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喻文州描述得十分冷静，但他在会议室裡的「不冷静」宣言还是在国家队成员间带起了不小的影响。
　　倒也不是因此惊吓或为此紧张，身为实力强劲的明星选手，电竞赛场上该见过的风浪都有见过。国家队裡各战队的正副队长也不少，更是能理解此刻压在喻文州肩上的负担。
　　和国内的联赛不同，国际赛场上的每场胜负每个分差都正被全国观众检视着，彷彿背负着整个国族的希冀和盼望。
　　就连不少平常不关注电竞圈的人们，也纷纷因为着牵涉着国家荣誉的热闹盛事，跟着蹲在了电视或直播前面成为「一日观众」。
　　各类媒体、网路论坛裡，从来不缺那些只是看过几年职业比赛就自诩专家、用词辛辣的名家评论，遇到世邀赛这样的盛事，相关讨论更是热烈，一时之间，彷彿只要玩过两把荣耀的人都能振振有词地评上两句。
　　当人们满腔的爱国情操跟着被带上了赛场，那些炙热的情感彷彿也化成起落皆汹涌的浪潮，环绕着身披战袍的国家队选手。
　　胜的时候将你高高举起、各种吹捧夸耀，败的时候同样将你重重摔下，顿时便千夫所指、彷彿万劫不復。
　　喻文州如今便被围绕在那千夫所指的言语利刃之中。
　　第一场团队赛失利时，喻文州就已经在赛后發布会上道过一次歉了，面对四面八方有理的、无理的检讨声浪和质问，他也都能谦和有礼、不卑不亢的一一接下，给出一个个滴水不漏的标准答案。
　　这一幕放在喻文州身上太过理所当然了，以致于往往会让人忽略到这些完美的应答需要耗费他多少心力，而消融那些彷彿利剑的质询，又会让他感受到多少疼痛。

　　于是这一次，叶修以一种取巧中带点强硬的方式让他迴避掉了赛后發布会。
　　这份领队对队长的体恤，有些选手当下就意识到了，而一时没反应过来的，在喻文州开口表达自己状态不佳时也全都会意过来了。
　　而喻文州如此表态后，众选手们也都开始试图效法领队，在自己能力所及的部分，多少体贴、关心一下这位队长。

　　比方说，在会议后半，众人接着对叶修整裡的德国队资料进行分析和讨论时，张新杰和肖时钦的發言量明显增加许多，取代了以往多由喻文州进行的细节说明。
　　这当然并不代表先前他们有意划水或逃避發言，而是喻文州队长的头衔挂在那儿，基于信任和尊重自然会让他优先發言，有缺漏的部分才补上。
　　现在，喻文州表露出了压力和疲态，两人责无旁贷地分担掉这份平常不太有人注意到，但实则重要且费心力的「工作」。
　　而其他人，虽然不像战术大师们有能力给予这种直接的帮助，但会议结束后以一个拍肩的动作或是一两句「辛苦了」、「别太放心上啊」等等关怀的人也不少。
　　就连周泽楷都在离开前怯生生地对喻文州喊了一声「前辈」后欲言又止，纠结又苦恼的模样逗得喻文州轻笑出来，弯了弯眉眼应道：「我知道的，谢谢你。」
　　或许是早藉着叶修察觉到了一些异样，苏沐橙还塞了包不知道何时准备好的巧克力过来，带着温柔的笑容告诉他「吃点甜的也许心情会好一些喔」之类的话。

　　队友们的这些关心，喻文州都一一看进眼裡、听进耳裡，也感受得到那股温暖的善意。
　　然而，他似乎并没有办法真的因此而「好过」，至少，现在没办法。
　　感觉自己的心口仍被冰封着，周遭的一切事物都还离他的感受很远。
　　但那并不是因为得到的温暖不足够，而是他自己还不愿……或者说，不敢放任那层冰在人面前融化。
　　他自己都还没搞清楚融后会汹涌成什麽样子呢。

　　淡笑着谢过队友后，喻文州转身往自己房间的方向，黄少天随即跟了上去。
　　为了让选手们能安心歇息，竞技总会大手笔地提供了十四间房的额度，让每位选手都能有独立的空间，不过因为房型都是双人房，要好的选手几乎都会互相串门子，像是苏沐橙和楚云秀便几乎等同住在一起了，而最常到喻文州房裡作客的也正是黄少天。

　　从刚刚的会议到现在，黄少天一反常态地都没怎麽和人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地注意着喻文州的举动。
　　喻文州知道他现在的心情大概是怎麽样的，却故意没理他，而是劲自以快了他两步的速度回到房间。
　　推开房门、转过身来的那一刻，看着以文字云席捲整个荣耀联盟并撼动过规则的剑圣，皱着眉头、满眼焦急，对着自己反复切换张口欲言和欲言又止两种操作持续近十秒，他终于鬆动了脸上的表情笑了出来：「怎麽？担心得什麽都不想说了？」
　　那是一个真诚到不能再真诚的笑，虽然大概算是某种意味上的嘲笑，但黄少天是真真切切地鬆了口气：「队长！你快把我吓死我了！」
　　「所以敢情你刚刚那一路都是装的吧？是吗是吗？我操，多少年都没见你状态哪裡不好了，还不知道不好到什麽程度，你知不知道我心裡面那急的……我都在想要是你人就这麽蔫了我们比赛还怎麽打啊？根本打不下去啊……我说，哎呀不是我说这什麽，你知道我不太会说话的，我的意思只是担心你……所以你现在感觉怎麽样啊队长，和第四赛季那会儿比起……」
　　见对方还有心玩弄自己，初步判断喻文州的状态不算太糟，黄少天也自然地恢復到平时的模样，一边跟着自家队长进了房间一边喋喋不休地表达自己的关心。
　　「连你都不太会说话？那其他人全是哑巴了。」
　　「唉呀队长你知道我意思的嘛……」
　　「你说第四赛季啊……」喻文州陷入了一段思考。
　　那时的情境确实和现在有点相似，还未磨合完成的图队加上他的手速缺陷拖得蓝雨战队的成绩一落千丈，替换掉索克萨尔操作者的相关言论甚嚣尘上。
　　但还是不太一样的。那时他们给了自己、给了战队一整个赛季来努力，一场比赛失败还有下一场可以挑战，虽然那一年堆积的挫折、怀疑、迷惘都是他经历过最厚重的，但一次次比赛后的修正机会就像是给了他一条翻过山头的绳索，虽然山势高耸、旅途疲惫，他知道自己有方法、有时间、有机会去挑战……

　　「不太一样。」喻文州摇了摇头，这麽告诉黄少天。

　　如今面对的世界邀请赛，就像是横拦在路上的一块巨石，而且你还只有一次的机会可以跳跃过去，若是失败了，就只能止步于此。
　　而现在，站在那一块巨石面前，喻文州怀疑自己两次翻跃失败、正颤抖着的双手还有没有力量和勇气去尝试这一次。

　　喻文州下意识地握了握自己的双手，他感受得到自己双手的疲惫，不像其他选手有手速的收放，他每一次在赛场上用的都是自己的极限，今天在赛场上他也消耗了不少。
　　而他也是此刻才想起来，这次比赛后他忙着整理会议资讯、消化情绪，手操做得很是随便，几乎算不上是有做。
　　他的这个举动被黄少天注意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表情传递出了什麽，黄少天拉过他的手替他做起了队裡标准的手操。
　　这算是两人在训练营熟悉起来后就养出的习惯，当时训练营的导师们都很鼓励学员练习完多做手操、保持状态，手操这东西本来就是互相做远比自己做方便，有时黄少天在喻文州身边聊着聊着就「把玩」起对方的手来了。
　　大多时候黄少天都是一边做手操、一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今天倒是安静了许多，正捏着喻文州左手的黄少天放慢了语速：「队长，我认真问你啊……你要是不想回答别理我无所谓啊……」
　　「嗯？」
　　「说起来我们从来没认真问过你啊……你现在还是觉得手速多少很重要吗？」
　　「不是我不想回答，是你这问题我还真不知道怎麽回答。」喻文州笑了笑，「手速当然还是很重要阿，要是有那手速我就能随时PK掉你了。」
　　「哇靠，队长你有手速以后最想做的事情居然是PK掉我吗？好歹也说PK掉王杰希吧？有没有一点队友爱啊。」
　　「他当然也在名单上。」
　　「那必须的啊，必须多杀他个几次。」
　　两人笑闹了一阵子后，喻文州再度把话题拉回黄少天的问句。

　　以前他们从没深聊过这些，刚开始可能是担心彼此会有芥蒂，毕竟初识时他们便是因为操作上的能力差距而有嫌隙，成为搭档后则是渐渐彼此默认了并不需要，交付了所有的信任后，他们知道谁也不会在意这些了。
　　不过，他常有预感终有一天会和黄少天谈起这个，他曾以为可能只会是某一个他们都退役后的日常閒聊。
　　现在，喻文州不得不感概黄少天所选的这个时机真是精准，他感觉自己心中卡住的某个部分确实随着这次的对谈鬆动。
　　不愧是黄少天啊。

　　「不过，如果你问的是我在不在乎自己是个手残，大部分时候我真不怎麽在乎了。」顿了顿，喻文州轻笑了一声，「反正有你们啊，还真是……想念蓝雨了。」
　　「那是，咱们蓝雨的配合全联盟谁比得上。」黄少天跟着愉快地笑出来。反正现在没别家人在，想吹自家可以尽情吹捧个够。
　　「所以啊，我一直觉得我已经不在乎了。」喻文州继续轻声说道，黄少天也安静下来等着对方的后话，「但最近我發现，其实我好像只是习惯了不去想那个可能性，『如果我手速能快一些这场比赛会怎麽样』，我几乎不会再去想到这个。」
　　说到这裡，喻文州顿了顿语句，带着笑意轻叹了口气，「其实不去想才是理智的吧，毕竟不会有其他可能性了。」
　　「什麽啊队长会这样想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哪可能每件事情都这样考虑的啊，要是都不会觉得挫折不会觉得不甘心我都要怀疑这人还没有感情啦，人要是没了情感还怎麽生活，总不可能每件事都算无遗漏找到最理性效果最好的办法吧，哎呀不对像你们这样的聪明人该不会就是这样过生活的吧，我去想想就觉得累得要死……」
　　「哪可能啊。」
　　「是嘛是嘛，所以我说啊，队长你也别觉得这是因为你没调整好，这就是人之常情嘛，这老天要下雨你就算是最强大的大神也抵挡不了的不是吗？同样的道理啊。再说了，这也不是队长你一个人的责任，队裡的状态本来就是要一起调整的嘛，你想想啊，要是郑轩哪天被他女朋友甩了影响到团队赛，难道你也会……」
　　「咦？阿轩有女朋友了吗？」
　　「哎呀不是我只是随便一个比喻而已，应该没有吧，那傢伙整天窝在队裡哪裡见得到妹子啊……」
　　「很难想像啊。阿轩平常就已经那样了，要是被姑娘给甩了……」
　　「那还真是，总觉得要完啊……嗳呀不是啊这不是重点，队长你不会是在逃避吧，我换一个人吧换一个人哪」眼看两人一个不注意都要陷入难以言喻的脑洞中了，黄少天连忙把话题再拽了回来，「就徐景熙吧，如果那被人家姑娘甩了陷入低潮影响到了团队赛，队长你会怎麽做？」
　　「这个啊……总之，先观察吧，再看情况找景熙聊一聊，看能不能协助他调整。」黄少天这一题显然算是在他的日常范畴，喻文州不假思索地答了出来，「和大家一起注意他的状态，必要的话，调整团队赛的战术部属方向。」
　　「是吧是吧，队长你也不会觉得这是他一个人的问题啊，就算影响他的是他很个人的事情，当然啦像这种情况呢，和那姑娘间肯定也是有很多只有他自己能解决的，要他自己想清楚的事情，但既然我们是一个团队，到了场上不就是發生什麽事情都要一起面对的嘛，说到底我们现在……哎差不多了换一隻手换一隻手……」喻文州乖乖地交出了右手。
　　「我们现在会遇到这个状况呢，本来也就是团队赛的磨合问题，你想想阿就算是在我们蓝雨替上一个新队员可都要花一个星期呀，何况是整合这种一直互相杀杀杀阿从没打过配合的队伍，真要说的话每个人都有责任的，你可别全揽在你自己身上呀，就算你是队长你是主指挥也一样，别以为你自己就有这种特权阿喻文州。」
　　许久没被黄少天这麽连名带姓地喊过了，也许是勾动起了某些少年时的回忆和当时坚持着近乎执着的初衷，喻文州轻笑出声。

　　他知道黄少天想传递给自己的是什麽。无非也就是，那些「失败」都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
　　不论是赛场上的失利，还是现在这样没调整好的状态。
　　其实这些，即便黄少天没有特意提起，喻文州自己也都是知道的。他同时也相信，黄少天知道自己不会不懂这些概念。
　　但自己知道，和在这样的时刻听别人口中说出来完全是两回事。
　　就好比，知道身边有人可以协助，和那个人就这麽站出来在你面前说一句：「要是做不来的话就叫我来帮你嘛。」是全然不同的感受。

　　目前国家队裡，大概也只有黄少天会费这唇舌来和喻文州说这麽一长串他已经知道的、彷彿多此一举的安慰了。
　　这和黄少天有多喜欢说话没太大的关係，终究还是因为，他毕竟是那个和喻文州最没有距离的人，也见识过最多喻文州各种形态下的「不冷静」。
　　他能够无所顾忌地表达关心，无须考量喻文州会不会觉得他多管閒事。
　　而白费唇舌、多此一举？拜託，他可是黄少天啊，什麽都有可能怕就是不会怕白费唇舌，任何一丁点可能让自家队长心情好一些的机会他都不会放过的。

　　而此刻，看着黄少天坐在自己身边一边认真按摩自己的手，一边絮絮叨叨各种相关的、不相关的安慰和鼓励。
　　喻文州的脑海裡再次闪过那个自两人出道以来，许多重要时刻都会浮现出来的念头——「还有少天在呢，挺好的。」

※ ※ ※

　　互相做完了一套手操后，大概是为了给喻文州多留些自己的时间，黄少天留下一句「队长别弄太累了早点休息啊」也就回房了。

　　整个空间顿时安静了下来。
　　喻文州的脑海裡却还是塞满着伴随各式音效的游戏画面，怎麽样也静不下来。

　　他有些机械地完成了盥洗，看了看时间其实已经到了该休息的时候了，至少张新杰肯定是已经睡了。
　　但既然知道自己毫无睡意，此刻就算上床了肯定会失眠。
　　他乾脆拿起笔，想把自己那些杂乱纷扰的思路理清，不论用写的还是画的，他向来习惯一边动笔一边思考。
　　但这麽一翻找，他才想起自己的笔记本在今天会议时被叶修借去后便没再还回来了，而那本笔记本裡面有他整理了一半的思路，是他现在迫切想参考的。
　　叶修向来晚睡，于是喻文州也就没怎麽犹豫地披上外套走出房门，却在踏上长廊走了一段路后恍然会意过来……
　　叶修十分清楚那本笔记本的功能和重要性，怎麽可能忘了还呢？
　　他是刻意的。喻文州想，叶修大概认为，自己现在对团队能做出最多贡献的事情就是调整好状态，所以希望他能好好休息别想些有的没的。
　　而战术方案什麽的，此刻叶修大概正自己开着夜车在研究吧。叶修这个领队做得有多劳心劳力，也没人比喻文州更清楚了。

　　一时间，喻文州就这麽站在原地，不确定自己还该不该去拜访叶修。
　　他会若无其事的还笔记本吗？赶自己回来睡觉？又或是乾脆藉着这个契机和自己聊聊失衡的状况？
　　等等，该不会这就是叶修的打算吧？如果自己焦躁到半夜去找他拿笔记本的程度，就花点心力关心一下自己？
　　唔，虽然知道对方是出于好意，但这种微妙的被算计的不愉悦感是怎麽回事……
　　说起来，这类似的话他好像也听黄少天和自己提过？



　　「喻队？」在喻文州还未思考清楚之前，一声轻唤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转过身，果然如他对那声音的猜想，站在面前的正是王杰希。和自己一样仅仅披着国家队的薄外套，大概也是刚盥洗完毕，头髮甚至还带点未乾湿意。
　　「王队？这麽晚还没休息？」