不过人物塑造不太精妙,青衣讲究的是个稳,但您在性格处理上过于跳脱了。说来有点唐突,但我觉得唱曲艺更适合你。”
       “先生颇有见解。”元仲辛眼前一亮,用上了先生这个词,“敢问您是?”
       “京剧研究员赵简。”赵简眨了下眼睛,嘴角一勾,“我自己封的。”
       国仇家恨来得凶猛,乱世中的小儿女心思,默默隐匿于波涛汹涌的浪潮下面,随着格局的变化和时局的动荡,显露出些许端倪。
       韦原还记得王宽和裴景是怎么认识的。
       那阵子的话剧团如雨后春笋般,一个接一个地往外冒。文人斗士的爱国情怀被这么一压,更是倾泻而出,忍不住去指点江山激昂文字,说一番痛快话。
       握不了枪杆子,也要握笔杆子。
       赵简扯来几张话剧票,跟他俩说这个剧团看似没什么名气,但是排演的剧目口碑都不错,尤其是他们的原创抗战剧本,口口相传说是一针见血。
       来看剧的人并不多,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毕竟人家的炮弹都到你家门口开轰了,还能有那心思花钱坐进剧场的也没几个。
       所以坐在他们边上的这位有礼的小姐,实在是亮得非常打眼。她穿着件极俏的小洋裙,蕾丝圈边镶着粉花,就连脚上蹬的小皮鞋都是用心打理过的,还反着光。她像是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仙女,翩翩然不食人间烟火,美得精致却不压迫。
       这让他们三个忍不住觉得,自己是来看个戏的,但人家是来欣赏艺术的。
       幕合,三人刚想起身,却被这女子叫住。
       “你们等一下。我叫裴景,想去见见这部戏的编剧,你们要跟我一起去吗?”她笑弯了眉眼,语气竟是意外的温和。
       裴景家境优渥,又从欧洲留学归来,举手投足都带有一种富家小姐的仪式感,但却会让人觉得亲近。她十指纤纤,是弹钢琴的手,也是能变出各式各样精巧的西式点心的手。
       故事的情节不消细讲,无非佳人才子一见如故便情投意合,像这戏台上天天唱得那样。
       那薛映呢?

       狂风吹着呼啦呼啦的,震得车窗都在摇晃,像是一不留神就要散了架似的。但这车买的时候没少花钱,磕磕绊绊的用了几年,也没得什么大差错。
       王慎之这孩子,随他爹娘,挺聪明的。恢复高考后,自学一年就上了北大,毕业后正巧赶上改革开放的洪流,率先响应着国家的号召,奔向小康。
       韦原被这颠簸晃醒,他懒洋洋地嘟囔一句:“咋还没到啊。”
       “快了。”王慎之目光扫了下后视镜,“再睡会儿啊,爸。”
       元仲辛乐了,搡了韦原一下:“老了老了,还是这种少爷脾气。”他有几个字发不清楚,听着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嘶嘶的气音。
       这两人一扎堆,仿佛瞬间就年轻了二十岁,举手投足间还是那种少年意气。
       韦原梗着脖子,一脸不服气:“我就一俗人,哪赶得上元学问家,这么学识渊博啊。”
       元仲辛被夸得很受用,咧着嘴笑了半天。他笑着笑着,不自觉地又提起了她:“这要是阿简还在,那可就没我啥事了啊,她可比我有学问的多。”
       元仲辛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现在嘶哑的嗓子说什么词儿都是干巴巴的不中听,但只有唤到“阿简”的时候,才温润柔情起来。
       韦原活动了一下腿,腿屈得久了关节生疼。现在的他不能保持一个姿势长时间不动,那年留下的后遗症,阴天下雨了不光骨头疼,还总时不时地会抽筋。
       韦原冲元仲辛眨巴了下眼睛,酒窝盛满了醉人的酒,一举一动像情窦初开的大男孩一样,又得意又炫耀地跟他讲:“我刚才梦见老薛了,就跟我第一次见他一样。他扛着我从枪林弹雨里逃出去,我毫发无损,他小腿被打了一枪。我说你受伤了得赶紧处理一下,他说军人的义务是保护人民群众,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能苟且偷生。”
       这个场景被韦原翻来覆去地描述了无数回,听得元仲辛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他没走心地点点头,强忍着自己打哈欠的欲望。
       “但这次跟之前不一样!”韦原注意到他没好好听,又认真地强调一遍。
       “有啥不一样的?”元仲辛懒懒开口,他也知道自己嗓子毁了说话不好听这事儿,说的话比原先都少了十倍不止。
       “原先他都是皱着眉头的!但这次他却冲我笑,还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韦原继续回忆着他的梦,咂摸了下嘴,“薛映在笑哎,笑得还很好看!你能想象吗!”
       元仲辛愣了一下,他倒确实没见薛映笑过几次,唯独有那么几次,笑得却比鬼都渗人。问起时,薛映总是说自己向来没什么开心的事,也笑不出来。
       他们沉默下来,好在就快要到了。
       这里傍山傍水,远离市区喧嚣,王宽和裴景就合葬在这里。或许是为了圆一个生前未能一起的憾吧,才特地让他们去世后能日夜相伴。
       王慎之走上前,认认真真地鞠下一躬,半天没抬起头来。
       当年他问王宽,为什么要给儿子取名慎之。
       那时候国内外的战争可算告一段落,土改紧接上阵,搞得如火如荼。裴景发现了一个还没被开发的山场,便约着六人一起去爬山。
       冬日清晨冷冽,山上水雾更浓。额前那几缕碎发被这么一照拂,都尽数湿透,黏答答地趴在脸上。王宽没有立即答话,只是拄着登山棍,一步一踏地往山上爬。他沉默了一阵儿后才缓缓道:“民之从事,常于几成而败之。慎终如始,则无败事。”
        韦原被他搞得云里雾里的,脑袋里的东西都七扭八扭地搅作一团。
        赵简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笑着跟他解释:“他的意思是说,人们往往会在快要成功的时候就失败了,所以做事要一直坚持下去,就不会有失败的事情了。”
       “这就跟爬山一样,一步一个台阶走上去,总能爬到山顶的。”元仲辛抢先跃上更高的那个台阶,为了赵简能爬得省力些,向她伸出手,“阿简,手给我。”
       “你才不用照顾我,我自己可以。”
       “谁照顾你了,我那是照顾我闺女。”元仲辛跟她打着趣,还是把她拽了上来,手抚着她的微微凸起的肚子,装模作样地跟她的肚子说话,“我的宝贝闺女,真是委屈你了。”紧跟着耳朵被人一拧,痛呼出声。
        但元仲辛还是嘻嘻笑着,去扶住赵简的腰。

        慎终如始,则无败事。
        八年抗战随着一纸投降书结束了,但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统一战线的决定被违背,和平共处的协定被撕毁,虚假的和平被打破。
       我们不再是我们。我们变成了你我。
       也是在那个时候,赵简才知道自己和王宽本来是有婚约的。他们的父辈本就是黄埔军校时的战友,情谊浓厚,早就给二人定好了娃娃亲。但是,政见不同派别对立,这婚事也就草草了事了。
       赵简她爹去台湾之前,想让她跟自己一起走。
       但赵简没应。她说她在这北京城待惯了,这红墙灰瓦和京剧曲艺早在她的血脉里流了二十多年,她心一横,愿意把未来的人生都献给这里,只要她还有拿得动笔的一天,她就要孜孜不倦地写下去。
       元仲辛思来想去,还是放弃了自己并不感兴趣的青衣行当,转投京韵大鼓。曲艺是个讲究嘴皮子的说唱艺术,他不再费心琢磨那些手眼身法步,只需要潜心锻炼他这一张嘴,戏谑玩闹,又如泣如诉,换了行当后他比之前轻松了不少。
       王宽写的那几出戏都小有名声,直接成了北大特聘讲师。他为人端正,又慎独自律,在教师中也极受好评,没过几年就备受器重,当上了副校长。
       裴景弹得一首好钢琴,平日里不是去做授课老师,就是自己在家里钻研捣鼓那些甜品,什么马蹄酥云片糕,她用西式的方子做得中式糕点,总是别有一番风味。
       薛映护国有功,被授予一级勋章,吃穿用度上都得了很多补助。
       但韦原这边惨了一些,他的家族企业被收归国有,给了一笔钱就仓促划清界限两不相干。祖祖辈辈用心经营的店铺,一句话下来就“充了公”。薛映本以为他这富家公子的脾性,会又哭又闹缓不过劲儿来,连安慰的话都打了百八十遍腹稿,思忖着该怎么开口才合适。但韦原却冲他笑了笑,说自己也不是很在意,只要老百姓都感觉好,他也就好。
       这一切都很好,而且理应会变得越来越好。
       理应。

       那日的夕阳开得正美,通红通红地,像天安门广场上升起来的五星红旗一样。
       赵简跟着收音机哼着曲儿,站在衣柜前仔细挑着衣服。到底穿哪件去听元仲辛的演出好呢?这件旗袍不行,花色太艳了,有点扎眼,万一台上的元仲辛光顾着看自己,一不留神忘词儿了可怎么办。这件也不行,开衩有些高,他要是看到了又该生气了。
       赵简边想边乐,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还跟小姑娘第一次赴约一样,斤斤计较好久不知道穿什么才好。她可是为了来看这个演出,加班加点地码了好几篇稿子,连下个月发的文章她都提前写好了。元仲辛还因为这事恼她,硬要说她一个人在单位写稿子不安全。他的执拗劲一上来,谁说都不顶用,每天都雷打不动地守在东四十条接她回家。
       突然传来了砸门的声音。
       赵简心下奇怪,一边问着是谁,一边给大门开了个缝。红色的夕阳从天边跌落下来,一窝蜂地涌进了他俩的家。
       竟然大肆赞扬《海瑞罢官》,好大的胆子!她的成分就有问题,上梁不正下梁歪,能是什么好人?还穿旗袍,恶心!
       她手里攥着的旗袍直接被面前的青壮年夺了过去,刺啦一声,那个开衩就被扯得更大了。不止是旗袍,还有家里的钟表,都统统被推到地上,砸得当啷作响。她也被一把推倒,精致的发夹掉了,换来花白的头发摊了满地。
       收音机还在放着鼓曲,那是元仲辛今天演出会唱的那首《三春景》。赵简闭上眼睛,就听不到那些对于她的谩骂,也感受不到那极致暴力的推搡,唯独把那曲子听得真切。她跟着继续轻声哼起来:“一轮明月朝西坠,我听也听不见,在那花鼓谯楼上,梆儿听不见敲,钟儿听不见撞,锣儿听不见筛呀,铃儿听不见晃,那些值更的人儿他沉睡如雷,梦入了黄梁。”
       “你在唱什么?又在输出什么阶级思想?”察觉到赵简嘴里哼着的小调,那人拽起她的头发,迫使她看着自己。
       “是这个东西在响!”旁边的小孩举起收音机示意,他们没怎么玩过这种东西,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它停下来,就由带头的那位攥着,一下一下地往地上砸,直到砸了个四分五裂,才终于止住了声。
       赵简蜷在地上,听着耳边传来咣咣咣的重击声,发狠地盯着那收音机看。
       如果……能再听一次他唱的《三春景》。如果能……
       元仲辛演出时一直眼皮子狂跳,总觉得心里不安。
       直到他推开家门,入眼所见是一片狼藉,地板上粘着血,还粘着很多泥脚印把血迹踩得到处都是。
       他颤抖地跪在地上,用手去摸那地上的血,沾了满手通红后又放到鼻尖去嗅。元仲辛感觉自己是被毁掉齿轮的一个八音盒,是个被抽掉线的提线木偶,最后只能像个破布娃娃一样,颓废地瘫倒在那里。
       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红色运动终于拉开了帷幕,所有人都要被卷进历史的洪流中,无一幸免。
       王宽作为副校长,自然是要被树立起的典型,大帽子一个个往他头上扣,昔日那些听话的学生都被一块红布蒙了眼,把他从讲台上揪下来,押着他围着未名湖绕。
       他们要他承认罪行,要他反思自己的行为。
       但王宽却坚定地,一字一顿道:“我不愧天,不愧地,亦不愧于心。”话音刚落,反对的声音更激烈了。有人猛推了他一把,王宽踉跄了两步堪堪站住。他的蓝衫被捏皱,但他的身姿还是依旧挺拔,像不畏严寒傲然雪中的松柏。
       王宽依旧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学生们,这些小孩子们又懂什么呢,自己不怨,也不跟他们计较。
       裴景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不论是她的留学背景,还是她的生活方式,都被人指摘,说她透着一股铜臭味。裴景不解,她指着王宽的那些珍藏古籍和名人字画,很认真地跟他们讲:“这些,都有墨水香啊。”
       带头的几个人懒得跟她废话,直接点了把火扔到书架上,那些古籍的纸张脆弱,被这么一撺,燃烧得又快又旺。她想冲过去救火,却被几个人按住不能动弹,用自己最大的力气都未能挣脱。
       她忍不住跪在地上哭喊,任凭烧焦的烟顺着她的鼻腔和喉咙冲进去,搞得她咳嗽连连。“你们……这可是无价之宝啊!”
       控制她的人冷哼一声:“呵,封建余孽。”
       藏书的易燃程度和这数量超出了他们的预期,火势越来越大,意识到不对的时候想去灭火也来不及了,一连串儿的通红像极了集市上成排的红灯笼。
       多年经典,付之一炬,毁于一旦。
       韦原和薛映一起住了二十来年。薛映总是会在前一天晚上给他挑好衣服,省得他第二天又闹着不知道穿什么。他们的日子本应平平淡淡无人理睬,但因着这次由下至上的大清洗,矛头也对准了他们两个。人们惯会红口白牙地造谣、栽赃、诬陷,上下嘴唇一闭一张就能扣上什么军商勾结淫乱不堪的帽子。
       这家是两个男的啊?真的假的,这么恶心。可不么,而且据说那个当兵的也不是什么好人,这么多战役都熬下来了没死,搞不好是对面来的奸细。就是说,这姓韦的之前不是无恶不作的资本家么,后来他们家的宅子没了,这就住进薛少将家了。这俩人啊,啧啧啧。
       巷子小人少,交头接耳的那些牢骚话,从这头传到那头,也就是几个时辰的光景。
       直到有一天,薛映不在家的时候,韦原被一帮冲进来的暴徒打了一顿,什么都没问,他们也没打算听他辩解。为首的那个少年照着他腿上就是一棍子,痛得他直接倒在地上,这一棍子太痛了,痛到后面落下来的密密麻麻的击打与之相比都没什么了。
       薛映回家看到这场面,知道这些人是怂得没救了,才会专挑他不在的时候来欺负人。他急火攻心,忍不住想拿着菜刀出门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但却被韦原拦下了,还一把把他拽到自己怀里。韦原紧紧箍住薛映的腰,头磕在他的肩膀上:“老薛,你去了,假的也成真的了。我们问心无愧,没有什么好怕的。都会过去的。”
       薛映闷闷道:“我讨厌别人这么侮辱你,我也讨厌别人这么侮辱我。军人合该死在战场上,他们说的没错。”
       然而,这句话变成了薛映永远的遗憾。他没有如自己所愿,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他平白被诬陷为奸细,撤销一切名誉,剥夺政治权利,枉死于这太平盛世。
       那是一个炙烤的午后,他们来查封薛少将的家,韦原就这么被赶了出去。他跟那些执勤的人赔笑,想让他们通融一下,给他留个薛映的腰带也好,至少算是个念想。但那人斜眼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通,反手一推连句话都懒得再说。
       不过后来的韦原也鲜少再忆起这些。那事结束后,他就去了玻璃厂做工,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洗玻璃擦玻璃,一干二净也索然无味。但这样也好,不用脑子的机械操作反而免去了他胡思乱想,只要他不去在意,那些事情就会被层层掩藏起来,埋在尘埃之下。

       春风寒峭,激得三人又在王宽裴景二人墓前瑟缩了一下。
       王慎之跪地,重重地向自己爹娘磕了几个头。
       他永远忘不了最后一次见到他们二人在一起的那刻。
       那是在天安门广场上,群众的横幅举得极高,口号声喊得震天响。王宽站在最中间的高台上,被戴着帽子,挂着板子,硬逼着他向众人弯腰鞠躬,一句一句的唾骂就像石子一样砸到他的身上。
        裴景也被人带上来了,他们要求她作为妻子,揭发他的罪行,为他争取宽大处理。
        王宽听到她来了,用力扭着脑袋看她。她还是那么好看,又那么温柔,即使穿着破布烂衫,她都是精致且干净的。她的头发梳得整齐,被阳光一照,花白的鬓角都映着日光。
       王宽向她笑了笑。他的笑容穿过人群,像是无声的告白,坚定又有力量。
       裴景的眼泪涌到眼眶里,转了两圈被她吞了进去。她抢过话筒,她说她要发言,她要揭露他的罪行。
        “好!快把话筒给她。”
        裴景拿过话筒,清了清喉咙,尽力压住自己发抖的声线:“王宽。他是一个坚定地为祖国事业奋斗的爱国者,他是一个慎独自律的优秀教师,他是革命先锋,他没有任何罪行!”
       字正腔圆,掷地有声。
       她把每一个字都咬得很实,她要让自己的这段话通过扩音器,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她冲王宽笑了,像战火里不会破败的扶桑花。
       话筒被抢走,一棒子狠狠打在她的背上。裴景猝不及防,跌倒在地。
       王宽被按得久了,有点站不稳,他三步并两步地跑过来,踉踉跄跄地倒在地上的时候,终于伸手够到了她的衣角。他用尽力气攥着,向她的方向爬过去,想握住她的手。
       可终究没有握到,王宽只将将碰了一下她的指尖,便迅速被人拉开,押下台去。
       王慎之那年 15 岁,他站在台下,双目无神地盯着台上的爹娘,一直一直盯着,眼眶干干的,连滴泪都没流。
       后来王宽再也没有见过裴景,他向看守问起过她,可奈何看守都像是哑巴一样。
       再后来,谁也不知道两个人为什么都死了。消息封锁得严密,一点风声都没漏出来。
       只是韦原有天洗玻璃瓶的时候,突然收到来自王宽的一封信,上面说让王慎之当他干儿子,帮忙照拂一下。
        “你可真是,管生不管养。要你这爹有什么用。”
       韦原把那玻璃瓶举起来对着阳光看,滴滴哒哒的水渍顺着瓶口往下落,弄得他手腕一片淋漓。那水珠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出极度璀璨的光芒,刺进他眼眶,疼得他不禁把眼睛眯成一条缝。趁着这个缝隙,他好似看到了薛映,在阳光下笑着,向他走来。

       元仲辛又抖了几下,这风太冷,他们这身子骨不如往常,在墓前站得久了是真的站不住。
       没多时,他们就结束了祭拜,坐上车回城。
       元仲辛从兜里摸出张今晚的演出票,递给韦原:“《三春景》。去看么?我这正好下一篇稿子是鼓曲题材的,有院团赠票,给你多要了一张。”
       韦原美滋滋地接过,这名字非常耳熟,他认真琢磨了一下:“哎?我记得这是你最擅长的那支曲儿吧。”
        “嗨,曾经擅长,现在不行了。你听听我这嗓子。”元仲辛啊了几声,还给他展示起来。
        元仲辛知道自己在那个劫难里,已然算是幸运的存在了。他身份本就普通,从事的又是最民间的曲艺。当年那事儿一出,曲艺团解散,成员都被派去各地干校做工。元仲辛小时候吃过很多苦,这对他而言也不难捱过去。
       只是可惜了他的嗓子,日复一日地烧锅炉,被烟熏被火呛,最后嗓子废了,现在眼睛也不太行,看书久了眼睛就发干,眼眶胀得生疼。他被解放后不信邪,回去第一件事就是试着吊嗓子走眼神,然而那种灵动感再也找不回来了,像是一个被锤坏的糟老头。
       虽然说他打那天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赵简,但是好在赵简可以和他传书信,他也就不觉得太过孤独。每天下了工以后,不管多晚,他都坐到桌前给赵简写信。他知道赵简骤然丧失爱女心情很差,就跟她聊自己在干校这边的趣事,有时还会送点小礼物。他手指灵巧,编的叶蜻蜓栩栩如生,他还会做木匠活,有一次给她打了个板凳送过去。最近赵简在信里说自己睡不踏实,他就去搞了一袋子荞麦,想做个荞麦枕头托人给她送进去。
       结果荞麦枕头刚做了一半,那边的消息就来了,赵简去世了。
       他们非说赵简体内藏有电报机,偷偷在给那边传递我们这的消息。他们说赵简要是再不老实交代,就别怪他们无情,开膛破肚直接检查。赵简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但她不愿放弃生而为人的最后尊严。于是她锁住了门闩。
       “你这是背叛!”“你的生命是属于人民群众的!”
       赵简最后笑了一下,看来他唱的《三春景》,是真的没机会听到了啊。
       她踢倒了凳子。
       那天,元仲辛正一边咳嗽着一边往火炉里添煤,报信儿的来了的时候,他笑得灿烂:“我家阿简又给我带信了吗?”
       报信儿的摇摇头,没有说话。元仲辛的表情僵在那里,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他不敢相信,就又重复了一遍:“她给我带信了吗?”
       报信儿的拿出一厚摞书本笔记递到他手里,哑声道:“这是她,最后留给你的东西。”
       元仲辛愣住半晌,狠狠吸了下鼻子,接过笔记。
       赵简的字不像他那么懒散,她一笔一划都抑扬顿挫,力透纸背。这一本一本的,是她累计了无数个日月写成,满满的都是她对京剧的理解,都是她对艺术的追求。无关风月,一句情话都没有,但元仲辛却感觉这沉甸甸的寄托,字字泣血。
       这是她最后的遗愿。
       他知道,他家阿简希望他能把这些流传下去。就如同她当时毅然决然要留在北京一样,她说她要把一生都奉献在这里,她要亲眼看着戏曲艺术发扬光大,只要是不死就不能放弃。所以元仲辛也不能放弃,要带着赵简的那份炽热,哪怕再绝望,也一定要活下去。
       他是赵简手里的笔,赵简是他的眼睛。
       元仲辛眼眶发红,想是这锅炉烤得人生疼,他用力眨了下眼睛。“她……之前,还做了什么吗?”
        “她穿上了自己偷偷带进去的旗袍,朗声唱了一段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那句——我恨不得急令飞雪化春水,迎来春色换人间。”

       终于换了人间。
       他们给薛映恢复了名誉,又重新分了套房子让韦原去住,还把曾经的军功章依数奉还,但贴身的物品一样也没有了。毕竟时隔多日,能找回来的只剩下了骨灰。但韦原不计较,他摸着那些勋章,就感觉是在摸着薛映的脸。
       王宽和裴景被合葬在一起,立了墓碑。鸟语花香,小溪潺潺,他们终于能安静地睡在一起,再没有其他人来打扰。
       赵简被追封为优秀京剧研究员,这次不是她自己封的了,是国家封的。她的照片被张贴在戏曲研究所,上面的她依旧笑得灿烂。有几次元仲辛再路过那里,都能想起她笑着嗔自己一眼的样子,忍不住摸上那总是被她揪痛的耳朵。
       那十年就这么过去了,被埋藏在历史的洪流中,不会有人知道他们切身经历过什么,也不会也有人再去关注那段岁月。日子还是一天一天的过,人也还是要一天天向前走。
       有几次韦原做梦梦到抗战那几年,他们还是十七八的小孩子模样,被人塞在防空洞里躲藏。他说他爹抵上大半个家业在抗日,他也不能怂,也要以身肉搏杀出重围,尽自己一份力。
       但元仲辛却笑着跟他讲:“你这才不是尽力呢,是跑去给人家添麻烦。这个时代需要的不只是战士,还需要那些眼睛,去把他们记录下来,要让以后的人都知道,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要让以后的人都感恩,他们所拥有的幸福时光。”

       台上在唱着《三春景》。
       “直冲霄汉呐,减去了辉煌。”
       韦原看元仲辛愣着,偷偷用胳膊肘撞他,凑在他耳边道:“哎,我陪你来听曲儿,你咋在这呆上了。”
       元仲辛回过神儿,眉毛一挑:“我当年唱得可比这个好听。”
       但是说再多都改变不了他现在这破锣嗓子的事实。
       世界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弄瞎画家的眼睛,莫过于打断舞者的腿,莫过于毁掉歌者的喉咙。
       他不过就是没了翅膀的鸟,再也飞不上天空,只能靠着地上的这些粟米,苟延残喘地活着。而他的粟米,是赵简的那些笔记。登出的一篇篇文稿,署的是元仲辛的名,贯穿的却是赵简的思想,如果她还能看到的话,也一定会高兴的吧。
       夜色黑黑沉沉地砸下来,元仲辛沿着湖边往自己家走,或许是这静谧给了他一股无法言说的勇气,他想唱戏,想把赵简没唱完的那出接着唱下去。
       多年没开嗓的他,也颤颤巍巍地唱起了《智取威虎山》的那段词儿。这不是他的行当,唱腔上拿捏不好,但他记得歌词,他早就把歌词背得滚瓜烂熟,刻入血液。
       元仲辛面对着湖边,闭上眼睛定了定神,仿佛回到了五十年前的戏台上,他描好了眉画好了眼,一勒头让眉毛直插云鬓,显得极为精神。他双眼一瞪,气沉丹田:“党给我智慧给我胆,千难万险只等闲。为剿匪先把土匪扮,似尖刀插进威虎山,誓把座山雕埋葬在山涧,壮志撼山岳雄心震深渊。待等到与战友会师百鸡宴,捣匪巢定叫它地——”
       不行,还是吼不上去。他细心一运气,要在冲一次:“地——覆天翻——”
       元仲辛咳了几声,那个翻字还是拉不上去。他不信邪,继续为这个翻字执拗。
       “大半夜的你他妈这糟老头子在吼什么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元仲辛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怒吼,是湖边的人家开了窗户骂他。
       他不好意思地回过头讪笑着,连忙哈着腰点头道歉。
       窗户啪嗒一关,震掉了上面爬的一层苔藓。
       春天来了。



————————

1 十三套: 一支好百灵叫口有十三套。即能依次叫出十三种效鸣口,哪口挨哪口,一丝不乱,可反复鸣唱。就北京来说,南北城要求都不尽相同。一般来说都先从“麻雀闹林”开始,依次是“母鸡嘎蛋”、“猫叫”、“沙燕或雨燕鸣唱”、“狗吠迎宾”、“喜鹊鸣枝”、“红吁欢唱”、“油葫芦报秋”、鹰鸢威鸣”、“小车轴声”、“水梢铃响”、“苇鸷子唱曲”、最后以“伯劳劝耕”结尾。
2 挨锤的牛:出自王小波《黄金时代》。“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还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可是我二十一岁生日时没预见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
3 票友:戏曲界的行话,指与专业演员水平相当但不以演戏为生的爱好者,即对戏曲、曲艺非职业演员、乐师等的通称。
4 梨园:对戏曲班子的别称
5 堂会:京都官僚富豪或有钱人家举办喜庆宴会时,请艺人来演出助兴,以为体面荣光,以此招待亲友,谓之堂会戏。
6 马派大师:中国著名京剧艺术家马连良,老生行当代表人之一,后因主演《海瑞罢官》而被迫害致死。
7 耗材买脸儿:北京土话,意思是耗费钱财做某些事,以期待得到赞赏,脸面光彩。
8 青衣:旦行的一种。扮演的一般都是端庄、严肃、正派的人物,大多数是贤妻良母,或者是贞节烈女之类的人物。表演特点是以唱功为主,动作幅度较小。行动比较稳重。念韵白,唱功繁重。
9 “民之从事,常于几成而败之。慎终如始,则无败事。”——语出《老子》六十四章。译为:人们做事情,经常是在快要成功的时候失败了。如果对事情的完成能像对开始一样谨慎,就不会有做砸的事了。
10《三春景》:又名《丑末寅初》,京韵大鼓名曲,讲述在丑末寅初这一时辰里,中国古代人民的生活景况,犹如一幅生动古朴的画卷。
11《智取威虎山》:上海京剧院据曲波小说《林海雪原》中“智取威虎山”的一段故事并参考同名话剧改编,最初由上海京剧院一团创演于 1958 年夏。
12 勒头:京剧化妆手法,用布带子把头勒紧,把眼睛吊起来。是为了塑造角色的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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