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时年，阴气盛，鬼门开，众妖齐出，百鬼夜行。”


那是何等神奇诡异之景，年幼的大岳丸被深深吸引住了。他伏在爷爷的膝盖上，一只手托着下巴，眼睛亮晶晶的，像个得了宝物的小孩子。“爷爷，那，那些妖怪呢？他们在那一天会到街上来吗？他们好看吗？可怕吗？会像隔壁田村爷爷说的那样吃小孩子吗？”


那时爷爷是怎么说的呢？


那时的爷爷已经很老了，他头发和胡须已尽白了，他低低地笑着说：“妖怪会吃不听话的小孩子，大岳丸可要做个乖孩子啊，妖怪喜欢你，就会给你很多礼物，不然他们就会趁你睡觉的时候，一口把你吃掉哦！”被吓住的大岳丸那天晚上果真就乖乖早睡，力图向妖怪证明自己。一直到百鬼夜行那一天，他瞒着爷爷，不听老人的劝，偷偷往外瞧了一眼，然而——“怎么什么都没有嘛，爷爷骗人！”


大岳丸气鼓鼓的，深感自己上当受骗。他把被子盖过头顶，把自己裹成一个蛹的形状。夜静了，他便不知不觉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一个极为奇诡的画面——天空是淡青色的，一片云也没有，自然月亮也没有。妖怪在街上跑来跑去，街头挂着的鲤鱼旗在风中摇摆，那里有盛大无比的烟火大会，烟火绽出华美的利芒，倏尔消逝，化成青烟随风飘走；那里有小贩卖力吆喝，他们头上长着尖尖的角，或有一对翅膀，推着的箱子上面插着苹果糖，脚下放着捞金鱼的器具；他还看见许多小妖怪，他们争来赶去，在人群间穿梭，像自由的鸟，飘渺得抓不住。


他被挤来挤去，眼睛里只顾着望着那些神奇的场面，一时竟不知道被挤去了哪里。再醒过神来时，周围已一个人都不见了。只余下一片碧莹莹的闪着波光的湖泊。


大岳丸是只有五岁的小孩子，他一时便慌了起来，蹲在地上抹泪。他正哭得伤心，也不顾刚买的苹果糖，任凭它摔在地上，和泥水和在一处。


“这是谁家的孩子？为何在此走散？”


他听见极为好听的女声，有些沙哑却泛着柔和，像蚌壳里的沙砾。一回头便正面对上了一张放大的脸。


很罕见的，他并没有被吓住——也许是因为这张面庞的女性过于美丽，她有一双灼人的金瞳和白如瓷器的皮肤，雪白的长发被一根黑色的发带高高束起，显得有些不像人类。

大岳丸还从来没见过有人有着白色的头发，他一时间有些好奇，伸手去触碰了一下：“白色的？好漂亮！”那个女人愣了一下，随即笑着用手摸了摸他的头。


“你是哪里来的小孩？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她问。


大岳丸把自己睡着了的事情告诉她，并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来到这个地方。


“原来是离魂吗？真罕见呢，看来这孩子与妖怪关系匪浅呢。”她在心里想到。


她笑了笑，牵起他的手：“你叫什么名字？我叫铃鹿御前，是这里的主人。这里是百鬼夜行，妖怪的乐园，生人不该踏入，我现在要送你回去了。”


大岳丸的手不自然地瑟缩了一下，他有些舍不得：“我叫大岳丸，我……我可以不用走吗？”铃鹿御前像是早就预料到一般，拉紧他的手，解释道：“生人与亡者不相通，是古来已有的道理。自古就有阴阳相隔之说，现如今也是如此。生人在妖怪的世界呆久了，会损耗寿命。妖怪的世界多了生人，会破坏秩序。互不打扰，才是最好的结局。”


“哦，这样啊……”他有些失望地低下头去。


此时铃鹿御前又话锋一转，噙着笑意说：“不过一小会儿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我带你去。”


大岳丸简直欣喜若狂了！他忙不迭地点头，生怕这个刚认识不久的姐姐抛下自己。他们拉着手，一起去捞了金鱼、吃了刚出炉的和菓子和苹果糖、去河边看五彩斑斓的烟花，还和小妖怪们玩了抓骰子的小游戏……铃鹿御前还耐心地给他讲了许多妖怪的故事，他在桥头听得聚精会神。这一天，是大岳丸最开心的一天。他甚至都不想回去了。


到了分别的时候，他有些想哭。到底是五岁的孩子，眼睛藏不住心事，眼泪眼看着就要从眼眶滚落下来，他又吸一下鼻子把眼泪收回去。铃鹿御前看了好笑，又有些舍不得这个刚认识的小鬼，她想了想，把脖子上的勾玉取下来，放到大岳丸的手心上。


“这是什么？”孩子仰起头，有些好奇。


“这是沟通里界的信物。有了这个东西，你遇到了什么困难都可以来找我。”


“那、那我可以找你说话吗？”孩子有些急切，不知为什么，他不想失去这个只认识了一天不到的好朋友。


“嗯……不可以哦，我是这里的主人，当然有许多事情要忙。”也许是看孩子的表情过于沮丧，她又连忙补救道：“如果你实在很想我，我们可以在梦里见面，不过时间很短。”


时间短，那没什么要紧。他还是小孩子，时间很多，可以等到她有时间了再说。得到了保证的大岳丸开心地想到。


就这样，他被她一路牵着手送回了家里。到了床前，他感觉到一股吸力，惊叫声堵在嗓子眼还未喊出便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从那以后，铃鹿御前和他的联系就从未断过。从5岁往后一直到18岁成年，他和铃鹿御前聊了很多，他知道铃鹿御前是海国的女王，受阎魔之托管理百鬼夜行，也知道她有很多朋友和下属，他们一直在海国和百鬼夜行中陪伴着、辅佐着她。一想到这个画面，他的内心就涌起一股烦躁，似是产生了嫉妒的情绪。


是的，也许是那惊鸿一瞥，使他多年来难以忘怀，他永远无法忘记孤单又无助的自己在绝境中找到救命稻草的心态。就像是在沙漠中行走，突然遇见绿洲。也许对铃鹿御前来说，那不过是她这么长的寂寞生命中的一道过客，一次微不足道的援手，一个不值一提的插曲。而对他来说，那是一道从天而降的光，她从另一个世界来，却带给当初那个幼小的孩子深深的影响。这么多年来，他妥善保管着这个秘密，没有让任何人知道，就连最敬爱的爷爷，也从不知道他的孙子在多年以前，就已经目睹过百鬼夜行，甚至与其中一位大人物达成了长达数十年的友谊。


这10多年来，他已经长成了一个热爱运动的阳光少年，不乏有爱慕他的女生向他告白。每当这个时候，他便无法抑制地想到铃鹿御前，她是否有如他一样的心情？亦或是，他永远只是她一个一时兴起结识的后辈？


大岳丸不敢细想，他也不能，他们彼此隔着的距离，早已跨过了山与海。也许当他垂垂老矣，铃鹿御前还仍是初见模样，如若他们未曾相恋，自然可以相忘于江湖。如若他们相恋，他要如何陪伴永生不老的爱人？


也许现在才是最好的结局，把所有可能性扼杀于开始。她永远不知道才最好，她不知道，他才有继续幻想的可能。就这样，让这段本不该有的感情如地沟中的老鼠，永远隐藏于阴暗之下，这样，哪怕阳光永远照不到此地，青苔也能滋生。


大岳丸不擅长说谎，他生怕自己在与铃鹿御前的联系中暴露心迹，便逐渐减少了与铃鹿御前的联系。


铃鹿御前最近有些奇怪，以前无话不说的小朋友，最近好像变得冷淡了些。作为一个活了上万年的老妖怪，她不懂这些人类的思想，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他突然冷淡的理由。便向自己的下属蝎女、风狸请教。


蝎女是她最忠诚的下属，一听这话立马大为光火：“不过区区人类，竟也敢冷待陛下？也敢劳陛下费心？”接着便劝说铃鹿御前与大岳丸断了联系，不要再为一个不值得的人费心思。


相比之下，风狸就要冷静多了，他曾经在人类城市中混迹过一段时间，对人类的心态揣摩得要比铃鹿御前更清楚。


“也许是有了自己的另一半？还是说课业繁多？人类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他们是复杂而奇怪的种族。”


另一半吗？这个她倒是没细想过。算算年纪也差不多了，如今大岳丸已经18岁了，在人类的年纪早已能算是青春正茂了，有另一半也不足为奇。只不过他的另一半是什么样的呢？铃鹿御前起了好奇心，忽然有了念头要去看看。


她向来是个行动派，上午做的决定下午便要去实施。便趁着大岳丸下课回到宿舍的时候，打算躲在门后吓一吓他。


于是这一天，大岳丸如往常一般结束课业回到宿舍，急于入睡的他并没有注意到门后的异常。听见门响的声音后，也只以为是舍友大天狗回来了。“我刚刚借了你的毛巾，一会洗洗还你——”


“是我。”


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一瞬间他仿佛怀疑自己在梦中。铃鹿御前从门后走出来，她仿佛变得更美丽了，十多年的岁月没在她的身上造成任何时光的印记，反而有种岁月沉淀的美好。


“傻了？见了面连话都不会说？”铃鹿御前好笑地看着他。


“铃……铃鹿御前？”


“真是没礼貌，见了一面连句姐姐都不会喊。”铃鹿御前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一句，接着坐在大岳丸的床上，懒懒地翘起腿来。


大岳丸的脸红得像煮熟的虾米，他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怎么来了？是想我了吗？还是察觉到我的不对劲了？怀着这样的忐忑心思，他坐在铃鹿御前的身边，连手也不敢放在身侧，生怕摸到什么不该摸的东西。


好在这时候铃鹿御前先开口了：“你这小子，怎么这么久不联系我？是不是交女朋友了？”“女朋友？不……”大岳丸本来想矢口否认，但随即意识到这是一个远离她的好办法，他心头一痛，面上却云淡风轻：“你怎么知道的？”


铃鹿御前惊讶极了，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说周围人有伴侣的情况，从大岳丸的嘴里。


“那我可以去见见她吗？我只偷偷地看，不会吓到她的！”


面对铃鹿御前的请求，大岳丸向来无法拒绝。只是，他一直因为求而不得的暗恋无心恋爱，现在事急从权，又从哪去找这么大一个女朋友过来？


为了事情不穿帮，他急中生智，趁着铃鹿御前去周围逛逛的时间，把电话拨给了室友大天狗。


“大天狗吗？我是大岳丸，有急事，能不能把你女朋友借我一天？”


“嗯？？？！！！”


在好一番差点被大天狗隔着电话打死的解释后，大岳丸如愿拥有，哦不，借到了大天狗的女朋友雪女。


雪女人如其名，是平安京大学一年级出了名高冷的系花，就算男神如大天狗，之前为了追求她也花了不少的心思。在到达指定地点后，大岳丸把雪女介绍给了铃鹿御前，本想着事情也许就到此结束，然而他还是太天真了。


铃鹿御前从未见过人类伴侣相处的情形，如今有了机会当然要仔细观察。于是，本想着能快速解决问题的大岳丸被迫和这两个女人去了各种各样的地方，在经历了餐厅、电影院、服装商城等等地方后，此时的大岳丸如同一滩死狗，恨不能当场自爆自己对铃鹿御前的心意，又被他的理智给强行压住。


好不容易结束一天的行程，铃鹿御前非常满足，同时也对带她去玩的雪女和大岳丸这对“情侣”表示感谢，为了不打扰这小两口的休息，她决定先走为敬。结束了一天营业的大岳丸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死而后生。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铃鹿御前走到一半，突然想起有一件事情没有告诉大岳丸，于是她决定半路折返，刚走到拐角，就看见雪女和大岳丸站在角落里，不过与刚才不同的是，旁边还站着一个她不认识却长得挺好看的男生。很显然，他们正在交谈。


“行啊你，刚才走的那女生是谁呀？长得挺漂亮的，看起来不像是咱学校的人啊，头发还染成白的？”这是那个男生的声音。


“估计是什么暗恋的女生吧，求而不得的那种。不然也不会想着要把我拿去当挡箭牌了。”雪女的声音像冬日的雪般清冷，很好辨认。


大岳丸沉默不语，难道要他承认“这是我喜欢的女人，但是因为她是个妖怪，我们不能在一起”吗？


这几人叽叽喳喳讨论着事情，听得躲在柱子后面的铃鹿御前大为惊讶。


这是什么发展？难道说之前大岳丸给自己介绍的女生并不是他的女朋友？可他为什么要骗她呢？


铃鹿御前向来不懂人类的事情，她一时迷惑万分，还来不及等到三人说完就走出来：“大岳丸，你们在说什么？她不是你女朋友吗？”


天知道大岳丸看见铃鹿御前从那根柱子后面走出来是怎样崩溃的心情，难道她把他们的话都听完了吗？那他这欲盖弥彰的表演终于要被揭穿了吗？


场面一时非常尴尬，意识到情况不对的两人早已偷偷溜走。空旷的餐厅只剩下大岳丸和铃鹿御前两人。


铃鹿御前的心里非常复杂，大岳丸对她说谎了，可是他为什么要对她说谎呢？是他嫌她烦了吗？要抛弃她这个朋友了吗？她心里很难过，闷闷的，这是她这么多年来从未体验到的情绪，又酸又涩，像酿过头了的梅子酒。


“你为什么要骗我呢？如果你讨厌我，我可以随时离开。你没必要骗我的，大岳丸，你是我重要的朋友，你的欺骗让我很难过。”


不、不是的！我并非是讨厌你！大岳丸在心中大喊。


“我不懂你们人类的情感，太复杂了。如果你讨厌我一开始就应该和我说清楚，我们为什么还要做不伦不类的朋友呢？”


不是这样的，我爱你，我把你看作是我永生难以得到的月光，但我只是你的阴影，永远无法得到垂怜。


“那么便说清楚吧，从现在开始，你不需要再找我了。百鬼夜行已经过去，人类总要长大。我们的生命中都不再需要彼此的点缀。”


她说完便转身离开，手腕上却多了一双温热的手，那双手如铁钳般紧紧抓着她，不让她离开。


“大岳丸？”


“你问我为什么，我便告诉你答案。”他的眼睛让她想起铃鹿山附近喷发的火山熔岩，炽热而富有侵略性。她不知怎么的有些怕了，手无意识的缩了缩，却立马被他攥在手中。


“我爱你，像跋涉的旅人渴望清水，像沟渠的青苔渴望阳光。你说过，人妖有别，一时的爱恋抵不过成千上万的岁月，我的爱就如同青烟一般，只能在你的生命中留下一丝微不可察的痕迹便消失，你是太阳，又怎么会在意蝼蚁呢？”


铃鹿御前愣住了。


眼前的男孩，不，他已经算是个男人了。18年已经让他变得太多，他的脸开始变得有棱角，眼角微微翘起，平日里总是张扬跋扈的明朗，如今却像条小狗般可怜地望着她，乞求她的怜爱，却又畏惧她的给予。


“也许你一开始便不该救我。”


男人垂下眼，他的睫毛微微颤动，如展翅欲飞的蝴蝶，又脆弱得如同春日的露珠。他的手在发抖。


“我……”铃鹿御前想要回答，却被大岳丸用手指制止。


“不要说，不要说怜悯的话，我宁可你说实话，也不愿你骗我。我要你这时候满心满眼只有我一个人，所见为我，所听为我，所闻为我，所触，也为我。我要你记得，这是我，不是你将要拒绝的对象大岳丸，哪怕时间只有这么一刻，我也心满意足。”


大岳丸上前一步，抱住了她，他好像抱着他的珍宝，细致而珍重，仿佛这是生命中最后一次，久久不愿放开。


直到月上梢头，他才放开手，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礼貌地送她离开。


这以后，他俩的联系就彻底断了。铃鹿御前这几年过得不太好，她一直在回想着这个场景。明明是朋友，怎么后来会变成这样呢？以及，为何她会频频梦到大岳丸？那个拥抱……风狸见她愁眉不展，便主动充当听众，听完这荡气回肠的故事，他的表情有些意味深长。


“陛下，您心动了，在那个拥抱之后。您现在愁眉不展，正是犹豫的表现。为何不给彼此一个机会呢？也许会有新出路呢。”


对此铃鹿御前感到不可思议，却又冥冥中有一丝预感，她不愿承认这种感觉，只嘴硬道：“且不说我对他是否心动，我与他寿命隔着天堑，人妖相恋，岂有好结果？风狸，你怕不是没看准吧？”


风狸只微微笑着：“您心里已有答案，为何非要问我的意见？执着于一时，难道不也是一桩美事吗？永生错过，那才是真的遗憾。是非自在您心中，当由您定夺。”


她便不说话了，秋风卷起落叶落在几案上。


时间又过了几年。


这几年大岳丸一直没有尝试交过女朋友，他明白他自己根本无法忘记铃鹿御前，所谓的心满意足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说法罢了。他在大学毕业后找了个证券公司进去实习，每天工作忙得要死，闲暇时间少得可怜，但是一有时间，他还是会想起铃鹿御前，想到那个遥不可及的百鬼夜行，想到梦里她的笑容，和拥抱。


这年的冬天格外冷，公司组织团建，他想着在家歇歇也好，就没去。在家里坐了没多久，外面便下起纷纷扬扬的大雪来。他听见楼下孩子的欢笑声，一时兴起，想要下去堆个雪人。雪积得不够深，他便四处找雪，此时从身侧却看见一只手套，上面捧着一堆雪。


他顺着手套往上看，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她本不该出现于此。他一时僵在原地，也忘了用手去接。


铃鹿御前笑了：“好久不见。”


他脑袋空白了几秒，好容易回过神来，说：“好久不见。”


他们隔着一段距离彼此相望，大岳丸只觉得曾经那天堑般的距离不知为何突然仿佛缩小了，也许是相逢后的喜悦，还是别的什么，他不知道。此刻他的心里眼里只有面前这个女人，她冲他微微笑着，像春日刚绽放的花朵。


风微微地缓了，一旁的树木冒出新芽，许是春天将要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