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枝游历到这片海域时，救起了一名投海的少女。

  少女的水性应当不错，她为了让自己能沉入水里，一直死死抱着一块石头，直到银枝拉开她的手臂。而本能的闭气也没有让她的肺部进多少水，浮出水面以后她呛咳了一段时间，很快就恢复过来。

  在银枝看来，她并没有真的绝望到溺死自己，只是需要一个人拉她一把而已。

  在一些经典的桥段里，英勇的人鱼骑士救起落水的少女，乍一听像是一段爱情故事的开始。但是很遗憾，再经典的故事也有过时的时候。当然最重要的是，少女只有12岁，银枝也并没有恋童的癖好。

  然而……

  “我要被送去结婚。”她哽咽着说。

  这就是她投海的原因。

  从她断断续续的倾诉中，银枝得知女孩名叫艾莉儿，生活在海边的渔村。这个村子有一年一度的祭龙仪式，村人们每年都为巨龙送去一个女孩做新娘，被送走的女孩从此销声匿迹，没有人能回来。

  在艾莉儿12岁这年，这个使命终于落到了她头上。

  “给龙嫁女儿的人家，村里人会给很多贺礼，生活上也会格外照顾一些。爸爸妈妈说，养我和姐姐已经把他们的钱花光了，现在他们需要钱来养弟弟……

  “姐姐14岁出嫁，不是嫁给龙，是嫁给村里人。她16岁时生了孩子，自那以后身体和精神都变得特别差，没多久去世了。

  “我知道……我知道他们缺钱，”女孩的抽泣逐渐变成了嚎哭，“我可以运货，可以修船，可以和商贩讨价还价，等长大一些，我还想跟大人们出海……可是我，我唯独不想结婚，虽然结婚可以换来很多很多钱，但是我不想像姐姐那样……是我太自私了吗？”

  银枝倚在礁石边，静静地听她倾诉，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撑起身体，给了她一个拥抱：“不，艾莉儿，你是个非常好的女孩，只是暂时被困住了而已。”

  他轻轻拍着艾莉儿的背，安慰道：“不要伤心，我可以帮助你。我叫银枝，是曾经斩杀过海兽的骑士，只要找到巨龙的巢穴，我就可以阻止它。”

  艾莉儿的泪眼中出现了一丝希望的微光，但是很快，她摇了摇头：“谢谢你…可是来不及了，龙的巢穴在极遥远的海上，渔船航行几天都到达不了。等到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送嫁的仪式就要开始了……”

  就在这时，不远处有隐约的人声和脚步声传来，艾莉儿一听，顿时脸色煞白：“他们来找我了，要抓我回去……”

  银枝握着她冰凉的手，认真地说：“不要怕，艾莉儿，也不要以死相抗。一切都来得及。相信我，我一定会救你的。”

  --------

  夜晚，距离太阳升起的时间还有几个小时，银枝回到了万米以下的深海海底。

  他扎好一捧玫瑰，用技术维持的气泡小心保护着，一路游进了伊德莉拉的神殿。

  神殿中没有神像，只有一路高阶通向一座神台，神台的前方是一片无法窥探的黑暗，那是更深处的海、无人能至的万丈深渊。

  银枝坐上神台，一手环抱着花朵，虔诚地闭目祈祷。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耳边有轻微的嗡鸣响起，脚下无尽深渊似乎有柔和的光芒弥漫开来……他睁开眼，只见一只纯白无暇的手臂从深渊中探出，在那手臂的周围，如冥河水母一般的雪白长发悠悠飘荡。

  及至近前，方能看出那纯白的手掌超乎寻常的宽阔巨大，相比之下，神台上的银枝仿佛一条小小的鱼苗。

  银枝犹如一条真正的小鱼一般，欢喜地投入了女神的手掌中，他将玫瑰轻轻放下，而后俯贴着女神的掌心，一五一十地讲述自己今日的所见所闻。

  伊德莉拉的手掌岿然不动，犹如经历了久远岁月的雕塑一般静穆地沉默着。直到某一瞬间，祂的小指微弯，轻轻抚过了银枝的长发。

  下一个瞬间，一切如泡沫般溃塌消散，银枝再一次睁开双眼，意识到自己悬浮在神台前的深渊之上，漆黑的深渊里空无一物，而他正在静谧的水体中缓缓下落。

  他连忙转身蹬水游回神台，却因为一时的不协调，整个人向前翻去，差点踢到神台上的珊瑚。他低头看向有些不协调的下身——被散落的玫瑰花瓣簇拥身周的，是一双白皙而柔软的…人类的腿。

  --------

  依托于对伊德莉拉的信仰，这个星球的海洋族群发展出了先进于陆地的文明。银枝的“稀世难得号”就是海洋文明的技术产物。停在深海的稀世难得号有一半的舰舱是敞篷的海水环境，另一半则是封闭完善的、充满空气的温室——里面存放着银枝收集来的陆地植物、花朵，以及一些稀奇的藏品。

  银枝穿过植物园般的气室，在绿植中间找到了一个圆圆的麻薯。

  “维利特，醒醒！”银枝推了推麻薯的肚皮。

  麻薯动了动，一个海豹脑袋从圆圆的身体上抬起来：“我不想上班——”

  银枝眼疾手快，在他重新躺平之前把稀世难得号的钥匙挂在了他的脖子上：“好伙计，今天不上班，但是要请你帮我一个忙。钥匙交给你，帮我把稀世难得号开到大陆附近。”

  维利特艰难地翻身起来：“怎么了，这次又是谁需要你帮助……”他眼珠一扫，发出了一声海豹尖叫：“银枝，你的尾巴呢！”

  银枝笑着伸手拉起他，带着圆滚滚的海豹往驾驶舱跑去：“来不及解释了，总之现在我们要马上赶回海面！”

  他把维利特安在驾驶座上，又在舰艇启动的轰鸣中跑回气室，从藏品柜中找出一套完整的人类骑士铠甲。他将它的腿甲部分一一卸下，再一片片穿在自己的腿上。

  

  天蒙蒙亮时，穿戴整齐的银枝走进了海边的渔村。

  整个村落中处处张灯结彩，道旁摆满了鲜花和果实。然而气氛却十分凝重，街上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他们忙碌地准备仪式所需，却几乎全都面带焦虑，在黎明前暗沉的天色下，每个人的神情都晦暗不明。

  银枝一路打听，在忙碌的人群中找到了主持祭典的村长。他向这位老者行礼致意，而后彬彬有礼地说道：“非常荣幸能与您对话，我叫银枝，是远道而来的骑士，我可以帮助你们打败巨龙，阻止它抢夺你们的亲人。”

  此话一出，周围的人们都停止了忙碌，纷纷向这边看来。

  村长打量他半晌，狐疑地问：“打败龙？外乡人，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大话，那可是能摧毁城市的巨大野兽，绝不是人力可抗衡的。”

  银枝早有准备，他拿出一个包裹，其中是一颗如成年人手掌一般长宽的牙齿：“请让我证明自己的实力——这是我曾击杀过的海兽的牙齿，我想海上生活的诸位能够根据牙齿看出这是怎样一头巨兽。我有足够的力量与龙一战，请相信我。”

  村长接过牙齿，翻来覆去地仔细查看，又将它递给身边的村人。村人们窃窃私语，各种疑虑、猜测与希冀充斥了他们的神情。

  村长转头看向银枝，银枝微笑着向他颔首致意，不料村长的脸色猛然一变，大喝道：“抓住他！”

  立刻有四个村民从左右两边伸出手，分别扣住了银枝的两侧肩臂。

  村长缓缓说道：“几十年前，也有一个自大的外乡人说要帮助我们打败龙，我的祖父轻信了他。然而，他不仅没有得手，还连累村子被波及，房屋和渔船烧毁大半。”

  这时，扣住银枝左手的年轻人出声说道：“可是，这个骑士能打败那么大的海兽，如果他能成功，艾莉儿……”

  村长大声打断了他的话：“闭嘴，不分轻重的小子！比起让全村人面临巨大的风险，一个女孩算什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也不能出海，换取村子的平安就是她最大的用处！”

  村长说罢，伸手一指银枝，命令道：“把他押进地窖！”而后大步向海边走去。他一边走着，一边随口问一旁的村民：“新娘送到码头了吗？”

  村民小声回答：“已经准备装船了。”

  正默默思索对策的银枝听到这一句，顿时抬起了头。

  他本不想与这里的村民起冲突，但事到如今，已经来不及思考和平解决的方案。下一刻，他绷紧了核心奋力一挣，生活在深海水压下的人鱼力量本就强于普通人类，加上抓着他的村民中还有一个心不在焉的年轻人，猝不及防之下，瞬间就被他挣脱，四个人摔作一团。银枝顺着惯性踉跄了一下，马上站起身，一刻不停地向海边的码头奔跑而去。

  太阳的第一缕光芒从海面升起时，艾莉儿被捆住手脚装上小船，村民们将她推向大海，她一刻不停地挣扎，撕心裂肺地喊：“不，我不去！我不想当新娘！”

  银枝一路奔跑到码头，优异的体力让他远远甩开了追来的村民，他高声回应道：“艾莉儿，我在！”

  然而码头往往是杂物最多的地方，到处堆放着船舶、货箱和缆绳等障碍。银枝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被拖慢，眼看离盛着艾莉儿的船只有几步之遥，要跨过的障碍物却数不胜数，身后追兵也越来越近。于是银枝果断目测了一下障碍的高度，助跑起跳——

  情急之下，他忘记了自己这双崭新的腿的力量与尾巴不同。下意识估算的高度出了差错，他在跃至空中时被障碍绊倒，摔进一堆货物里。

  不待他起身，后方追来的村民撒出了捕捞大型鱼类的渔网，粗重的网绳砸落在他身上，迅速收紧的网眼死死套住了他的四肢。

  他听见艾莉儿忧虑地呼唤：“银枝！”

  银枝听到了，他无法起身，但依然没有束手就缚，他奋力抵抗着来自身后的拉扯力道，用身体拖拽着渔网向不远处的海水匍匐行进。

  只要能到达海里，他就还有挣脱的机会……

  就在这时，他感到了头顶呼啸的风。

  有巨大的阴影从地面上掠过，随之而来的飓风将码头周围的村民全都刮倒在地，银枝感到身上的压力一轻，他连忙伸手扒开渔网，还未来得及完全摆脱束缚，忽然感觉身体一紧，自身后袭来的一只巨爪将他整个抓住，下一瞬间，他已被带上高空。

  飞在空中的龙毫不客气地一甩爪子，甩掉了还半挂在银枝身上的渔网，顺带也把银枝甩得头晕目眩。他刚刚经历了一轮力量对抗，这会正处于微微脱力的状态，此时反抗这只龙并非明智之举。银枝扶住晕乎乎的脑袋，心想：龙错抓了我，那么艾莉儿可以脱险，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下一秒，空中盘旋的龙一个俯冲，用另一只爪子精准地抓起了装着艾莉儿的小船。

  银枝：……

  他忽然有种莫名的预感，好像一切才刚刚开始。

 ---------- 

  在高空中飞行一段时间后，龙的速度逐渐平稳，抓住银枝的爪子稍微放松。银枝的力气也恢复大半，他努力探身去看另一边的艾莉儿，却发现她不知是因为惊惧还是磕碰，此刻双目紧闭，已经不省人事。

  银枝一惊，唤道：“艾莉儿？”

  女孩一动不动，对他的呼唤毫无反应。

  银枝无法坐视不理，他目测了一下巨龙两爪之间的距离，判断自己可以从稍高处跳跃过去。于是他轻手轻脚地将身体从龙爪中脱出，继而向上攀去。

  银枝刚刚爬到巨龙的小腿，忽然觉得头皮一麻。

  不妙的直觉让他抬头环视四周，而后意识到，前方有一双存在感极强的眼睛在看他。

  飞行中的巨龙一边滑翔，一边低下头，用一种头顶朝下的姿势去看自己的腿。银枝和倒挂的龙头对视几秒，忽然注意到它的脑袋一侧别了一枝金叶子。

  ……也许是个有一点精致的龙？

  然后精致龙伸过头来，一口咬住他的腰腹，把他从腿上叼走了。

  银枝惊呼：“艾莉儿！”

  龙叼着他，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她没四，呼吸比里都稳！安定一会有这么兰吗？”

  ……

  银枝的动作停了。并不是因为他乖乖听龙的话，而是他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龙不见得都是野蛮的掠夺者，至少眼前这位不是，它，应该说他，是一个可以交流的智慧生物。

  于是银枝伸手抱住龙的鼻子，艰难又礼貌地抬起上身，说：“巨龙先生，请原谅我此前对您的误解，可否劳驾告知我一件事——您想要把这个女孩带去哪里？”

  龙一双赤色的竖瞳转过来，淡淡地暼了银枝一眼——大概他也意识到了自己此刻口齿不清的事实，于是拒绝再说话，只给了银枝一个“自己领会”的眼神。

  而后，龙载着满头问号的银枝，飞进了海上一片被云雾包裹的区域，并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破开云层，俯冲向下，飞向了海中央的一座小岛。

  小岛的沙滩上站立着一位衣着体面、带有一些书卷气的女性。龙收起翅膀降落，将艾莉儿连人带船放在沙滩上，她连忙奔跑过来，一边伸手去扶船里的少女，一边疑惑道：“拉帝奥教授，您怎么多带了一位男士回来？他也是新生吗？”

  龙简短回应：“不。女孩交给你。”而后他再一次腾空而起，向着小岛山顶的一座独立建筑飞去。

  至此，银枝已从只言片语中猜出了事情的大致面貌，他也顾不得自己还在龙口中卡着，兴奋地询问道：“这位尊敬的教授，难道您是想要帮助艾莉儿接受教育吗？方才那位文质彬彬的女士，她是一位老师对不对？”

  名为拉帝奥的龙停在一座郁郁葱葱的院子里。院子上方是二层的一处露台，他松口将银枝轻轻放在露台地板上，继而身形骤缩，变化为一个身负双翼的男人。

  他扇动双翼，从院子一跃登上露台，说道：“她叫玛格丽特。”

  而后他目不斜视地从银枝面前经过，一面将双翼逐渐收起，一面开始在屋内翻箱倒柜。银枝在他身后问：“教授，您帮助那些孩子接受教育本是极好的事情，却为什么要采用祭龙这样有些极端的方式呢？”

  拉帝奥一边翻找着什么，一边语气冷淡地回答：“不极端的前提是这群渔民听得懂人话，”他哼了一声，明显带了些不爽的情绪，“当一整个村子的人都对教育毫无概念的时候，极端的方式比任何口舌都要有效——见识短浅的人无法认知到他们脑子里不存在的东西是有意义的。我没时间和一群蠢人打辩论赛，看见他们就想死。”

  “怎样改变一整村人冥顽不灵的观念？当然是先改变他们的孩子，”他从橱柜里找出了一瓶药水、一包棉签和绷带，而后转身向银枝走来，“所以他们把孩子往外丢，我也照单全收。”

  “至于你，”他走到银枝面前，殷红的竖瞳盯着他，说，“骑士，你这一路问东问西，都是在问别人。难道你不会关心自己吗？”

  他把药水、棉签和绷带塞到银枝怀里，银枝下意识低头看去，只见药瓶上标着“淤伤疗愈”的字样。

  他有些出神地看着这个药瓶，这一刻，他终于从极致紧张的战斗状态中脱离，仿佛一瞬间知觉回归，忽然意识到，被自己强行拽脱束缚的手臂、肩膀，被渔网抽过的腰背，以及在挣扎中被死死勒紧、被并不合身的腿甲摩擦的部分……全部都泛着酸疼的胀痛。

  反倒是被巨龙利齿咬过的地方，就像被大猫叼过的小猫一样，连齿痕都没有留下。

  “拉帝奥教授，您真是一位温柔的好龙！”银枝两眼亮晶晶地看着拉帝奥，“原谅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现在的我蓬头垢面，实在愧对纯美之名——请问我可以借用您的浴室吗？”

  “我从不与别人共用……”拉帝奥说到一半，不由自主地卡壳了。他忽然想起，不久前叼着银枝的时候，嘴里除了风的味道，好像还有丝丝缕缕的玫瑰香。

  “……浴室在右边。”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